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八章

2025-03-22 07:25:03

杨氏张了张口, 欲说还休。

凄茫月夜下的青年容色比白日里更为憔悴,他酒劲消却之后,苍白便浮于唇角。

杨氏几乎从没在隋策脸上看见过这样的表情, 他天生开朗,凡事都不往坏处想, 哪怕真有什么情绪也不轻易上脸。

今时今日,大概是真的感到委屈。

或许……她试着开解, 公主也有她的难处呢。

我总瞧着, 她不像那样的人。

商音……就是觉得以我的身份和家世帮不了她太多, 所以犹豫了。

这些天, 隋策并非没有仔细想过。

方灵均有堪称无坚不摧的后盾为其作保, 而他没有, 接连几场意外就能将隋府搞得一团乱,再加上那日又大吵了一架, 遇上鸿德帝召见,既然有此一问, 她大概便借坡下驴吧。

也许……他扪心自问,自打一开始,就是我在为难她。

而商音其实还和从前一样, 嫁给谁都可以。

不过碰巧嫁给了他。

既然是碰巧,离了也就离了。

只如是一想,隋策才茫茫地发现, 自己真的不懂她。

即便以往认为懂了, 也只是自以为是的懂而已。

青年微颦起眉, 语气里仍有几分醉意地嘀咕:可我还是……很生她的气。

**隋大将军和离是不是脱离苦海没人知晓, 但他就此变成了一条疯狗, 这倒是真的。

尤其梁氏一族对此体会格外深切。

他担任京营统领将军没多久就开始上书弹劾, 只要是大朝会,针对梁家的奏章永远不会缺席,上到贪污受贿,下到言行举止,大凡姓梁无一放过,简直逮谁咬谁。

偏他还有一帮言官帮腔。

早些时候尚且藏着掖着,如今仿若脱缰野马,干脆也不装了,一副要跟梁氏鱼死网破的架势。

就这么犬吠了七八日,梁少毅原想当耳旁风晾晾他们不去理会,谁知彻查敏之的圣谕突然便下来了,说是得到了一份什么名单。

三法司派人去吏部摘印时守口如瓶,而后许是经不住他再三询问,才有个给透了半点风声,说是证据太充分了,您家公子这回恐怕难办。

正好那会儿隋策述职完毕准备出宫,他像是刻意在六部门口停了停,看戏似地矗立良久,直等国丈大人注意到他时,才歪了歪头,送来一抹乖戾十足的笑。

邪气非常。

想都不用想,必然是他所为。

这小子最近失心疯了,紧咬着不放。

难得入禁庭见梁皇后一面,提起梁敏之的事,他忍不住就皱眉。

梁雯雪倒是不以为意,事到而今他怕是早也猜出当日和离是咱们动的手脚,一时有怒气想回击并不奇怪,意料中的事……就是敏之要吃些苦头了。

梁国丈平复得很快,虽然儿子经此一役多半仕途尽毁,但他心中依旧通透,也是他自己不小心。

又想捞些好处,又不把自个儿的屁股擦干净,从小到大不知骂过多少回,还不长记性。

该他有这一劫!长子虽没了指望,但小儿子尚能栽培,不算穷途末路,梁少毅不紧不慢地想。

姓隋的即便对自己恨之入骨,拿出来的却也不是什么厉害的铁证,可见程林青留给他的东西并不能直接扳倒梁家,隋策到底是顾虑的。

有顾虑就好啊。

只要人证还捏在他手上,量他再搅合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斟茶时,梁皇后忽地想起什么事来,日前听人说,隋策同宇文笙在街市遇上,当街就吵翻了天,闹得沸沸扬扬,让永平百姓看了好一阵的热闹。

国丈对市井八卦不甚感兴趣,低头抿茶,四公主的脾气一向如此。

她这人,要么待你死心塌地,要么就视你如同仇敌。

不管东西真是隋策交上去的也好,是人诬陷也罢,怒意上头冲昏了脑,也顾不得细枝末节——梁子算是结上了。

他咂咂嘴里的香茶,一副运筹帷幄地从容之态,小夫妻嘛,当初爱得越深,现在恨得就越狠,由他们折腾去。

皇后若有所思,向他提议,我倒是认为,这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国丈挑了挑眉,示意她往下说。

