四十五/卖火柴的小女孩安静的电梯里, 是一个天然的封闭空间。
然而,却又并非是真的封闭空间,能叫人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
斜前方一盏闪烁着红光的监视器, 如同一个无声蛰伏的怪兽, 正津津有味地俯视着这片空间。
四面都是镜子的偌大电梯,梁风的目光却只敢紧紧地落在镜子中她大衣的位置。
沈颐洲无声站在她身侧, 正垂眸, 慢条斯理地将她丢落的那条系带,重新穿过大衣的腰部。
电梯里的暖气扫在梁风赤/裸的肌肤上, 却带来不了一分温暖的气息。
挂着大衣的手臂变成了生疏的假肢,摆在一个并不舒服的位置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调整。
只能僵硬地定在身侧。
长久的、无意识的屏息叫她后背浸出微凉的冷汗, 目光沉默地垂去手臂上, 看见他修长的手指正捻着系带仔细地穿过每一个绳扣。
——像是那天,她鼓起勇气再一次走进他的包间。
他帮她重新系上散开的裙带,他说她那晚得到的是海底捞月。
如今, 他再次系上她掉落的腰带, 梁风却止不住地心想,其实那天她得到的, 从来都不是是海底捞月。
一直都是镜花水月。
思绪在他游走的手指间飞散, 失神的一刻, 才听见他说:系紧了。
头皮在瞬间酥麻,梁风立在原地,声线干涩而平稳:谢谢。
听见他可有可无的一声笑, 脚步微微后移,站在她了身后。
目光里, 只看见彼此的双脚。
再难把视线移上去, 像是伸手触碰一道火焰。
他身周传来的淡淡气息, 仿佛无形的触手一般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徘徊。
明明没有任何的接触,却也能感到那种她曾经最熟悉不过的、熨帖过她也灼伤过她的温度。
从后而来的、她难以看见的目光在无形中被放大。
梁风觉得自己的内心有什么东西在燃烧,跳动的火星四处溅落,带来难以言说的刺痛。
她说,他是她的哥哥。
她说,他是她同母异父的哥哥。
梁风以为,那些回忆终究会变成黑白的底片被永远的遗忘,却在这一瞬间,如此鲜明地回想起了无数个她曾经以为他心有所属的片刻。
荒唐?捉弄?命运?还是她原本就是罪有应得。
就算知道赵轻禾是他的妹妹又如何?你觉得他如今爱你吗?安静的电梯里,梁风听见自己再寻常不过的声音,带着生疏的笑意,轻声说道:我之前不知道,你是赵轻禾的哥哥。
我没和你说过?身后,他声音依旧漫不经心。
像是不在乎,又或者,是真的不在乎。
不在乎他到底和没和她说过,不在乎她到底听没听过。
一种强烈的羞耻几乎在瞬间将梁风包裹,或许从刚刚在房间里的时候她就应该清楚的。
他手掌覆她的后颈上,似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轻佻地叫她:放松点。
他早已把她当成了无数个洛生之一,她却还以为她仍然是他那个不会再有其他人的梁风。
紧闭的嗓口,吞下寒冷的冰棱。
梁风听见自己很低地发笑:沈老板和太多人说过,忘了一两个也是应该的。
电梯里,安静重新落地。
直到门开,直到她无声走出,直到他依旧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问她:梁小姐现在住在哪里?寒冷的冬夜里,她甚至忘记要将自己的大衣穿上。
以为这穿堂而过的冷风不过是来自自己的心里。
梁风弯起自己并无血色的唇角,轻声道:就不麻烦你了。
她说完,就转身大步走出了车库。
-这年冬天,在一种苍白、麻木中飞速度过。
赵轻禾短暂地回国和朋友聚了一段时间,而后重新飞回了伦敦。
她今年要和就家人一起度过春节,临走前,说期待与梁风在伦敦见面。
过年前夕,梁风收到了黄秋意打过来的钱。
工作室那边,物业也说已经找到了承租人,从下年年初就会开始出租。
到时候租金一样打到她手里的这张卡上。
除夕的那天晚上,梁风在厨房里陪梁珍做饭。
抽烟机开到最大,仍抽不了厨房里弥漫的油烟。
梁珍自己也被呛到,推梁风叫她出去看电视。
梁风不听她的,仍是赖在厨房里。
我不帮你,你晚饭忙得过来哦。
梁珍哼她:我以前不是一个人弄全家的晚饭?哇,梁大厨好厉害哦。
梁风从背后抱住她,下巴磕在梁珍的肩上。
梁珍肩膀晃晃,语气几分嫌弃:多大了,还要抱住妈妈。
可低头看着锅里的嘴角却是不可抑制地上扬,眼尾两条鱼尾纹泛出愉悦的笑。
淡淡的油烟味,给梁风带来长久的安定感。
无论她从什么样的风雨中回来,梁珍总会给她留一片安宁的港湾。
只有两个人,年夜饭也就不铺张浪费。
三个菜,一个汤,还有一份梁珍最拿手的羊肉饭。
不讲什么规矩,两人依偎在沙发上,边吃边看春节联欢晚会。
那天晚上,两人睡在一张床上。
听着小区十二点响起的烟火声,有人在默默地揩眼泪。
