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2025-03-22 07:25:03

隋策坐在床边, 等把手里的药碗放凉了些许才一勺一勺地去喂杨氏。

她脸色不好,以往发病之后总会这样,喘息微弱, 嘴唇白得像纸。

听说今日也是来势汹汹,前一刻人还在院中喂野猫, 转瞬就倒在了地上,呼吸急促, 周身大汗。

杨氏的心疾是隋夫人走那年染上的, 因为得知他接了长风军的征兵榜, 她怕他在生死难料的战场上有个什么好歹, 怕自己没照顾好他, 怕对不起隋夫人。

她什么都怕, 就是没有胆子登隋家的大门去劝阻他。

于是,这个唯唯诺诺的妇人在大军开拔南下的那日, 爬上山头追了一路,可她追到了南山坡的尽头, 也仅是看到浩浩兵马的冰山一隅。

入目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们,旌旗和袍角迎着初春艳阳猎猎招展,一张张面孔年轻志满, 可没有一张是她熟悉的。

来,最后一口。

隋策将汤匙递上前,眉眼温和得像在哄小孩子, 等半个时辰, 我叫他们热甜糕给你吃。

杨氏咽下药汁, 望向他时目光疲惫却担忧, 天都黑了, 你也趁早回去吧, 我有人照看的。

青年听出她说话吃力,故而并不回答什么,只是笑笑,端着药碗不置可否地起身步出内室。

前厅里,隋日知正同常来问诊的赵大夫谈论杨氏的病情。

他过来时只能听到后面几句。

她今日发病消耗了不少精气,加之平时心境又不大开阔,这些年光靠下针和汤药,效果到底有限。

夫人心脉受损,病发一日就加重一日,此次来得凶险,伤到根本,恐怕挨不了几回了。

老医生替杨氏诊病多年,医者父母心,言词语重心长,隋大人,我也不瞒你。

她这情况多则三五年,少则数月,究竟怎么样只能听天命。

日子不多了,让病人过得高兴点儿吧。

隋日知尚未开口,隋策便率先追问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哪怕……他不甘心,哪怕多让她撑久一些也行啊。

赵大夫只是惭愧,老朽才疏学浅,能做的事就到此为止了。

民间的医术和药材都有限,二位是京城里的大人物,不妨请太医院来人瞧瞧?兴许可以有更好的治疗章程。

隋策喃喃:太医院……大夫劝道:时间不宜拖得太久,越快越好。

他说完便收拾好药箱,无奈地颔首告辞,由丫鬟引着去账房结诊费。

父子二人静站在原地,隋策抬眸与隋日知无言地相视一眼,最后不知怎的笑了一下,像是做了什么决定,绕开他往庖厨走。

咚咚轻叩。

杨氏从床上转过头望向门外,见得是隋策,虚弱的眼皮便强撑起来,轻轻点了点头,语气却多有责备。

不是都说让你回去吗?青年手里还托着一盘冒热气的甜糕,笑吟吟地进门,压根不管她的撵,大马猴似地坐到矮凳上,将点心捧到她跟前。

唉,你怎么老赶我走,我这儿子有那么烦人么?隋策倒好了温茶,来尝尝甜糕,香着呢。

不过以后咱们可不能多吃了,这甜腻之物食之过多对你身体不好。

杨氏只是接过他的茶水,却没有要动糕点的意思,担忧且试探地问:文睿,大夫走了吗?他说我这病,怎么样啊?隋策用小勺子替她将软糕切成小块,闻言动作一顿,目光忽然有些犹豫。

他很快放下碟子,将嬉皮笑脸收敛在眼底,表情温柔又认真:娘,我和您打个商量呗,您就……随我回西府吧。

他带着恳求的口吻:这情况实在不能拖了,赵先生那边已经没有更好的方子,得找太医来瞧。

言罢舔了舔唇,不等杨氏回答便飞快道:您想想啊,西府人多,地方又大,住着不知比这里宽敞多少。

再说了——他把胳膊一伸,扭着隋日知往前推,讨好般笑道:还有老爹给你解闷儿呢,是不是?隋寺卿掖着两手点头,闻之连声称是。

病榻上的女人沉默良久,终究一如既往地否决:我、我不去了,在这里治吧。

能治成什么样便是什么样,好不好?娘!隋策眼看依旧劝不动她,不禁着急,你如果早点请御医,根本不会落成现在这个样子!大应的太医院有明文规定,但凡朝臣家眷患疾是能够得到批文派遣良医出诊的。

