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2025-03-22 07:25:02

看她良久不出声, 隋策只当商音是公主脾性又发作了。

毕竟他自己也就睡着不到一个时辰,困得眼皮直打架,没工夫陪她瞎折腾, 遂无精打采地问:怎么了,是渴了要喝水吗?商音坐在那头巴巴儿望着他, 舔了舔唇又不好据实说,只能就坡下驴地含糊道:呃……嗯, 嗯。

隋策耷拉眼皮, 困倦地转过去丢下话, 在这儿等着, 我给你倒水。

她抓着被褥低低哦了一声。

幸而每日临睡前婢女都有在桌上留一壶煮好的茶, 他喝了口尚是温的, 于是满上一大杯,给商音端到床边。

来, 一杯够不够?她老老实实地应声说:够……两手松开锦被,将热茶接在指尖, 刚准备送到唇下,窗边乍起的明光骤然照进屋内,商音臂膀剧颤, 茶水顷刻洒出大半。

此时重华公主若有毛,恐怕已经炸成了一团开屏的大刺猬!隋策实没料到公主殿下四肢不勤成这样,叹着气给她擦面颊和衣襟溅上的水渍。

唉, 你看看你, 喝个水也能呛着, 究竟是……尚说到半截, 他动作却不着痕迹地顿住。

隔着衣袖, 隋策竟察觉出商音的周身在轻轻发抖。

他心下不露声色地一怔, 余光落在背后震天动地的春雷上,这才回想起,当日去往行宫的途中,她似乎也曾流露出对雷电的畏惧。

女孩子胆小怕打雷并非什么稀罕事。

可这是不是……怕得有些过了。

他站在旁边,不言不语地盯着商音把喝完水。

还要不要?后者摇头道了句谢:不要了。

趁隋策去放茶杯的空档,她伸长脖颈往门外投去一眼,万般纠结地咬住嘴唇,犹豫着是否要叫今秋进屋。

商音一方面因满天的惊雷魂不附体,一方面又不想在隋某人面前露怯,挣扎数个回合,终于还是咬咬牙躺回去。

公主的脸面大于天,白日里已丢过一回,再丢她就没有了。

不就是电闪雷鸣吗?我两眼一闭管你洪水滔天。

正当商音用力绷着神经试图快些入睡时,床边忽然一亮。

她诧异地扭过头,但见隋策信手把灯盏搁在拔步廊庑的绣墩上,不知从哪儿捞来本书,举止自然地撩袍在床沿坐下。

男子颀长挺拔的背脊顿时占据了大半的视线,那些惊涛骇浪的光在他侧脸的轮廓处稍纵即逝。

商音怔忡地开口道:你、你……这是,干什么?哦。

他语气稀松平常,佯作无聊地翻开一页,这外头雷那么大,吵得人心烦,横竖也不困,倒不如起来看几页书打发打发时光。

言罢,又貌似随意地补充,你这儿光线好,窗边太亮了,借你的床用一用,你不会小气吧?商音心头自是一百个求之不得,不、不会,当然不会。

眼下也无暇顾及这番拙劣的说辞,反以更拙劣的话欲盖弥彰地遮掩道,我……我这儿地方大,还特地为了方便读书安置了矮柜,算……你有眼光。

她说着复躺回去,怕他呆不久,刻意加上一句,抽屉里有一盒蜜饯果子,你要是饿了,就翻出来吃。

知道。

青年连眼皮都没抬,仍旧一本正经地捧书品阅,睡你的觉吧。

商音听话地盖上薄毯,由于身侧多了个人,惶惶不安的孤寂感顷刻间散去不少,她才意识到自己惧怕的或许不单单只是打雷。

从这位置望出去,目之所及仍能瞧见小片窗棂,当下一道闷雷落入人间时,隋策轻抬了下头,继而又往边上略挪半寸,堪堪能替她挡住漏网的那缕电光。

他拿书的姿态照旧不动如山,稳得像是在看什么旷古烁今的名著,长眉下的眼仿佛深潭碧波,周遭急现的白电都能在其中碎出一把泱泱星河。

暴雨不知疲惫,因声势的怂恿愈演愈烈。

明暗不定的光将拔步床镂空的纹路投在白墙之上。

枕着软靠的公主偷掀起一只眼皮,做贼似地瞥向一边笔直如松的年轻将军。

对方翻书翻得正认真。

她见状,悄悄往他跟前拱了拱,再拱了拱,然后伸出手去,揪着隋策散在床沿的衣角,好像是要借此获得某种慰藉,脸色瞬间就缓和了许多。

她也安得下心了,踏踏实实地再度阖上双目。

手边的烛焰清脆地爆出朵小花,远处雷声消停下来,渐渐不及先前那般密集。

隋策将视线从满目的小楷上移开,回头朝身畔瞅了一眼。

公主殿下倒是好眠,侧着张红润的脸睡得十分香甜。

她一只手探出锦被之外,死死地攥住他一节衣摆。

隋策欲言又止地摇摇头,转眸回来盯着泛黄的书页,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早知道就该捡本好看的了……思及自己被商音揪住不放的衣衫,他悔不当初地抚着额心。

