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一章

2025-03-22 07:25:03

赵大夫第二日如期登门, 是来给杨氏施针的。

她睡了一觉,精神头看着比昨天好,躺在矮榻上由医生针灸周身要穴, 血液畅通之后,连呼吸也平稳了不少。

一旁的隋策和隋日知则并排而站, 各自安静地候着,父子二人活似俩门神, 眼圈一个赛一个的黑。

不知时过多久, 老大夫拔下她颅顶的最后一根针, 收拾完药箱, 客气地道了句我明日再来, 便让隋老爷送着出去了。

丫鬟将杨氏搀扶起身, 她正要劝隋策早些回去休息,一扭头时, 看见天光下支着脑袋在桌边打瞌睡的青年,话便凝滞于唇边。

折腾了一整日, 精疲力尽,难怪这样都能入睡。

她瞧在眼中,既心疼又内疚, 觉得自己这个生母当得着实失败。

真计较起来,她其实事事都不如大夫人,唯一能比的, 也就是命长吧。

妇人小心谨慎地冲丫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蹑手蹑脚地避开大少爷, 不欲打扰他好睡, 行将迈过门槛, 杨氏却不经意瞥得儿子袖口处的开线。

她在廊下轻轻挥去婢女的手, 瞧一眼后厨熬的粥好了没有,待会儿将军醒了别叫他饿肚子。

小姑娘不禁问:那贤姨呢?可要去厢房里再躺一躺?杨氏摇头说不用,笑道,天天躺,哪儿还睡得着。

将军袍角破了口,我到偏室找点针线来,粥若是煮好,也给我盛一碗吧。

婢女脆生生地答应:诶!家中的下人不多,都是跟了七八年之久的心腹,因此言语交谈之上并不用太忌讳。

她摸到偏室时,屋里打扫的仆役刚刚离开。

杨氏在抽屉内摸索了一阵,正把女红篮子取出来,门外忽见一人款款现身。

重华公主的燕居常服是真红的大袖衣,杏黄罗裙,织金绣凤,衬得她整个人清贵雍容,是滔天富奢堆金积玉才能滋养出的气质。

杨氏知晓她昨日来过,但现下再见,仍感诧异,忙毕恭毕敬地问候:公主殿下。

诶,跟我你就不必这么客气了。

商音抬手一拦,挡了她的行礼。

公主目光在四周流连,像是随口闲话家常似的,从前总在隋策那儿瞧得一两只玉佩流苏、香包香囊,早看出你绣活儿好,这四面的屏风画卷都是你做的吗?身体吃得消?杨氏只觉她就像个小姑娘,没什么贵胄的架子,便笑道:偶尔动动针线罢了,做做停停,总不能老闲着,怪没趣的。

