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音整宿没合眼, 公主府夜里不许有声音,一切都安静得可怕,子时过后她甚至听见远在东院柴房内的哀哀嚎叫。
大概是被谁呵斥了, 那响动很快消停下去。
公主心倦神乏,正午食之无味地用完一顿饭, 靠在榻上略打了个小盹,因听云瑾说方灵均找她, 连忙披衣就起来了。
等入得偏厅, 发现云家那位脑子不太好使的大姑娘居然也在。
商音没顾得上揉摁微疼的太阳穴, 忍住疲倦问道:你们俩一块儿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方灵均只觉此言有歧义, 本能地想解释, 然而边上的云思渺一口打断:我不认识他的!方灵均:……云思渺急切:公主, 我有要紧事,是关于隋将军。
今早在梁府偷偷听到的消息, 梁老大人对将军下了狠手,用的是什么……什么梳……我也不大懂。
她心情一下子悬了起来——梳洗之刑等同于活剐皮肉, 不死也就剩半条命了。
紧接着云思渺道:他说隋将军若明日再不招,就要上宫刑,要他生不如死!这话她倒是听得一字不差。
……重华公主脸上无甚表情, 身体却没撑住,毫无征兆地往后倒去。
诶——殿下!殿下!云瑾和今秋各在其后七手八脚地将她扶住,连对面的方灵均与云思渺也给吓出了冷汗, 本能地要去接她。
商音由两个宫女扶住胳膊, 像是才回过神似的, 摆摆手说没事, 我不过是, 昨日睡得不好……一行人赶紧搀她到椅子上坐下。
梁少毅……故意的!重华公主牙都快咬碎了。
她把今秋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 给自己缓了缓情绪,很快迫使心中的颠荡平复下去。
不行,等不了了,她今天就得把隋策弄出大牢。
商音的目光从眼前围着的人当中扫过,飞快落定在方灵均身上,小方大人无端被她注视,不禁有些发懵。
那份夏氏的户籍还在你这儿对吗?方灵均点点头:在。
说话间忙取了出来交还给她。
商音只是草草看过,吩咐今秋,半个时辰内伪造一份一模一样的,记得找的人嘴要紧,手要麻利,最好是和咱们有交情的。
今秋:好。
她正待出发又被商音叫住,诶等等。
公主想了想,还是别一模一样了,你酌情在文字、数字上做些小的改动。
嗯,我知道了!方灵均见状,不由迟疑:殿下您……这是想用假的证物去和梁大人交换隋将军?太冒险了。
商音摇头,老头子没那么蠢,未必能瞒得过他。
但我需要争取一点时间。
她认真道,只这么一点就够了。
公主深吸了口气,再唤来云瑾,有条不紊地安排:云姑姑替我跑一趟宫里,到归月阁找顾玉德,我需要他帮我准备一样东西。
**自打鸿德帝病倒之后,寝殿外长廊上前来问安的,请脉的,求见的,从早到晚就没断过。
宫人们端着铜盆巾栉细步轻轻,皆怕打搅了圣安,迎面撞见广袖大带,一身端庄的重华公主神色匆匆而来,太监宫女皆立在一旁规规矩矩地给她行礼。
殿下连视线都没挪一分,手中捏著书信似的物件,面容冷肃,仿佛隐有怒意。
四公主想见皇上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稀奇得很,她竟是为了自个儿那锒铛入狱的前驸马,跑来找陛下求情的。
按理说不应该啊,两人和离好几个月了,传闻夫妻关系颇为不睦,这无论驸马还是公主在外头都有不清不楚的情儿,没道理如此费心。
可这位平时骄傲得不可一世的祖宗竟肯拉下脸面,不厌其烦地让掌事公公通融。
看样子,背后的故事多半不简单。
私下里宫中的人可没少议论。
猜测里头是不是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八卦。
唉,殿下,您上次来老奴已经告诉过您了,皇上身体是真的不好。
大内官拢着拂尘语重心长,知道您担心驸马,可陛下他日日昏睡,难能有清醒之时,总不能硬将人喊醒啊,您说是不是?我是真有紧要的事。
商音急道,您就当是帮我这个忙了,让我进去见父皇一面,他指不定听见是我,人就转醒了呢。
