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音从第二道宫墙门出来时, 皇城正准备落锁。
隋策等到百无聊赖,闲得四处找石子儿踢,眼见她现身, 连忙追上前,你们说完了?聊得怎么样啊?她冷着脸不言语, 只加快了脚步,往远处停着的马车走去。
隋某人见状也不介怀, 心知肚明似地摇头笑道, 吵架了吧?早劝过让你别来了, 非不听……商音登上马车。
他很快尾随其后, 挨在一边儿坐下, 余光偷偷瞥着, 看她还是不说话,背脊挺得笔直端正, 双目炯炯地盯着前方,仿佛跟谁有仇一样。
喂?诶、诶?隋策特地在她眼皮子下打了个响指, 后者竟一动不动。
不是吧,这么生气啊?青年终于敛去玩笑,弯腰凑近了细细打量, 有些担忧地问:……难不成是她骂你了?骂得很难听?还是她动手打你了?用不用我帮你出气?反正我也被你爹派去送嫁,路上有机会。
重华公主深吸了口气,忽然侧过身面朝着隋策, 义愤填膺:我就不明白了。
为什么和亲的非得是公主不可?横竖都是两国邦交, 男人莫非就不能和亲吗?后宫里年轻的皇子海了去了。
她愤愤不平地冷嘲热讽, 哦, 治国平天下算功劳的时候知道让自己名垂青史了, 怎么不见你们在史书上给女子吝啬几笔?隋策听到此处, 总算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大的气性了。
起初他只当商音是孩子脾气发了,颇为耐心地解释,为何两国结盟惯例是公主远嫁,而非皇子入赘,这里头是有道理的。
自古皇族皆讲究血脉正统,大应也好,北境外族也罢,王位均是一代传一代。
公主能生育后嗣,可皇子生不了。
车马渐渐驶出宫门,车轱辘吱嘎吱嘎作响,四面隐有人声传来。
他说:尤其是嫁到她国为后的公主——你想想,这样生下的王子便是下一任大汗的继承者,而后代代相传,等于混淆了他国血脉,对大应而言除了是联姻,亦是对折颜王族的掌控。
退一万步讲,以后倘若真闹到兵戎相见的那一日,双方或多或少都会有所顾虑。
当然,也得靠远嫁的公主从中周全。
这些是皇子入赘办不到的……你有听说过哪国公主的子嗣继承王位吗?至于别国入赘我朝……隋策笑了一下,那就叫质子,不叫和亲了。
你这么聪明,不会想不明白这点的。
商音当然不是不明白,可纵然明白她也依旧意难平。
是,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讲?你觉得此举妥当,觉得它理所应当,不就是因为做公主,做女孩儿的不是你。
你是不是还认为这般行径很有道理啊?隋策一时语塞,竟叫她喷得开不了口。
幼年读书,于太和书库里撞见一位老先生,他曾告诉我,说在上古那会儿,炎黄之前,天下当家作主的其实是女人而非男人。
因为女子能够诞下后代绵延血脉,所以会生育的女人在地位上便比男人高贵。
好比蜂巢中的蜂后,蚁穴里的蚁后,所有壮丁皆以其马首是瞻。
她意味不明地轻笑,可老天爷偏那么造化弄人,让能孕育后嗣的女人体质柔弱,而男人则身强力壮。
或许其本意是想让男子充当保护首领的角色,但人与畜牲终究不同,力量的悬殊,导致了最后地位的改变——明明延续血统的是女人,可男人却能凭武力控制住女子,照样让她们替自己生育后代。
你说这可笑不可笑?隋策并未回答,他仍旧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两臂搭在膝上,神情似乎若有所思。
他不笑,商音就替他笑,笑得讥诮讽刺,大概是宇文姝的事令她有感而发,情绪颇为激愤:天下汗青多看不起女人执政弄权,一说她们优柔寡断,当断不断;又说她们眼界狭窄,气量不足。
可轮到武皇,却要批判她心狠手辣,不近人情。
莫非天底下的帝王,六亲断绝的就只有武皇帝吗?男人为权杀子杀兄杀父,便是刚毅果决,女人为权杀子杀女,就是最毒妇人心,真是好赖全让你们说了。
她翻起白眼:为什么如今是男人当权?我看,就是因为男人的心比女人更冷更硬。
你们不反思自己冷血残忍,却责备女人多情误事,真是岂有此理!隋策替全天下的男人挨了一顿骂,心里不免感到惭愧,我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些。
你当然没想过。
商音气不顺,你本就是男人,又不必遭此非议。
知道她所指的是春典那件事。
隋策只好不住点头,是是是,我代世间男子向你赔个不是,消消气,消消气……她倚着软靠无可奈何,唉,跟你又没关系。
他给她捋捋后背,禁不住纳闷,宇文姝这是对你说什么了,让你都反思起古往今来,前世今生了。
她什么也没说。
商音好歹平复了些许,是我自己觉得不公平。
隋策闻之一笑:苍天造人本就不公,这天底下不平的事太多了。
穷与富不平,商与士不平,连貌美与丑陋都有不平,更别提男女,他试图宽慰,好歹你是公主,皇亲国戚,在宫里可能过不好,可在宫外,家中府上不还是你说算了吗?谁敢给你脸色看啊。
唉,罢了罢了。
她叹了口气,这些话多少有点大逆不道,你就当我是胡言乱语吧。
车子悠悠停在重华府正门前。
彼时天已经快黑透了,管事并一个随行的小厮提着灯笼在台阶下张望。
隋策先跳下车,伸手扶她出来。
两人是吃过饭再出门的,这会儿都不饿。
