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那具尸体,还是被魔族将士们当成了女君对谢知寒顺从的嘉奖。
公仪璇戴着一张墨蓝色的半脸面具,覆盖半只手的墨玉骨铠还没有收回去。
她抱着胳膊,跟身畔的伏将军一同远望着埋葬蓬莱祖师的那道身影。
这么好的炼器材料,就送给他了?尊主也从来不用修道人的尸首铸剑。
伏月天道。
是啊,比起以往魔族之主的待人方式……女君可要好得太多了,不过,她这里……公仪璇指了指脑子,恕属下冒昧,尊主她……咳。
伏月天用力地咳嗽了一下,幽暗的眼珠转过来瞥她一眼,别说她清醒,就是她马上真疯了,你也不能对她说半个不字。
公仪璇扶了扶面具:我知道……魔族血脉里天然培养着对强者的忠诚,当然,还有少部分过于向往强大的叛逆。
在两人交谈之间,那具尸骨已经被掩埋了。
林云展能埋骨于自己心爱的弟子手中,也不失为一种好的归宿。
但将谢知寒放出无妄殿,并不是因为黎翡慈悲心肠或是善心大发。
而是因为她马上就要将这个人带走,前往六门九派当中的顶级佛门传承,擅长回溯时光的烂柯寺。
烂柯寺的隐居人真有办法?我们用了那么多方法都没能回溯他的前世记忆。
或许。
伏月天道,女君对无念剑尊,还是太执着了。
公仪璇回首看了看他断掉的右臂,这是剑尊当年的那把却邪所斩。
视线下移,又落到他至今残伤未复的小腿上,那是女君的忘知所伤。
伏月天不自然地拢了拢蝠翼。
他年少轻狂时挑战过黎翡,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在忘知剑之下活下来的魔族。
她的这把剑收在身体里,是性命交修的本命之剑,与剑修几乎没有区别。
唯一的区别就是,若是剑修具备一身剑骨,就可以温养世上一切剑器。
而每当黎翡握住凡铁俗剑时,她体内的忘知便会因为莫名嫉妒和排斥,而震损其他剑器的剑锋。
烂柯寺位置不定,难以琢磨。
伏月天转移了话题,途中要经过正在战中的十三魔域,加上得看管谢道长,恐怕一时半会不能走到。
那不是更好?公仪璇忽然道,女君亲自去十三魔域啊……她说到这里,伏月天也猛然惊觉这是个对众多仙门十分震悚的消息。
他饶有趣味地磨了磨齿列里的尖牙,说:希望他们能好好营救小道长,让忘知剑重新出鞘,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它了,连伤口都十分想念。
公仪璇又看了一眼他腿上的伤,小小地嘟囔了一句变态什么的,又闭嘴了。
……黎翡把他拎上飞鸾青霄车的时候,发觉他的手还没愈合。
拉车的九只青鸾发出一声穿透云霄的鸣叫,随后风声掠过车驾两侧,云层在周遭散开,穿云破雾。
在离开魔族领地的那一刻,沉重的地气消失,谢知寒身上肉眼可见地气息通畅了许多,他的道体灵气重新恢复运转,连手上的伤口都不那么痛了。
如果这时候没被黎翡捏着手腕把玩的话,谢知寒一定会觉得更轻松一点。
光是她的贴近,就已经挟带着一股令人提心吊胆的压力,像是风雨欲摧之前的云层,哪怕只是轻轻地摩挲着他手上的伤口,都让谢知寒恍惚间以为她会在下一刻就把自己的手指捏碎。
黎翡不是做不出来这种事的。
她兴致不减地把玩了一会儿,然后又状极温柔地抚摸了一下他的发丝、蒙着双眼的绸带。
那种微妙的触感从眼前到耳畔,热切逼人,宛如情人的爱抚。
但他只能从中感到令人战栗的寒意。
这算什么?蟒蛇吃人之前给食物做的心理准备么?谢知寒沉默不语。
黎翡不介意他的安静,对她来说,无念本来就很安静。
她只是自由自在地摸了一会儿他的脸颊和发丝,像是抚摸小动物一样,而后又扳过他的脸,在他耳畔道:把神识放出去。
你……要飞到交战区了。
她轻飘飘地道。
不出所料,谢知寒自身难保,依旧改不掉关心战况的毛病。
他立即放开神识,在黎翡允许的情况下蔓延过去,在脑海中映出周围的情况。
飞鸾之下,残余的断肢、破损的法器,还有沉涸到暗红的血迹,一滴一滴地漫进黄土垄中。
滔天的血气扑面冲来,跟谢知寒的神魂猛地碰撞了一下。
他连日疲惫,猝不及防地被血气刺穿,忍不住捂住了额角,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黎翡盯着他的脸。
这是一张跟无念一模一样的脸,这是他的转世。
但她极少在这张脸上看到脆弱的、受伤的神情。
黎翡有些迷上这种感觉了,她喜欢看他哭。
你故意……不是哦。
黎翡支着下颔,其实我是想说,下面有你师兄弟的尸体……谢知寒手掌倏地一紧,立即又不顾疼痛地放开神识,但这一次,黎翡将他挡了回去。
他的感知完全处在这个女人的控制当中,像是碰到了一堵足够坚硬的墙。
让我看看。
他说。
黎翡道:骗你的。
谢知寒抿直了唇,他蹙着眉头,控制着平稳的声音说:阁下何必……话没说完,他的神识完全被黎翡给摁了回来,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瞎子,连周围的人影都感觉不到了。
