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只雄鸟。
它身上缀着闪闪发光、五颜六色的羽毛, 不过羽毛并不长,一对漆黑的眼珠,瑟瑟发抖地躲在谢知寒的手心和衣袖间。
蛋壳破了, 无妄殿的封印和摆设就不是那么必要了。
但黎翡还是没解开他脚踝上的锁链,细链禁锢着他的行动,将谢知寒留在这个柔软的囚笼当中。
他听到黎翡起身穿衣服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响起来。
还有她骨尾摩擦的动静。
谢知寒想问她去哪里,但迟疑了一下,又把问话咽了回去。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对两人的距离感产生焦虑, 他们毕竟不是很正当的关系……就算黎九如的态度相当温和。
于是他问:你对秘术的进展, 都不过问一下吗?黎翡的动作停了一瞬, 随后道:你如果想起重要的事,会对我讲的。
谢知寒叹了口气, 说:你到底知不知道剑尊对你的心思?这感觉其实很奇妙, 他们两人依靠一种过于亲密的交流, 来获取她和另一个人的记忆。
谢知寒有时候会在沉默安静当中思考,如果让他一点点想起属于无念的情,那他对黎翡的怨和怜,又算是什么呢?到那时, 他的情究竟是算作自己的, 还是另一世的自己在这具躯壳里重生。
黎翡系上腰带,没有回头:你是想说他爱慕我吗?谢知寒:……不是这样的么。
在你想起的回忆里, 你觉得他是爱慕我的。
黎翡道,无论是哪一族的教育当中, 如果一个人欺骗你、背叛你、而且还伤害你,就一定不要相信他爱你。
只有这一点,我不会被骗到。
谢知寒沉默下来。
所以,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你身上。
黎翡继续道,我对你做的太多事,你的手,你的眼睛,你的自尊,还有这具被毒素缠绕千疮百孔的身体。
我没指望你放下,我知道你在容忍,你会恨我,但没关系,你只能永远地容忍下去。
你真的不会说谎。
黎翡转身走回去,单手撩开床帐。
她低下身,盯着他银色的眼:我会的,乖乖,你要听我说吗?我是因为爱你才把你搞成这个样子的,你相信我吗?谢知寒对她的坦率和残忍束手无策,又轻叹了一声:要出去吗?去吧。
黎翡却拥上来,环着他的肩膀,她的气息落在耳畔,说:不要叹气。
那你要听我说真话吗?你说。
我会占有你,到你的生命化成灰烬,神魂归于天地。
她站起身。
谢知寒听到她身上薄甲碰撞的轻响,感觉到她的袍角撩过手背,那股滚烫的气息逐渐远去。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黎九如的坦诚和残酷。
她身上充斥着令人着迷的刺,想要去拥抱她,就要承担受伤流泪的风险。
但她还是比任何人都更好,不会有人比她再好。
数日之后,黎翡把百花谷的医修扔在了谢知寒面前,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消停了一阵子的无念。
黎九如拉开椅子坐下,转了转腕骨,跟请来的大夫指向谢知寒,说:治吧。
我看着你。
天知道被黎翡看着治病的压力有多大。
作为话本小说里受到创伤最重、最容易被主角反派连带出局的医修,百花谷修士战战兢兢地擦了擦汗,将身上看起来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针包和药箱放下,他见到谢知寒,第一句没问别的,忽然热泪盈眶,说:道长辛苦了。
谢知寒:……不辛苦……医修解下谢知寒蒙眼的绸带。
无妄殿内的寒冰阵法和法器都收了起来,只多布置了一套小聚灵阵,减轻了正统道体在此地受到的地气压迫,也便于百花谷修士运行功法治疗。
黎翡正看着,一旁的人拉开了一张椅子,挽袖布了棋,说:下一盘?她没转头,道:实际上这张座椅你没有拉开,桌子上也没有棋盘,我猜的。
在外人眼里,我像脑子有病。
这话说的,她还用像?无念道:你还在乎这个?黎翡打了个响指,一套崭新的青玉棋盘从储物法器里出现,落在桌面上,她道:你先。
无念发觉她脾气好多了,忍不住看了谢知寒一眼,挽袖执黑,落子道:你的眼睛呢,不治了吗?我连心都没有,一只眼睛还排不上队。
她说,世间的医修大多都是人族,会懂得怎么医治我吗?伏月天被砍的手臂,还有他腿上的伤,你看他治了么。
你们把伤疤当勋章。
无念道,这是一种恶习。
窗外乌云笼罩,很快响起十分沉闷的雷声。
在风雨欲来的这一个傍晚,他们两人竟然更有几分朋友之间的气息。
黎翡笑了一下,落完子,又转头看向谢知寒:始作俑者问我怎么不把眼睛治好,真新鲜啊。
难道你不是他的‘始作俑者’?无念平和地道,女君有反悔的一天,确实是件新鲜事。
当初你跟我切磋的时候我可没少受伤,怎么不见你后悔下手太重。
他不一样。
黎翡道。
无念怔了一下,面对她的神情险些没绷住,他的呼吸突然急促了一阵,而后又控制着放缓,问她:有什么不一样的。
