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县内各地方很快支起了施粥点。
粮食香味在城中扩散, 难民排队领粮。
余下的粮食以下邳为中心,向四方郡县支援。
元里命其他人去忙赈灾一事,又让楚贺潮去安置大军。
自己独自在徐州刺史府里和欧阳廷说了几句话, 没说几句,徐州本地的豪强士族便齐齐过来请求拜见他。
欧阳廷看向元里, 元里神色淡淡地将茶碗放在了桌上,来了多少人?该来的都来了,正在府外等着见您呢,刺史府内的仆人大着胆子道,其中还有不少是才拒绝过我们老爷求粮的人家。
莫要多说,欧阳廷斥责一句, 又询问元里,乐君,你可要见这些人?元里冷冷一笑, 不见。
欧阳廷知道弟子是在为自己而生气, 心中熨帖,也劝了几句,他们此次来拜见你,就是在对你示好,乐君,你要是一个不见, 他们恐怕寝食难安啊。
那就让他们寝食难安吧, 元里不为所动,不冷不淡地道,我初来徐州, 他们就赶着过来见我,可见他们也知道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会触怒于我。
老师, 人就是这个样子,总是心存侥幸、欺软怕硬。
我越不见他们,他们越是诚惶诚恐。
徐州的士族为所欲为了许久,也该让他们怕一怕了。
欧阳廷深深地看着这个弟子,只觉得元里已经同数年前在洛阳时相比大变了模样。
变得更为坚定有手段,也更具有威慑之势。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让仆人前去回绝了那些想要拜访元里的世家。
那些被拒绝的世家里就包括了刘氏。
刘氏族长站得双腿僵硬了才等来这句不见,心中又是恐惧又是恼怒,但这点怒火他半点也不敢表露在面上,匆匆放下礼品便走了。
其他家也都是如此,不只送来了给元里和楚贺潮的拜礼,还有先前欧阳廷要借却没有借到的粮食以及金银。
消息报上来后,欧阳廷心情复杂万千,感叹无比。
人之本性,莫过如此。
但这些世家给的东西元里并没有收下,连同粮食和金银全部退了回去。
欧阳廷欲言又止,终究低声问道:乐君,虽你带回来了许多救济粮。
但灾情面前粮食不嫌多只嫌少,这些世家既然送了粮食来,为何要退回去?元里摇摇头,老师,我不能收他们的东西。
因为一旦收他们的东西,我就不好同他们清算了。
清算?欧阳廷立刻目光如炬,你想要做什么?老师往年与我书信往来之中,每年都会提到拨款令各郡县清理河道淤泥、修筑河堤一事,既然每年都有所维护,按道理来说河堤不应当如此脆弱便造成涝灾。
哪怕真有洪涝,也不会淹没大半个徐州如此严重,元里早就有所怀疑,且徐州涝灾如此严重,但扬州、青州却什么事都没有。
难道这雨只在徐州下了,水只往徐州流了吗?欧阳廷脸色逐渐沉下,你是说这涝灾有可能是人为?元里轻轻点了点头。
欧阳廷深呼吸几口气,冷静道:徐州世家盘根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
任徐州官职的人大多是徐州本地的士族中人,官员与士族勾结,我初来徐州那几年可谓是寸步难行,一个外地人想要掌控徐州,更是难上加难。
刺史府拨款修建河堤、清理淤泥,若当真是人为,必有士族豪强的意思,官员只要偷工减料,或表面应付我,我就发现不了什么。
元里就是这么想的。
欧阳廷叹了口气,要是想要清算,那可不是只清算官员便能了事的。
乐君,要查,定会查到徐州这庞天大物一般的士族身上。
但一动士族,这徐州就彻底乱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对付一个士族,其他士族自然会抱团反抗。
这也是欧阳廷在徐州寸步难行的原因。
其一,他一旦动手,官员们便会抱团,世家则会反扑,而世家都养着部曲,武力装备堪称是小型军队。