掌事太监一听,连声说使不得,御医有吩咐,皇上喝了药,当睡时是不能随意吵醒的。
殿下啊,驸马是您的夫婿,可皇上也是您的父亲啊,这驸马的命是命,皇上的性命难道就不金贵了吗?可是……这种对话,在寝殿外几乎每隔几日便要上演一回,周遭伺候的宫人听也都听腻了。
两人无非是那套车轱辘的说辞,该着急的着急,该打太极的接着打太极。
来回折腾了快半个时辰,重华公主终于不出意外,又被气走了。
而此次因她转身太过突然,还和一个送羹汤的宫女撞了正着。
杯盘噼里啪啦碎了一地,连公主手中的东西也没拿稳,一并落下。
这可了不得。
重华殿下原就不是个好脾性的主儿,现又在气头上,简直是火上浇油,那宫女果不其然挨了她一顿骂,低头跪地,连哭都不敢太大声。
亏得大内官上前调停,告诫公主皇上还在休息,不宜吵闹,事情方才算是过去了。
六皇子宇文效走进月洞门时,见到的便是这乌烟瘴气的场面。
有重华公主出没的地方准没个清净。
女魔头就是女魔头。
对此他深有体会。
宇文效是来给鸿德帝请安的。
父亲虽已缠绵病榻多日,也不许非亲近之人探望——连宇文笙都被拒之门外,更别说自己这不受宠的皇子了——可该有的礼节依然不能少,以免落人口实,若他日父皇痊愈,也不至于被秋后算账,说是没心没肝,不知孝义。
尽管宫中传得沸沸扬扬,都预言父皇熬不过今年的冬天。
六殿下。
掌事太监见他登门,照旧温和地躬身行礼。
大内官。
宇文效冲他一点头,我来给父皇请安。
今日也辛苦六殿下了,老奴会替您将话带到。
那就多谢,父皇还要劳烦你费心照顾。
应该的,应该的。
例行公事地在寝殿外报了到,他一面留心着天色,一面加快脚步往第二道宫门方向走,出了龙首池,拐过书库,抬眼就在凉亭子里看见了周逢青。
他正摆弄一只鲁班锁打发时间。
景云!六皇子人还没到,先就欢快地冲他招手。
周逢青脸上堆起笑,放下手中之物,远远地朝宇文效打躬作揖。
诶,你我之间何必这样客气。
对方几步上了台阶把他胳膊一扶,免礼免礼。
快瞧瞧我又寻到什么有意思的读本。
他将袖子里的几册旧书宝贝似的搁到石桌上,两人头挨头一块儿鉴赏。
宇文效同周逢青是在七月鸿德帝寿宴中结识的。
一开始宫里偶遇过几次,彼此仅混了个眼熟,可后来一番交谈下来,愈发觉得相见恨晚,如逢知音,尤其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宇文笙。
人的友谊大多在相同的喜好上初步建立,在相同的厌恶上加固加深,闲来无事,两人一起聊聊女魔头的危害,谈谈女魔头的可怖,抱头沉痛深受其害,以此达成共识,分外意气相投。
他们一个是母亲身份低微,可有可无的皇子,一个是家道中落,一事无成的小官,颇有些惺惺相惜。
说起商音方才在寝殿外求见不成朝宫女发火的事,宇文效就忍不住感叹:自从父皇重病无暇处理朝政,我瞧这宫里宫外是越来越乱了。
是啊。
周逢青也跟着感慨。
他是芝麻绿豆大的文官,山雨欲来时便如避于树叶下的蝼蚁,大风卷在漫天的枝繁叶茂间,他对一切束手无策,能抬头看看黑云压城的壮景,也能在下一刻被风雨席卷吞并。
生死都是没办法左右的。
叹完气,宇文效很快便宽慰起来,朝他咧开嘴:还好,我一个不惹眼的皇子,就算闹破天,火也烧不到我身上。
周逢青点头赞同:没用处,有没用处的好。
即便是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六皇子半点不觉着是嘲讽,反而一把揽住他的肩,幸而这满朝文武中还有你肯与我做朋友,旁的人都怕跟我沾上什么关系。
去年灾民闯城一事之后,许多朝官明里暗里皆同他保持着距离,别说是亲近了,连交谈也是极少。
多亏你不嫌弃我。
周逢青不以为然地笑道:你是不招人待见的皇子,我是不招人待见的罪臣之子,我们处在一处,不是正合适么?宇文效:你说得对!**永平城有一段日子没下过雨了,云倒是渐聚渐多,空气中弥漫着行将汹涌的潮意和湿闷的味道。
归月阁的值房内,小太监替他师父守着茶炉,人昏昏欲睡,哈喇子挂在了嘴角。
