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是小门小户出身, 无论多细心认真地准备,吃食毕竟来自民间,当然是比不上公主府的御厨。
这位小夫人和隋日知如出一辙的慢性子、软脾气, 头一回与公主殿下同桌吃饭,紧张得不知该怎么是好, 只能依着小老百姓的待客之道,不住将好的、新鲜的菜肴添到商音碗里。
殿下不要客气啊, 事前不知你会来, 不清楚你的口味, 厨房只能试着随便做点儿。
那边的公主心不在焉, 倒是隋策放下碗, 无奈地拦住她夹火腿的动作, 娘,她在外不能多吃, 你不用劝菜。
啊?杨氏听之不由操心道,唉呀, 那要是没吃饱这可怎么办呢?别给饿坏了。
年纪轻轻的,还是长身体的时候。
隋策忍不住笑,没事, 府上后厨一直温着点心,夜里能加餐……再说,她胃口也不大。
公主府的食材是由朝廷配送, 经京兆府把过关的, 所以皇室轻易不会在外面用饭。
因此他也知道, 商音留下来就是吃两口菜意思意思, 算给自己个面子, 多半回家还得再补上这一顿。
隋策不着痕迹地把跟前两盘带青椒的小菜挪到了她顺手的位置, 嘴上和杨氏说着话,饭碗倒是不露声色地搁在商音旁边。
后者见状也不多问,默契地将碗里的菜一个不剩挑给了他。
今天感觉心口怎么样?还那么闷吗?好多了……母子俩气氛融洽地聊着家常。
商音却低头往嘴里若有所思地塞白饭吃。
她目光总有意无意地扫到隋策脸上,嚼久了的米饭也开始往外渗出一点甜味,便咬住竹筷像发呆似的走着神,好半晌没去听他们在讲什么。
从巷子口出来,乌黑的天挂着一轮正皎洁的月。
既然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她问,为何不将你娘接进隋府呢?现在也没人阻止这件事吧。
饭后消食,商音打算走一走,就没让今秋去叫车马。
我有提。
隋策与她并肩而行,垂头不时用足尖在地上闲不住一般踢两下,但她怎么都不愿意。
他嗓音里带着疲态,老爹也劝过,可是没用。
或许因为对大娘的死耿耿于怀,也或许……她还是怕耽误我吧。
横竖是不能强求,毕竟她尚有心疾在身,走一步看一步了。
街边的小贩都已收了摊,唯有几家铺子零星开着。
商音踩着足下一长一短的影子,忽然说:隋策。
隋策:嗯?她很好奇:你当初分明已经过了乡试,为何不接着参加会试,争取博个探花或是榜眼呢?他听完就笑,合着我就不配拿状元了?青年仰起头,黑曜石的瞳孔里映出浩瀚星河与明月,他忽然语焉不详地说道:唉,因为啊……因为那个时候,有人让我‘与其在这里同自己怄气’,不如去为我娘做一些事情。
我寻思着科举于我而言不太吉利,而我两个娘都期盼着我能出人头地,索性,就入伍从军好了。
他说:反正走哪条路不是走呢。
商音闻得这番解释,怀疑地念念有词:‘有人’开导你给你指路?她皱眉地质问,什么人啊,男的还是女的?隋策刚准备开口,神色便浮起一丝不怀好意,女的。
怎么,很想知道啊?不想知道。
她两手抱着臂,底气十足,横竖你一天到晚在外面不是拈花就是惹草。
今秋还说我给你戴绿帽子,我看你给我戴的也不少,今秋,你快看他——言罢,嚷着声就大步往前。
*方灵均是在修撰完去年的大事记,从翰林院台阶上下来时,碰见的那个小太监。
学士院附近不常有内侍出没,但因为隔着不远是内侍省,偶尔也会有一些阉人过来办事。
那小太监瞧着很机灵,从袖中隐晦地捧出一份书信和一柄精致的折扇递与状元郎。
小方大人,奴婢是奉主子之命给大人送东西的。
他一席官话说得很溜,主子说,很感谢大人上回在睿亲王府替她解围,特奉上点小玩意,还望大人能够喜欢。
不等方灵均多问,太监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敛首弯腰,后退着告辞离去。
诶……他唤不住人,只好自行端详起手中之物。
扇子簌簌展开,面上是一幅构思巧妙的仙鹤瑶池图,下笔何其细腻,只一眼就叫人挪不开视线。
方灵均虽是以学识著称,但少年时最喜欢的却是丹青墨笔,他为求仕途为承父业被迫抛开所爱,而今得以见到如此精美的扇面,心下瞬间倾动。
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去打开那封信。
