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说天启书库临近水畔, 寒意深重,殿下在那儿待了好些时辰,早晚都得服一碗汤药驱驱体内毒气, 以免染上恶病。
几名婢女忙着给公主梳头,今秋接过底下人奉上来的琉璃碗, 递到商音面前。
天边已破晓。
昨晚闹得人仰马翻,因皇城下钥, 小太监的消息又轻易带不出宫, 等疏通了各方门路送来口信, 亥时都要到了。
千算万算, 哪儿算得准小方大人会被临时叫出城去。
今秋久不在宫内, 能差遣的人又都是禁庭里做活儿的, 不知内廷修缮之事。
她火急火燎地联系了当天的管事,敲开禁军值房, 叫上犹在顾玉德处喝酒的太监,带着一帮人急匆匆地赶去拯救公主殿下。
满以为自家主子孤零零被困黑屋, 肯定是心力交瘁,几近崩溃,弱小可怜还无助, 慌得今秋提心吊胆,一路上都在催那看门的老太监走快点儿。
谁料书库的门打开一看。
好家伙,驸马竟然也在。
两口子围在圣祖脚底下点烛吃糕饼, 促膝长谈, 洒了一地的零嘴碎屑——哪里无助了, 这不知多逍遥自在呢。
一场虚惊好歹没出什么乱子。
但若说全然无事, 似乎也不对。
她家公主自打昨夜回来, 整个人就有点怪怪的。
前几天还仅是辗转难眠, 精神不济,这会儿直接魂不守舍,话都得重复几次才能听见。
商音咕咚咕咚干完一盏汤药,放下碗将人打发走。
今秋在旁瞧得直咋舌,良久方试探性地问:殿下,不要蜜饯呀?闻着明明挺苦。
重华公主好像后知后觉地给忘了这事儿,等想起来嘴里发苦时,那苦劲儿都快过去了,只好恹恹地摆手,算了算了。
发髻梳好了吗?几个小丫头福身应道:梳整齐了,殿下。
她心不在焉应声,拢拢头发垂眼拉开房门。
甫一抬眸,院中长身玉立的青年便笑吟吟地朝这边望来,他眉目光风霁月,沐浴着暖阳上下一片灿烂,仿佛暴雨阴霾后放晴的第一束光。
商音:……公主殿下心头打了个突,想也没想就赶紧把门砰地关上。
本就因为隋策在书库说的话,她一整晚心事重重,尚未琢磨出个头绪来,此刻竟看见对方堂而皇之地站在自己门外。
简直防不胜防!那头的羽林将军乍然吃了一口闭门羹,却一点也不气馁的样子,反而像是在预料之中,心情颇好地折了片树叶放在指尖把玩,耐着脾气慢悠悠地晒太阳。
商音伏在门板上,真是头都快大了。
她捂着脸含糊不清地嘤咛一声,臊得没眼见人。
倒是身后的今秋同几个婢女们偷偷交换着视线,相视窃笑。
公主终于转过来,心烦意乱地质问,他怎么在外面的。
一帮姑娘们互相看看,各自憋着笑,无辜道:不知道呀。
商音:那,他来多久了?今秋笑着故作思量:唔……有一阵了吧,似乎一大早就过来了。
说完凑上去,表情暧昧地悄声问,怎么回事啊?你们俩……昨天晚上在书库,莫非有什么情况?没有!商音飞快矢口否认,能有什么,什么都没有。
末了,还煞有介事地伸出食指,警告你哦,不许胡思乱想。
大宫女听言只是笑,根本没带怕她的,装模作样地恭敬行礼:是。
公主殿下理直气壮地威胁完毕,借着胆量再度打开门扉。
顶上的阳光略有收敛,梨花树旁的青年见她现身,丢了手里的花草,三两步生气蓬勃地迎上去,唇边还挂着笑。
商音犹自端庄地站在台阶上,虽是公事公办的姿态,表情仍有些憷,你在这干什么?隋策理所当然地应道:等你一块儿用早膳啊。
她脱口而出:你等我……很快就被这话哽到了。
商音险些绷不住脸,咬了咬牙,从前你也没等过我啊。
他长眉轻扬,笑得无赖又散漫,从前是没等过,可今天突然就想等了。
她显得手足无措,顾左右而言他,都什么时辰了,你不用上职的吗?不急。
隋策从容地一歪头,昨晚那不是出了点意外么,我特地打过招呼,今早会迟些到,慢慢出门来得及的。
商音:……她攒好的挑刺终于耗尽词穷,隋某人趁机挨近了一步,话里有话地揶揄道:现在没别的问题吧?能去吃饭了吗?我还怪饿的。
商音深吸了口气,只能佯装镇定地甩着袖子往偏厅走。
平日她起得不及隋策早,两人凑到一块儿用早膳的机会可谓屈指可数,但也不是没同过桌。