趁宇文笙与隋策水火不容之际,我们不妨将她笼络过来,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大家同仇敌忾,她未必会拒绝,或许还能从其口中套出隋家此后筹谋打算。

梁少毅尽管不那么认为这主意能有多少用处,但也并不阻止女儿去做:你有计划?梁雯雪成竹在握地颔首,略有想法。

觉得稳妥就自己看着办吧。

梁国丈进宫的这日,商音恰好也在归月阁内。

她多是借口给鸿德帝请安,趁父皇忙于朝政偷溜到此地和顾玉德交谈两句。

公主自然不会吃下人之食,但必要的礼数老太监依然周全着。

他上了岁数,天才转凉屋里就得烧炭,炭火分量不够,便只好抱个手炉暖暖。

殿下可知近来梁大公子因私相授受,滥用文选司之权被革职一事。

商音本是漫不经心,听说了。

老太监并未抬眼看她,像在讲一件平常趣闻,据老奴得到的消息,这似乎……是出自隋大将军的手笔。

公主殿下端茶的手一顿,她愣了片晌,随后重重地将杯子往回一放,不晓得是心烦还是责备,要他多管闲事。

她声音不算太大,更像是在小声嘀咕,人都走了还那么不安分,我用得着他多此一举吗……倒显得我受了他什么恩惠似的。

说完,朝顾玉德道,不必理会他,让他出了这口气,往后也就消停了。

老太监恭敬称是。

她却兀自发了一会儿呆,许久许久,才又开口说起正事,顾大叔,我近日权衡思索,总觉着对付梁少毅,贪污受贿、结党营私这些罪名都太不值一提了。

他当初有平定凌太后党羽造反之功,父皇亲赐丹书铁券以示嘉赏,正如隋氏一样,再大的事左右也不过是贬官。

加之他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东山再起轻而易举,要想重创,光靠弹劾恐怕远远不够。

老太监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殿下能有此等考量,看来是真的长大了……商音无奈地浅笑,所以最好是能一击致命。

