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一章

2025-03-22 07:25:03

隋日知没能回府, 自道场出来,便直接去了刑部等候调查。

朝官集体腹泻可不是个小案子,事关重大, 他作为筹备酒膳的光禄寺卿,哪怕东西未经其手, 也多少得落个失职之罪。

毕竟大应朝建都一百多年,还从未出过此等荒谬的差错, 丢的岂止是光禄寺的脸!若诸位大人有惊无险倒还罢了, 要真遇着个什么好歹……就算和皇上沾亲带故, 怕是一样不能善了。

商音一直派人盯着太医院的动向, 幸而有位相熟的旧识, 能不时带出点消息给她。

这坛酒原是给诸位朝官祭祀时举杯走场子之用, 喝得不多,也就三盏, 所以众人虽当日窜稀得面色苍白,但用过汤药, 休息一天半宿,已陆续转好至少性命无碍。

唯有三两个年岁稍大的老臣仍需卧床静养一阵。

案情牵连甚广,凡是参与酒水采买的一个没落下, 尽数被押去了刑部审问。

鸿德帝等着要结果,因而三法司皆不敢怠慢,仅三四日就拟了一份结案的文书呈上御前过目。

说是这酒在酿造之际由于保存不善早已损坏, 原本放在库房以待销毁, 却不知中途出了什么纰漏, 竟给摆上了大祭。

有了这番定论量刑很快颁布, 底下当差的役夫罚得最重, 其次就是经办的主簿, 要么一顿板子,要么一两年的牢饭或是徭役。

至于乌纱那更不用想了,能保住命都不错了。

隋日知这个光禄寺卿自然难辞其咎,在刑部关了几天,甚至不让亲眷探望,最后不出意外地被革了职,放回家去。

许是念在他作为天子的亲家,三法司未曾动用皮肉之刑,全乎人进去,全乎人出来。

闷热的午后天色阴沉,微光被隔绝在云下,厚重得令人窒息。

商音同隋策顶着日头于刑部大牢外等着。

遮阳的两把伞形同虚设,挡不住铺天盖地涌动的热流。

很快,她便见着那栅门后有个干瘦的身影出现。

隋日知好几天不见太阳了,一时有些难当其锐,伸手避开刺目的光,良久方试探性地往外走。

重华公主立时要上前去迎接,门口两个不长眼的护卫公事公办要阻她,被殿下劈头骂回去:放肆!本公主的驾你也敢拦!今秋与隋策左右扶住隋日知,她紧张地在边上打量,爹,你在里面没吃苦吧?他们可曾对你用刑?有没有屈打成招啊?待审的朝官牢狱和寻常疑犯的不同,可监牢始终是监牢,加上极频繁的审讯,阴暗的环境,他分明清减了一圈。

饶是如此,隋日知仍旧扬起一副事事不往心里去的笑脸,宽和道:不要紧的,大家同朝为官,怎么着也会留点情面,没有用刑,你放心吧。

见他总忍不住去抚腰背,隋策轻皱起眉:爹,你这腰是怎么了吗?他开口还是说没事儿,里头湿冷,睡不大好,可能是岔了气。

我回去躺躺就行。

马车太颠簸,因而便雇了顶四人抬的大轿,停在不远处的树荫下。

隋日知一面走一面道:明日起我也就不必再进宫应卯了,听马尚书的意思,大概四五日后吏部的文书就会送到府上来,你若不忙的话记得帮我去光禄寺收拾收拾,看可有自家遗落的物件。

商音心中只觉歉疚,爹,要么再等等吧,我等下进宫去求求我父皇……诶,不用不用。

老头子直摆手,语气诚恳之至,我岁数也不小了,索性趁此机会告老归家。

他怕公主不信,还解释,十几二十年的和膳食打交道,如今早没了年轻时的精力,这些个大典啊大祭啊一多起来,简直忙得焦头烂额。

现在放回家了挺好的,即便没这出,我过不了多久也会与陛下提出辞官。

只当出了回糗吧,人在官场,哪能不湿鞋呢。

隋日知倒是看得很开,他有公务做时兢兢业业,无事一身轻时也乐得悠闲,在今秋地搀扶下低头就钻进了轿子里。

然而背后的重华公主却犹自落在远处,两手只用力揪着繁复华贵的襦裙,神情里带着无法自拔的郁结。

商音不是个能轻易被旁人安慰到的人。

倘若她自己想不通,外面的言语再多,听着也像是耳旁风。

隋日知回到西府,东府的大夫人和几位姨娘带着压惊礼拜访探望,族中的远亲应该陆续也会登门。

他先是道谢,而后挠头不好意思地解释,直说自己上了年纪,一时不察才有这般的失误。

哎,老了老了。

他唇边只笑,自嘲道,眼又花,人又忘事,怎能不出乱子?这饮食的要职看似不起眼,一有疏忽可了不得,还是让年轻一辈的接手更好啊。

隋日知对外将所有的过错皆往身上揽,那模样好似真的感慨且后悔,无关之人不明就里,于是纷纷替他不值。

多美的闲差呀,纵然当不了三品的寺卿,退下来在弘文馆、翰林院养老也不错。

若没这档子事,隋二老爷满可以再领十多年的俸禄呢。

亲朋好友是糊弄过去了,家中却有个比他更多心的。

杨氏从道场出事当日起便彻夜难以安眠,自责愧疚到无以复加,只觉是此前隋策身世的问题,搅得他心神不宁,方才导致祭祀出错。

越想越不可收拾。

都是因为我,是我把你们搞成了这样……后宅房内,丫鬟给她顺后背的气,杨氏坐立不安,满眼惴惴地朝隋策道:不如、不如我回去住吧?她目光闪烁得厉害,我近来总做梦,反复自省,或许当初不离开别院可能更好?我若还在那处也就不会有后面这些麻烦了。