伺候老太妃是最清闲的活儿,也是阖宫里最没油水的,遇上年景不好的时候,内侍省还要克扣月份,所以闲有闲的难处,但凡是个愿意上进的,没谁想待在这。
哐哐两声,小太监吸溜着口水由梦中而醒,眼神迷茫地盯着他师父。
顾玉德只把一件黑布包着的长条物放到他手里。
今日出宫时,记得交到重华府去。
好嘞。
他擦了一把嘴,答应得很顺溜。
什么呀师父?沉甸甸的……眼见这孩子没轻没重地要掀开,老太监毫不留情地往他手背一打,想活命就别瞎看!对方吓了个机灵,赶紧将黑布盖回去,一面甩着自己的手嘶哈嘶哈地呵气。
顾玉德意味深长地递了个眼神,宫里头想混个平安到老,得学会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好奇心全咽到肚子里去,生肖里也不长猫的,懂了吗?是……小太监老老实实地听训。
他这才咳了两声,慢悠悠行至窗边,虽未至傍晚,天光却阴得像是夜幕将至。
永平城的天啊,就快变了……**隋策从黑牢中醒来时,神志尚有几分恍惚。
因为周遭着实太暗,如果不是后背锥心刺骨的疼痛,他一时半刻甚至以为自己还在家里。
口齿间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被刑具刮过的伤处黏住了衣衫,又叫冷风吹干,此刻凝固在肩头,硬得像把刀子,仅是稍稍动作就够他喝一壶了。
这些天隋策哪怕挨打受刑也绝不亏待自己,送来的牢饭纵然是馊的他照吃不误,毕竟还得留着体力熬出去。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就放出来……(啪!呃……反正下集预告这种事,本来就很容易失误嘛对不对!隋宝再不出去就要成司马迁了……感谢在2022-07-20 23:31:22~2022-07-22 23:53: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眼窝子浅如醋碟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2768999 30瓶;小烊要吃一口榴莲嘛 4瓶;Cci0831、任风吹花 2瓶;果果在这里?(\'ω\')?、卿卿南山月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一百章梁国丈毕竟是要留他一条命的, 所以动手时声势无论有多吓人,都还不至于让他元气大损。
隋策没有哪一刻这么庆幸自己当初弃文从武,经得起折腾, 这要换成方灵均,八成第二天就不行了。
饶是如此, 他就着浑水吃下一个窝头后,还是不可抑制地捂住小腹, 吐了个一干二净。
隔壁的老头从栅栏后看得此情此景, 忍不住啧啧暗叹。
八成是伤到五脏六腑啦。
看来威震宇内, 名声都能响亮到刑部黑牢的大将军也没什么稀罕, 既没有三头六臂又没有无上神通, 该挨揍还是得挨揍。
相较之下自己这个无名小卒倒比他过得自在呢, 好歹不必一日挨三顿打,顿顿当饭吃。
这时的刑部衙门外。
宫装下的绣鞋脚步急促, 近乎走出了生风的错觉,连一旁劝阻的狱卒都有些跟不上。
公主一回生二回熟, 对沿途的污秽肮脏视若无睹,手举着一柄黄锦,目中无人地昂首往深处而行。
殿下, 殿下,我们大人正在路上了,殿下您……商音拂袖说让开, 嗓音厉得掷地有声:好大的胆子!圣旨你也敢拦吗?狱卒:……就是因为不敢, 这位祖宗闯大门时他们才如此束手束脚。
重华公主抵达牢房之外时, 刻意没有深看里面的情况, 那右侍郎得到消息, 摁着官帽, 提着衣袍形容狼狈地匆匆赶来,一脸的无可奈何。
公主啊,公主您……怎么又来了。
商音托着黄锦面向他,你这什么破地方,当本公主稀罕吗?我是带着皇上圣旨来的,圣旨有谕,你还不放人!右侍郎擦了把汗,语气略有几分怀疑,皇上不是人在病中么?还能……批旨啊?公主殿下把沉甸甸的玉轴往他手上一摔,愤然开口:本公主去闹去吵去求的,怎么样,不行吗?!你不服,你也去皇上跟前闹啊!她撒起泼实在是不讲道理,右侍郎哪里应付得了这等场面,手忙脚乱接住圣旨,连道不敢。