他修为还不够,身体和元神都有损伤,现如今连神识都不怎么敢放出来了。
黎翡道,要是眼睛还不好用的话,就太脆弱了……你是谁啊,无念剑尊,他受得了你那样的伤吗?无念捻着棋子的指间僵住了,他盯着黎翡的脸,又转头看了一眼谢知寒,从来波澜不惊的声线几乎带上点切齿的意味了:你说这种话……心也太狠了。
嗯?黎翡愣了愣,什么?无念闭上眼,又睁开,呼出一口气,道:算了。
不生气。
他只有一半心思放在棋盘上,继续对弈,把局中无气的死棋提走,道:你跟他说的话,到底算是什么意思。
黎翡道:都问三遍了,你烦不烦。
对我就没耐心?没耐心,黎翡重复了一遍,瞥了他一眼,你要我对仇人拿出什么耐心来?你要是能喘气,我现在就有活剐了你的耐心,保证每一刀都切得慢条斯理。
我没能活着,这是我的错吗?你封印起来太难了,不然我还可以多布置一些后续……这还有脸说?黎翡拍了一下桌子,棋枰上的棋子跟着震起来一下,然后又稳稳地落回原位。
这动静让谢知寒都注意到了。
他身前的百花谷修士连忙按住他的手,道:别动,不能睁眼。
谢知寒调整了一下心绪,匀了口气,感觉他手中极细的针刺入经脉当中。
医修低声问他:女君大人……她是不是有点……谢知寒无奈道:她其实是在跟……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我理解,我理解。
医修立马道,我来的时候都听谷主说了,桃源仙岛那事多亏道长了。
……我们百花谷其实早就在仙盟里提过建议,医者父母心,怎么能说疯了就不治了呢,她那病我们当成案例来研究的,但就是……你也知道,我们接触不到本人。
谢知寒:……案例?是啊。
医修的脸上泛起幸福的红晕,谷主说女君大人要抓个医术好的回去给谢道长治病,还好我跑得快,不然抢不过他们了。
谷主说一切就交给我了,争取能在医书上多写几句关于她这症状的……谢道长,我给你开点温和但是好得有点慢的药,你配合配合我。
谢知寒:……好。
医修又道:对了,道长刚刚想说什么来着?谢知寒道:她是在跟自己的幻觉说话。
医修瞪大了眼睛,手都有点抖,他连忙稳了稳心态,道:这么珍稀的内容一会儿再告诉我,我有点承受不了。
另一边。
不光是棋局,连两人的交谈也陷入了僵持。
外面的雷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阴冷绵延的雨。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棂上,有水珠飞溅进来,将桌面沾湿。
无念拢了拢袖口,道:抱歉。
黎翡没心思下棋了,她的手臂压在座椅扶手上,看着那边医治的进展:我还缺你这句话么。
我知道你不爱听。
无念道,要是说这个就有用的话,我早就多说几遍了。
是啊,又不代表你心里想的。
黎九如轻飘飘地讽刺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谁知道呢。
你记不记得我多少次把你从尸山血海里捞出来,我多少次跟你说,别硬撑,站到我身后来,我不指望你报答我,可也没想到你背叛我。
换一个人你也会救的。
无念道,是龙女在那里、是妖尊在那里,你都会去救,你也会把他们挡在身后,这是你对弱者的博爱,不是因为我比较重要。
黎翡道:那你想要什么?你说,你想要什么?我……无念话语骤然停下,所有情绪重新回落到最低点,他整理了一下思绪,道,我什么也不想要。
真荒唐啊,黎翡懒洋洋地道,终有一天我也能听出你的谎话了。
无念沉默不语。
我杀过那么多人,在我手上,生命就像是流沙,或者是阳光落在掌心的斑点。
她道,连福儿死去的时候,我们分崩离析至兵戎相见,我都没有动手杀了你。
但你却连同那些外人一起封印我,剑尊阁下,这是你对我说的,你说这世上除了你我之外,别的人只能算外人。
九如……他伸出衣袖越过布满黑白纵横的棋盘,冰凉的手心覆盖住她的手指。
他捧起她的指节,拢在双手之间。
我跟谢知寒说的话,就仅仅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黎翡道。
我觉得你对我有的,也只是一种不可磨灭的占有欲。
所以我把你当成一个背叛我的朋友,也只能这样看待。
无念抬眸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连手指都交缠在一起。
她还是如此美丽,外表只是她所有美丽当中的一部分,无念总会为她的果断和冷酷剧烈地心跳。
他慢慢松开了手,看起来还是那么自持、那么冰冷。
他把一旁看书的小福抱起来,放在腿上,低头给她检查了一下书页的顺序,他忽然开口:……你抱着他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除了他可怜之外,有想起我吗?黎翡怔了一下。
她看着无念的幻觉,有点儿没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