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策跟着那自带闪光的纸团指引, 一路出了正院,过了曲廊和抱竹轩,在往荷花厅的方向走。
重华公主不愧是财大气粗, 人家丢纸,她丢纸包夜明珠, 沿途满地银光暗闪,连平平无奇的青砖都变得奢华起来, 散发出一股金钱的味道。
隋策捡了一捧价值不菲的珠子, 怀里险些抱不住, 感觉自己像个追着胡萝卜走的驴, 怎么看怎么奇怪。
夜明珠的终点在花厅内。
他推开门, 沁人心脾的甜酸满室弥漫, 顿时丝丝缕缕地窜入他鼻间。
羽林将军是真的饿了,忍不住陶醉地深吸了口气, 继而又赶紧让自己镇定心神,轻咳两声。
他堂堂大将军, 哪能被几盘酒菜收买。
但见桌上佳肴丰盛,只正中摆着一盏阴森森的灯,连个鬼都照不出来。
知道对方玩的什么把戏, 他信手取了柜子上遮尘的一方巾布,将十多颗夜明珠包好,语气懒洋洋的:行了, 出来吧。
屏风后等待良久的某人果然慢条斯理地显出身形, 她端庄大方地往那儿一站, 抬手打了个响指——没打响——赶紧又再接了一个。
啪!四下里的灯同时点着, 骤然大亮, 通明的烛火之下, 那满桌琉璃盏中盛放的酒菜瞧着愈发有食欲了。
嚯。
隋策饶有兴致地瞥了眼角落里猫腰撤走的几个掌灯小厮,许是走得太急,前后脚竟打起了架,险些没撞做一堆。
他轻笑道,还有这种节目呢。
青年行至桌前,抬眸看去。
糖醋里脊、鱼香肉丝、酸汤乌鱼、醋溜白菜、酸菜炖五花肉……全是他爱吃的酸食。
我的食谱?他纳罕又稀奇地抬起头,半笑着望向商音,今天我生辰吗?我怎么不知道,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说完,便戒备地盯住她,不会是你终于想通了,准备要谋杀亲夫吧?商音的笑容只维持了半弹指,当场便咬牙想踹他,是啊是啊,明天我就能敲锣打鼓地给你哭灵,郊外的地都选好了,墓室三进的院子还带花园,够气派吧!她言罢,大概是觉得今日不宜与此人动怒,很快调整好气息平复情绪,才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开口道:咳,听闻……这些天,你在朝殿上帮我修理了梁少毅那帮人。
公主殿下舔舔嘴唇,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向他道谢比向任何人都来得更抹不开脸面,于是含混着说,所以摆了这桌酒,权当是谢谢你咯。
喔,答谢宴。
隋策似是而非地挑起眉,继而无奈地笑了一声,诶。
他指指眼前的场面,可你这也太没诚意了吧,这不是模仿我吗?商音皱起眉,登时不满,我哪里没诚意。
她有些急了,示意道,不都是你爱吃的菜么?我在厨房盯着他们,足足筹备了一天呢。
他闻言唇角飞快地朝上扬,然后又拼命压下去,不动声色地挑刺说:你要谢人不会自己想花样啊?我请吃饭,你也请吃饭,连叫人出门的手段都一模一样,很难不叫人怀疑。
还有这个——隋策拈起一粒圆润名贵的夜明珠。
商音只当他是不满意,慌张地咬唇,这怎么了?我是怕夜里你看不见,特地让他们准备的。
这珠子不便宜。
怕他不相信,她还难得正经地解释,是渤海进贡的贡品,整个大应一共也就三十颗,十五岁我及笄时父皇就送了这十五粒,全在你手上了。
难得看她这么着急。
隋策忍不住借胳膊挡了一下笑。
公主殿下可能从未正儿八经地对除了鸿德帝以外的人示过好,总以为给旁人最贵的就是最好的,这方式未免质朴得有些可爱。
隋策:您还真是够贴心啊,嫁妆都送我了?商音不服气地瞪他,爱吃不吃,你不喜欢我让他们撤了好了。
来人——诶别别别。
隋策忙拦住她,告饶道,开玩笑开玩笑。
吃,干嘛不吃,我饿了一整日了,外头的饭食哪有家里的好。
说着便信手拈起一块凉拌鸭胗放进嘴里。