我这会儿唯一的优势,应该就在于梁家并不知我已在暗地里谋划,他们还算对我没什么戒备。

如果我出手失败……那她不一定能招架得住对方的攻势。

顾玉德未发一语,却忽然话锋一转,老奴上次建议殿下调查‘长山卫’的事,有眉目了吗?唉,别提了。

她叹气。

我的那些侍卫,哪儿比得过梁家的死士机敏,又怕被他们察觉,总是跟到城门外就跟丢了影儿。

商音自语,由此可见,城郊八成有问题。

可惜范围太大,还得顾忌着不能打草惊蛇,实在难以查起。

京郊往彭县去的路上有一片槐树林。

槐字里带鬼,附近的村民皆嫌地方阴森晦气,大多忌讳此路,更因离官道甚远,白天也极少有人走动。

林子深处坐落着一间荒废许久的破庙,庙中供奉的神佛雕像已经陈腐,看不清是哪路神仙。

沿塑像后隐蔽的石梯下到最底处,便是长山卫不为人知的驻地。

此刻看守地牢的死士急匆匆跑至二层来,向执勤的领班禀报。

卫长,不好了。

对方正在吃酒,烦闷地问他什么事。

上面让咱们盯着的那个书生……死士担忧地瞥他一眼,方道,没气了。

长山卫头目精神一振,顷刻拍桌而起。

短短瞬间他脑子里闪出数个念头,嘴里却镇静道:我去看看!此人姓程,对他的拷问其实在上个月中就停了。

这些个文人体弱,经不起折腾,怕下手太狠挨不住,故而老早长山卫便不再用刑,也亏得他嘴硬命硬,除了一堆废话什么都没撬出来。

但主子家又不欲叫他死,故而眼见其每况愈下,反倒日日三顿好饭参汤伺候着,比他们当打手的还吃香。

书生披头散发,满身的血污,面朝下趴在地上杳无声息。

头目先是凑到他鼻下试了试呼吸,而后又探过脉搏,一番施为查验,心知是真的回天乏术。

也是。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呆子,血流了一屋,还能指望他靠几副汤药便生龙活虎吗?底下人小声地问他的意思:卫长,要……遣人告知主子家么?头目那一刻思路非常活泛,猛地抬眸,你不要命了?!上面派下来的差事,连着一个月都相安无恙,轮到咱们这一支便出岔子,你以为能轻轻松松地揭过去吗?你拿什么交代?项上人头?长山卫一共四支,是轮流在地牢看守的,平日里各办各的差,互相皆有竞争,不算一条心。

年轻的死士不由迟疑,那眼下……咱们怎么办?这人死也不能复生啊。

头目忽然十分冷静,蹲在地上拍去指尖沾上的血迹,主子家原本便想杀他,留他一命不过是以防万一。

这么久了都不曾过问,多半是没工夫料理……我看,最后终究是会灭口的。

他再度垂目打量一旁的尸首。

伤痕累累的一个人早被磨得面目全非,脸上不是泥就是血疤,也瞧不出什么模样来。

暂且将他埋了。

他说道,另寻个身形相近的人毒哑了扔在这儿,将容貌一毁,谁知道是谁呢。

只要不是落在咱们手上出事就行,真问起来,一概推说不知。

年轻人自无二话,这主意好!头目冷声吩咐,办事利落点,别留痕迹。

埋尸是两个人一块儿去的。

地点选在远离驻地三炷香脚程的树林子里,以免遭人怀疑。

长山卫干这种活儿最为拿手,扫尾做得干净漂亮,乍然一看毫无挖掘过的痕迹,再撒上一把碎叶,便是眼睛最毒的捕快也未必能发觉。

两人收拾完四周,身形灵敏地消失在了荒郊野地。

这时节入了秋,不过少顷落叶就将那片埋尸之地遮盖得天衣无缝。

微风过处,满是潮湿腐败的味道。

树林那头忽有交谈声传来。

姑娘你非得去五月集售卖,若是在京城的绣品铺子,这会儿早便回府了,何必还赶山路呢。

回应她的是个虽然气喘吁吁,有气无力,却依旧固执的嗓音。

城中的铺子卖不起价呀……没事,这条小道我常走,出去不过半柱香就能瞧见城门,天黑前一定能回去的。

云思渺提着罗裙出现在蒙蒙树荫之下。

她是去附近的市集里卖点平日里绣的手帕,做的鞋袜或是打的络子之类。

固然重华公主替家中解了燃眉之急,但父亲抱病在床,想必需要用钱的地方还很多,云思渺横竖在梁府无事可做,便做些小东西变卖,好给樊州的母亲与妹妹寄去。

自上回府中逮到个飞贼之后,姑奶奶终于记起有她这号人物,多多少少配了个小丫鬟伺候。

这丫头也是新入府不久的粗使,心比天大,跟在身边倒是安分。

真的吗……她噘着嘴叹气,时候晚了,怕是栗子糕都叫她们分完了。

云思渺回头去牵她,真要是没剩的,我亲手做给你吃好不好?姑娘你自己说的。

这是自然。

主仆二人正挎着篮子从枯叶堆旁经过,底下忽有松动,但见噌的一下,平地里伸出一只泥泞的手,堪堪落在云思渺脚边。

她定睛看去。

紧接着整片林子都回荡起云姑娘刺耳的惊叫。

啊啊啊啊——**商音出宫回府后没多久,就收到了长公主宇文泠递来的请柬,九月十五是她的生辰,作为妹妹,当然没有不去的道理。

她同大姐姐多年来算不上亲近,可也是井水不犯河水,这个面子商音不会不给。

然而合上请柬,她却少见地踟蹰了一下,语焉不详地去问今秋:那个……隋……去吗?大宫女岂有不了解她的,欠身回禀:替殿下打听过了,长公主府派来的人说,没有请隋大将军,您大可安心。