其二,徐州内的豪强世家同陈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欧阳廷一旦动手,恐怕陈王会借此对他出兵。
其三,则是欧阳廷没有名正言顺对世家动手的理由。
元里自然知晓欧阳廷顾忌的点,他同欧阳廷对视,神色无比认真,老师,正因为如此,所以绝不能姑息。
您没法清算徐州,我却可以。
弟子实话实说,我想让您把掌管徐州之权暂时交予我,让我有权代你彻查徐州洪涝一事。
欧阳廷一惊,给你倒是可以,但乐君,你当真要彻查吗?必须查,元里眸色暗下,老师,我们刚进徐州,就遇上了菜人市。
他三言两语将自己所见的一幕幕惨状说了出来,话语虽平淡,但却让欧阳廷犹如亲眼所见。
欧阳廷双手微颤,喃喃地道:下邳外的郡县,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而这一切灾难的源头,或许是因为政治权利争夺后的人为手段。
欧阳廷只觉得心头沉重,他张张嘴,却说不出来一个字,全身都已被无力充斥。
当真可笑……欧阳廷闭上眼睛,两行热泪从他苍老的面容上流下,涝灾后便是秋收!他们直接淹了老百姓们即将能秋收的田地啊,那是百姓们种了一年的粮食!整个徐州的田地被淹了大半,那得是多少粮食?能养活多少百姓?可怜百姓平日里不敢多吃一口饭,辛劳了一年的结果却毁于一旦……实在可恨!恨得他牙痒痒!若是天灾就罢了,但若是人为,谁能接受得了这样的事?欧阳廷脸色冷凝,显出锐色,乐君,你说得对,此事不能姑息。
但你可要想清楚了,你的名声向来很好,素来有仁义之名。
强行对付士人只会损害你的名声,你要知道,我们嘴中的天下人实则指的便是士人,笔杆子握在读书人手里,人手中之笔、嘴中喉舌,都是杀人于无形的东西。
你动了士族,他们必然大书特书你所做之事,到时候你的仁义之名也会变成残暴之名。
元里笑了笑。
紧闭的房间之中,光线昏暗。
有细微的尘土在空中浮动,起起伏伏。
在仅有他们师徒二人的房屋之中,两个人都放松了许多,乃至有一些话都可以坦然说出来了。
老师,我之所以在以往追求好名声,是因为我必须要有一个好名声才能往上走,才能拥有更大的权力,元里语调平缓,但我如今已有三州,有兵力五十余万,已是世代承袭的闻公,我已经到了不需要顾忌名声好坏来做事的地步了。
我为求好名声是为了仕途,为了救更多的百姓。
但若是只在乎名声而束手束脚,那我就本末倒置了。
一个徐州的士族而已,他们又能做什么?至多不过文讨笔伐,甚至连骂我的话,他们都不敢在我面前说。
元里似乎觉得好笑,又笑了一下,乱世之中,谁有兵力谁有粮食,谁便拥有掀桌子的权力。
老师,我已有这样的权力了。
欧阳廷一时没有说话,他敏锐地从元里的话中洞察出了什么东西。
这东西让他呼吸变得急促,良久之后,他才艰难地道:乐君,你是否对天子……元里直视着他,反问道:老师,天底下能有多少人真正能将百姓放在眼里?你觉得陈王与天子会是其中之一吗?欧阳廷仓促一笑,这怎么可能。
他在元里的眼中看到了熊熊燃烧着的野心的火焰。
但那火焰无关私欲,而是家国百姓。
欧阳廷嘴唇哆嗦着道:好,徐州、徐州就交给你了……元里要来了欧阳廷手中的郡兵,雷厉风行地掌控住了下邳及周围城池,令城门紧闭,所有人不能出入,隔绝徐州内部和外部的通信后,便从下邳开始肃清徐州。
他来的时候声势算大,徐州偌大一个地方,早已被陈王势力渗透。
想必他的所作所为也会尽快传到陈王面前,即便如此,元里也没有丝毫畏惧。
恰恰相反,他还会加快速度,要赶在陈王收到消息做出反应的时间差之内,彻底整顿好徐州官场与豪强士族势力,将徐州掌控在手中!刘氏听闻元里掌控徐州刺史之印,并开始查洪涝一事后,被吓得六神无主。
立即派人悄悄去给陈王去信,谁知道城门却紧闭,他们想出也出不去。
