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月阁的小茶房里。
老太监将一份名册推到商音跟前, 说话时语气还是慢条斯理,吐词清晰,这是殿下之前要的, 梁氏党羽的名录,已详细补充到正八品主簿。
言罢, 他又另取出一本来放上去,梁氏的对敌, 以及不与他亲近的朝臣册子, 我也让人做了一本, 殿下可比对着观看。
商音口中道了句谢, 却仅信手一翻, 他对家有哪些一目了然, 再清楚不过,便是上册也没几个, 所以才不叫你多费功夫。
老奴闲在深宫,横竖无事可做, 能替殿下多分担一些是一些。
顾玉德脾气和顺,动作稳当地给她斟满了茶,貌似不经意地问:殿下如今与驸马和离, 孤身一人,还打算向梁氏复仇么?听到和离,她拨弄书页的指腹微不可察地一顿, 容色平常地抬眸, 行百里者半九十, 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 我总不能现在放弃。
他闻之颔首, 试探道:是……仍去找小方大人?公主飞快否认, 不找他!这些男人都没什么用。
她无所畏惧地倨傲道,求人不如求己,本公主自己来,省得说我连累别人。
商音若有所思地垂目自语,总有办法的。
老太监听完,眼观鼻鼻观心,心领神会地不再提此事,转而说道:老奴派人整合名册时,倒是得到一个关于梁家父子的秘闻。
她问:什么?梁氏养着一批忠心耿耿的死士,数量不少,名为‘长山卫’,多年来除了替他铲除异己,同样帮他打听各处的情报。
这又怎么。
商音未觉不妥,高门大户养着给自己咬人的狗并不稀奇,我也有啊。
老太监不紧不慢,据底下人带回的话说,梁家‘长山卫’此前一直在找什么人,大江南北满世界地搜寻,似乎颇为重视。
她秀眉一挑。
听他接下来道:而恰恰是在近两月,别地的‘长山卫’活动却逐渐没那么频繁,反而往京城聚拢,像是……已经找到了。
老奴不知此事于殿下是否有所助力,但还请殿下多多留意。
自宫中出来,下了小轿,皇城边儿的窄巷里停着公主府的马车——寻常坐车入宫的朝官们也多是将自家车子放在此处。
商音犹在回想顾玉德提醒她的那番话。
梁家在找人。
能惊动死士的,肯定不是一般身份。
换做商音自己,她若找什么心心念念牵挂着的人,那也是派出侍卫或托付京兆府帮忙,死士出面是要动刀子的。
所以……对方铁定知道梁国丈的什么秘密。
殿下。
云瑾见她要上车,问说,时候尚早,殿下还打算去哪里吗?商音随口应道:哪儿都不想去,回府吧。
云姑姑和今秋就这点不一样。
姑姑年长,算起来是公主娘亲那一辈的人,长辈大多爱操心,她如果认定了什么事儿对她好,半点也不会松口。
入秋了,难得天气这般凉爽,作什么老在家窝着啊,得多往外走走,闻闻人气儿才是。
您看您,十天半月没出过门了,不怕闷得慌吗?商音觉得阖府进出的又不是鬼,轻轻无奈:府里有人气儿。
府里怎比得上外头热闹?下人是下人,下人再多终归是伺候的,打杂的,与桌椅摆设无异,人得往有烟火气儿的地方去才是呀,您看便是那些花啊草啊的,也是闹市里长得更好些。
今秋在旁帮腔:就是啊就是啊,殿下总不出府,人瞧着都不及平时水灵了。
商音连忙捧住自己的脸摸索。
横竖已经上了街,您不想去看看新上的胭脂水粉,新出的话本杂记,新到的花花草草吗?走嘛,走嘛殿下。
她和云瑾左右施法,烦得公主实在没了脾气,只得老老实实地被架着去逛街市。
和离之后,商音就再未见过隋策。
身边的人怕她多想,从不在她面前说起这个名字,便是谈论也仅在背地里。
所以商音只知道隋策被了调去京营。
离开羽林卫,他现在一个月才入皇城述职一回,所以尽管自己进宫面圣的次数不少,能偶遇的可能性却微乎其微。
大概正因如此,当时隔多日又一次看到他,重华公主才感到这么地意外。
彼时商音正站在常光顾的那家花市架子下挑牡丹,街边的当铺后拐出两个人来,一路有说有笑,嗓音极其爽朗,带着点慵懒上翘的味道。
她听着莫名耳熟,几乎是下意识地直起身。
秋叶红枫当头展开一片浓艳的橙黄,有细碎的微光漏下,照得青年那张脸年轻又明亮,眼角的笑纹刚好弯成一道弧。
隋策一反常态,他穿了身清爽斯文的靛蓝直裰,外罩一件宽袖纱袍,握着柄玉骨的折扇在手,与友人从那边走来时,端方俊雅得像谁家爱附庸风雅的纨绔少爷。
商音有那么一瞬居然没认出来。
这种事本就该让子勤出马,他最擅长……隋策笑了一半,眼里的光就不期而遇地扫到这边,他神情中用于交际的温润逐渐消散在了眼底,取而代之的,是商音再熟悉不过的阴阳怪气。
