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音在家里养伤。
虽说被虫叮咬过的皮肤第二日就消肿了,但仍留下一点红痕,她好面子,加之天气又冷得快,屋外终日淫雨霏霏,就愈发懒得动弹。
暖阁中炭盆子十二时辰不间断,她把几株不耐寒的昙花早早搬进了室内,同今秋围炉下棋。
宫里‘那边’传来消息,周大人想同方家攀亲,试探了一下方阁老的意思,结果给婉拒了。
今秋往棋盘上落下一子,并未抬头看她的反应,方阁老明显是觉得周家的裙带过于复杂,不想搅进这盘浑水里。
周家正是梁皇后母亲的娘家。
商音闻言只嗯了一声,执白子斟酌片晌。
对面就听她的大宫女接着道:据闻今年南方入冬太急,好几个县受了灾,早朝上三位大学士为此由谁负总责吵得不可开交,惹得陛下也不是很愉快。
她落子的手顿了一顿。
那是对方提的醒,表示自己若趁此时机进宫请安,哄皇帝高兴了,能博得好感。
尽管以她现在的地位,原可以不必如此殷勤。
春水坊刚送来几罐好茶,过两日等雨停,我找个时间入宫送给父皇。
商音一面观棋局,一面执杯解渴。
今秋觑着她的表情,方大公子那边,殿下预备怎么做呢?距上次宫宴一别,已经有三日了。
公主抿唇长吟良久。
她一手要安排与隋策和离,一手还要处心积虑不着痕迹地接近方灵均,脑子简直转成了一颗陀螺。
离得最近的节日也要等腊八了。
她琢磨了会儿,说不急,方灵均毕竟是个读书人,得讲究细水长流,过于冒进我怕吓着他。
今秋:……今秋觉得方大公子迟早也是会被吓到的。
老在宫宴上‘偶遇’不是个办法。
商音落子吃她后手,他喜欢逛书局和诗会,我已经让人把写好的诗词拿去付梓,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说着甚是自信,一眨眼睛,笔名我都想好了,就叫‘竹生’。
我看你叫‘竹鼠’比较合适。
伴随着暖阁外珠帘叮当响,某个吐不出象牙的狗嘴主人应声而现,院中犹在落小雨,他让下人褪去大氅,拍拍发梢的水珠走进来。
甫一入内,膳局配发的烧酒味儿便迎面扑了商音一脸。
她十分嫌弃地掩着鼻子挥袖,噫……一股劣酒的味道,赶紧去沐浴。
隋策刚脱下外袍,不可置信,这么冷的天,你让我去洗澡?不怕冻死我啊。
商音又觉得难受,只好努努嘴:那你拿香薰会儿。
一声吩咐,两个小丫头端着香炉子就涌上来了,直把他熏得够呛。
哎别了。
隋策抬起手告饶,无可奈何地妥协,我还是去洗洗吧。
说着正路过她身旁的矮桌,见上头剩了半盘糕点,双眸一亮,给我留的啊,多……商音眼疾手快赶紧抢过来,挑高秀眉,谁给你留的了,要吃自己弄去。
她也并非是饿,纯粹就是逗他玩,闲的。
但隋策喝了那么些酒,可真的饿了。
你又吃不完,分我两块能怎么样……姑娘家夜里吃东西会长胖的,身材不好。
他一本正经。
谁说我吃不下。
商音故意拈起一块塞到嘴里,挑衅似的晃晃脑袋。
隋策:……这女人真不可爱!她吃到半截儿,瞥见隋策手肘多出来的一枚竹叶绣纹。
犹记得,早上出去时他箭袖上还没这个纹样,当下就明白了什么,高深莫测地拿媚眼看他。
嚯,又出去见你的‘温柔’大姑娘了?什么温柔大……他先是本能地否认,随后约莫是知道她所指为何,神色倏忽一转,倒也不反驳,模棱两可地说道,是啊。
大姑娘嘛,当然是什么都比你大得多了。
他趁商音还在反应,一抄手夺过那盘糕饼,边吃边步伐轻快地往浴房而去。
背后的重华公主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听出话里的歧义,恼羞成怒。
隋策你!……你无耻!臭流氓!这天夜里,重华公主和新贵驸马躺在各自的床榻上,互相斗到天亮,谁也不想让对方安心睡觉。
晨光堪堪初绽的时候,一缕极耀眼的白透过纱帘落进屋内。
商音才浅眠了小半个时辰,却甚为机敏,比隋策一个要早起公干的人醒得还利索,光着脚下了床,踩在绒毯铺就的地面直奔窗边。
帘子唰地拉开。
那刺目的光豪放地落了榻上青年一脸,他不由抬手挡了挡。
商音正满眼惊喜地望着院外。
下雪了。
连日里的风雨终于织成了白花,簌簌地漫天飞扬,在满城屋檐高楼上素裹银妆。
今秋!去问问他们,寒光湖结冰了没有!*皇城中,柔嘉殿内。
宇文姝抱着汤婆子站在门边看雪景。
这会儿北风渐渐在停了,风中柳絮已不似初晨鹅毛密布。
永平是个奇特的地方,有时整个一冬不见一片雪花,可一旦第一场雪落下,此后漫漫长冬,便是琼枝玉砌,千里冰封。