商音瞬间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拧着眉头要跳脚,哎呀,你都没洗手!她像是瞧见什么不能忍受的画面,一把拽住他胳膊往跟前拉。
青年嘴里还嚼着半片鸭胗,眨着眼睛很是不以为意:……我手干净的。
他很脏吗?回卧房时就顺便洗漱过了。
哪儿干净,纸团在地上滚过你又捡起来,满手的灰。
商音瞧着比他还介怀,用清水浸湿了绢帕,低头摆弄隋策的五指仔仔细细地给他擦拭掌心。
宇文家的姑娘身形高挑,她在其中已经算是偏矮的了,约莫在他嘴唇往上一点的位置。
而今一垂首,别着金簪珠玉的发髻便轻轻扫过下巴。
隋策若有似无地落下视线,看商音细致地用帕子擦过自己摊开的手,他抿着嘴,唇角在咀嚼食物的同时不经意牵起些微弧度。
青年眼的里碎进薄光,带着点恰如其分的促狭。
又在她抬起视线的瞬间,立刻调开了目光,佯作轻松地打量头顶的天花板。
好,可以了。
商音满口嫌弃地甩开他的手,下回吃饭能不能好好用筷子。
是。
隋策搓了搓微润的指腹,笑得流里流气,都听殿下你的。
她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雍容自若地落了座,长袖一挥,展示自己的杰作。
你不是饿吗?这都是厨房现做现炒,可没涮锅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隋策顺从地在她边上坐下,面前的杯子被满上了酒,重华公主难得这么正式,端起杯盏认真朝他敬道:我要斋戒,就以茶代酒了。
这一杯呢,算是感谢你替我出口恶气。
隋策看了她那神色一眼,倒也配合地笑笑,举杯同她的一碰,什么都没说饮完了酒。
啊,对了,还有。
商音吃了两口素菜,似乎想起什么,放下筷子往背后摸了半晌。
很快,她便捧起一件缀了红狐狸毛的披肩,努努嘴递给他,喏,送给你。
阳春三月里的狐裘真是瞧得人满背扎得慌,羽林将军既迟疑又不可思议,这……给我的?什么东西……他拿在手上翻了个转,就听商音理所当然道:披肩啊,用来搭你的官服。
不是,我知道是披肩。
隋策试探性地举起来,可这天气穿此物,是不是过于另类了一点?正月都过去快俩月了,狐裘大氅,品味很独特啊。
……重华公主自己也略显尴尬,那、那我做不快嘛,兽皮原本就厚实,比寻常布料更为耗时,谁知道转眼就入春了,慢工出细活儿你没听过啊?他打量披肩的动作顷刻一停,侧过眼来,语气微妙,你做的?嗯。
商音倨傲地点头,是啊。
羽林将军指尖的力道不自觉地就放轻了些许,他转而用两手捧着,细看半晌也没找出瑕疵之处,于是探究地瞅她一眼,忽然趁其不备,迅速握住商音的手腕拉到眼前。
她莫名其妙:你干嘛?只见那纤纤玉指白皙修长,肌肤细腻,水葱似的不沾俗务,半个茧子也找不着。
隋大将军很是费解:……为什么没针眼啊?话本上不都说,那些给情郎做衣衫的姑娘扎得满指头伤痕累累,十分惹人心疼的吗?为何你竟完好无损。
商音用力抽了回来,理理袖子自豪道:当然了,本公主绣工高超,怎么可能弄得自己如此狼狈——那都是手艺糟糕的人才会这样。
末了便皱眉瞪他,你少看点杂书吧。
隋策揪紧着五官感慨世态炎凉,现实真是缺乏美感。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她夹了一筷子酸笋,除开父皇,我都没给其他男子做过衣物,有你一份是你的荣幸。
青年却也不窘迫,笑着收好那份披肩,是,小人一定拿回去好好供着,子子孙孙一代传一代,永世不忘公主殿下的洪恩浩荡。
商音翻了个白眼,在糖醋里脊里挑拣花生,不过有一说一啊,这段时日,你确实帮了我不少忙,本公主并非小气之人。
抽空冲他一笑,送份厚礼给你,应该的。
就别客气了。
那你可想多了。
隋策把碗筷端在手上,一副势在必得地表情,小爷我生来就不懂得什么叫‘客气’。
陪她抖机灵到现在早就饿了,隋大将军二话不说,便开始风卷残云地祭自己的五脏庙。
