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佛手柑沈颐洲没给梁风打电话。
他说明天,梁风就真的以为是明天。
等他电话的这周里,梁风深切地体会了那种明知不可能却依旧深陷其中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错觉。
沈颐洲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可她当真等了那一整天。
那种虚无缥缈的、万一的念头,叫她当真等了一整天。
手机放在口袋里,工作的时候都要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
是否静音了,是否错过未接来电了,是否没有感觉到振动。
可他就是没有打一个电话。
一整周过去,他都没有给梁风打一个电话。
严琛中途来电话问过,梁风只说沈颐洲这段时间应该是不在燕京,所以没联系她。
严琛就也没再多问,挂了电话。
直到那天遇见贺颜,她才知道,原来她没钓到沈颐洲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贺颜是如何得知的,又是如何下的这个结论?梁风不得而知。
心里却也有隐隐的猜想,该是他身边有其他人了。
贺颜看到了,所以才说她梁风没钓到。
奇怪吗,并不。
梁风甚至觉得,太过正常了。
她其实连洛生都不如。
这想法真叫人觉得好笑又沮丧。
周六的时候,梁风回了趟乡下。
大巴两小时,穿过漫水公路就到了宜乡。
虽然已经到了秋天,但是天气好的时候气温依旧高。
回乡下的大巴车空调坏了,一路上全靠前边敞开的窗户吹来一点可怜的凉风。
下车的时候,梁风短袖衫的后襟湿了,她站在车站大厅的吸烟区抽了一根烟,缓了缓。
空旷的车站大厅里,有风尘仆仆的人拖着编织袋走过。
一切都显得过分朴实。
或者说土。
梁风把抽了一半的烟熄了丢进垃圾桶,转身朝外面去了。
随便搭了辆出租车,到家的时候梁珍正在院子里晾衣服。
妈。
梁风走进院子喊道。
梁珍立马抬头:小风,你今天怎么回来了?院子里模样四五十岁的女人立马放下手里的湿衣服,双手在衣服下摆擦了擦就朝梁风走来。
梁珍个头不及梁风高,抱她的时候,都得梁风微微弯腰。
明明天气尚且暖和,梁珍却已经穿上了薄毛衣。
衣袖已经起球,环住梁风脖子的时候也带来轻微的刺痒。
干净纯粹的洗衣皂香气,梁风一闻到就想掉眼泪。
她把包丢在院里的小桌上,二话不说就开始帮她晾衣服。
梁珍立马抢了下来。
我来我来。
梁风瞥一看,看见盆里是常满德的衣服。
她松手,站去了一边。
梁珍抓紧把剩下的几件衣服往晾衣绳上挂,一边转头和梁风说:你爸爸又去银行问贷款了,一会就回来吃午饭。
他不是我爸。
梁风说道。
小风,你别这么说。
梁风四处扫了一眼,坐在了院里的小凳上。
家里的院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角落里还养了几盆叫不上名字的花。
一根长绳上整整齐齐地挂满了刚洗好的衣服,风吹来的时候有洁净的香气。
可这眼前的场景越是美好,梁风却也越是想掉眼泪。
思绪随即变得有些起伏,她问道:你什么时候和常满德离婚?梁珍一愣:你这小孩怎么又说这种胡话?她说着把空了的盆放到一边,然后坐到了梁风的身边:你爸爸现在困难得很,我怎么可能抛下他。
可那钱是常满德自己一意孤行欠下的,你用不着愧疚。
梁风一针见血。
小风,做人要懂得感恩。
那他懂得吗?你照顾他这么多年到头来他连治病的钱都不肯给你?梁珍眉头皱起:我说了我的病根本不严重,也不需要做那些治疗。
谁知道梁风直接站了起来。
妈,给他报恩是要用你的性命来报的吗?他当年给我们的三十万这么多年没还够?她声音薄而利,刺穿在这安静的庭院里。
梁珍看了她片刻,脸上的笑意也渐渐褪去。
我不会和你爸爸离婚的,你不用劝我了。
中午的时候,常满德从银行回来吃午饭。
他情绪冷淡,似乎事情进展不顺。
梁风也不同他多说话,吃了午饭就要走。
下午的车回,临走前梁风又问了问梁珍,常满德的债到底要什么时候还。
梁珍只说没事:还有一年半的期限呢,我和你爸一定能还上。
八百万是那么好还的?梁风又问。
梁珍只挪开眼:你爸厂里要是能复工,会好的。
要是还不上呢?不会还不上。
梁珍这么多年的执拗和倔强梁风早有领教,她看上去是一根柔弱到可以随风飘摇的芦苇,可这么多年,从未被折断过。
最后无可奈何,只能多叮嘱她几句就转身离开。
