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他开口, 商音眨了下眼,猝然回神似的,将那一时一晌的失态瞬间敛入眉梢, 佯作平常地看向别处。
隋策却朝周遭打量了一圈,问:方灵均呢?商音回答得自然:他还没到。
说完便奇怪地琢磨起他, 你怎么找来了?这会儿已无暇细想对方是从何得知自己今日的安排,她伸手就推他往外走, 快快快, 赶紧出去了, 等下小方大人见着你, 我没法跟他解释。
再过一阵书库便要锁门, 如果三个人一起给锁里头, 那还怎么玩儿!这不是谁看谁都尴尬吗?隋策听闻她此言,只觉得没天理。
自己名正言顺的一个驸马, 竟要为了个情夫找理由解释,他不要面子的?!诶诶, 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他若打定主意不想挪位置,商音哪怕铆足了劲儿也推不动分毫, 背着我和人家偷情,你不顾及我的感受,居然去在乎他的?隋策分外纳罕地盯着她, 是不是也太明目张胆了一点?商音叫他这么一质问, 自然而然地有些理亏, 姿态不由矮了些许, 抬眸问:所以, 你是来……捉奸的?他垂首叉起腰, 从鼻息里轻喷出一口气,我不能来吗?你之前捉我的时候就可以偷偷摸摸地跟踪,我光明正大地找过来有什么不对?她理所当然地要申辩:那你也能……商音原准备拿出从前他那套温柔媳妇的说辞,转念想起幕后之人是他生母,一时间不免语塞。
‘也能’什么?隋策看出她词穷,歪头凑上去,没话驳我了是吧?重华公主欲言又止地抿抿嘴,居然真被降住了。
他难得占一回上风,却丝毫不见轻松,何况方灵均今日来不来还两说。
龙首池要修葺,整个少阳院至少闭关十天,他怕是直接上弘文馆找裴茗去了,怎会到这里见你。
我要是不来,你就等着挨饿吧。
龙首池修葺?商音皱眉,不大相信地自语,真的假的……怎么我没得到消息?难道骗你不成。
隋策无端遭到这番质疑,只觉好心给人当驴肝肺,你不信,去问那守门的太监好了,看我是不是唬你的。
他较起了真,说话间便带着商音往外走。
两人刚从圣祖像后面绕出来,甫一抬头,他就停住了脚,张嘴啊了一声。
干什……她险些撞到他后背,摸着鼻尖正欲控诉,定睛看时瞬间目瞪口呆,也啊了一声。
但见前方一片昏黑,朱红掉漆的大门紧闭,竟不知何时关上的,几缕微光在缝隙中斑驳闪烁,是屋外暮色最后的挣扎。
商音指著书库的正门,怎么、怎么关门了?!值守的内侍多半是在他俩争执之际时来的,圣祖塑像顶天立地,没发现他们不算奇怪,但连交谈声也未察觉,可见对方八成耳背,说不定已上了年纪。
能被发派到此处的必然是些喝茶养老的闲人,不见得能年轻利索到哪儿去。
要是这样,那就更难办了。
隋策让她拖下水,自是没好气,能怎么关的门?你安排的啊。
商音扑到正门前,伸手拉了两下——纹丝不动。
她急得去看隋策,我是计划让他们提前半个时辰锁门,又没叫他们现在锁!不禁慌道,这下怎么办嘛!青年往边上书架一靠,摇头轻嗤,公主殿下,时辰早就到了,是你自己没留意。
都这会儿了,你认为方灵均还会来吗?商音试着拍打门板,拢着两手朝外唤了几声。
喂,有人吗?有没有人啊——没了夕阳照耀的天暗得很快,只这么片刻光景,周遭似乎比先前更冷了几分。
荒凉的屋宇旁静悄悄的,别说是人,连虫鸣声也不响亮。
隋策摊开手,苦笑着地揶揄,现下好了,你期待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喊破喉咙也没人听见’的愿望全都实现了。
省省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商音不是没品出他言语里的夹枪带棒,眼见拍门无用,索性扭头走过去挑他的错处:还不是怪你,若非你方才同我吵,锁门这么大的声响,怎会听不见!这也能赖我头上?隋策没遇上过如此无理取闹的,你自己没吵吗?她不管不顾:那也是你先的,你非要找我的茬!我找你的茬?他险些被她气笑了,我大老远跑过来,还不是因为担心你,怕你一个人困在这儿没水没粮。