这下想换本都不行。

长夜漫漫,还教人怎么打发时间……滴水檐上汇聚的雨凝成了串漏入沟渠,老天爷仿佛也累了,降下的雷鸣一声比一声敷衍。

门前的今秋怀中抱着自己的铺盖卷儿,竖着耳朵听完了屋内的动静,她很快心下了然地噙起笑意,轻手轻脚地退步走,仍旧折回耳房。

不知过去多久的光景,商音隐约觉得那吵人的雨声好似停了,而她则朦朦胧胧地睡了个囫囵觉。

睁眼时,放下纱帘的窗后有靛青的天光渗进来,万象冥迷幽清。

应该快到寅正了。

目之所及处,原本坐在跟前的隋策此刻正歪头靠在床柱上,他手中还拿着那本随手捞来的《花草莳养论》,睡相既沉且狼狈。

商音往前蹭了蹭,起身打算将他叫醒。

掌心正将拍上隋策的肩头时,那一瞬,只那么一瞬,说不出为什么,她动作一僵停在了那里。

青年的睡颜从这个角度落入眼中,恰好笼在一片模糊的月色下。

他目深,眉骨高,鼻梁挺直,下颌锋利,天生一副张扬相貌,也唯有在睡梦间五官轮廓才不似平常那么锐利冷峭。

浅如轻纱的华光消磨了他眉宇里的棱角,眼底下只剩清晰的一圈黑,轻狂的恣意感被一层浅淡的疲倦覆盖。

商音知道隋策向来睡得浅,可即便自己离他这么近竟也未能将人吵醒,看样子是真的累到了。

她收拢五指,竟莫名有点舍不得打搅他。

漫过嘴边的话随着咬唇的动作被轻拿轻放地吞回了腹中。

未央长夜里的天亮得极慢,莲花烛台内的火早已烧尽,清辉流水般泻地成池,居然也有几缕落在隋策未及梳好的发丝间。

重华公主依然保持着两手撑住床面的姿势,她偏着脑袋,在旁便静静地注视着青年的侧脸。

看幽暗的光跟着月落日升自他耳畔滑至颈项,又从胸口重现,再度漫过唇边。

隋策的上唇较之下唇要薄几分,缺乏粗人的浓烈,使他走过战火烽烟的肃杀之气得以有所压制,显得比寻常的武将更无害一些。

睡觉时尤其明显。

他微张着唇,呼吸带起鬓边的碎发上下起伏,似乎对她毫无防备一样,那模样敛尽血光与阴霾,像永平城内哪家不知疾苦的公子少爷。

商音看着看着,眼神不自觉地就柔和了下来。

自打那日中箭到如今养了两个月,尽管伤口早已愈合,隋策的脸色比起最初依然少了点血色,大概还是身体有亏吧。

彼时在南山围场,他也是什么都没多问,说帮忙就帮忙了。

平心而论,抛开偶尔的一两句嘴碎之外,隋策的为人是她所遇到的,难得仗义正直的一个。

我平时应该对他温柔点的。

她想。

以后尽量、尽量,不要冲他发脾气吧。

商音如是琢磨着,面朝床边的方向,再度小心翼翼地躺了回去。

*无论困得多厉害,隋策早上还是卯初就醒了。

被人盯着瞧了半柱香的羽林将军全然不知情,打着呵欠从床边站起身。

他四肢酸涩就算了,头还磕得挺疼,转眼见商音犹在床上蒙头大睡,心里别提多羡慕。

为什么自己就得大清早地出门干活儿,她却能每日在府上吟诗作赋……寻常高宅大院里的妇人都忙些什么来着?他脑中很快得出答案:相夫教子。

隋策:……算了,她继续睡着吧。

隋策站在床边垂眸看了商音片晌,无奈且艳羡地轻叹一声,替她将两边的纱帐放下,举步出了隔门。

简单地洗漱更衣完毕,他呵欠连连地走下台阶。

一宿的暴雨把满院空气洗得焕然一新,连视野都变得干净起来,遍地浮着一股淡淡的泥土味。

仆役们正拿扫帚清扫石径的落叶,迎面碰上今秋,大宫女敬了一句驸马爷,向他请安。

