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看见商音手里握着的折扇, 隋策就笑起来。
这东西居然还在——从哪儿让你翻出来的?以前我怎么没找到。
她示意枕边,扬起扇柄:你的吗?自然是我的。
他行至床前挨在一旁坐下,信手抽走, 动作熟练地唰声展开,搁在胸前潇洒倜傥地轻摇轻扇, 本少爷昔年当纨绔之时的道具,名家所绘, 亲笔题字。
放到今天, 价格恐怕还不便宜。
公主殿下先将信将疑地瞥他, 继而努努嘴, 上头画着的人呢?我啊。
隋某人毫不脸红, 不像吗?他摆到眼前细瞧, 很明显嘛。
商音对此鄙夷不已,胡说, 哪里像你了,你有那么清秀么?啧……隋策啼笑皆非, 七八年前毕竟年轻面嫩,尚且水灵,小爷我也是曾经做过美男子的好么, 你别不信。
他满口长叹短叹的感慨,我是叫吹角连营给耽误了的风流雅士,现在的文坛中没我, 是他们的损失。
知道隋策自恋起来收不住势, 她皱起鼻子半是嘲讽半是轻嗔:哼, 我如何不记得你小时候模样好看啊?说完自己回忆片晌, 愈发笃定, 感觉挺普通的。
那是你对我有偏见。
他义正辞严, 我进宫哪回不是屁股后面跟一群小郡主小宫女,甩都甩不掉。
对方自鸣得意,暗恋小爷的人,可多了去了。
商音翻着白眼好笑,没把他的话当真。
羽林将军却有几分怀念地端详着扇面,以前这玩意大家人手一把,付临野也有,成日里穿得花枝招展,招摇过市。
他怀念地打量周围,许久没回家了,四壁都翻新了好几次——正巧能让你看看我从小长大的住处。
进门左边的墙上还有十一二岁时做的标记,每日总要叫下人替我观察是否长了身高。
唉,房里好玩的或多或少被他们收走,要么就扔掉了,这会儿瞧着可没我离家前满当。
隋策往床上一躺,到底是睡惯了的地方,大喇喇地舒展四肢,像是只格外放松的柴狗。
商音侧头瞧他片晌,好奇地问,你小时候也住这儿的吗?嗯,睡的是同一张床。
他说着,指尖撩起她后背披散的一缕秀发,懒洋洋地闲谈,几时也带我去瞧瞧你住的地方?那没什么好瞧的。
她在旁看他,我不像你,小时候隔三差五地搬宫宇,一点可留恋的物件都没有,看了也是白看。
隋策:那倒是……他险些忘了这个。
商音落在食指上的青丝被卷成了几道弯,很快又笔直柔顺地落下,青年似乎是乍然想到了什么,蓦地一蹦而起,飞快下床。
对了——隋策跑到桌案处,在旁边的柜子里一个抽屉一个抽屉的翻找,不知是在寻何物,片刻后才窸窸窣窣地握着一件东西神秘地走来。
干什么?商音见他手藏在身后,探头想瞧个究竟,却几次三番被他躲过。
什么啊?隋策绕到她背面,半倚在床上,怕她偷看还不由分说地将脑袋掰回去。
很快颈项间便多出一抹清爽的冰凉。
她夏日的里衣十分轻薄,对此感受得颇为真切。
商音立刻低下头,两指拈起锁骨上那串做工略显拙劣的珍珠链子。
珍珠不是上品,大小还各有千秋,实在算不上贵重。
隋策屈腿一搭手,笑道:我自己做的,少时跟着别人学养蛤蜊,一养就是三四年,好不容易养大了拆开,结果只得这些。
我于是想着,何等辛苦费力才得一串,可不能随意舍了人,必得等将来成亲,谁是我媳妇就送给谁。
原本几个月前便准备回家取了给你的,可惜一直有事情耽搁。
商音目光怀疑地压下眼皮,我们成亲之日你怎么不给?……你那时候像我媳妇吗?这理由算是勉勉强强,她手执珠链,再对照不远处的铜镜遥遥观赏,只觉怎么看,怎么难看。
不行不行不行……太丑了。