说的也是。

她貌似赞同地颔首,继而视线落在妆奁前,十分新奇地奔过去,这么多步摇发簪哪……还有刨花水。

贤姨也很会盘发吗?听她叫贤姨,杨氏忍不住含起笑,掖手缓缓跟上,年轻的时候喜欢,现在不怎么出门了,只不时编些新花样给小丫鬟们玩玩儿。

商音摆弄了几下妆盒,兴致高昂,我盘髻的手艺也很好的——正巧今日出门急,头发就用金钗挽了个马尾,要不,贤姨替我编头发吧?杨氏受宠若惊地啊了一声。

她那厢不等回复,已经乖乖巧巧地在铜镜前坐端正了,拆了首饰,只等她发挥。

乌黑的青丝泼墨一样披在眼底,晨光铺于三千鸦青上粼粼耀金。

杨氏手足无措片晌,毕竟是公主的脑袋,和太岁也差不多了,真要她动土她有些心虚,怕照顾不周。

但不知是不是商音摆出的姿态过于温顺,烂漫直率的金枝玉叶,恐怕任谁都很难拒绝她的要求。

杨氏瞧着瞧着,自己也跟着沉下心情来,探手去取了桌上的玉梳。

因为大病初愈,她手中的动作放得很轻缓,多少带着点个人的脾性在里面,便如她这一生上善若水,与世无争。

商音一面任凭她摆弄,一面信手捞起一对耳环把玩。

贤姨你手劲儿好柔啊。

她摩挲着首饰浅笑说,从前伺候过我的仆婢都是刻意放轻力道,怕牵到发丝,扯疼了我。

可你和她们不像,似乎……是与生俱来就这么轻的。

杨氏抬眸瞥她一下,言语温和,我力气小,就梳头有用处,别的事可做不好。

帮我编发会影响你养病休息吗?她笑着说不会,我这病本也不适合躺太久,多活动活动反而有益处。

脑后的青丝被一层层绾起。

商音指腹在玉镯光滑的边缘拂过,最后停在末梢,她仍旧好整以暇地开口:贤姨。

回隋府吧。

杨氏刚要应声的音卡在喉咙间。

重华公主姿势不变,语调却蓦然正经,话像是对着面前的铜镜在说,皇室宗亲那边的非议我来摆平,不会影响到隋氏一族的声誉。

况且如今的羽林将军乃陛下跟前的近臣,即便身世有瑕,对他依然无伤大雅。

不是没觉察到长发上的动静有分明地凝滞。

商音神情如旧,从容不迫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犹豫、迟疑,或是放不下,拿不起。

但是隋策想照顾你。

她静静地陈述,隋大夫人死了,死前,没能在病榻上见她最后一面,这在他心里一直是个结。

所以,他才想把没有尽完的孝,在你这儿可以极尽所能地得到弥补。

这个选择,不仅是为你,也是为他着想的。

言至此处,商音才终于转过头,乌黑的眼眸晶亮且诚挚地凝视她,你就给他这个机会,让他对你尽孝吧。

**隋策梦中打了个激灵,脑袋狠狠地一栽,瞬间被魇醒了。

他急忙环顾周遭,卧房里居然空无一人,只留着淡淡的苦涩药味。

思绪尚且凌乱着,他抹了把嘴,飞快跑出门,在小院的廊下四处搜寻。

刚路过拐角的偏室,不多时他又退步回来。

光线明朗的窗前,铜镜边摆着花样繁多的口脂、耳饰、钗环。

两个女人有说有笑地交流各自的盘发心得,看样子还相处得分外融洽。

隋策高悬的心骤然落地,很快便将两臂一抱,也不出声打搅,只会心一笑,吊儿郎当地靠在门边安静地歪头看着。

原来你们那时候也盛行这种样式吗?当闻得对方说是啊,她又气鼓鼓地翻白眼,宫中的那些个昭仪、婕妤还好意思显摆说是新出的花型,我看她们就是想不出点子了,等过个十年又把从前的翻出来改一改当新鲜玩意儿推崇。

骗小孩呢。

杨氏只是笑,低头用玉梳替她将发尾梳整齐,发髻么,万变不离其宗,左不过是盘、结、编、绾、叠。

哪能年年都想得出新的来呀。

末了,又赞她的青丝,殿下这头发是当真漂亮,又黑又顺,段子似的,怎么绾都好看。

是吗?言罢便回眸打量她一眼,我瞧着您这把长发才是天生丽质,乌亮亮的,纤细浓密,很少有同龄人比得过,连宫中的娘娘们日日保养也不及你的好看,都是大把大把的掉,如今只能靠假发撑撑场面了。

不得不承认,这丫头伶牙俐齿,气人的时候不遗余力,嘴甜起来也是无人能敌,三两句就将杨氏哄得花枝乱颤。

怎敢和贵人们比呀,殿下莫寻我开心了。

不骗你,本公主是老实人,直来直去,从不哄人的。

那倒是,天底下除了鸿德帝,就没有第二个人能让她耍这嘴皮子。

商音在镜中瞧她给自己扶了扶厚重的珠翠,仔细地整理两边碎发。

重华公主双目一眨,神色无端显出几分悠远来,她由衷感慨,真好,有时候觉得您像我娘亲一样。

年幼时,我娘也会耐心地替我梳头,盘各式各样的小髻。

杨氏不是没听过她的身世,那当下正思索着该如何宽慰,耳边忽传来一声轻笑。

偷窥良久的隋某人慢条斯理地拖着步子走上前。

说什么呢,她本来就是你娘,辈分上很合理啊。

商音上下牙齿不由地一磨,真是不知为何一看到他出现便没好气。

你这凤钗……他刚要伸手被商音拍开。

隋策又不死心地继续抬起来,眼生得……商音抿着唇挥开他。

隋策反而较上劲了,再度去摸她的发髻,……得很啊,新买的?公主殿下翻了个白眼懒得回答他,你很闲吗?隋策仔细琢磨自己接下来要忙的事,还好吧,怎么,有事?她杏眼圆瞪,皱起眉不疼不痒地呵斥,闲就去替你娘收拾东西,无所事事还那么理直气壮。