那确实不敢。
都清楚重华公主什么性子,她若真的去御前哭哭啼啼,倒也不是不可能让天子松口。
右侍郎展开黄锦犹在核查上面的内容。
商音压根不管他,已招呼自己带来的手下进去抬人。
当心点,你们当心点……别碰到他身上的伤。
隋策实实在在是被架着出牢门的。
不知他此前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衫,但映入商音眼底的刹那,一径都成了深红。
她脸上尽量维持着平静,揪着衣裙的手指却瞬间收紧,满心都在想。
要给他补补,要好好的补一补,鸡鸭、大枣、猪肝、参汤……流了多少血全都得给她补回来才可以。
这位小爷生性倔强,尽管腿脚不见得能站多稳,依旧不让旁人扶他上担架,死撑着都要自己走着回去。
诶,殿下……右侍郎收了圣旨仍在犹豫,微臣还得再去内阁核实……商音一巴掌挥开他,你核实你的,关我什么事。
不仅如此,她指头对准他的鼻尖,一字一顿地威胁,我告诉你,你们刑部上下一个都跑不了,本公主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右侍郎无故挨了这番狠话,自己也憋屈得很,来不及解释,重华府的侍卫已将他推到边上,簇拥着自家主子,乌泱泱离开了刑部大牢。
住在隔壁的老头子扒着栏杆围观了全程,分明瞧见那隋某人路过他门前时还分出半个侧脸,散发遮面,朝自己扬了一个堪称挑衅的笑。
……真是好不得意!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软饭硬吃的男人!**重华府一早就备好了热水、热食、干净衣衫和床铺,太医等在卧房门外,另有两个学徒作副手,隋策几乎是一进去,上上下下都有人接应打理。
商音帮不上忙,只能站在墙边咬唇揪心地探头张望。
端着血衣、药膏的婢女陆续从她身侧经过,一看见那染了半盆清水的血色,重华公主当场后退一步,撞在了屏风上。
哎呀。
今秋赶紧搀住她人,又命小丫鬟扶起倒地的鸡零狗碎,叹着气语重心长:殿下,里头已经够忙的了,您就别添乱了行吗,出去坐会儿吧。
她哄孩子似的:等大家把驸马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您再进来瞧他,好不好?不好。
她像是什么倔脾气上来,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床榻的方向,语气里居然有一丝没掩饰住的忧惶,我就要在这儿看着。
云瑾搬了把椅子放到她身后。
今秋没办法:行吧行吧,那您安分坐着,可不要再出什么岔子。
一屋子的人忙忙碌碌,商音兀自待在角落里,茫然得像个局外人。
在自己的事情上,她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如今回想起来,当初御书房内面对鸿德帝的质问时,她未必没有把隋氏一家推出局外的念头。
可商音实在太低估隋策的自尊心了。
她越是不想要他插手,他便越以为是嫌他无能为力,拼着一身是血,拼着万劫不复也要替她达成所愿。
——白送上门来的消息,不要白不要,不是吗?——我知道,你不愿意看见我。
但对不起我还是要说的,无论你要不要接受。
想到这里,她忽然一阵难过,心头没由来地发酸,只红着眼圈朝那头的青年低声自语道:你到底是在跟谁较劲嘛……因为失血太多,大夫疗伤上药时,隋策短暂的昏睡了过去。
当他脑中浑浑噩噩地开始有意识,就听见旁边有人在哭,哭得稀里哗啦,像场倾盆的大雨。
隋某人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窗外的天早就全黑,屋内婢女下人皆已屏退,桌上的长信宫灯隐隐绰绰,带着些许诡谲的味道。
而他家公主就坐在床边对着他哭,模样伤心极了,仿佛自己很快便要命不久矣,这是给他送行的。