公主殿下说话就要摘。
……隋策没见过如此不给人面子的,忙拉住她手腕,喂,我一腔温情,我的心意啊,你嫌丑?!商音理直气壮,心意也架不住它真的丑啊!太拉低身价了,我不要戴。
你有衣裳遮着,戴在里头又没人瞧见!他继续坚持。
公主依旧我行我素,怎么瞧不见,我自己就瞧得见。
两人从争执拌嘴到动手动脚,一个要取,一个反对,不多时便在床上扭打起来。
以至于,端奶茶来的婢女们在外头叩门,都能听见里面的动静。
各自掩嘴偷笑。
少爷。
府里待得久的侍婢还是习惯如此唤他,奶茶热好了。
隋策:进、进来……床上的两位主子张皇收拾好衣着头发,一副凛然肃穆的模样端坐得略显生硬。
临睡前一碗热奶茶是隋家的习惯,据说能够安神助眠。
婢女收拾完杯盘退出去后,外间的灯便灭了,只屋内留了一盏,照得视野昏昏的,漆得油亮的檀木柜椅于烛火下近乎发光。
商音是头一回在旁人府邸过夜。
她枕的虽是自家枕头,但鼻息里深深一嗅,仍能闻到别的香气,同隋策身上的,有些类似。
忍不住,就多嗅了几下。
隋策睡在靠墙一侧,闭着眼睛面朝着她,尽管困得犯懒,仍旧开口问:怎么了?商音道:闻闻你家床榻上熏的什么香。
她凑在薄被里专注地琢磨少顷,和你……衣料中的味道差不多,挺好闻的。
这回他倒奇了,睁眼问:是吗?什么味儿?隋策还抬起胳膊特地闻了闻,我身上还带香气?我很少熏香的。
她答得颇为直白:有点像烂木头的气味。
隋策:……不愧是公主殿下,永远都如此能煞风景。
这应当是商音和他第一次头挨着头同床共枕。
在南山围场那会儿,隋策为了避免尴尬,只拥被半靠着软枕而眠,自是没有现在眼对眼来得直接。
与之在同一高度平视时,商音才发觉,自上而下看隋策,他的五官眉眼会比以往更深邃。
青年白日间恣意乖张,仿佛什么事都难往心里去,然而此刻闭目休憩,眉心却若有似无地皱着。
可见,也不是全然不在意。
商音一言不发地注视许久,试探性地伸出手。
尚未触及到他的脸颊,隋策已有所感,掌心覆上来握着她的,先是牵到唇边轻轻蹭了一下,然后才收进怀中。
身后的灯烛不安地跳了跳,墙上都是巨大的灰影。
她终于开了口:为难老人家了,一把年纪还受这些罪。
隋策听出来这话里的自责,将五指握得紧了紧,语气尽量自然地表现出轻松:横竖老爹岁数也大了,就像他自己说的,与其陷于朝里的是是非非,倒不如早点抽身而退。
他的性子的确不太适合做官。
话虽如此……但主动辞官和被迫革职毕竟是两码事。
同那边的梁子已经结下。
商音欲言又止,往后的路,恐怕更不好走,你……我们得做好准备。
隋策抬起眼皮,瞳眸深处清澈而幽邃,他淡笑着贴在枕上略一点头,说:嗯。
绕过她腰肢的手臂没怎么用力气,便已将人捞到近前,环抱着应下:知道。
商音在他怀里扬起下巴,你若在朝中遇到什么麻烦,或是刁难,记得要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我有我的人脉,说不定能帮到你。
她其实还想嘱咐什么。
明明一天下来心中很不踏实,可又觉得,隋家最近事多,他已经够烦的了,何况这些事还都是因自己而起。
于心有愧,言行不免就生出诸多犹豫。
隋策:……好,一定。
他道完好字,语气听着便已经很疲惫了。
商音没舍得再搅他的好梦,只能困在他臂弯间,不大舒适地合眼睡下。
……贴得太紧,又闷又热,真是一点也不舒坦。