商音眨眼哦了一下,颔首低声道,那就好。

作者有话说:书生:诶嘿,就是玩儿。

没错,本文命最大的全是读书人。

怎么耗都不死。

——这两天回去理了一下后面的剧情,内容没多少了,应该这个月就可以完结!更得略慢实在是因为不太擅长写阴谋诡计,所以写得比较吃力。

但为了故事的完整性又不能不写啊哈哈哈(请感受这三个哈哈背后心酸的苦意呜呜呜我以后再也不写阴谋啦!!明天请来观赏隋宝挨虐的经典场面!(毕竟欺负了音音,总得让女鹅欺负回来嘛,真金白银都亏出去了,那不得肉偿感谢在2022-06-29 23:54:18~2022-07-02 00:39: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山 20瓶;50355639 14瓶;芝儿麻汤圆 10瓶;大大大西瓜 5瓶;(????`?)、啵啵、沐子觅觅、北海北、果果在这里?(\'ω\')?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89、第捌玖章宇文泠比商音年长五岁, 乃先皇后所出,嫁得早,平常也低调, 与她的驸马宣平侯是如出一辙的木讷。

夫妻俩在朝里默默无闻,当真一对闲散度日的贵胄, 闲散到有一回宫宴疏忽忘了请这二位,直至散席, 从鸿德帝到诸皇亲居然没一人想起来, 可见存在感几近于无。

商音和她没太多话好说, 意思意思地客套了两句便出门准备入座。

这厢刚下石阶, 迎面就有个人挡住了去路, 彬彬有礼地向她作揖, 直躬了半个身子下去,说:见过重华公主殿下。

盯着个后脑勺看不出来者是牛是马, 她不甚在意地让他不必多礼,没精打采地问, 阁下是?后者抬起一张喜气洋洋的脸,小人翰林院侍读,陆无询。

没听过。

商音兴致缺缺地应了一声, 哦,陆大人啊。

末了又突然道,你供职于翰林院, 那和小方大人, 应是同僚了?没想到她会主动与自己交谈, 陆无询登时来了精神, 忙笑说, 小方大人月前就调职去了都察院, 时任左副都御史,在东宫手底下办事。

我岂敢与他称同僚呢。

原来方灵均已经高升了。

她内心复杂地感慨了一声,正提裙要走,那翰林见要错失良机,当下想也没想就伸手拦住去路,脱口而出:诶等等——没等公主狐疑,陆无询眼珠子一转飞快指着旁边,啊,您看那是什么?商音同一干侍婢皆匪夷所思地回头。

背后是长公主府邸郁郁葱葱的花木。

只听他大呼小叫:想不到公主府上也会种罂粟啊。

重华殿下一副无奈的神情,一边叹气一边给这位受惊的翰林解释,那是‘丽春’,虽与罂粟有七分相似,但开花后却截然不同。

再说,永平城内也是不让种罂粟的……嗯?商音言罢,就感觉这场面好生熟悉。

竟是如此……陆无询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早闻殿下对花木颇有研究,今日一见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卑职佩服。

商音:还好……他紧接着上前两步,忽而触景伤怀似地开始掉书袋,唉,这丽春花又名‘虞美人’,相传昔年项王四面楚歌之际,唯有宠妾虞姬陪伴在侧,虞姬为追随项王拔剑自刎,其鲜血滋养后开的花朵,便以此为名……话音未落,他大袖子里哆嗦了半晌终于不小心掉出来一本书册。