青年侧目望着她,微微歪头,牙根似乎是咬着的,唇角肌肉绷紧,一副要笑不笑的挑衅之色。
重华公主刚还在怔愣,见状那遇强则强的脾气就上来了,立时不甘示弱地扬眉瞪回去。
就你会甩脸子吗?谁还不会了。
她翻了个优雅的白眼仍旧俯身端详掌柜进献的花,东洋牡丹我要三盆,雪山之巅两盆,黑色银莲种若有了再派人到公主府上取钱。
隋策经过花店,便毫无征兆地停住了步子。
一侧的友人发现他视线盯着的是那位殿下,顿时住了口不敢多问什么——这永平城何人不知他二位的恩怨情仇,当即挪开一小步,在边上背景似的戳着。
掌柜满脸堆笑,应承的话才要说出口,一个吊儿郎当的身影便行至跟前,指着手底下的花:老板。
他故意加重语气:我也要三盆东洋牡丹,两盆雪山之巅,黑色银莲花种子有多少拿多少。
商音离他几步之远,闻言腹诽着别过眼。
心道:学人精。
他懂什么种花养草。
掌柜十分为难:驸……大将军,小店的东洋牡丹和雪山之巅拢共就各四盆,没这么多呀。
要不,您且把余下的带走,等新货到了,我亲自让人给您送去?隋策不说好,亦不说不好,只眉梢一吊,唇角勾得简直欠揍,我出双倍。
商音星眸一瞪,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明目张胆地不要脸,此时此刻当然不会服软,立马迎难直上:我出三倍!他好整以暇地继续往下跟,我出四倍,不仅出四倍,这儿的牡丹与芍药我全包了。
公主殿下咬了咬牙,一把推着掌柜的肩,我出五倍,所有的花都不许卖给他!掌柜:……这两位怎么打起来了!隋某人不紧不慢道:我出六倍。
我十倍!十五倍。
十五倍。
商音终于忍不住转向他,你有那么多钱吗?你管我有没有。
隋策抱着双臂一耸肩,似笑非笑地抿着浓郁的嘲讽,反正我加得起,四公主若是怕了,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谁怕了!重华公主不出所料被气得不轻,她发了狠,扬言道,整条街的花店我全包下了,从这一刻起,不卖姓隋的一草一木。
隋某人听得直点头,煞有介事地比了个拇指,给她意思意思地鼓鼓掌。
不愧是公主殿下,财大气粗,鄙人佩服。
商音一面气哼哼地磨牙,一面不屑道,你有本事再加啊。
不想他能屈能伸地摊开手,我没本事,不加了。
她那一口气刚咽下去不过半瞬,很快就回过味儿来,指着他鼻尖质问,你故意抬我的价?隋策眨了下眼,承认得毫不脸红,是啊,我故意的。
怎么,后悔了?他这一句话仿若一语双关,道出口后两个人都不动声色地怔了一怔。
青年挂在唇边的冷嘲热讽不自觉褪去,他像是为了掩饰情绪,一眨眼后便瞥向了别处,展开扇子风度翩翩地装模作样。
商音面不改色地冷哼,笑话,本公主缺这点钱吗?话并非正面回答,隋策意味不明地颔了颔首,那殿下您慢慢逛,卑职不奉陪了。
她盯着街上的那道背影,贝齿左右磨得用力。
云瑾此时方上前来,与花店掌柜对视一眼,问她家殿下:花店……当真要买吗?殿下一时气话,其实倒也不必……买!怎么不买。
商音输什么都不输气势,让管事开银子。
隋策或许是与什么人相约在这近处的酒肆赴宴,她离开花市往前行了不多久就看见他摇着扇子进去。
酒楼不及杯莫停雅致,许是价格便宜,什么三教九流的都在里头吃喝。
他那模样扎眼得很,甫一露面,坐在周围的几个花娘便冲这边抛起了媚眼,惹得边上的世家子们不怀好意地吹起口哨,还拿手肘捅了捅隋策,示意他招姑娘喜欢。
那公子瞧着好生面熟。
身后的胭脂铺前,年轻的小姐妹交头接耳议论,似乎哪里见过,可又想不起来了。
哎呀,隋驸马你还记不得?从前常在御街一代巡视的。
啊,是隋将军呀?她颇感诧异,而后定睛打量一番才信了似的,他从前着戎装倒是不觉着什么,眼下换了装扮,反而清俊了不少。
另一个赞同,何止,我瞧比小方大人还好看呢。
年长的揶揄道:喜欢啊?反正隋大人孤身一个,你不妨回去让母亲替你说媒呗。
哪儿轮得上我呀。
她略感遗憾地笑,想嫁进隋家的大有人在呢,咱们的身份肯定是配不上了。
这声音自重华公主背后走过去。
她抿着唇面色不愉,云瑾在旁偷偷看时,只觉殿下嘴里的一口银牙咬得滋滋直响,简直能泛出火星来。
和离的旨意虽是鸿德帝派人亲自送到重华府的,但此事一出,挨休的隋策在坊间的名声反而暴涨,人人皆道他不容易,忍受四公主足足一年,最后还没落得个好下场。
而勋贵们的想法更是清奇——能包容宇文笙那么久的男人,他一定不简单!连重华公主都可以忍耐,还有什么是忍不了的,自家闺女嫁过去必然不会受委屈。
一时间上隋府说媒的络绎不绝,隋家大公子莫名成了香饽饽。