原以为吏部的文书要过两天才到,没想第二日清晨就送来了,还并非吏部下发,而是由内阁审批后皇帝亲笔拟的诏书。
鸿德帝在圣旨上给足了隋日知面子,遣词委婉,对于光禄寺大祭上的疏漏,只轻描淡写一句就遮了过去。
能看出来,天子的气至此也差不多该消了。
隋氏一族的荣耀到这一辈,最风光的便只剩下隋策一人,族里旁支要么远派地方为官,要么就是挂职虚衔。
来头虽大,实权却有限。
商音陪着隋家两夫妻用完了中饭才坐马车返回公主府。
午后的太阳正烈,晴空无云阻碍,光便暴虐地当空落下。
如此迫人的热浪哪怕是有华盖遮顶,也一样叫人睁不开眼。
她用团扇挡在太阳穴边,急匆匆地准备进门,那石狮子后的一个身影像怕错过了似的,也跟着快步而出。
比骄阳还明媚的云家姑娘单薄地站在不远处看她。
商音余光不经意地瞥到了,带着几分狐疑停下步子,在炎夏酷烈的大太阳中颦眉端详对方。
云思渺不敢离得太近,一是为避嫌,二来亦畏惧公主殿下的淫威。
她话不好言明,只摆正姿态低头恭恭敬敬地朝商音深鞠一躬。
自从在城郊长亭受公主威胁之后,回到梁家,皇后那边忽然命她不必再去隋驸马跟前晃悠了,而所谓的美人计更是就此不了了之。
梁府上下仿若自顾自地在忙什么,一时间竟无人理会她。
再怎么貌比西施的女子,要是派不上用场,便与花瓶无异。
云思渺好几次追问父亲一事的后续,那位姑奶奶却屡屡搪塞,想回去却也不肯放她走,只叫她安分地在府上等着听皇后娘娘的安排。
梁家已对她不管不顾,云思渺急得没有办法。
恰好日前,樊州的家书传来,娘亲说一位从京城下放的大官替她们还清了所有债务,连父亲的案子也批复重申了。
这事儿办得隐晦,并未向外声张,据那位京官所言,他是奉公主所托而来的。
大应朝哪位公主能管她的闲事,答案几乎是不言而喻的。
云思渺不知重华殿下此举是为了堵她的嘴还是为了收买人心,但无论如何,她都感怀于心,即便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于是弯腰下去盯着滚热的地面语焉不详地说道:多谢四公主。
公主以后若有何吩咐,思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商音听完,许是压根没放在心上,扫了她一眼就进府躲太阳了。
**隋日知虽已被革职,此事掀起的流言一时却没那么快过去。
起初是议论他常年豢养外室的丑闻,连带隋策也成了朝堂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商音派人狠狠地禁了一回,可惜是扬汤止沸,越不让百姓嚼舌根,他们越逆反着要嚼舌根。
最终只能罢了,毕竟她自己的名声都难以挽回,何况替别人呢。
再然后是祭祀酒水的遗症。
原本经太医调理,诸位大臣皆已康复如初,然而回府休养的几个老臣里总有一两个体质弱的,要么从前便有病史,要么年老体衰,这么一折腾,竟有个没能挺过来,一命呜呼。
虽说死的那位死因并非是由酒水引起的,但终归是引火索,家中人咽不下这口气,上门找隋日知理论。
隋寺卿早就没有官职在身,旁人对他自然没了多少忌惮。
这老头儿又一贯好脾性,认错、认赔、任人辱骂。
半个月以来隋府周遭都是鸡飞狗跳的,路人经过都得绕着走,生怕沾了晦气。
隋家不好过,隋策再如何豁朗这些天也不□□露出些许心事重重。
商音自己没了主意,跟着不太高兴,找来今秋让她进宫一趟,问问云瑾与顾大叔有没有什么好的法子。
