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
冥河当中有万千随着水波浮动的残魂。
黑发黑袍的少年立在河畔,他伸手摸了摸水面,谢道长既然旧伤未愈,其实没必要亲自跟过来。
谢知寒立在黎翡身侧,他的身体确实还没好利索,正因如此,就算明玉柔已经在两人耳畔将秘术内容讲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黎九如也并未强迫他做什么,她的注意力全在三花琉璃灯的材料当中。
这件法宝是苍烛费尽心思寻找古籍、研究多年而成的,若是三千年前就能寻到一个好办法,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渺茫希望,她也都会去尝试的。
只可惜造化弄人,时不我待。
谢知寒对着声音的来处,平静道:黎姑娘魔性炽烈,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是北冥太阴之体,还可安抚一二。
苍烛抬起头,青色的眼瞳盯着他的脸,视线在谢知寒的五官上停驻了片刻,道:义母大人,他叫你……黎姑娘?黎翡周身的气息确实太有攻击性,河中残损的生魂都纷纷逃离她的身边,为了不影响火玉出世,她收敛了魔气,离冥河中央稍远数步,闻声抬头,随意地嗯了一声。
苍烛又看了谢知寒一眼,没说什么,他手里缠着一串骨头穿成的珠串,不停拨动以此计算着时间。
冥河周遭寂静一片,一刻、两刻……足足半个时辰过去,灰暗的幽冥界天际泛起一阵奇异的彩虹色光晕,在直通天际的冥河尽头,被霞光染透的河水奔涌起来。
来了!河水一阵阵地冲刷而来,上面掀起一股波涛,正在鬼气纵横扩散之时,整条冥河之水的正中燃烧起来,一半顺流而下、一半却倒灌而去,从中分开两截。
河中游魂被燃成青烟。
在中央的河中火焰中,一抹刺目的火红浮现出来。
黎翡的眼眸被映得鲜红,她抽身上前,右手从手臂上迅速地铺上一层骨甲、迸出雪白锋锐的刺。
她将魔化的右臂放入河中火焰当中,那层焰火居然贴着骨甲,发出一阵滋滋的声响,在骨质上燃烧了起来。
苍烛的本体就是一盏法宝烛灯,不灭火玉是世上最好的灯芯,他不能近前。
在他身畔,谢知寒却抬手掐诀,念了几句法咒。
霎时间,气温骤降,一股明月清辉从他身后升起,北冥太阴的寒意层层蔓延,冰层将河中火焰的边缘冻结住,火势大减。
苍烛转头看他,闲聊似的道:我以为像传言中说的,义母真的废了你的修为。
谢知寒道:那是封印忘知剑的禁制,桃源仙岛之后,那把剑回到了她身边,我的封印也就解除了。
苍烛愣了一下,语气一滞:你用身体帮她养剑?谢知寒没有回答,但那轮明月的虚影却渐渐凝实,寒气浓郁得让这个吞噬了万千魂魄的酆都之主都觉得冷意彻骨。
这是举世罕见的水中火,你用冰冻结,只是杯水车薪。
苍烛刚说完,就见到那层冰不仅吞噬水中火,还卷上黎翡的衣角,将她骨甲上的火苗冻住了。
苍烛的眼角一抽,心道这是帮她的忙吗?骨甲是烧不穿的,你贴着她的身体结冰,怎么更像挑/逗她。
黎九如果然注意到,她伸手贴了一下手臂骨甲上的冰霜,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干的。
她摇头笑了一声,覆盖着甲胄的手心从焰心里将火玉掏了出来,像是拿起了一团不断流窜的**火焰。
火玉迸出无数的火星子,就在这件天材地宝彻底脱离冥河之水时,周遭向两侧分流的河水骤然一顿,而后汹涌狂躁地向中间合流,涌了过来。
河水涌来的速度极快,完全来不及躲避。
黎翡浑身都被巨大的浪潮吞没了,无数游荡的生魂聚成漩涡。
谢知寒下意识地上前,手臂却被苍烛拉住了。
苍烛道:这是获得火玉认可的必经阶段。
你难道没听说过,最顶级的灵物皆是‘有缘者得之’?一切得到,尽有考验。