商音满脑子还在发昏,昨夜的对话言犹在耳,整个人正天外飞着仙,咸香辛辣的一大碗就搁在了面前。
隋策手上不停,忙着替她张罗吃食,来,胡辣汤。
这儿清粥,调料,葱花。
恰巧上菜了,他捞起一颗卤蛋,自然无比地问:我替你剥?重华公主刚习惯性地要点头,猛然意识到什么,一把夺在手:我……自己来!后者见状亦不强求,只收回手,纵容地笑笑:那你自己来吧。
话虽如此说,动作却不含糊,将盘子往她跟前轻轻一推,蛋黄不爱吃的话,可以给我。
商音一个激灵,护着碗改了口风:我、我要吃的,谁说我不吃。
隋策闻言若有所思地点头:哦……他语气隐含深意,现在又要吃了。
商音咬咬牙强忍着不去看他,只一口一口朝嘴里塞吃食,偶尔灌一口汤,举止堪称豪放。
尽管她视线从始至终落在碗里不曾偏移,但依旧不难发觉旁边某个人过分专注的目光,那目光中还带着毫无保留的笑,灼得她满脸发烫。
公主实在忍无可忍,筷子一放:隋策,你能不能不笑了!对方难得从善如流,居然真的扫了扫喉咙,老实道:好,那我不笑了。
……见他竟如此听话,商音的神情愈发一言难尽,看那模样似乎急得都要跳起来:你……你就答应得这么痛快?以往不都要反驳我几句吗?隋策险些没憋住,忙低了下头握着筷子遮掩唇角,过了一会儿才强自正经地回道,是,换作以往确实如此。
不过……他刻意卖了卖关子,眼角微眯,最近情况特殊一些。
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安分点儿,你说是吧?这言语意有所指。
商音瞬间闭了口没再吭声,她眼光四处乱瞟,抱起碗勺匆忙地吃着饭食,其实口中根本什么味道也未尝出来,偏偏心里倒是有股微酸。
好似鞭炮在糖醋酱汁里炸开一样,星星点点的那种。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
她坐在抱竹轩里,趁着尚好的晨光翻书来看,说是看书,但实际上几乎是摊著书在发呆。
思绪仿若放空成白,半晌连眨眼的动作都比平常要迟缓。
那投在书页上的光渐渐从胸口爬上了她发梢。
而此刻,另一边皇城之中。
兵部的每月例会刚结束,众将军们三两结队地边走边闲聊。
正至第二宫墙门口要验牙牌,大家伙儿纷纷朝腰间怀里摸索,就有一个眼尖儿的瞥见了金吾卫统领那装牌子的荷包,嘴里登时大惊小怪地揶揄。
上官大人这佩囊好生精致呀。
一干武将闻之,也都不自觉地凑了上来。
我瞧瞧。
哟,绣的虎头啊,神韵惟妙惟肖的。
里面还有放安神片的格子呢,真是有心了。
金吾统领颇为含蓄地笑笑,自家夫人做的,而今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她忧心我丢三落四,特地赶制此物——叫诸位见笑了。
这番话,不知是激起了老男人们的哪颗好胜之心,四下里接连显摆起各家夫人们的针线手艺来。
我这香囊虽不及上官统领的精致,但放的驱虫药方却是独一味,夜间值守巡逻,从未遭蚊虫叮咬过。
哦——那一个感慨,严夫人是御医世家出身吧?果然家学渊源。
另一个又道,说到香囊,我也有夫人亲手打的络子。
我有剑穗……我这鞋底也是——隋策走在一旁,不由自主地在周身摸了个遍,发现自己竟无法参与此项话题——他的风领颇受季节限制,不能一年到头披在肩上。
看见众人都有的秀,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他不经意瞥到跟侧的王校尉,略一皱眉:老王,你不会也有吧?我记得你夫人凶悍如虎,从来不谙针线活儿的。
对方憨厚地一笑,将军,这荷包么,其实我还真有。
他掏出个粗糙的钱袋,满脸自豪,是闺女给咱打的。
隋策脚步一踉跄:居然连你都有……实在是天理难容。
校尉问得十分直率且冒犯:将军没有这等小物件么?隋策:我……当然有了。
逞完了能,他别过脸自语似地嘀咕,很快就会有了。
*早饭用得晚,午饭就没吃。
商音看不进去书,索性铺开笔墨,坐在桌边练字以静静心。
一篇《了凡四训》还未抄完,斜照的暮光上忽就落下一粒鲜红的覆盆子。