反之,对商音的揣测大多是老生常谈了,世人见怪不怪——重华公主嘛,有什么是她干不出来的?别说是和离,谋杀亲夫也不稀奇啊。
酒肆内,不晓得哪位阔绰的老板娘给他们送了几壶好酒,京营里的少爷兵们知道是沾了隋策的光,一个劲儿地调侃他。
青年却没说什么,垂眼摆弄手里的酒杯,唇边的笑很寡淡。
不经意瞥到窗外时,明媚鲜妍的少女伫立在人来人往当中,发现商音也同样注视这边,他表情先是一顿,神色随即锋利起来,好似非要让她看见自己现在过得多自在似的,得意地挑起眉,朝她一举杯盏。
哼。
回去了!果不其然,公主气得扭头就走。
隋策还维持着得意的神态,一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处,视线却也没有挪开,到了最后,反而显得有些落寞。
**花市送来的牡丹玫瑰摆满了院子。
夜里,商音将天价请回家的雪山之巅修完枝叶,往窗边一推,正好和桔梗花并排。
九月恰是花期,白色的桔梗在她这小半年地精心莳养下开得繁华灿烂。
她拿手指轻轻抚了抚,甚至不敢太过用力。
桔梗便温柔地一点头,安静得悄无声息。
商音在桌边支着脑袋沐浴月色,她特地熄了所有的灯便于清辉入室,下人们都被打发回房休息,万籁俱寂。
公主侧过身时,背后的酸枝小榻就撞入视野里。
说不上为什么,这张矮榻她没叫人搬走。
但平日几乎也没有用场,被褥枕头全撤了,只露出其中雕刻精细的鸳鸯戏水纹样。
这还是当初成亲时,宫里给置办的。
商音慢条斯理地拂过漆得光亮的刻纹,莫名想起那天黄昏彩绸绣球高挂,乌泱泱的仪仗前呼后拥,华贵的轿辇穿过永平城最热闹的街,喜气洋洋地抬进这座府邸。
彼时她并不高兴。
但如今想想,或许此生也不会再有那么风光的一幕了吧。
真亏啊。
商音自嘲地摇头笑笑,最好的日子也叫她气过去了。
重华公主抬起视线,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环视着自己这方奢靡的住所,想着和隋策吵过的那么多次架,想着在怀恩街惊马,在围场山野躲追兵,想着偷偷背着今秋吃宵夜,想着每回给他留门,他脚步声里的小心。
原来都一年了。
她说:过得真快。
隋大将军回府时,他亲娘便觉察到他这次喝得比以往多,尽管人没醉还清醒着,但下盘不太稳。
杨氏忙命小丫鬟去煮酸辣汤来,让他先别睡,否则明早宿醉头疼耽误上职。
隋策坐在桌案前一个劲儿地同她说没事。
你自己休息吧,不用管我,我不要紧,真的不要紧,真的……杨氏替他打扇子,不禁皱眉,话都啰嗦了那么多还没事哪?隋策:……刚刚听子勤说,她言语娓娓,你今天在街上同公主起了争执,骗得她花了好大一笔钱。
是不是因为这个,所以心情不好啊?没有。
他眉头一蹙,那样子看上去略显心烦,跟她没关系。
还嘴硬。
妇人不轻不重地责备了一句,你有什么情绪,我能看不出来么?晓得你为此事不高兴,但公主无论如何也是个女孩子,你怎么能欺负女孩子呢?隋策脱口而出:我没想欺负她。
杨氏温婉地据理力争:你那就是在欺负她,她会难过的。
他心头一刺,莫名著急起来,借着酒劲直言道:我只是……不明白。
隋策狠狠地抿紧唇角,仿佛找她说理一样,她在宫里为什么半个字的表态都没有。
我知道惹恼了皇上,非得和离那没办法,我认。
她哪怕维护一句,就算让我跪下来求他收回成命,刀山火海我都不会眨一眼,可她这样,她这样……隋策:我……他好似忽然失语,望着杨氏目光里满含挣扎,良久才低声道:我会觉得是我一厢情愿……作者有话说:业内颜值标尺——小方大人他除了当怨种,偶尔也兼职国标(。
有些男人,一离婚之后就变骚起来了,噫啧啧啧……【其实隋宝在前面就有给音音说过,他以前是个标准的纨绔。
因为结了婚要守男德,所以平时都把自己往丑里打扮。
现在他成了个二婚男,于是特地花枝招展要让闺女看看他多帅多讨小姑娘喜欢——实在是其心可诛(。
】失策了,感觉我应该加个标签叫破镜重圆。
感谢在2022-06-28 02:54:02~2022-06-29 23:54: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宫亭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3瓶;南宫亭 4瓶;七星草 3瓶;卿卿南山月 2瓶;北海北、果果在这里?(\'ω\')?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