商音拔高了音量,用得着你多此一举的担心吗?今秋见我明日一早没回府,自然会来寻的!我多此一举的担心?他忍不住咬咬唇,锁在这么大间阴森的旧宫殿里整整一夜,你觉得自己胆子很肥是不是!那是谁半夜三更的怕打雷,怕黑,怕一个人睡?不就是因为没等到方灵均吗?把气撒我头上算什么!她脸上怄得通红,大声道:我怎么是因为他对你撒气了!对方嗓音更大:难道不是吗?商音:我不是!隋策:你就是。
商音张着嘴只顾喘气,竟无言以对,这还是她第一次让人怼得还不了口。
她心里莫名感到生气,而这股气居然是因为她隐约意识到隋策是真的生气了而就此萌生的。
好心没好报。
那边的青年让她三言两语挑得呼吸发急,转身重重几步行至圣祖雕像的一端,撩袍坐下,扔给她一个后脑勺。
商音见状,同样不甘示弱,她像是怕被人看出露怯,特地朝他哼了一声,也走到另一端去愠恼地背对而坐。
两人就这么各自占据了雕像的一角,使得被夹在中间的圣祖还挺不好意思。
我铁定不会同他说一个字。
商音坐在雕像下,斩钉截铁地赌咒发誓。
再搭理他就不姓宇文。
本来便是他的错。
他明知道会封禁那么多天为什么不早点提醒,他能听见今秋与自己的谈话怎么就听不到书库锁门的动静。
可见是故意的!他还那么大的嗓门,还对自己无礼!商音抱着膝盖,脑子里唱大戏似的不停地无能狂怒。
我不理他了。
绝对不理他,这辈子都不理他!重华公主在角落里把自个儿憋成了一只沸腾的茶炉,四面都在往外冒烟。
隋策不说话,她也不吭声,这场冷战来势汹汹,很快便将夜幕耗进了皇城。
天边最后一抹红隐没于池畔之中。
墙根下打盹儿的老猫伸了伸懒腰,许是嫌冷,也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另寻别处去过夜了。
天启书库本就僻静,他俩偃旗息鼓后,周围几乎是落针可闻,除了远处夏虫与鸦雀的低鸣,就剩双方清晰分明的呼吸声。
随着戌时渐至,窗前投下的微光在商音的脚边缓缓收梢,黑暗如有实质,森森然地让人没由来打了个激灵。
她开始体会到此地不同寻常的凉意了。
为了便于藏书,库房建在整个少阳院最遮阴的地方。
起初仅听人说冷,但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冷。
缺乏人气的书架和多宝格在夜里堪比乱葬岗,幽微的寒风不住缠绵地往她裙下灌,再加上临行前特地换的单薄衣裳,此情此景,简直是雪上加霜。
商音一面冻得直咬牙,一面悔不当初地暗想:我怎么这么能作死啊。
偏生她挨了冻,遭了罪,最后竟什么都没得到。
这到底干嘛来了?商音面上依旧强撑着不露声色,愣是没打一点哆嗦,两手却悄悄搂紧了双腿,用力缩成一团。
在这暗沉沉的光线中,就像圣祖脚边一只巴掌大小的猫儿。
隋策余光瞥见她的动作。
纵然心头仍有不悦,那当下已无从追究,他唇角不是滋味地轻轻嚅动,近乎无奈地暗叹口气。
不知要在此地待多久,商音图暖和,干脆把头搁在膝上,都这样了仍不忘别到另一旁不去看某人,好似打定主意要把楚河汉界划分到底。
正是在这时,耳畔听得袍角翻滚的声音。
没来得及回眸,犹带温热的外衫便从头而落,掀起的微风扇在发梢,宽大地罩了她一身。
商音怔愣地抬起头,就瞧见隋策垂目往旁边坐下,官袍内的箭袖被玉革带紧紧的束出腰线,劲瘦且修拔。
他话里不咸不淡地插着刺:不是方灵均给你披的外袍,将就忍一下吧。
商音抓着衣角,这会儿倒不敢逞强了,老老实实地裹在肩上,半晌才含糊不清地应一句:唔……隋策看她这副模样,忽就心平气和下来,话语不自觉地放轻了:你现在,气消了吗?这试探性的问话落入耳中,便是商音再嚣张任性,此刻也没了脾气,她仿佛给人顺了一把毛,心上不禁一软。
要说不可理喻的应该是自己,但好像每一次吵架,都总是他先服软。
重华公主终于难能可贵地感到了惭愧,底气不足地应声:嗯。
说完又望着他,小声道:那你气消了吗……青年似是而非地笑笑,我哪儿敢生你的气,送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这语气里的诸多不满简直溢于言表。