谢知寒记起这个说法,心绪稍宁,他顿了一下,甩开苍烛的手,淡淡道:别碰我。
苍烛的脸色也阴了下去,好像忍了他有一会儿似的: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谢知寒,我给你面子是因为女君,不是因为你那个什么狗屁蓬莱,更不是因为你是谁的转世!谢知寒丝绸覆眼,神情如冰,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你能把我跟剑尊分开,我该谢谢你。
苍烛道:天下的人都分得开,没人把你当我的义父供着。
谢知寒:是么,分不开的人就在河里呢。
苍烛话语一噎,心里甚至浮起一缕杀意。
他头上的冕旒细碎地晃动,将微弱的光线分割开来,让他这张脸上的神情总是那么冷冽阴郁。
但随后,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伸手揉搓了自己僵硬的脸。
你都是装的。
谢知寒忽然说,你在黎姑娘面前稳重又乖巧,说话也很得体。
我虽然看不到你的脸,但从你的声音里能听得出来。
只要黎姑娘不在面前,你的脾气就……关你什么事。
苍烛道,你算什么东西,还想管教管教我?我说谢道长,你对我的态度,也跟那个光风霁月、普渡众生的形象相差甚远吧!谢知寒神情不变,继续说道:我修行的是太阴之道,在灵气运转时,你碰到我的身体太久,会被冻掉一层表皮。
其次……谁能对想要自己命的人和颜悦色呢?苍烛瞳孔微缩,他手中猛地蹿起一团冷火,幽蓝火光凝化成一柄极细的刀。
苍烛上前扯住谢知寒的衣领,冷蓝色的刀锋抵着他的脖颈:你怎么——在他身后的明月清光之下,苍烛的神魂仿佛都被寒意冻结,缓慢凝滞了起来。
旋即,黑衣少年身后浮现出万千张生魂扭曲的脸庞,将寒意逼退刹那。
你现在就要取出剑骨吗?谢知寒淡淡地问,要是过程中我死了,这具骨架没挖干净,或者黎姑娘这就上岸,见到你趴在地上挖我的骨头,鬼主要怎么解释?苍烛阴晴不定地看着他,缓慢地松开手,将手中冷火组成的刀锋散去。
他道:就算你知道了又能如何,有我看着,你休想逃走,等义母厌倦你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把你的骨头完整地挖出来,绝不会让你咽气。
我没要逃走。
谢知寒一边说,一边重新整理了一下衣领,将上面的褶皱抹平,你做得很好,是不该告诉她。
苍烛诧异地看着他,神情产生一瞬的错乱。
黎姑娘其实是个很克制的人。
谢知寒道,她连讨个公道的心都没有。
只有别人欺负到头上,她被惹烦了才会出手。
而且黎姑娘不喜欢为强者牺牲弱者,如果要将我炼制成材料,才能铸造出代替魔心的三华琉璃灯,她肯定会迟疑的。
苍烛露出愕然的神情,他没忍住,抬手摸了摸谢知寒的额头。
不出意料的,他的手心结了一层寒冰,冷得发麻。
苍烛抽回手用力搓了搓,果然揭掉一层表皮,随后,他身后的魂魄钻进身体里,化为血肉飞速地愈合着。
你有病吧。
苍烛恼羞成怒地道,我义母怎么样关你什么事,你把自己当谁啊?你才认识她多久,凭什么说得这么了解她?对方一点儿也没生气,反而答道:我没把自己当谁,我只是谢知寒。
苍烛扫了他一眼,见他虽然看似松懈,实际上道体运转就没有停过。
蓬莱道子虽然境界不是化神巅峰,但战力几乎跟化神顶尖的伏月天不相上下,他放下心底的杀意,恢复了一张没有表情的冷脸:不管你说得是真是假,你要是敢告诉义母,你就死定了。
……冥河之内。
黎翡感觉自己被灌了一脑子水,被冥河的水一冲,立刻头痛得快要撕裂开,在这种痛感之下,河底只剩手中的火玉温热闪耀。
渐渐的,这火光模糊起来,再睁开眼时,眼前变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