空旷的汽车站里,梁风站在等车的地方抽烟。
下午的阳光尤为明亮,她抬头微微眯眼,有种无法控制的晕眩。
梁珍和常满德是在她五岁的时候结婚的,重组家庭各有一个孩子。
法律意义上来讲,梁风还有一个异父异母的哥哥,常知远。
那时候梁珍刚离婚,一个人带着梁风,孤苦伶仃。
梁珍为了赚钱,不慎被骗欠下了三十多万,四处躲债差点被打死。
那时候的三十多万算得上是个天文数字,是常满德挺身而出帮她还了钱,从此四人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
所以梁珍一直对常满德充满了感激,即使他大男子主义严重,常常在家里对梁珍呼来喝去,把梁珍变成为这个家庭无私奉献的奴隶,梁珍也从未有过怨言。
梁风并没有那么喜欢这个继父,可她同样知道,如果不是常满德,她们的日子不会好过。
所以她心对常满德总是心存感激的。
然而梁风十八岁那年,亲眼看见一辆救护车从家里把梁珍带走。
紫红相间的淤青从她的手臂一直绵延到大腿,鼻子骨折,左眼球严重充血。
她这才知道,当年的那份出手帮助如今要梁珍如何的偿还。
这么多年不过是梁珍为了她、为了当年的那份恩情一直在默默承受而已。
而如今常满德一意孤行欠下巨额债务,更是快要把患病的梁珍拖累致死。
一支烟抽毕,梁风转身走近了垃圾桶。
她眼眶微微地发红,目光近乎出神地看着手里那支抽完的烟蒂。
她要梁珍和常满德离婚,她要带着梁珍离开这里。
烟蒂扔进垃圾桶,梁风走进车站大厅寻了个僻静的座椅坐下,她拿出了手机。
通讯录里缓慢地下滑,很快她就看见了【佛手柑】。
一个星期了,她可以打这个电话了。
拨出号码后,梁风抬头看着外面的天。
高而辽远。
出乎她意料的,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
那端没有说话。
梁风轻吸了一口气,目光微微垂下,缓声道:你这样骗过多少小姑娘?她情绪并不高昂,甚至有些低迷。
话说出口的时候,更像是不抱任何期待的呓语。
沉默的一段空白,梁风心跳几乎停滞。
而后,沈颐洲轻轻地笑了一声。
心情不好?梁风随即也跟着很轻地笑,低语道:刚睡醒,做噩梦了。
这次梦到什么?梦见你在鱼缸外看着我,然后把我捞了出来。
然后呢?然后你把我捏死了。
沈颐洲的笑声变得低而短促。
梁风的心跳更缓,像是在努力甄别他笑声里的涵义。
片刻,听见他说:这几天有点忙,后天回燕京。
梁风心跳落地,也在下一秒轻声道:好啊。
嘴唇随后轻轻地抿起,把下半句咽回嗓子里。
不该由她来说。
后天下午去接你。
他说。
梁风嘴角轻轻上扬:好啊。
-后天依旧是司机来接,依旧称她叫小姐。
梁风感慨自己竟已经对这辆车不再陌生,坐在车上的时候,那种如坐针毡的不适感也不再强烈。
司机载着她一直往燕京的郊区开,约莫两个小时后停在了一个坐落在半山腰的别墅。
地中海风格,白墙拱门。
走在其中,有种穿堂而过的阴凉。
从长廊走入别墅,是一大片修建整齐的草坪。
围坐的一群人之间,梁风一眼就看到了靠在藤编椅里抽烟的沈颐洲。
他只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衫,左手支在扶手上拿着烟,微微偏头听着身边人在说话。
梁风忍不住屏息,看见他在听到声响后转过了头。
天色已经有些微暗了。
半透明的金色浅浅地打在他看过来的眼眸上,半阖的眼皮无声地撩起,还有他嘴角很轻的笑意。
他把烟重新衔进嘴里,朝梁风伸出了右手。
没来由的,梁风心头重跳。
她其实并没有那样紧张的。
脚步依旧保持平稳,她伸手搭住了沈颐洲在他身旁坐下。
话题仍然在继续,并没有因为梁风的到来而有任何的中止。
不值得。
沈颐洲似是对这话题很感兴趣,目光没在梁风身上逗留太久。
只一只手轻轻地揽着她,在她光滑的手臂上无意识地摩挲。
话题持续了好一会,梁风的思绪也渐渐松弛,她半倚靠在沈颐洲的怀里。
思索着接下来应该如何更进一步。
有人在惬意地大笑。
很快,梁风也察觉到了沈颐洲的笑声。
他胸腔微微的振动,像是击打在梁风心口上的鼓。
她便也跟着笑。
沈颐洲终于偏头看向了她。
日头已经沉到地平线以下了,融化的金黄色将整片草坪包裹。
他近乎白釉般的皮肤也染上了一层带着温度的金色。
轻垂着眼眸,安静地看着她。
梁风止住了呼吸。
他眼睛近乎专注的凝视,叫她心头的警惕尚未觉醒,心脏就已经不受控制地慌乱。
然而,也在下一秒,听见他很轻的笑。
垂眸问她: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