不出所料,此信笺还有此扇皆是三公主所赠。
柔嘉殿下的行文措辞很干净,简洁明了,落落大方。
对于平日里看惯了文章诗书的人而言,对这简练的文字尤其有好感。
方灵均小心翼翼地收好那柄玉骨的小扇,实在是爱不释手,总感觉应该表示些什么。
他回家后左思右想,挑灯在案前提笔回了一封。
信上的内容普通且得当,他称赞公主的画技,亦对这番回礼受宠若惊,通篇读下来十分地公事公办,并无僭越之感。
方灵均自认为没什么错处,便将书信带上,准备寻个机会递给那小太监帮忙转交。
但太监常有,那位深宫来的小太监却不常见。
他每天下职路过内侍省都要在门外驻足观望许久,却总是一无所获。
小方大人只恨当日行色匆匆,竟忘了让对方留个名姓。
碍于身份,如今又不好主动去向这些内侍打听,恐叫阖宫的阉人们传出闲话。
约莫等了四五天,就在他行将灰心丧气之时,还真让他巧遇到了当日的小太监。
原来这人叫福深。
小家伙咧开一嘴不甚整齐的牙,笑说:真是太辛苦小方大人了,实在对不住,奴婢平时主要伺候主子,不常来内侍省的。
不妨这样。
他提议,待政院那边管事儿的是奴婢发小,往后您可将信放在院旁正数第十四盆牡丹花下,也免了您来回奔波。
方灵均只管交了东西,没将他这话当回事,暗想不过是封礼尚往来的回信,又不是以后日日都写,哪里谈得上奔波二字。
然而过了没多久,三公主的书信竟又送到了翰林院。
年轻的文士略有些生疑,终于也意识到如此互通文字有些于礼不妥,他打定主意看过信上内容后无论如何决不再回了。
因得这日事忙,方灵均无暇他顾,很快将信笺之事忘在了脑后。
待夜深回府,熄灯更衣,他才摸到那封被自己随手放在怀中的笺纸,小方大人想了想,索性将灯添得再亮了一些,展开来细读。
宇文姝写的文字不长,通篇几乎没什么闲话,她只是诚恳而谦逊地向他询问了一些有关扇面画技的事,自言近来正在学画,苦思不得解,想请教指点一二。
方灵均摊开了那柄折扇,烛火下描金的线条似乎更为生动。
若是别的都还罢了,偏得知三公主竟也是刚刚提笔学画,这样的天赋与技巧,实在是人间少见……对于丹青工笔的专研他有大把的理论沉在腹中,又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方灵均视线落在信中最后一句纯粹却带了点孩子气的话语上,终于没忍住,提笔洋洋洒洒,直抒胸臆,竟写得比上一封还要满。
小太监颠颠儿地将书信带回柔嘉殿内。
宇文姝正坐在窗边用碎米喂雀儿。
宫婢来回禀时,她连头都没怎么抬,仍旧用长匙子逗着野山雀,是么?是,小方大人回了好几页呢,殿下现在就看吗?她说不急,放着吧,过会儿再读。
宫女由衷替她高兴,奴婢瞧着有戏,小方大人八成已经对殿下上心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
宇文姝神色冷淡,漠不关心地拾起那厚厚的几页墨笔,一边一目十行,一边开口道,不过是投其所好,但也实在没想到,他竟这么容易对人掏心掏肺,不设防备。
末了,把一扎纸卷了卷,掀了灯罩放在烛上引燃。
去取信纸来,叫上阿梨,一会儿我念,她写。
底下的人应了,躬身退出去。
那大宫女却有几分不解,公主的字也不难看,作什么每回都要叫旁人代笔呢。
不过此刻不宜说这话来煞风景,她接着恭维:小方大人乃是朝中年轻文官之首,地位不比隋将军差的,今后成了驸马,公主脸上也有光……宇文姝尚没听完,忽然就笑了,她抓了把鸟食洒在窗前,回头道:谁要他做驸马了?宫女被她问得一懵:啊?我母后怎么可能让我下嫁给他,自然是得从梁家旁支里找一个年纪相当的,好借此巩固梁氏的根基。
宇文姝波澜不惊地讲出这番话,仿佛对此早有预料,也不生气。
大宫女实在忍不住想问:那、那殿下你还……我就是好奇。
她靠在小榻上半撑起头,双眸迎光眯成细线,她宇文笙那么费尽心思都想攥到手里的男子,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而我若能让他念念不忘,最后再片叶不沾地弃之不要,你说是不是打她宇文笙的脸?侍女舔着唇不知如何回应。
而三公主则随手往桌上一扫,看茶杯中烧得仅剩碎片的信纸,很是不以为意。