陆翰林大惊失色:哎!呀!但见上头几个正楷写着春亭旧事四个字,陆无询故作慌张地捡起,做贼心虚似的揣进袖中,满眼的含羞带怯。

商音:……这帮人演戏的功夫,是不是都师出同门,一脉相承的不忍直视。

等进了花厅女眷之处,云瑾谨慎地回顾来处,确定无人跟随,才小声提醒她:殿下。

陆家是梁皇后妹妹的婆家,这个陆无询是她外甥。

她鼻中一声冷哼,我说呢,无事献殷勤。

怕是当初宇文姝告诉她的吧……此人倒是阴魂不散,都嫁去那么远了,还能给我找麻烦。

商音稍一思索就明白,梁雯雪这是见我没了夫家,想趁机加塞一个,不是监视就是控制……梦做得倒挺美。

她不及其父手段高明,脑子里能想出来的全是美人计,一看便知道是出自谁手。

云瑾提醒她:那殿下可得当心些,来者不善。

花厅入口处分左右两条岔路,中间被莲池隔开。

左侧皆为女眷,右侧则是各家受邀的公子少爷们。

商音正和云瑾说着话,抬眸恰巧望见对面同样往里走的方灵均。

自上回春水茶坊一别,就再没有面对面交谈过,连偶遇也少。

当然,商音倒曾在滂沱夏雨里遥遥注视过他许久,但小方大人自己应该是不知情的。

不过很奇怪,两人目光堪堪交汇,他竟在那头温润而和善地率先冲她含笑示意。

公主略有怔愣,忙也报以回礼。

大公主这日子生得妙,刚过炎夏,又不会太冷。

前不久还热得吃不下饭,现在气候正合适,吃什么都香。

是呀,冷饮吃得,热食也吃得,更赶上蟹膏肥的时候,可不是好日子吗?周遭的年轻贵女居多,开宴后不一会儿就叽叽喳喳聊开了,没了长辈拘束,笑得那叫一个花枝乱颤。

商音前两个月不思饮食,要么烦心事多,要么闷热难耐,此时此刻见那大闸蟹摆上桌,竟真有些饿了。

今日反正不是她的主场,话题不在自己身上,正好能安安静静地吃顿饭。

今秋拿小剪子细细地替她剥螃蟹,只片刻光景,一盘氽西葫芦鳇鱼丝就快见了底。

云瑾难得看她胃口不错,心里也高兴,殿下尝尝这道炙烤鹿肉吧,上好的野鹿,鲜极了。

右手边坐的是皇太子妃,脾气出了名的和顺,见状笑着示意云姑姑:妹妹既喜欢鳇鱼丝,我的也一并端去好了,横竖我不爱吃河鲜。

商音虽在宫里怼天怼地,对太子却十分恭敬,毕竟是未来要继承大统的人,这点考量她还是有的。

先说了句那怎么使得,继而乖巧地同她致谢,撒娇道,我这些个皇嫂里,就属大嫂对我最好了,太子哥哥真有福气。

皇太子妃果然十分腼腆,又胡说,你总共才几个皇嫂呀?有几个也不耽误您是最好的那个啊。

这头奉承得尚热闹,彼时对岸的酒宴上乍然一阵起哄声。

——来得如此迟,你不罚一盅可说不过去了!——一盅哪儿够,要三盅才有诚意嘛!小径深处,年轻的将军信步而至,眉宇间隐有歉意,笑容客气且浅淡。

我在京营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本就离得远,若有事耽搁,赶不及过来不是很正常么。

一帮少爷们嚷嚷着不听不听。

——罚酒,该罚!眼看酒盅递到跟前了,他尽管无奈可也不扭捏,只好道:行,我喝。

喝就是。

剥蟹壳的今秋留意到隔壁的动静,手肘轻轻把她家公主一捅,小声说:殿下……嗯,什么?后者原吃得正开心,一脸懵懂地嚼着鱼丝,顺她所指之处望去。

只这么一望。

商音刚浮起的那一点轻松之色渐次收敛凝固,连咀嚼的动作似乎都慢下几拍,愈发像在没滋没味地磨后槽牙。

周遭的女眷们陆续发现了这场好戏,各自你碰碰我,我碰碰你,挑着眉相视使眼神。

隋策被塞了壶酒,在靠近莲池的地方撩袍坐下,唇角还挂着应酬的笑,便听得人丛中几个不大不小的声音。

诶,那不是重华公主吗?没想到她也来了。

有意思,你说她这是不是故意的,好让人下不来台?小点儿声……他酒碗堪堪递到嘴边,闻言视线微妙地一转,侧头瞥向一池之隔的那头。

事前没想到商音会出现,因此隋策的神情初时并未带太多敌意,眼睑不经意抬起的时候,长睫下的黑瞳里是有些许微光的。

他在莲池这处意外而专注地迎上公主殿下那张不甚自在的脸,顿了大概半瞬——只有半瞬,很快便轻蔑地收回了目光,仰首饮尽酒水。

几位相熟的朝官怕冷了场子,赶紧岔开话题:来来来,好些年没同文睿聚一聚了,我敬你,我敬你。

可不是么,从前你总忙,今日宣平侯做东,等会儿行令、捶丸、投壶,玩遍了才许你走。

他眉眼间瞧不出有什么异样,依旧不冷不热地笑道:好啊。

耳畔听不清宴席上的女人们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反正肯定不是好话,商音心头不满,看谁都不顺眼。