刘族长大发了一次脾气,却毫无办法,只能心惊胆战地等待着元里能查出些什么。
随着时间越长,越来越多的官员士族斩落于马下。
元里用雷霆万钧之势,大刀阔斧地整治徐州,在许多豪强士族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便包围他们的庄园、部曲,将他们斩首示众。
等将士族杀死后,他又搜刮了士族的存粮、金银用于救济难民,以及将部曲收为己用。
他这一件件动作快如闪电,徐州内各地郡兵、县兵又有楚贺潮收整,短短一个月内,徐州豪强士族已人人自危,战战兢兢。
随着元里调查得越深,越发现洪涝之事另有隐情。
许多处河堤要么被人为破坏,要么就偷工减料,涉事人员一一被押入大牢,徐州暗中涌动的大网被元里强行插入,一片血雨腥风,下邳的街头已经被清理了数次血水。
元里并不是不讲证据便要一棒子打死所有人的人,但心怀鬼胎的士族却很不安。
他们做了错事,知道元里早晚要拿自己开刀,也抱团在一起极尽反抗。
然而他们打不过楚贺潮所率领的军队,元里又软硬不吃,丝毫不畏惧骂名。
这些士族暗中凑在一起,当真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想来想去,也只能求助陈王。
身为驻扎在徐州百年的士族,当他们集众人之力想将此事传给陈王知道时,哪怕是欧阳廷都无力阻拦,更何况是刚刚来到徐州一个月的元里。
刘氏族长得到信被安全传出去的消息后便松了一口气,他心中庆幸不已,觉得一旦陈王得知了此事,他的一条命就能保住了。
送信出去后,刘氏族长每日都在翘首以盼,期待能够收到陈王的回复。
但几日过去,他还没有等到陈王的回复,元里反倒带着士卒登上了门。
这些士卒强行推开刘府内的仆从,野蛮地直接冲入了堂内,直接压着刘族长到了院子里。
院落之中,元里悠悠地坐在士卒搬来的椅子上,腰背如青松挺直,一身青衫,雅致贵气之姿尽显。
他低头看着被士卒压到他面前跪着的刘族长,神色淡淡。
刘族长拼命挣扎,满头冷汗,闻公这是要干什么!刚质问完这一句,身后便传来了其他刘氏子孙的哭嚎声:你们是谁,想绑我们去哪?知道我们是谁么!大胆,快放开我!祖父救我——……等见到院落中的刘族长后,这些刘氏子孙惊呼一声,还未开口求救,就被士卒粗鲁地压在了刘族长身后跪下。
扑通的一声声跪地声响震耳,让这些人也意识到了此时的不同寻常,一个个咽下了咒骂求救,只剩下隐隐呜咽之声。
刘氏族长心中惶恐不安,他咽了咽口水,不知、不知闻公此举是何意思?元里含笑看着他。
他笑着时总显得温柔可亲,令人放下防备。
但此时此刻,他的笑容却让刘氏族长头皮发麻,惶恐之心提到了喉咙。
我来找刘族长的原因为何,刘族长难道不知道吗?元里缓缓道,下邳、良成、淮陵、曲阳……这几个县的河堤,难道不是你收买县令,令其损坏的吗?刘氏族长瞳孔一扩,寒意顷刻之间遍布全身。
元里、元里知道了。
他脸色煞白,我、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元里垂眸看着他,平静得令人有些毛骨悚然,你不知道也无所谓,我知道就好了。
他站起身,命令道:将他们带去刺史府门前,同百姓诉明缘由后将他们斩首示众。
等等!刘氏族长惊恐的大声道,我可是陈王的部下,你胆敢杀我?!闻公,你当真敢与陈王对上?!元里脚步一停,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孤有何不敢?--------------------作者有话要说:王、公都可以自称孤,楚王、陈王、元里称孤是合理的,只是前文没写过他们这么自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