此时的官场。
知道重华公主近日颇为不顺,在朝当差的裴茗怎能听不见同僚的议论之声,故而挑了个休沐日,邀上杨秀到公主府拜访。
因得前次商音有意引见,裴茗理所当然的认为杨秀和他是同类人,皆为公主幕僚,受其恩惠。
如今于天逸被罚去了地方,殿下身边缺少出谋划策的,故而才将此人收入麾下,这并不难理解。
所以裴茗很热络,偶尔得闲了便去信到彭县与杨秀交流诗文,推心置腹。
不过杨大人作为父母官,俗事繁杂,倒是不常回他。
殿下瞧着清减了许多。
荷花厅中阴凉,婢女给二位大人摆上冰镇的瓜果及解暑的甜汤。
裴茗道了句谢,依旧关切商音,您要留心身体,外头的风言风语传个一阵也就过去了,您忧思过重,吃亏的还是自己。
他说完,一旁的杨秀也附和,是啊殿下,有什么事大可吩咐我们去办。
重华公主在上座无奈且疲敝地叹了口气,淡笑:劳烦你们来看我,有心了。
裴茗:唉,我们这算得了什么?几句宽慰的话罢了。
真正烦心的是殿下您。
商音颔首以示感谢:我会想办法找些别的新鲜事调开众人的注意力,届时看要不要送两位老人家到江南一带颐养天年。
知道重华公主受隋驸马家中的破事连累,杨秀其实并不赞同她与隋日知走得太近。
说白了,公主虽下嫁出降,可到底是隋策入赘,她怎么着都是宇文皇室的人,和隋家关系远着呢,隋大人犯事儿与她什么相干,不如早些撇清为好。
但话不能直说,他只道:殿下,老人家年纪大了,恐怕不宜舟车劳顿。
哦对。
商音想起来杨氏有病在身,赞许地点头,还是你考虑得周到。
等下人们添完了他们各自碗里的酸梅汤,恭敬地退了出去,裴茗才忽然压低嗓音:您这段时日行事可得当心点。
见他似乎话里有话,商音也跟着倾身细听。
裴大人神情严肃:不久之前梁家大公子梁敏之找上我,听他那旁敲侧击的意思,是想让我为他们所用,好暗中监视殿下的一举一动。
公主波澜不惊地挑起眉。
他许了卑职不少好处,不止金银千万,更有刑部郎中这等高官厚禄……恐怕是有备而来,殿下可要警惕。
尽管不知梁国丈与公主有什么仇怨,裴茗却不多问,毕竟是诸位大人物的斗争,好奇太多反倒不妥。
言罢又朝边上的杨秀提醒,禾如也是,提防着点儿。
杨知县端着甜汤走神一般恍惚了良久,而后才反应过来,忙道:嗯、嗯。
作者有话说:杨秀:得嘞,马上就去。
别想了,虽然是自己家的床,这种时候也是不可能do的,隋宝子倒头就睡(所以说啊,这小年轻在想谈恋爱之前,都幻想着以后的困难都不是困难,都能解决。
一旦真的遇上了,还是会觉得现实比理想残酷,没那么容易de~~让我们来回顾隋宝子当初的豪言壮语——(翻书ing)隋阿宝:你凭什么觉得我们老隋家护不住你,他们方家就行?隋阿宝:公主殿下,可用的人不嫌多啊,多我一个,我还能保护你,是不是?隋阿宝:以后谁欺负你了,我就替你欺负回去。
(三杀达成)感谢在2022-06-18 23:49:16~2022-06-20 18:44: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果在这里?(\'ω\')?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大大更了吗 6瓶;小烊要吃一口榴莲嘛 5瓶;七星草、shinecherry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