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没几天, 隋策正在抱竹轩外由今秋指点着给花草松土的时候,重华公主便踮着脚,神神秘秘地在院门口招手, 将她的贴身大宫女给叫走了。
看那样子,似乎是要背着他说什么悄悄话。
隋某人内心充满鄙薄, 往地上把花锄一戳,也没了求知的心思, 只兀自走到石桌边坐下, 有一搭没一搭地朝嘴里塞糕点, 目光怀疑地盯着不远处窃窃私语的主仆二人。
他耳力在军中是数一数二的, 想避开他, 这点距离还不够, 甚至不用过分留意都能听得明明白白。
少阳院到龙首池的路上有一栋旧书库,你知道的吧?今秋颔了颔首。
那是开国时修建的库房, 至今许多年头了,由于地方偏、书册陈旧, 现在早已荒废,虽说仍旧对朝官开放,但去的人寥寥无几, 平日就一两个太监轮流锁门。
商音神采飞扬地盘算道,我现在有一个想法。
大宫女可太熟悉她这表情了,直觉接下来八成没什么好事儿。
果然就听她说:明日黄昏翰林院下职前半个时辰, 你替我去将小方大人约到旧书库——别报我的名号, 便说……便说裴茗找他。
我让顾大叔邀了那值守的太监喝小酒, 届时他会提前锁上门。
见她三句不离老本行, 又是在筹划这个, 隋策手撑着石桌, 翻起白眼没滋没味地啃了一口糕饼。
公主殿下言至于此,简直是眉飞色舞,到那时偌大一个书库就只我们两个人,孤男寡女同过一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看他还如何护住自己的清白。
今秋:……这话的语境真是怎么琢磨怎么奇怪。
商音兴致高涨,我听人讲,旧书库里冬寒夏冷,四五月的天夜间一样冻得人打哆嗦,明日我得穿单薄些,刚好可以给他发挥的余地。
比方脱衣披个外袍呀,敞开胸怀取取暖呀……隋策塞甜点的动作越来越快,眼睛倒是狠狠地盯着这处一转不转。
某人握拳在胸前,仰首望天,一脸的憧憬,整整一个晚上,足够与他交心了吧。
我决定干脆告诉他这桩婚事其实名存实亡,我同隋策迟早会和离,他不就是担忧此事么?大不了过两天我亲自去找父皇谈判。
今秋尽管对公主的命令素来毫无二话,但照做归照做,还是免不了犹豫:殿下,行得通吗?有什么行不通的。
只要能稳住方灵均,一切都好说。
她对此胸有成竹,春典的事父皇待我本就有愧,趁机提出和离是最好不过的,他哪怕不高兴,看在上回我受委屈的份儿上,也不至于太苛责……话音没落,院中隐有清脆的杯盘磕响声。
二人同时望过去,却只能看见隋策的一个背影大步流星转过回廊,盘子里装着的糕点则被吃得一干二净。
大宫女窥着商音的表情小声提醒:殿下,驸马走了。
瞧着似乎还不大高兴啊。
嗯……她目光未收,态度有些模棱两可,很快不在意地恢复了神色,唉,不管他啦。
我再与你探讨探讨细节。
*翌日是个小晴天。
永平城进了四月下旬,天气就愈发古怪起来,日中时烈日如夏,晒得人酷热难耐,然而早晚又冷得僵手僵脚,实在不像凡间四季。
商音赶着申初就混进了旧书库。
这地方是真的僻静,比她预想的还要偏远,整个建筑背靠第三道宫墙,让四五棵古榕遮得密不透风,而近处又是龙首池,潮湿阴寒,能不冷吗?她跨门而入时周遭都没见着看守,也不晓得上哪儿偷懒去了。
说来不能怪人家。
毕竟一年到头都不见得有人造访的旧屋,谁知道重华公主会摸进来搞事情呢。
还是大下午,外面的艳阳炽亮沸热,书库内却弥漫着阴嗖嗖的冷意。
商音不由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屋宇年代虽然久远,建造得倒十分恢宏大气,当中立着一尊圣祖像,四壁都是柜格,抬头能见得几根抱柱岿然在顶,其架势竟不输和元殿几分。
举目环顾,满屋皆是林立的书架,既可遮掩身形又能打发时间,她干脆绕到雕像背后,行至最深处的犄角旮旯,信手取了本泛黄的杂记来看。
翰林院台阶下,小太监缩着肩膀伸头伸脑地张望。