商音没和他顶嘴,搂着衣袍嘀咕:生气就生气咯,说得我是什么女魔头一样,还不让你——阿嚏!她一个喷嚏打完不算,紧接着又打了一个。
倒把隋策正准备阴阳怪气的话咽回了腹中,侧身来打量她的情况,你没事吧?商音:我没……阿嚏!看她这装束实在叫人头疼,底下裙子还是轻纱的,难怪会冷。
隋策左右寻不到东西取暖,只好瞅瞅自己的衣服,无能为力:……我也没衣裳能脱了,光膀子我反正不介意,你介意吗?她捂着鼻子挣扎出声:我介意!啧青年翻了个白眼,麻烦不少人倒挺讲究,把手给我吧。
说着也不管商音答不答应,一把捞过她的胳膊,给她搓搓小臂取暖。
好在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掌心总不缺热度,虽然杯水车薪,却也比没有强,隔着一层夹纱的薄袖,温温热热的暖意浸透肌肤。
商音裹着他的衣衫找话来问:你说,他们几时能发现这里,来给咱们开门啊?隋策低头替她捂着两手,慢声回答,若运气好,今日方灵均不在,你的人没寻到他,那肯定过不了多久就知道你孤身被困此处;若运气不好,方灵均得到消息掉头去弘文馆找裴茗了,就只能老老实实等到明日正午,今秋过来捞人。
明日正午?商音吸了吸鼻子,拉长尾音,要这么久……是啊。
他将她另一只手也拉过来,你自己计划的。
隋策往其间呵了一口气,不经意瞥到商音的表情,干什么?焦眉愁脸的……你又什么地方不舒服了?对方扭捏好半晌,才蚊子般哼哼一句,没什么……就是,有点饿。
饿?你没吃东西?她说:从中午起就没吃。
……隋某人舔着唇深吸口气,真不知该怎么说她好,你知道今晚上要在这儿挨一整宿,还不吃饱点儿?她理屈词穷地嗫嚅道:我以为这样能显得我比较可怜……那万一小方大人铁石心肠,至少可以使点苦肉计吧。
隋策:……他一时间都不晓得是夸她聪慧机灵还是擅于找死了。
唉。
羽林将军今夜数不清叹出多少口气,只好往自己身上上下摸索,片晌之后竟真给他摸出一份油纸包着的糕饼。
隋策:下午人家送的零嘴,要吗?半块儿……重华公主的表情瞬间有点不好形容。
噫……他收回去,不要算了。
商音:诶——她连忙伸手阻拦,何时能出去尚且不知,假如真得等十几个时辰,怎么着也得有东西垫垫肚子。
商音顾不得嫌吃食寒碜,想着横竖是在隋策面前出丑又不是方灵均,似乎稍微狼狈些许并无大碍。
她一副勉为其难,屈尊降贵的表情:给我吧。
隋策见状,反而犹犹豫豫,你……真的要啊?他自己都拿不出手,我吃过的。
哎呀给我吧。
商音懒得废话,不由分说地夺来,那还能怎么办,在家也不是没误喝过你的杯子。
隋策就看她翻开油纸包,挑挑拣拣地掰掉边缘啃咬的痕迹,手捧着小口小口的吃。
大约是真的饿,吃得很急,但仍旧斯文而矜持。
他在边上瞧久了,心中莫名发酸,终于摇头感慨:你说你,好好的一个公主,金枝玉叶,干嘛把自己搞成这样。
明明本事没多少,每回下手倒是艺高胆大。
什么落水、蜜蜂、放马崴脚……今日要是在这儿的不是我,是方灵均,他能照顾好你吗?作者有话说:看我一个美丽的滑跪——呜哇对不起!!给大家磕头了!!我居然没有写到表白!都怪这章太长了(),实在写不完所以拆成了两章。
不愧是我的音,表白之前先吵一架才是正常流程(并不)所以,我们明天再来看表白吧。
疯狂磕头.jpg顺便安利一首bgm《我的意中人》by叶里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霸王别姬、46474811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哈哈哈哈 15瓶;嘎,未婚妻、20647472 10瓶;54106916 5瓶;49814039 2瓶;dikvy、shinecherry、哈哈、甜酒果的甜果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