满桌的酸味他一扫而空,牙口好得连眉头也未皱一下,看得商音只觉嘴里泛酸。
庖厨还热着几道汤菜,因怕不够分量,中途又再添了几回。
到底是饿死鬼投胎,饶是菜分量不少,居然也叫他吃了个七七八八。
商音自己不饿,看他吃得香,在边上倒是挺高兴,仿佛年节回家时的长辈,一个劲儿地劝道:要不要再吃点?灶上还多着。
这鱼肚子没刺,很嫩的。
吃鸡啊,吃牛肉,吃里脊,尝尝这根兔腿……到最后隋策是真的饱了,抬手挡住她的筷子,可以了可以了,公主殿下。
他诚恳道:便农家的猪也是经不起这么喂的。
接着就打了个嗝,证明自己的确难以为继。
商音见状,忙招呼下人说,上酸梅汤,酸梅汤,消消食。
隋策直起身艰难地吐出一口气,唉……现在礼也收了,菜也吃了,酒也喝了。
他语气漫不经心,眉宇间却好整以暇,重华公主该告诉我,你这葫芦里,到底谋划着什么了吧?商音刚吃进去一口醋溜白菜,嚼食物的动作不觉缓慢下来,她眼珠子转向别处,那神情明显是在闪躲。
对面就听隋策接着道:瞎子也瞧得出你所做的一切是针对梁家,在南山围场时你顾左右而言他,我想着大家皆有苦衷,便不欲刨根究底。
但如今,总该说实话了吧。
商音肩膀轻轻一垮,似乎叹了口气。
她将饭菜和着汤水咽下,无奈地与之相视,终于道:好啦。
你这人其实不坏,看在咱俩一块儿出生入死的份儿上,就告诉你也无妨。
她两手放在膝上,挺正式地开了口:你知道我娘荣贵妃吧?隋策若有所思地点头,荣氏一族的嫡长女,长得很漂亮。
岂止是很漂亮,简直天仙下凡,绝代倾城。
商音夸起自己人来毫不吝啬用词,否则本公主能这么美吗?……隋某人想不到她这也能拐弯抹角地自恋一把,抱拳拱了拱手,自愧不如。
昔年凌太后与醇亲王把持朝政,满朝不是外戚就是裙带关系,不少人见这条路有利可图,便接连疏通关系,将自家闺女送入宫廷。
荣家也不例外。
而荣贵妃无疑是这帮官家小姐当中最得宠的,风光无两,盛极一时。
单从她位列四夫人之首便能看出当年何等地宠冠六宫。
那会儿先皇后还没病故,是太后的侄女,地位自然无可动摇,因此贵妃便是皇后之下万人之上,阖宫羡慕的对象。
商音虽为公主,却也女凭母贵,跟着过了几年的好日子。
她的童年时光堪称无忧无虑,鸿德帝尽管不是天天登门,可但凡有空,他很少缺席,无论是吟诗、抚琴还是春日放纸鸢,冬日猜灯谜,他都乐意纵着荣贵妃。
我娘什么都会的。
商音用力眨着眼睛,虽然现在记不太清了,不过印象中她博古通今,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比我还厉害。
她蓦地扭头兴致勃勃地去问隋策:知道我‘商音’的乳名是怎么来的吗?青年支着下巴静静看她,闻言轻笑摇头,鼓励道:说说看。
后者分外骄傲地微歪起脑袋,据说我娘怀我九个月多大的时候在院中抚琴,指尖正好弹到商这一音,就发作了,接着便有了我。
父皇觉得这一指弹得好,我娘就给我起了这个小名。
怎么样?她言罢眉眼飞扬地问他的想法,是不是很风雅啊?隋策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恍悟地哦了声:原来商音这个名字是这么来的。
继而似笑非笑地打趣,不愧是你们天家人,别人的乳名都是什么猫儿狗儿的,图个越贱越好养活,倒是你们,一个比一个文绉。
商音皱皱鼻子,轻哼,文绉怎么了?我也知道你的乳名啊——蚊蚋嘛。
生下来哭声太小怕你半路夭折,后来你爹看你顶着这小名长得活蹦乱跳,觉得势头不错,干脆表字也取同音了。
……乍然被人揭了老底,他不由抗议:你,干嘛啊。
这破名字你提它做什么,好好说话不行吗?怎么还踩一个捧一个。
刚好酸梅汤来了,隋某人往嘴里灌了口,忿忿不平,就你的名字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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