隋策虽然没事儿人一样推杯换盏去了,她却不肯服输,一双杏目杀伤力极强地仍盯着对方,倘若眼眸能化作实质,隋某人应该已经投胎数百回了。

偏他一切自若,偶尔谈笑时余光刮过来,还耀武扬威地把投壶投中的签子捏成一把又唰啦放下,很是不可一世。

在气氛浓厚之际,众人都未曾发现,长公主及宣平侯偷偷离了席,在花厅外碰头。

宇文泠只觉自己这寿宴肃杀非常,遍地飞刀子,压低嗓音与之抱怨:不是说好的只请一个吗?是啊!宣平侯也是不解,我去请的隋大将军,吩咐了下人不请四公主的。

宇文泠跟着道:是啊,我去请的商音,没叫人喊隋将军。

宣平侯:……宇文泠:……太子妃是唯恐商音尴尬,上一道菜便劝她多吃点,一个劲儿地找话说。

也正是在此时,左侧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嗤笑,那态度简直鄙夷到了极致,和离就和离呗,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也值得讨论一番么?一个个,我看是闲的。

商音这才朝旁睇去一眼。

坐着的是信王家的长女宜伦郡主,刚满十五,听说脾气出了名的嚣张,多少人私底下称呼她为重华公主第二,平时避讳得很。

商音没搭理她,郡主反而自己说得兴起:我们什么身份?那可是皇家的子孙。

王爷世子们尚能娶门第高贵的女子,我们却只是下嫁,这本便不公。

现在既是下嫁,挑一挑自己的夫婿有什么不对?她语气高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都是皇家的,夫婿不满意,换了寻个更好的不是理所应当吗?说完似乎还颇视商音为知己的样子,冲她坚定地一点头,重华殿下,我是支持你的。

想离就离,离得对!商音:……呵呵呵。

实在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于是礼貌性地敷衍了两声。

然而宜伦郡主却愈发替她愤愤不平,你不要他,自有他不好的地方。

而这些男人却是心机深重,总不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更去背后传你的是非,把你的名声搞臭了,他们落得个清白无辜,成了什么……好夫婿的人选。

对方冷哼,真叫我恶心。

小丫头还没嫁人,满脑子愤世嫉俗,性格看着比自己还偏激。

商音本不打算和她一般见识,奈何这姑娘不依不饶,径直从桌案出来走到她桌边,眸中透着搅风搅雨的算计,重华殿下,我替你出这口气吧?咱们可不能白白让那些臭男人诋毁,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商音闻之一怔,双眸便有点躲闪,嘴上还是感激,多谢……不过不用麻烦了,我不在乎。

怎么不用,人都骑到你头上来了,你不还击吗?宜伦郡主不禁诧异,感觉这重华公主好似和传闻中不太一样,趁现下京城有身份的王公贵族都在,杀杀他的威风,叫他知道咱们的厉害。

商音头都大了,语气无奈地说:真的不必……作什么对他如此心软。

郡主皱眉不满,怀疑地打量起她,您不会是,下不了狠手……还喜欢他吧?话语立时疏远了不少,莫非提出和离的,是隋驸马不成?她心头无端愣了愣,随后似听了什么笑话一般,立刻矢口否认,当然不是——不是就好。