杨氏亦不愿看他慌张,好声好气地宽慰:赵大夫的针灸术其实挺好。

可他现在无计可施了,你不能总指望着他啊!她靠在软枕上紧闭着嘴唇,半晌方眉头深锁地叹出一口气,我不好回隋府的。

不是不清楚这番话背后的原因,隋策深深呼吸,将一直以来的话和盘托出:妾生的又怎么了?我是脑子不好使还是四体不勤啊?凭我现在的身份地位,莫非还怕别人说闲话吗?要嚼舌根便由他们嚼去,我根本不在乎。

不是这样的。

杨氏心想。

不是这样。

隋府之于她,是今生今世都跨不过的坎。

其实刚生隋策那几年,她并非没想过要离开。

但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她实在舍不得,太舍不得了。

总觉得若离开了隋家,可能就真的和这个孩子断开了一切的联系,包括血缘,包括亲缘。

连以后走在街上,哪怕擦肩而过,她也认不出他来了。

隋夫人过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每每回忆当初,杨氏总想,自己或许不是没抱着有一日能与隋策母子相认的念头。

大夫人应该是知道的。

她即便知道也没有将她送走,恐怕猜出会有那么一天。

她大约隐隐有自己的期待。

所以当年隋策的反应才叫她如此失落。

若不是因为自己,大夫人可能不会染病,不会去得那样快。

就算上天注定了她寿元如此,好歹临终之际还能有至亲相陪,总不至于那么孤单。

杨氏皱着眉心垂头,轻声道:我答应了别人的,不踏入隋府大门。

隋策一听就知道她说的别人是谁。

他忍不住站起身,我明白你是觉得对不起大娘,我更对不起她啊!可我想你好好活着,我想给自己的娘一个名分,我这么做,总归没有错吧?算了文睿。

她脸上带着认命的哀劝,生死有命,何必非得强求。

隋策闻言抬手无声地捂了捂眉眼,再开口时,不自觉地变了嗓音,能,不这样吗?搞得好像,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去死一样……他情绪渐起,她走的时候我已经错过一次了,不想再有第二次——可不可以为我想一想,我想你能过得好,过得自在,活得长久。

隋日知:文睿……隋策瞬间迎上他的视线,一并质问:偶尔也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吧,能不只顾着那点前尘过往吗?我已经没有一个娘了,我不想连你也护不住!说完,当他看见杨氏的眼神,瞬间又感到很歉疚。

青年避开上前来的父亲,用手肘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匆匆道了句对不起,转头红着眼睛走出门去。

漫天星辰荡漾。

他刚一抬眸,就撞见院子里站着的商音。

公主殿下锦衣如霞,大概是刚来,乍然触碰到他的眼神,像是觉得冒犯了似的,顿然仓皇地一怔,好半晌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应对。

隋策方才风风火火的劲头在瞧见她的一瞬顷刻消弭。

他放缓了脚步走下台阶,而后一点一点地靠近。

行至商音面前时,他眼眸同脖颈一般低垂,干涩的嘴唇在她余光里抿了好几回,最后才带着一丝能够称之为委屈的神态,探出手臂将她揽进怀中。

兴许是隋策那一刻的目光实在太令人震撼,商音根本没想过要推开。

华服大袖的重华公主抱在胸口刚刚合适,多一分少一厘都嫌违和,舒舒服服得恰到好处。

他臂膀收紧了些许,兜着她的长发,深深埋首下去,若有似无地用脑袋贴紧她耳边。

商音偏了偏头,却瞧不清隋策此时的表情。

她左顾右盼,手足无措,只好笨拙而生疏地将两只晾着的手搁在他背脊上,一下接着一下顺毛似地轻轻安抚。

**要不,太医那边我去想想办法。

廊庑下的栏杆旁,商音转过身问底下坐着的隋策,宫里还是有一两个我使唤得动的御医,嘴巴严实,不必担心走漏风声。

他两手搭在膝上,仍注视着堂屋透出的灯光,那麻烦你了。

没事。

商音咬咬嘴,见他这副脸色,心头挺不是滋味。

她扒拉着扶栏探出一只手戳着他肩膀,诶,你别难过了。

想想看,你有两个娘呢,很幸福了。

隋策收回视线,欲言又止般盯着地面张了张口:我知道我只是……他用力抿唇成一线,而后说,只是在想,是不是我有什么问题。

怎么把她们一个两个的……都克走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商音也蹲下来,握着栏杆看他,那我从前还被人说克亲娘呢,我看应该是我的缘故,嫁给你之后把厄运转给了你,你怪我好了。

隋策不由啼笑皆非,这叫什么话。

他别过头和她对视,今天晚上我不回府了,一会儿找人替我告个假。

商音颔首应了,沉吟片刻,又问,用不用……我留下来陪你?他突然笑起来,倒是摇摇头,算了,这儿住不好的。

你回去睡吧,我也安心点。

许是意识到此话有理,她便不再坚持,临走时只若有所思地朝院中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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