隋策心不在焉地应着声,刚和对方错肩而过,猛然想到什么,回身叫住她:诶等等——今秋忙行至他面前,不解地问:驸马有什么吩咐吗?他呃了半声,似乎拿不准该怎么开口,两指犹犹豫豫地捏了下鼻尖,才道:你们家殿下,为何对雷声怕成这样?他问:小时候被雷劈过吗?见隋策有此一问,今秋就猜到昨夜可能发生了些什么,她打量左右见并无外人在场,方近前一步,低声说:不瞒驸马,殿下年幼时曾在雷雨夜中,被人关于灵堂内待了一整宿。

他眼眸轻抬,不难抓住重点,‘被人’?今秋认真地颔首。

这事我也是后来才听她偶然提及的。

驸马应当有所耳闻,殿下八岁丧母,而太后业已仙去,宫中无人照拂,幼儿尚小又不能没娘看顾,陛下于是安排了当年的贤妃娘娘帮忙养着。

隋策长睫沉吟似的扇了扇,松开触着鼻尖的手,她母亲过世的事,我知道。

然后呢?今秋:殿下在贤妃宫里待了几个月,但好景不长……贤妃便病故了。

禁庭接连两位贵及‘四夫人’的宫妃薨逝,又都与小公主有关,难免会流出些风言风语,这偌大的宫城人多嘴杂,那些好事者捕风捉影,便私下传殿下她……‘克母’。

大宫女定定留意着眼前人的神情,羽林将军的目光沉静而专注,是有在仔细听她一言一词。

昔年贤妃无后,殿下毕竟是认她作了几个月的母妃,如今仓促过世,作为子女的,自当披麻戴孝替其主丧。

停灵七日,按照礼数她都在梓宫旁接待阖宫妃嫔、皇嗣的祭奠。

但殿下毕竟年幼,连日以来多有疲倦,不知不觉便在灵堂内睡着了,她睡倒在角落里,等醒来已是后半夜。

隋策抱着双臂,手指若有所思地摩挲官袍软甲上的铜环。

贤妃并不得宠,除了打头的几天热闹,后面的时日来的人其实不多。

灵堂中空空荡荡,左右的太监宫女不知上哪里偷懒了,竟没人发现她在里面。

今秋语气倒是平静无波,轻轻道,而不巧天公也落井下石,是夜雨疏风骤,却响了半宿的雷,殿下……她似是而非地一顿,嗓音不自觉地压重几分,拍门喊了一夜,那门上落了锁,她哭到几近失语,依然无人回应。

等第二日一早才被换班太监发现的。

说着泛泛一笑,大概也是因为雷雨之故,底下人没听见吧。

可八/九岁的小孩子孤身和一具棺椁待在一处,又逢雷声大作,隋策自己想了想,换做他那个年纪,都不一定能淡定处之,更别说是商音。

人的年岁越小,越容易将恐惧无限放大。

也难怪她每逢惊雷夜都会那么紧张了。

后妃停灵……他隐有所觉地问,需要锁门吗?今秋笑而不答,其中缘由,驸马不是已经猜出来了么?就不用奴婢多作解释了吧。

隋策看向她的眼神带着诸多复杂情绪,眉峰渐次蹙紧,而后又回头往商音的住处再望了一望,半晌没有言语。

今秋领着婢女进门给商音更衣梳洗时,她正坐在床边伸懒腰。

大宫女一面替她收拾床铺,一面有意无意地问,殿下昨夜睡得可安稳么?商音想也没想:还行啊。

喔。

她尾音敲得老高,瞧这情形,驸马应该是把您看护得很好啊。

她拦腰撑了一半差点没闪着,忙解释:他……那是借我的地方,蹭我的光,翻翻书打发时间罢了。

喔,翻翻书啊。

对方抑扬顿挫地点点头,捞起放在桌上的书卷,瞧不出驸马近来对花草如此感兴趣,这么一本,竟能认认真真地读一晚上。

商音远远地瞥到书名,嘴里打了个噎,随后理直气壮地承认,那当然,跟着本公主近朱者赤,有什么问题吗?这是我教得好。

今秋从善如流地笑:是。

您言之有理。

作者有话说:今天是盯夫狂魔音音酱!啊啊还是暧昧期的糖甜啊吸溜wwww一身正气绿宝子!打雷天都要坐得离女主十寸远,能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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