这番话并未言明,但隋策何其敏锐,只一瞬星眸便陡然生辉,看看商音,又去看看杨氏,喜色漫上眉梢。

他眉宇间的阴霾褪去,笑容爽朗得像个少年,好……好。

隋策后退着往外走,目光却仍在屋中停留,我这就去!**杨氏在宅院住得太久,一日半刻要搬完家不是件容易的事,忙活了一上午,暂且只把她用得着的物件打包进箱笼,别的等日后再慢慢盘运。

无论如何,她总算是松口答应入府了。

时隔数年,杨氏在隋策的搀扶之下从偏门正式踏进隋家西府。

这片高墙她十七岁那年仰望时,只觉深邃无边,恢弘又无可躲避地压在的头顶,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

而今举目环顾,满眼葱绿苍翠,幽静的高宅围墙上长着过于繁茂的红葡萄藤,比起想象中的巍峨森严来得似乎更近人情一些。

也或许,是因为她老了。

流转的四季消磨了记忆里的恐惧,恩与仇、诽与怨都成了可以用一句无伤大雅来遮蔽的不值一提。

慢点儿。

隋策替她引路,这边走。

那道门进去里面是花园,有挺大的一个池子。

夏天可以让人给你支把躺椅,在池边吹吹小风,吃吃果子什么的。

这一大片都是东院,清净,也宽敞。

你要实在不喜见外头的人,届时我命他们都离远点,保管和你之前住小宅子一样自在。

他沿途不住介绍,看到梧桐上的小房子没有?我亲手做的,现在都还有候鸟在这儿过夏呢。

隋日知一路一言不发地缀在后面,闻言终于不忿地开了口:什么你亲手做的?这不是当年你死乞白赖让我做的吗?隋策被他当场揭穿也不脸红,照旧给自己找台阶,怎么不是亲手?图纸是我亲手画的啊。