今秋尽管从前是禁庭的宫女,可现下做了公主的陪嫁出去,自然是不好再进皇城的,给方灵均带消息的事儿,还得麻烦云姑姑。
小太监被指派来这满是仕林大人们的地儿,难免束手束脚地紧张。
片晌没等到该等的人,他心里着急,干脆壮起胆子询问一行有说有笑出门来的学士。
找小方大人?那人闻言便笑,朝同僚们打趣,唷,最近是怎么着,总有内侍省的过来找他,平时可看不出他和你们的关系这么密切呀。
这孩子脸皮薄,道了句谢,让诸位大人见笑了,小的也是帮弘文馆的裴大人带个口信而已。
弘文馆?哦,你说裴茗啊?他忙应承,是,不知小方大人可在?羽林卫所和御史台位于第一道宫门后的左右两端,恰好正对着,隋策下职时碰巧与同样被摧残了一日的付临野不期而遇。
这回他难得破天荒地主动邀约。
今晚‘杯莫停’喝一杯?他说,我请客。
哇。
付嘴碎惊骇地斜目端详道,这么爽快……什么好事情?他心领神会地挑眉,公主殿下终于成功与你和离了?就没见过这么能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隋策先是一抿唇角,随后低头送了他一个温柔的字:滚。
诶,开玩笑嘛。
付临野拢了拢他的小书箱,凑到隋策跟前好奇,怎么着,今晚上竟这样有空闲,是你对嫂子没兴趣了,还是嫂子把你扫地出门了?隋某人连翻白眼的力气都省了,满口地不服气,合着我找你喝酒,就非得跟她有关吗?没她无事我还不能邀你在外头过夜了是吧?没有没有,当然不是……付临野多聪明,听他这语气,脑中就已盖棺定论:得,又吵架了。
兄弟我孤家寡人一个,巴不得你请我喝酒呢,走走走,我这儿多得是朝里的八卦,一会儿说来给你下酒喝!这可是你自己提的。
他解开官袍软甲的系带,松开衣襟透透气,今天我负责喝酒,你负责说话,别指望我给你找话题,累了好几日,我可没话讲。
行。
对方一口应下,动嘴皮子是我的专长,放心——俩人勾肩搭背地步出光耀门,在宫墙的夹道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这时间出宫门的几乎都是下职归家的朝臣,以文臣和禁军居多,其中如付临野这般抱著书卷笔墨或是小方箱的,大部分是在第二道宫墙后干修书、做编纂的学士。
文官们三五成群地从旁路过,便听得有话传来:东西全带走了吧?可莫要落下什么在史馆里头。
那人说不会,就这些活儿,也够我做四五天的了。
对方笑道,现今龙首池沿岸要重新修缮,整个少阳院一带都被纳入圈禁,没个十天半月怕是解不了禁的,这会子若遗漏什么在里面,想去取回得过好几道手续。
隋策脚步倏忽一滞。
便听得仕林们说说笑笑:可不是么?龙首池……他心想。
少阳院一带。
付临野并未觉察到他的异样,自言自语地往前行了好长一截路程,才发现身边人没了,连忙原地打了个转。
诶——他叫住那头正往回跑的羽林将军,干什么去啊?后者索性倒退着回话,你先到‘杯莫停’等着,我忽然有点事,过一阵再来寻你。
付临野:我……他为难地咬牙嘀咕,雅间是要先付订的!也就是在这时,姓隋的狂奔不一会儿,竟风风火火又跑了回来,言语急促:那个,天启旧书库在什么地方来着?付临野没了脾气:从延庆门进去,拐过史馆,少阳院西门背后就是了。
那人打了个漂亮地响指:多谢啊!然后便风驰电掣地消失在视线里。
付临野叹口气,摇头背起自己的小书箱,总有不祥的预感,觉得这八成是肉包子打狗。
而肉包子此时已经折返进了宫墙之内。
一入延庆门,他就有些找不着北,这里乃文臣办公之处,他很少来,几乎是一面瞎跑,一面凭感觉辨别方向,满脑子想着事。
旧书库在龙首池旁边,倘若整个少阳院要落锁十天,明日谁还给她开门——挑的什么日子,这人究竟知不知道这回事啊?!那库房落锁了吗?隋策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
他俩是不是都见面了。
是不是已经说了要和离的事。