郡主松了警惕,势在必得地一笑,那便交给我。

我定让他出尽洋相。

商音不自觉地张了张口,说不清是想阻拦还是想解释,到底也没有言语。

**隋策在院中陪他们投壶时,一个小厮打扮的仆役悄无声息地上前提醒:将军。

重华府的人命小的将此物交给您。

掌心里拱进一团纸条。

他等对方勾着脑袋毕恭毕敬地退下去,这才垂眸展开。

是商音的字迹。

言简意赅,约他到花园假山后一见。

隋策将纸团攥在手中,神色如常地抬起头,四下的同僚们兴味浓厚,玩得忘乎所以,没人注意到他。

他咬了咬唇,没有太多犹豫,很快就不动声色地撤出了人群,往僻静处而去。

走在路上,隋将军的脚步竟难以察觉的轻扬,偶尔还不自控地跳两下,半行半跑地到了花园内。

这里是莲池的源头,大片碧蓝的池塘,荷叶田田。

隋策沿假山环顾片晌,并未发现旁人的踪影。

他试着唤了一声:商音?正奇怪她究竟是有什么要事寻自己,冷不防转过山石,水面浮起的蜀锦绣鞋猝不及防撞进眼底。

仿佛让火苗燎过,隋策心口猛然一紧。

他瞳孔因为过于专注而莫名发疼,一个箭步冲至岸边,居然也始料未及地打了一下滑。

鞋子泡水应是有一阵了,浸湿大半。

附近全是光溜的鹅卵石,一道清晰的擦痕印在上面,恍惚可以猜到此地曾经发生过什么。

隋策想都没想,一头扎入水里。

落水的噗通声十分沉闷,一串透明的泡泡直从他身侧往上窜。

长公主府的池子是人工开凿,并非活水,底下弥漫着黑压压的绿藻与莲叶根茎,浑浊得无法视物。

他在一团混沌间仓促摸索,有那么一刻以为找到了商音,却不想用力一捞,只拽到粗糙冰凉的水草。

隋策起起伏伏换了两回气。

他将半壁的水池都摸了个遍,刚游上去浮出水面调整呼吸,耳畔便听得一串铃音般尖锐的笑。

对方好似没忍住,声音隐约模糊,但说的话却格外清楚。

你瞧他这个样子,活像个大□□!宜伦郡主不知几时出现在假山旁,居高临下地抱怀而立,兴致勃勃地看他出糗。

隋策抖开满脸的水,喘息不定地仰头望上去时,小郡主的五官模棱两可,但她背后的人却清晰得仿佛水洗过一般深刻。

青年的星眸清明而凛冽,锐利得有几分刺痛的意味。

触到他目光的瞬间,商音悄然握拢五指,心里当即就后悔了。

我仅是略作手脚他都能上当。

小郡主得意地高挑起眉,满眼不屑,看上去也不是什么聪明人嘛——难怪你不要他,笨笨的。

换做是我,我也瞧不上。

正说话之际,隋策游上了岸。

他拖着双腿,举止十分疲累似的,慢吞吞踩着光滑的石子一步一步行至干燥处。

商音咬着一点唇肉,眸色担忧地紧盯住他微弯的背脊,根本没留意宜伦喋喋不休地在讲什么。

他并未当场发作,甚至一声未吭,只淡淡拨开黏在肩头的茎叶,波澜不惊地回首,抬眸,那脸颊绷紧的棱角尤其分明。

隋策冷凝地看了她一眼,嘴唇抿作一条直线,狠狠地将掌心紧攥之物扔到地上。

是团泡得发皱的纸条。

隋……她愧意丛生,没有喊出口,青年已经背着一身的狼狈,湿淋淋地离开了。

什么大将军,我见着不过如此。

宜伦郡主更加坚定了想法,热情地给商音鼓气,天底下男人多的是,放心,我一定你找个更好的。

她眼前还残留着方才隋策的背影,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含混着回了她什么话。

此刻的商音生平第一次如此歉疚。

她轻轻地想。

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作者有话说:肉……偿……(发出了苟延残喘的声音真难写啊。

想虐个男主不容易。

本章给大家发个红包~~弥补一下最近怠慢的更新=3=么么啾感谢在2022-07-02 00:39:41~2022-07-04 01:01: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ovely 20瓶;小烊要吃一口榴莲嘛 2瓶;眼窝子浅如醋碟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