开口,却只问:机票、房子全都定好了,对吗?梁风眼泪无声往下流,全都定好了,那边也有朋友在。
钱带够了吗?足够足够了。
每天要开心点。
知道啊,肯定会开心的。
以后是不是能在杂志上看到你的设计?肯定的。
我就知道我们小风是世界上最好的设计师。
我不是。
在妈妈心里是。
再难开口,只能将脸深深地埋进梁珍的肩头。
黑暗里,梁珍像小时候那样,一下、一下拍着梁风的背。
读得好呢,妈妈就开心。
读不下去了,就回家。
反正这世界上原本就不是只有一条直路可走,弯弯绕绕,偶尔走错也没关系。
-梁风的机票定在二月初,走之前,她带梁珍又去医院做了一次检查。
医生说梁珍目前病情稳定,只是还得按时吃药,锻炼身体。
梁风再三叮嘱梁珍,如果她走之后,梁珍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第一时间告知她。
梁珍自然满口答应,不叫她再多操一份心。
临走的前一天,梁风把工作室的租赁托管合同和她签好字的工作室转让合同放进了一张信封里。
那张银行卡的背面贴上了写着密码的便利贴,也一并放进了信封。
梁风从前转卖出去的奢侈品,再加上一些零零碎碎的余钱,她一共凑了七百二十万。
工作室的租赁合同也已生效,只要再等等,不日便能将卡里的金额涨到八百万。
梁风知道,她还上的这八百万也不是全靠她自己。
甚至可以说完全是靠着沈颐洲这个名字还上的。
她知道,她从一开始就不清白。
如今还上的这八百万依旧不清白。
可这是她能做得最多的了。
除去给梁珍另外留下的八十万,梁风手里的余钱仅够勉强交了第一年的学费。
剩下的钱全都要靠她自己在英国赚取。
可以预见的痛苦,反叫她心里能获得一些无谓的释然。
知道无法等价地补偿他,但这是她叫自己心里好受点的唯一方法。
下午,梁风去了趟邮局。
记得上次来邮局寄信,似乎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
她升入初中,给已经分别的小学同学寄过两封信。
后来她收到过回信吗?梁风已经记不太清了。
她坐在温暖的邮局大厅里,拿着一只黑色圆珠笔,一笔一划地写下:沈颐洲从没这样细细地看过他名姓的每一笔,从前只在唇齿间流转他的名字,如今落在微黄的封面上,像是尘埃落定,记入一段不会再被掀开的回忆。
贴上邮票,付过钱。
走到门口的信筒前。
心情平静得像是今日的阳光,微冷的北风吹着梁风的发丝,一切明亮、安静。
将那个名字投入,一声微微的闷响。
如同一声再也不见。
而后,沿街走回家里,看见梁珍在帮她核对行李的清单。
东西寄出去了?梁风点点头:寄出去了。
那你今天一定要把你随身的登机箱收拾好呀,不能再拖了。
好,梁风换上拖鞋往里走,我现在就去收。
安静的卧室里,一只小尺寸的登机箱敞开在地板上。
梁风的东西并不多,前几天梁珍帮着一起列了清单,她只需按照清单将东西一一放入即可。
卧室的门没关,家里没人说话,只有时不时的拿取东西的声音和走路的拖鞋声。
窗外明亮而柔和的光线铺陈进这间小小的卧室,梁风低着头,无声地来往于行李箱和柜子之间。
放入钱包,放入证件,放入要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
最后,在抽屉的深处,看见那只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的——银白色打火机。
莹润、安静。
像一段被她遗忘、又或者悉心收藏的月光。
目光长久地停留在这只打火机的身上,甚至能闻得到若隐若现的薄荷味。
眼前跳起虚无的、冰冷的火焰,手指也就不自觉地伸了过去。
一声清脆的金属打开声。
梁风出神地看着它。
拇指轻轻擦过粗糙的轮/盘,看见那束跳起的火。
绚烂的、鲜活的、美丽的、迷幻的。
耳边传来她曾经的笑,他闭眼时落下的吻,安静的浴室里,他在她耳边说过的佛罗伦萨。
梅雨季节时的轻井泽,激烈的钢琴曲。
火焰跳跃、肆虐拇指被硌出深深的印痕。
梁风。
梁风。
梁风。
一刻的惊醒,梁风骤然回头。
看见梁珍正站在她的身后。
打火机不能带上飞机。
梁风出神地站在原地,不知是否听到了梁珍的话。
打火机不好带上飞机的呀。
梁珍又重复了一遍。
目光缓缓地落去那火焰上。
她看见那个在冬天点燃所有火柴的小女孩。
一刻的绚烂,一刻的天旋地转。
美梦做够了吧?美梦做够了吧?冰天雪地里,火焰燃至了最后一刻。
梁风无声地看着那只打火机,抬手,熄灭。
那个做过一场美梦的小姑娘已经死在了那个冬天里。
白雪皑皑,一切早已结束了。
我不带走。
梁风轻声说道。
她脚步微微后退,弯腰。
轻轻地把那支打火机放入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