她神色犹显懵懂地四顾,但见门外先伸进来一只拎着油纸袋的手。
接着,青年那张过分疏狂张扬的脸就明亮地从后面露出,展眉一笑蹦到她跟前:御膳房刚做的山椒肉脯。
隋策晃悠纸袋,专给你讨的,还热着。
商音两眼一亮:山椒……手指正要往里探,忽然又警惕地抽开了,搓搓指腹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我……不是很饿。
他听罢也不介怀,仍是笑,那就待会儿再吃好了,我替你放在一边。
隋策有板有眼地搁好了零嘴,将角落里的靠椅扒拉到案几旁,很不见外地坐下来,两手支着一颗脑袋就盯着她练字。
商音:……这是要干什么!重华公主开始还假装镇定,试图心无旁骛,专心致志。
然而此人那双视线当真执着,黏在自己面颊上撕都撕不掉。
她不堪重负地侧过去,几乎招架不住,咬着牙愤慨地小声嘟囔。
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啊……随即狠狠地转回头,隋某人见她来看自己,当下厚起脸皮冲她明媚地笑。
商音飞快一舔嘴唇,你干嘛在这儿盯着我,你没事做吗?谁承想他还挺诚实:我确实没事做啊——怎么,很打扰你么?她没回答,把笔一搁,指使道,既然没事做,就出去替我浇花,总之干什么都行,别老杵在我书房里。
隋策得了令,立刻起身颇为听话地答应:哦。
那我去浇花了。
他像是从早到晚有用不完的精力,心情不知为何比之前雀跃了几倍,连拎水壶都是跳着跑着去捞的。
总算把人支走,周遭的空气也跟着缓和了不少,好歹能正常呼吸了,商音松了口气,正准备重新续上没写完的后文。
可就勾了两笔,冷不防远望见隋某人的杰作,她瞬间把狼毫一扔,提起裙子跑出门。
诶,你等等你等等!——商音从后面拉住他胳膊,哪有你这样浇水的,要么浇不透,要么泡根茎,花都被你浇死了——下手还那么重。
隋某人唇角一撇,满脸无辜,我又不会嘛,那你教我啊。
看着他就来气。
商音无可奈何,只好接过水壶,过来吧,我带你认认土。
什么花喜水,什么花耐旱,花木原也不是四处都长的,所以用的土各不一样……今秋不是还让你松土吗?怎么不见你长见识。
他笑道:是认了一些,但了解得不全。
两人蹲在栅栏下,埋头在草木间忙碌,隋策倒是挺会来事儿,主动从她手里拿走了花锄,指哪儿打哪儿地卖力除草。
诶。
他瞟到这处,边干活儿边抽空问,你不是说,自己绣工了得,全京城的贵女无人能敌吗?商音清理着栀子上枯萎的花瓣,随口嗯道,是啊,怎么了。
隋策不着痕迹地套话,那……荷包你会做吗?开玩笑,这有什么不会的。
他故意挑衅,是不是真的啊?你做披肩手艺是不错,可这小物件挺精细的,没那么简单吧?重华公主果然很吃激将法,笑话,区区荷包,小姑娘都能做。
精细不过就是看绣纹罢了,本公主什么没绣过,宫中姑姑也不见得有我的针脚细密。
隋策:老虎能绣吗?老虎?商音鼻腔间轻蔑的不屑,我给父皇绣的金龙汗巾他现在都还用呢,老虎算什么。
他正中下怀,趁机下套:这么厉害?那我要麒麟。
公主殿下想也没想:好啊,没问题。
于是,直到夜里。
商音拿着绣绷照花样打底子时,才幡然醒悟。
她一脑袋栽进绸布上,满心悲愤。
上当了!我为什么要答应给他做这个!作者有话说:快乐撒糖ing音音,你的狗皮膏药来了!!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南宫亭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馅儿、不能蒸的包子、杂兴、买个床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8946126、群青 10瓶;yiho 8瓶;⊙?⊙!、鱼 5瓶;我睡觉的时候不困、嘟噜double. 2瓶;稚藻、哈哈、沐子觅觅、啊飘她妹、48302935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