明日一早还得入宫等着送亲,在通往花厅的路上时,他蓦地想起什么事。
等等——皇上指定要我带队送嫁,明早你不去见你姐姐,那岂不是,也不来看我最后一面了?嗯。
商音整理好袖摆,我同父皇打了招呼,说身体不适,在家休息。
明天我要懒睡,你自个儿去吧。
他压了压眼角,十分有意见地啊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
你‘啊’什么?商音斜睨着眼睇他,上回你去北境我已经送过了,横竖也是同一个地方,难不成还要次次都送?隋策分外不解地反问求证:难道不是次次送吗?这不是当妻子的本分么?我不是妻子。
商音倨傲地梗起脖子,驳得理直气壮,我是公主,我说了算。
这么快她就活学活用上了,真是不该给她脸。
隋某人暗暗龇牙啧嘴,在心头腹诽。
也不明白鸿德帝怎么想的,一定要派他送亲不可,前一次去就耗了大半个月,回京都没歇几日,这就又得上路。
如此一来他在外奔波快一月有余,无暇看顾杨氏的病不说,连和商音的事也搁置在旁,没个进展。
我不在家的日子,你若有空,记得去瞧一瞧我娘。
太医给她治了两个疗程,听说效果还不错。
我爹那个人……我总不放心他。
好。
商音边走边答应,我记住了。
对了对了,还有——他说着不晓得从哪里兴冲冲摸出一块大板子,来,你拿着。
东西刚递到眼前,重华公主额角的青筋就直蹦跶:又是拼图?南疆沙盘图。
隋策热情满满地给她展示,这图大,我特地找那老板定做的,比楼兰多了一片海域,拼完了好看得紧。
商音摁着太阳穴别过头,一脸嫌弃地试图逃避。
拿着嘛。
隋策握住她手,半哄半劝地放上去,替你找点事儿做,免得你又跑去找方灵均。
没料到他打的居然是这个算盘。
商音秀眉意味不明地轻轻一扬,足尖掂了掂,勉为其难地样子将图板拢进怀里,行吧,看在你还算识相的份儿上,我就收下了。
隋策想了想,依旧不太踏实,眼见商音到正院了要进屋,赶紧拉住她,诶、诶……我不在,你不会真的要去找方灵均吧?重华公主胳膊扭在身后,人却是背对他的,仰着脸冲天窃窃地笑了一回,故意滴溜眼珠逗他:这个么……看我心情,看你表现。
那不行。
得不到准话,隋策忍不住心浮气躁,你这样太犯规了,我可是替朝廷办事,你不能背着我在后院偷偷放火吧?她俏生生地转过来,这么说,我当着你的面找他就不算犯规了?隋策噎了个语塞,不欲同她说东扯西,脑中灵光一现,索性甩出自损八千的大招,发狠道:你要是趁我离家同他眉来眼去的,我就立马带着宇文姝私奔。
商音:……带着谁?隋某人发现此计之阴险真是绝无仅有,瞬间自得意满,你别不信,府里我还是有那么一两个眼线的,你若是联系方灵均,他们立马会给我飞鸽传书,我看届时咱俩头上谁更绿,这叫玉石俱焚。
这不叫玉石俱焚,这叫脑子进水!商音拿那块厚木板往他胸膛重重一拍,匪夷所思地打量他,你有病吧,想的什么馊主意!隋策皮糙肉厚,挨了打也不躲,只在那儿看着她笑,这不是为了让你投鼠忌器么?商音抄起拼图做上举的动作,这回隋某人还知道避,头偏得格外熟练。
她呵呵:我以为你不怕疼呢。
青年哭笑不得地解释:木头桩子敲脑袋会死人的,你下次可以换个别的,我保证不躲。
商音敷衍地一挥手,木板到底还是重,她放下来两条胳膊抱着,说:我懒得管你。
公主殿下将后脑勺扔给他。
隋策抬眸瞅了她几眼,手指摸摸鼻尖,片晌才试探性地用食指指背叩门一般戳了戳商音。
喂,你说……他神色躲闪又腼腆,视线倒是一直落在她发髻上,我们这样,是不是就算是,嗯……后半截话含糊不清。
她一时没听懂:算什么?就,之前我跟你提的,提过两次的那个。
商音略一琢磨,后知后觉地一顿,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突然打了个磕巴:你……你想得美,我还得考虑考虑。
还要考虑?隋策看她往屋中走,在背后问道,考虑多久啊?重华公主并没回答。
他只能再提醒:那方灵均的事儿你记住了啊,我说真的。
到时候街头巷尾都……话音没落,隋策摊开掌心接住屋中扔出来的暗器——是块纸包着的糕点。
寓意很明显,堵他的嘴。
隋某人脸皮厚,拆开纸包边吃倒退着往外走,唇角带笑,我争取早点回来!作者有话说:嘿嘿,发点小糖。
这一部分剧情算是彻底结束了,接下来的内容我要去理一理大纲www*ps:关于文中母系社会过渡到父系社会的讨论仅为作者观点。
这个思考主要来源于看过的一部日漫《来自新世界》故事中化鼠一族本是以女王为尊的母系社会,通过类似于蚁后一样的女王诞下后代壮大种族。
但后来雄性化鼠挟持了女王,切下其脑前额叶,让其沦为生育工具,从此转变成了父系社会。
当时看完给我的震撼就挺大的。
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补番,前期伏笔多,节奏慢,但最后结局很惊人。
感谢在2022-05-25 00:32:45~2022-05-26 18:14: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oolon 20瓶;磨人的小妖精2016 2瓶;嘟噜double.、任风吹花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