篝火对面坐着一个白衣道袍的身影。
他垂着手,手指修长,骨节匀称,正往篝火里添木枝。
黎翡逐渐看清了他,她想起身,猛地发觉肩膀一阵麻木和疼痛。
她低头一扫,见到肩膀上开了个大洞,血洞被白色的绷带缠住了,她的胳膊上也缠着,骨头没断,但筋还没长好,一只手动不了。
九如。
对方仓促地唤了一声,坐到她身边扶着黎翡的背,还没好,就算是自愈能力强的魔族,也要再换一次药。
黎翡看了看他的脸。
她想起这是什么时候了。
异种祸世的第十五年,她为了守住万灵泉的源头受了点伤,在归雁林跟无念久别重逢。
无念调度各派,亦是疲惫不堪,风尘仆仆。
两人汇合后,决定稍微休息一下,顺便再守万灵泉的最后一夜。
黎翡忘记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但她大脑空空的情况下,却自然地接了一句:我就坐一会儿。
很好,不用思考了,这是回忆,控制不了。
无念轻轻叹了口气,好像对她没什么办法似的。
他伸手护着她的背,两人的身体靠在一起,星光漫天,眼前是那团不断迸火星的篝火。
万灵泉没这么重要。
他低声说,你怎么把自己伤成这样?有个修士在我身后感染了。
黎翡道,我忘了防备……早就该我一个人来的,但凡有高等级的异种怪物,都会多一份腐蚀的危险。
龙女她们都很担心你。
无念道,她不同意让你自己作战,魔族的完全魔化会影响理智,以后也会影响你的修行……如果没人督促的话,你对自己总是不够顾惜。
我本来就是魔。
黎翡闭上了眼,笑着道,你不是又来督促我了吗?剑尊阁下。
无念伸手抚摸着她的脸。
北冥太阴之体,他的手带着一股天然的冰凉,这让黎翡觉得很舒服,她抓住对方的手摁在额头上,当冰块用。
无念继续摸了摸她的额头,碰到没有收回去的角。
她的角黑底金纹,漂亮的像是一个工艺品。
他触摸了一会儿,低下头轻轻地亲了亲她的魔角根部。
黎翡嘶了一声,睁开眼:你——无念道: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还记得吗?什么事,黎翡的注意力被话题吸引了,封魔大阵的缺陷?龙女和青冥妖尊说的计划?还是镇天……助你修行的那件事。
他打断道。
哦……黎翡想了想,真的有用吗?这是你们的功法,我可是魔族啊。
有用的。
无念道,反正今夜也走不了,试试看吧。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拢起她的尾巴。
这条长长的骨尾蜷缩在一起,像是一条游动的蛇,从他的手心滑过去,贴着腕骨缠绕了起来,光滑如玉。
无念问她:怎么让它兴奋一点?黎翡沉思了半晌,坦诚道:我也不清楚。
按照魔族的年龄,我才刚成年没多久。
无念也没指望她真能说出个指导方案来。
他抬起手,将绕着手腕的骨尾停到面前,然后把卷起来的尾巴从手腕上扯下来,捋平,低头舔了舔倒数第三节 的骨缝。
尾尖绷紧了一瞬,然后折回来蹭他的手背。
他看了一眼黎翡,玉一样的骨尾被他含得润润的、在星光下充满亮晶晶的光泽,湿哒哒的液体从骨缝间淌下去,滴到地面上。
他拉过黎翡的手,将她的手指放在雪白道袍的衣带上,然后低头凑过去亲她的眼角,轻声道:你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吗?黎翡下意识地闭眼:什么?她的耳畔响起无念的呼吸声,他似乎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但这叹气声中隐隐浮现出无限的温柔。
我来教你吧。
他说,我教你……怎么打开我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