是不是,是不是在考虑怎么和上面交代……唉,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急得眉头深皱,又感到心烦意乱,看见拐角的门,慌不择路地就往里钻。
与此同时,书库角落里。
重华公主正坐在柜架下,面带质疑地拧着额心翻手里的书卷。
这本杂记内容不多,薄薄的一册,主题不明,言语混乱。
说是随笔,倒更像是什么玄学之作,上头写了一堆不知所云的东西。
作者通篇都在大谈缘分之说,貌似对天注定的命运深信不疑。
他振振有词地写:古语有云事不过三,若巧合超过三次,便不是巧合,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同理,若机缘错过三次,也不是错过,是上天安排天意注定。
末尾还落着一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众里寻他千百度,竹篮打水一场空。
什么玩意儿!商音真是怎么看怎么觉得此人在讽刺自己。
不就想说我和小方大人不合适吗?要你管。
她忿忿地合上书,隔着几百年的光阴同对方叫嚣。
那书卷好似比她岁数还大,只这么点动作就簌簌地往下掉粉末,仿佛随时能分崩离析。
对方恐怕她不信,居然在书背面还留了一行字:此乃本人切身经历,童叟无欺。
真不知道是哪个不学无术的天才所作,出于好奇,商音翻看了一眼扉页留的著者名字,费解地念道:余飞?谁啊?听上去不似什么如雷贯耳的人物,但隐约有些眼熟。
不管是谁,此人肯定是个老光棍!我大应皇城的书库怎么混进来这种误人子弟的东西,就该清出去烧掉!她把书扔回格架,言之凿凿地磨着后槽牙轻哼,什么命中注定,胡说八道,胡言乱语……重华公主抨击了一半,眼珠滴溜转动,忽地扬眉耍了个小花招,真要这么说,我也让老天爷决定好了。
她好整以暇地祈愿,无论身份地位,待会儿与我相见之人,便是我宇文笙的天作之合。
圣祖在上,以此为证。
商音想得很简单。
她认为会来的,自然只有方灵均。
**小方大人啊?翰林院石阶之下,那仕林朝小太监说道,正午彭县出土了几本古籍,他一早就跟着掌院出去了,今日怕是不会回来,你明儿再上门问吧。
**隋策寻到旧书库时,黄昏的光沉入了地底。
好在门没落锁,附近一时半刻找不到值守的宦官,现下也顾不得这些了,他一个箭步跳进去,浩瀚的书海顷刻映入眼帘,令人目不暇接。
左右都是巍峨的书架,只这么一扇一扇的看着实吃力,隋策穿梭在其中,干脆开口唤道:商音!你在吗?应我一声!重华公主刚发完了愿,听到门外有动静,只当是方灵均来了。
她眉宇间登时绽出明媚的容色,连忙站起身要往圣祖雕像前走。
隔着开国之君高矗宏伟的雕塑,在里在外的两个人几乎是同时相逢于拐角之处。
也就是那一刻,青年四顾的脸从铜像后毫无征兆地出现,沾染着最后一点晚霞的余晖,温暖又明亮的撞进她眼底。
行将出口的称呼猛然噎在了喉头。
商音一直以来从容若定的笑凝于唇角,慢慢淡去,瞳孔中诧异又怔忡的目光弥漫开,让她整个表情,以至于整个人,都愣愣地定在那里。
万籁俱寂的日暮之际,唯有挺拔的圣祖像波澜不惊,眉目慈祥。
隋策张望的双眸转了过来,堪堪与她视线相对。
那仓促且恓惶的神色几乎是一瞬便归于缓和,明澈温厚地铺开笑意。
他笑道:还以为你不在。
作者有话说:余大头:深藏功与名余大头(狂喜):没想到吧!我都死了百多年了还能爬起来助攻!尽管过了这么久,我们还是要遵循这个世界上只有余大头一个人没有cp的准则()并把这个准则延续至今。
PS:圣祖不是宇文钧下章表白,下章真的表白了!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南宫亭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2768999 30瓶;果果在这里?(\'ω\')?、关丽丽在线 5瓶;哈哈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