如今看来,这方灵均不过如此,稍用些手段就找不着北。
还说什么‘紫薇星降世’‘天纵英才’。
她费解道:也不知她究竟瞧上他哪儿了。
*今日是三十,隋策拎着两大包甜食,破例往糖水铺后巷走。
正要到拐角之处,迎面却得见同样提溜着糕点、果脯的隋日知擦着颈项薄汗,身形疲累地朝这边而来。
父子俩同时发现了对方,也同时停住了步子。
自从隋策回京做官,每天忙于公干,能抽出空闲来陪杨氏的机会不多,为了不叫她门庭冷清,父子二人便约好时间。
除去逢八之日,但凡光禄寺不必筹办大宴,隋日知只要得空,都会到这边坐一坐。
而隋策由于尚了公主,为避免遭人非议,杨氏不欲让他常来,说是陪公主更紧要。
一家三口很多年没这样一起吃过饭了。
杨氏脸上的喜悦显而易见,让她整个人气色也跟着红润不少,乐在其中一般里里外外地张罗忙碌。
隋策嘴甜又话多,饭桌上他一个人几乎承包了所有的台词,热闹得像在唱大戏。
而当他不说话时,端碗在边上看,会发现他俩根本没声音。
这二位老人家一个赛一个的闷,捧着碗筷各自垂首专注地进膳,偶尔给对方夹几片菜,时不时抬头眼神交汇了,还挺不好意思地笑笑,仍旧低头继续扒饭。
实在是对相敬如宾最好的诠释。
隋策常觉得他俩不可思议,有时脸上的笑没收住,会被隋寺卿呵斥两句。
好好吃饭!没点规矩。
晚膳后,父子二人在院中聊着今年户部拨给各司的预算,杨氏过来拍了拍儿子的肩,正好,你来一趟,我有话同你说。
后者乖巧地答应:哦。
于是利落地翻过石栏杆,亦步亦趋地缀在杨氏身后。
一路进了她的卧房。
杨氏先是碎碎叨叨地念他,用过饭就早些回府上去,别一天到晚的不着家,老大不小的人了,该懂得什么是轻重缓急。
还有啊,待公主殿下要客气些,温柔些,知道吗?说话间却从抽屉里取出个红漆光亮的小锦盒,放到他手中,之前来得仓促,也没什么好东西送出手,你替我把此物转交给重华殿下。
说来我也不算她什么人,全当是个心意吧。
隋策一贯听她的话,点点头捧起盒子。
紧接着就见杨氏开口道:我老早就想问你了,上次公主在场,我不便与你细谈。
她说:你与殿下,还没圆房吧?隋策:……隋大将军还沉浸在孝顺儿子的角色中,都没跟上她的节奏,眼底里堪称茫然,不自觉地眨了好几下。
这什么奇怪的问题!先是我了半晌,又接着你了一阵,然后震撼地盯着他老娘:不是,您……这是怎么看出来的?!见他承认,杨氏眉头已经皱起,面容难得地严肃,俨然无心与之玩笑,你是怎么搞的呀?从前也没听你爹和大夫人说过你有这样的毛病啊。
都快成婚半年了……莫非哪里做得不好,让公主不喜欢吗?……和自己娘讨论这个话题真是有够难为人的。
隋策摁着眉心冷静冷静,此事不好糊弄,左思右想,决定和她摊牌,娘,我老实告诉你吧,其实我们俩,是想和离的。
啊?!杨氏哪里听过这等惊世骇俗的言语,这……怎会如此!娘娘娘……你先平复一下,这是我们商量好的,没有吵架,也没什么有辱家门的事发生,大家你情我愿,意见一致。
隋策是真怕她心疾发了,迅速安抚。
杨氏被他扶着在妆奁前跌坐下,不免着急,为什么呀?怎么好好的要和离呢?你都不劝劝公主吗?说完又意识到什么,望向他质问:你自愿的?隋策头疼地捂着眉峰,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平和一点,我是觉得吧。
商音这个人,她……脾气不太好,与人说话有时候会很冲——但她心是好的,也不是故意的,她就是,她习惯了。
他舌头捋不清条理,犯难又发愁地叹了口气,你也知道的,尚公主等同于入赘,我得跟着她住在公主府中,一则没办法常来看你。
二则……说到此处,隋策言语中不禁带了点委屈,不是,你当初说,让我找个温柔贤惠的姑娘做媳妇儿的吗?作者有话说:隋·妈宝男·策难怪叫隋宝儿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看人的喜好不要看表面,要看深层次……(。
)所以现在总算知道小方大人为什么是大冤种了吧,诶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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