她听下人禀报完毕,拿手在暖炉上若有所思地拂了拂,忽然自语:三日后……正逢休沐。
宇文姝没商音那么讲究,她不爱动笔,脑子里略过了一过,立刻命宫女准备茶点:去把库里那块受潮的陈茶取来,再配几块糕饼。
接着又吩咐另一个,上曜明殿去请六皇子,就说我得了父皇的赏,叫他来吃点心。
宇文效很快风风火火地提袍而至,他还没到娶媳妇出宫建府的年纪,被箍在禁庭中更容易让鸿德帝叫去询问课业,每日读书习武,熬得好不无趣,巴不得有人喊他做别的。
姝姐姐,你得了什么好东西?宇文姝那厢在烹茶,含笑说:知道你爱吃甜,膳房刚送来的枫糖奶酥,赶紧洗手尝尝。
枫糖奶酥?六皇子毕竟还是个孩子,撩起衣袖往炕桌旁一坐,高兴得什么似的,哎,我一早被师傅罚抄《太/祖本纪》,忙活到这会儿,连口热茶也没得喝……还是姝姐姐你最好,什么事都想着我。
说完拈起一块,嚼得满嘴香脆。
宇文姝见状,摇头笑道,既是饿,就该吩咐宫人给你备些食点,哪能总空着肚子。
言罢舀了茶水给他倒满,来喝口清茶,吃那么甜,小心腻着。
宇文效含糊应了一声,端杯就喝,冲口便是陈茶的霉味直入舌根,他好悬没喷出个仙女撒花,艰难咽下去,表情很狰狞:姝姐姐,你这茶……也太涩了吧,都搁多久了?啊?她故作惊讶,不好喝吗?随即十分懵懂地抱歉,哎,我品不来这些茶叶的优劣,左不过觉得能喝就行。
你知道的,我这里……又没什么好东西。
宇文效正拿帕子擦嘴,见她开始消沉自怜,心里就不好受。
他是个暴脾气的人,最听不得宇文姝自怨自艾,惯来觉得她叫人欺负得很是凄惨。
于是火气不由自主转到了早间入宫请安的商音头上,听人说她刚带了几罐好茶献给父皇,还陪着用了午膳才走的……真是会耍心机。
少年狠狠地一抖袍袖,理了理糕饼碎屑,知道春水坊的老板爱向她献殷勤,得了茶也不分你一点,亏得你以前对她那样好,眼仁儿比狼还白!宇文姝装模作样地大度道:不打紧的,我对茶本就不挑。
喝什么都无所谓。
末了安静半晌,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六皇子吃着酥糖,心头原就愤愤不平,闻得这声哀叹,当下敏锐地发现了什么:怎么,她莫非来见过你了?便把糕点一放,是不是又对你冷嘲热讽,让你受气了?宇文姝并不介怀地轻轻摇头,一脸的感慨,别的倒都是小事,只不过听她讲……六皇子立马一副警惕地神态,凝神注视。
她不着痕迹地卖了个关子,今日大雪围城,寒光湖不日就会结成冰面,届时又到坊间的冰戏节会,沿岸灯火如昼,几家杂耍班据说还有比赛,着实有意思得很……咱们宫中禁冰戏已许多朝,我是从没瞧过那玩意。
三公主越说越有几分落寞,她眼下出嫁在宫外,倒是能正大光明地去看,我却不能……哎,要不羡慕真是假的。
见这话头,看样子是那恃宠而骄的四公主上门炫耀来了。
宇文效一直对赐婚的先后颇有不满,闻之当然帮着她说话,怎么去不了?你若想,大可出宫去看啊。
她当年偷溜出门的次数还少了吗?凭什么她去得,你去不得?也太不公平了。
父皇总是偏心!宇文姝没功夫和他讨论鸿德帝,留意着对方的情绪,赶紧加了把火,要说偷偷出宫,的确不算难事,不过麻就麻烦在……寒光湖所在的怀恩街坊离城门近,守备森严,总有卫兵巡逻街市。
我怕叫他们认出来……宇文效闻言,果然也有半刻犯了难。
他到底只是个空有身份并无实权的少年皇子。
三公主边说边又轻轻补充,若是……能调些人走就好了。
六皇子捏着糕点皱眉苦思。
但很快的,他一抿嘴,有了个办法,拍胸脯保证:没事儿!我和禁卫军副统领很熟的,我去同他说一说,让他帮个小忙,至少把冰戏前后的时间给你空出来,姝姐姐你放心地去玩吧。
她好似拿不准,忧心忡忡地犹豫:不会有什么差池吧?不会,本来三日后也是休沐,对换班值守并不严苛。
他打包票,小事情而已,只要不出大乱子,上面发现不了的。
真的吗?她眉开眼笑,那我先谢谢你了。
在殿外将六皇子送走之后,头顶的天彻底放晴。
宇文姝站在院子里等了一等,收起她那副柔弱而不能自理的姿态,有条不紊地嘱咐下人。
去,以效的名义,想办法邀小方大人休沐日至‘杯莫停’吃酒。
作者有话说:小方大人·危所以,音音是小姑娘!(x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我与数学不共戴天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脚脚 1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