说完还拉帮结派地让杨氏别理他,书房屋檐下的风铃,就是你生辰日送我的那只,我给挂这儿了。

府上的侍婢仆役皆不知这突然造访的是什么人,上上下下都因此忙碌起来,庖厨内外准备食材的杂役进进出出,厢房处置办被褥的丫鬟也脚不沾地。

隋策正在院中和外宅跟来的婢女们交代一干琐碎。

隋日知掖着手,看杨氏小心翼翼地打量新住处的边边角角。

他沉默地上前一步,言语温和,这地方,其实腾出来很久了。

不是我。

隋家的二老爷平静地阐述道,是她当年置办的。

轩容一早便吩咐过,说要给你留一间房。

她拂着桌角的手停在上面,怔怔地抬起头,眼中微光浑浊,好一阵,才用同样温煦的口吻回应道,等会儿,带我去给她上柱香吧。

诶,叫厨房加菜了没有?赵大夫怎么嘱咐的来着……口味做清淡些,切忌不要内脏和蟹黄。

隋策拉着一个小厮就使唤。

趁人家刚要走,又半道拦住补充,还有还有,多做点甜碗子和茶点,听见了吗?他难得回来一次,模样却仿佛高兴得找不着北。

隋日知原还想戳在边上装深沉,耳根子实在禁不住折腾,他叹着气从窗口伸出头对儿子怨声载道,长篇大论。

隋策戳戳耳朵,不耐烦地叉腰转向别处,全当耳旁吹风。

商音站在月洞门下,远远地看着他们父子俩一个喋喋不休,一个满不在乎,不对付了大半日,杨氏又出来劝架,最后不得不捏着鼻子父慈子孝。

她没见过这种场面,瞧久了莫名觉得有点羡慕。

今秋在旁悄悄抬眸时,能清楚地从公主眼中读出一些名为向往和艳羡的情绪。

她试探性地唤了一句:殿下?商音的目光一瞬不转,口中自言自语般地开口:过两日,也进宫看看父皇吧。

好久没去请安了。

是。

虽然未必能有多少温情,但总聊胜于无。

她一拢袍袖,一低头一垂眸的动作间行将转身出门,背后蓦地有人叫住她。

诶。

隋某人笑得随意且懒散,在三步之外,你走什么啊?这儿不是你家吗?来都来了,不吃个饭,说不过去吧?商音留下来用饭,最紧张的反而是隋日知。

隋二老爷一直都对儿媳妇的身份怵得慌,总是想不好该用什么姿势来应对,他一个怕天威怕惯了的人,看商音便如看见她老子,忍不住就想下跪。

酒菜摆上桌,公主走在后边儿,他作为长辈不敢坐,愣是站着等她入席,上座还给她留着,自己老实巴交地蹲在下首。

商音心有无奈,好说歹说才把他劝去了主位。

这厢她刚刚落座,隋日知大概是见不得和上峰平起平坐,惯性使然地又站起身来,他一起身,杨氏一个不懂也跟着起身。

俩人唰唰地居高临下盯着她,比书院先生罚站还来得整齐。

商音:……如此前前后后折腾了几次,隋策头都大了,才终于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隋氏虽为大户人家,但饭桌上的规矩终究不及宫中繁复。

甫一动筷子,隋日知渐渐便不那么端着,氛围随之松活了不少。

偶尔可以互相布菜夹菜,添饭添汤,一家子围桌而食,说两句闲谈话,瞧着也热闹。

皇城中的宴席都讲排场,帝王高坐在上,各家带着亲眷分列两旁,就连吃饭也像是上朝训话。

至于平常的三餐……除了昔日荣贵妃还在世时,商音曾跟着有过几年与鸿德帝同桌而食的记忆,长大后此般机会近乎是屈指可数了。

能够伺候天子进膳,是禁宫妃嫔们争抢的殊荣,对她们而言那不单单是用饭,更像是某种庄严的任务。

反正对于商音而言,每次家宴她都没吃饱过,心思也根本不在饭食上,不是想方设法找话逗鸿德帝高兴,就是与一干找茬的后妃皇子们斗智斗勇。

故而尽管这桌子菜她没吃几口,但光是捧着碗在边上看他们一家三口斗嘴扯淡,同样觉得甚有滋味。

隋府比之前那宅子离得要近,每天若没事,你就常来瞧瞧她吧,就绕路的工夫,也不费事。

这顿饭足足吃到傍晚,饭后今秋在外头打点回府的车马,商音便放缓脚步和隋策并肩同行。

我知道,下午已经叫人去太医院请批文了,明日听御医怎么说。

他抱着胳膊半言语半轻叹,话里是漫长的尘埃落定。

将足下一粒石子提到旁边,隋策的视线好似有意无意地落到她脸上,公主殿下今天表情的反常自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青年道了一句不怎么走心的谢,我娘的事……谢谢你啊。

商音并不看他,歪着脑袋垂目整理腰间的环佩,嗯。

隋策嘴边笑了笑,没脸没皮地往旁边挪一步,拿肩膀碰她一下,诶。

别那么失落嘛,你看,我有两个娘,大不了各都分你一半好了。

重华公主没听过这种别致的大方,颦眉睇他,什么啊。

跟你说真的。

他神色居然不似作伪,我一直在想,我娘——大娘若在世的话,肯定会很喜欢你。

商音将信未信地压低了眼角,哄我呢吧……这你也知道?她想听听他怎么圆,为什么?青年低笑一声,没骗你。

你同我大娘的性格挺像,一样的脾气暴躁不好惹,一样的不讲道理爱打人。

我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当初总看你不顺眼了。

他心有余悸地摇摇头,一见你就想到她训我的时候,你们俩八成很投缘——话音没落,隋某人就挨了她一记踹。

好在四周尚有下人经过,商音没敢踹得太狠,重华公主咬着牙根遮掩口型,在打你这事上我跟她确实投缘,没办法,谁叫你这么欠打。

隋策结结实实地受下这一脚,他也不躲,皮糙肉厚地好似被猫爪子挠了一下,垂首只是笑。

所以。

他转过头,那天我问你的事,想得怎么样了?你的答复呢?作者有话说:隋宝:我老婆已经三天没打过我了。

虽然亲妈的事焦头烂额,隋宝还是没忘记撩老婆。

事情一结束就摇着尾巴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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