一片灰蒙蒙当中,她似乎心情很好地问:让我猜猜,出尘脱俗的蓬莱道子,你是不是要拿生灵涂炭来指责我了?其实修士与魔族的战役,几乎波及不到红尘人烟。
许多值得抢夺的灵脉资源,也大多都在渺无人烟之地。
谢知寒不善言谈,他道:如若黎姑娘想听,我也可以思考措辞,指责一番。
黎翡舔了舔尖牙:我想听你用无念的口气跟我说话,而不是现在这样,让人连折磨你都觉得不尽兴。
谢知寒拢紧眉尖,带着点疏远的抗拒感:那我还是想不起来好了。
黎翡本来该生气,但似乎是烂柯寺的消息让她心情很好的缘故,居然笑眯眯地勾住他的脖颈,像是捞住一只小猫一样,把他拉到自己面前,对着太阴之体埋头吸了一口。
她温热的肌肤贴着他的后颈,像一团灼热的火。
谢知寒只能忍受。
他的手下意识地抵挡着她,但只是碰到了黎翡身上的薄而坚硬的甲胄,暗红的轻甲战袍上印着繁复的纹路,衣袍上烙印着的魔纹让人很不适应,他挪了挪手,碰到一片更温热的地方。
黎翡低下头,看了一眼他的手。
谢知寒瞬间意识到自己碰到了她的胸口,手指立即蜷缩起来挪开,但居然没成功,黎翡毫不介意地又拥上去,像是大热天抱着一块冰似的,连尾巴都缠过来绕住他的腰。
谢知寒避之不及,无法跟她保持距离,像是浑身上下都让黎翡使用了一遍似的,把他当某种物件或者摆设来用,他感觉自己的发尾被撩开,她的气息轻而滚烫地撩过去。
她说:以前……我就是这么被你诱惑到的。
以前?谢知寒怔了一下:什么?你不记得。
黎翡略显烦恼地收紧了尾巴,要不是看在你也是元阳之身,险些毁了多年修为的份上,这笔账我还没跟你好好算。
谢知寒思绪停转。
剑尊跟她……跟她……那个……你们都这样了,还只是知己?就在此刻,飞鸾青霄车突然减速,鸾鸟浮空,在车驾的正前方被人拦阻住。
你这个魔头,居然敢掠走我小师叔,快把他放了!谢知寒瞬间听出这是他一位师侄的声音。
蓬莱派早有打算,决计不会在这时候来拦黎翡的车驾,必是他得知此事,私自前来。
黎翡摁住他的肩,没让谢道长起身。
她唇边笑意未减,但眼中已是一片幽暗,抬手打了个响指,飞鸾车车门大开,只隔着一层碧天青的珠帘。
小师叔!拦车之人是个年轻道修,青衣负剑,看起来外貌只有二十上下。
你要是真心疼他,就不该来这一趟。
黎翡的手从肩膀滑过去,停到他的脖颈边,顺便封住了他的声音,后半句是对谢知寒说的,你给我闭嘴。
谢知寒拉住她的衣角,捂住喉咙咳嗽了几声,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年轻道修更为激动:别碰我师叔!你这个女魔头!淫/魔!外界知道谢知寒是无念转世的人并不多,对黎翡派人掳走他的猜测也五花八门,众说纷纭。
这个蓬莱弟子不知道在哪儿听了一耳朵,怒火冲天、义愤填膺地过来送死了。
黎翡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听笑了:哦——蓬莱道子的滋味真不错啊,你来晚了。
不过也好,这就送你下去跟林云展团聚。
你——可惜黎翡已经没有兴致跟他玩下去了。
下一刻,刺骨的魔气从车驾内涌出,如浪潮般将年轻道修包裹,几乎眨眼间就要将他撕得粉碎,与此同时,半空中猛然裂开一条缝隙,发出一道沉沉的、蔓延无边的古寺钟鸣声。
周围的光线都扭曲了片刻,在魔气正中,那位道修已经不知所踪,原地只剩下一个年龄大约四五岁,穿着白色僧衣、额头上烙着佛印的一个小沙弥。
阿弥陀佛。
小沙弥行礼道,烂柯寺妙真见过女施主。
是你们透露了我的位置。
黎翡道,让这个蠢货来送死,又把人救下,这是要试探我什么呢?小沙弥眨了眨眼,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请女施主放他一马。
黎翡道:你有这种面子?剑尊阁下在忘尘海坐化,就是为了洗去尘寰,从此忘记一切。
除了小僧和小僧的师父还有些办法之外,他人别无手段。
妙真嗓音稚嫩地道,他说完,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小光头,虽然小僧修炼时出了点岔子,现下是这个模样……但谢道长跟小僧是旧相识,我是不会害他的。
……看起来就不怎么可靠。
谢道长,别来无恙乎。
妙真朝着谢知寒行了个佛礼,可还记得十年前流云峰上,与小僧辩经三日,不分胜负的往事?黎翡盯着他看了两眼,解除了对谢知寒的禁声。
谢知寒处境艰难,颇觉自己像她的提线木偶,只得无奈答:记得。
多谢佛子救我师侄,下次别利用他做这么危险的事了,上天有好生之德,黎姑娘可没有。
黎翡扭头瞥了他一眼:你有意见?谢知寒不看她,声音有点沙哑,表情不变地道:我不敢有。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很敢嘛小谢hhhh还是想早上发布,还是老规矩早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