娘……他单膝跪在床边,语气显而易见地透着疲惫,不关你的事,官场上有争斗再正常不过了,哪怕没有你,对方要下手一样能寻到别的理由。

杨氏不以为然:那也是我让他们有机可乘,我给他们递了刀子。

隋策:这怎么能叫递刀子……你看看你,看看你爹。

她抚上青年的面颊,大好的前程,多体面的官衔啊,从前十几年安安稳稳的,要不是我,要不是我的话……商音瞳孔不易察觉地一缩,回过神才轻轻在她肩头摁了摁:娘。

眼下追究原因没有意义,你现在即便回去同样于事无补,不仅如此,还会给人落下口实,那些说三道四的,更要编排你是做贼心虚了。

知道杨氏光口头上劝没用,对她得连哄带吓。

且不论是否与你有关,仅靠一味躲避绝非良策,届时叫人挖到明面上去,那传出来的话可比如今的流言蜚语还要难听,得不偿失的。

三两句下来,杨氏逐渐不再焦虑,反而仔细地琢磨起其中的厉害关系。

商音趁机俯身,苦口婆心:你和爹都不擅于应付此道,不妨在家好好休息,近来暂且别出门,一切就交给我与隋策处理。

好么?说话间,底下仆婢端着托盘叩门,该是她吃药的时辰了。

重华公主不多作打扰,起身让开,一步一步慢慢地退了出去。

行至门边时,商音扶着墙不知怎的又回头朝屋内望一眼。

隋日知正执汤勺给杨氏试药汁的冷热。

这家里一个惯常息事宁人,一个遇事六神无主。

没了隋大夫人,整座西府都透出一股任人欺凌的羸弱。

所谓的人间烟火祥和,不过是摆在窗户纸下的烛火,一碰就灭。

太易碎了。

她看着乱成一锅粥的隋家,复杂的心情里多出一丝连自己也未曾觉察到的犹豫。

仲夏的夜黑得略迟,半合的银月缀在微蓝的苍穹上,光亮不足,朦胧有余,瞧着璀璨温柔。

尽管为老父亲的案子奔波了数日没合眼,隋策仰头暗吸了口气,落在商音身上的目光依旧是耐心而平和的。

他脸色微显倦然,淡笑着像是感到抱歉:今晚在这边留一宿,好不好?我还是有点担心,想陪陪他俩。

嗯。

商音自然毫无异议,忙点点头,接着又补充,多住几日也行。

眼见她如此乖顺,隋某人仿佛趁火打劫似的,虽不及平时那么有精神,依旧要调侃,到我家可就不能住客房了。

你得睡我房间。

公主殿下见他这憔悴的眼圈,都不忍心说重话,纵容地叹气:唉,睡吧睡吧。

你爱怎么样怎么样了。

难得在外留宿,尽管隋家高门大户已是十足的气派,今秋仍回了趟重华府将一些必备之物取来。

像是熏香、擦身子的香膏、公主离不得的凉枕等等。

伴驾随行不好讲究太多,但同在永平城内,钱权能解决的便利,她素来不会亏待自己。

晚饭一家子人都用得少,隋日知在牢狱中饥一顿饱一顿,又大受惊吓,胃口着实欠佳,于院内散步消了消食,便回房休息去了。

夏风闷得人周身黏腻。

隋府也有冰,但储备不多,商音特地叫下人从自家拉了好几车,以供夜间解暑之用。

她先沐浴完,光脚坐在床沿边,手执一柄团扇,出神地盯着虚里,好似享受冰山带来的凉意。

隋策成年后回府住的时间就少了,先是入伍离京,很快又成了家,入赘公主府,房间里难免透着点缺乏人气的冷清。

但看得出,周遭常有人打扫,像是桌上整齐的文房四宝,多宝格满满当当的摆件玩意,皆一尘不染。

重华公主对这等凡夫俗子的住处没多大兴趣,反正除了皇宫,哪儿瞧着都寒碜,泛泛一打量,便低头想往里侧挪一挪。

手正撑着被褥,似乎摸到什么硬物。

她拿到眼前来瞧,玉骨丝绢玛瑙坠,居然是把扇子。

这什么东西……商音不紧不慢地展开扇面,只见白绢上画着一幅清雅的山水文士图,歪脖子老松旁站着个模样俊俏的郎君,举手投足风姿绰约。

她再翻过这一面,可得不了,一行近乎怼脸的粗笔写道:天下风流我一人。

[注]重华公主眉头紧皱地脱口而出:谁这么不要脸。

什么不要脸?隋某人刚冲了个凉,犹自擦着后颈沾上的水,从屏风外绕进来。

作者有话说:[注:天下风流我一人——好像是白玉堂的判词]报意思,最近三次元遇到一些麻烦,更得会比较慢(虽然之前也挺慢了一直用的笔记本坏了,新买的电脑送来又有故障,正在和商家扯头花,所以码字环境略艰难qaq接下来就是本文为数不多的同床共枕了!为表歉意,给大家发点红包~~限时至下次更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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