隋策艰难地撑起头看了她一下,又重重倒回去,牵着唇角闭眼笑:我今儿算明白孟姜女是怎么哭倒长城的了。
商音没来得及欣喜他的苏醒,就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凶道:你还有心思玩笑!大夫说以后右手都拿不了重剑了!青年想了想,顺理成章地找到解决之法:拿不了重剑,那就改拿轻剑好了,反正怎么着都比你能打些,不是么?论抖机灵,隋某人舍我其谁。
公主顿时被气得语无伦次:我有侍卫啊!我能不能打有什么关系!她抹了一把脸颊的泪水,又是气又是恼:你这样值得吗,把自己搞得一乱团,根本不值得啊!隋策躺在软枕上,凝望着头顶黑压压的房梁,眸色流过一瞬清峭。
值得,怎么不值得。
他说,你都对我哭两回了。
从前听人家说,欠女孩子的‘眼泪债’是要用命偿还的。
青年别过眼,目光里落进一缕似是而非的温柔,仍旧不着调地揶揄她,你再哭下去,我可就真的没命还了。
商音听得一阵愤懑,什么命不命的,胡说八道!我要你还了吗?自作多情。
似乎是很久没见到她这蛮不讲理耍脾气的模样了,隋策不禁生出久违的怀念来,饶是周身疼得连说话都吃力,他还在虚弱地取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总不在人前哭了,公主殿下,你哭起来好丑啊。
即便满脸的狼狈,商音竟仍不忘怒气冲冲地替自己正名:胡说,我哭……好看呢!他也不憋着,突然在那头笑出了声,眼角眉梢全是飞扬的颜色,温暖得宛若春水。
商音实在是没遇到过不要脸到如此地步的男人,残余的那点心疼和担忧瞬间就不够用了,当场便想发作。
正要开口,冷不防隋策一只手伸过来,粗粝而干燥地抚上她面颊。
他掌心的热度刚刚好,仿佛浸过温水的巾子,指腹擦去眼底下的泪渍时,那些薄茧尚有几许生硬。
她一下子愣在原地。
有那么一刻,商音从隋策的眼中读出了一种似乎能够命名为疼惜的情绪,有一种不愿看她难过的心意。
青年顿时情不自禁地往前探了探身子,但肩背的伤着实太重,刚有所动作就钻心刺骨,纵然是他也不得不认输,安安分分地躺回去。
世上果然没有比残废更戒色的东西了——隋策叹了口气:唉,我如今当真是柔弱可欺,有心无力……就辛苦你了,你来亲我吧。
商音刚还陷在满腔的感动中没出来,冷不防听他这句话,漫天的温存顷刻一扫而空,公主殿下立刻欲盖弥彰地炸毛道:什、什么呀?!他理所当然:就之前你在大牢里的那个啊。
她一张脸说红就红,直烧耳根,好在方才哭了一场,还能勉强拿感伤敷衍过去,那、那能一样吗……商音这辈子都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干过此等伤风败俗之事,原就想当作两个人的秘密,心照不宣便完了,谁承想对方居然这么堂而皇之地讲出口。
公主恼羞成怒:你你、你提它干嘛,好好的!隋某人一贯的没脸没皮,顶着最苍白的面容,说最无耻的话:我想让你亲我啊。
你!……我现在,我现在怎么亲得出来嘛!她捂着两颊索性侧过身去。
隋策躺在床上欲言又止,末了灵机一动,眉心蹙起夸张地抽了口凉气:嘶……唉……他呻/吟之际还抽空瞅她的反应,好疼,伤口好像……裂开了……商音果真大惊失色,顾不得她女儿家的矜持,连忙凑上前紧张地打量,哪里疼,哪里疼了吗……也就是在这时,青年趁人之危地抬起手兜住她的头,略施了一点力道,下巴轻扬的瞬间,正好吻住商音的嘴唇。
不愧是今秋承诺的——干干净净的驸马。
他口齿中没了上次的血腥气,混着药汁与清茶的余味,纠缠缱绻着她的每一处感官,舌尖舔着她的舌尖,细致又认真,双目却难得没闭上,长睫扇下时,瞳孔里装得满满的,都是公主明艳剔透的眉眼。
背后宫灯的烛火疏忽被拉成了几道长而亮的光,闪烁在两人相贴的唇与鼻峰之间。
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着实是个罕见的姿势。
当隋策轻浅地吮咬落在商音下唇处时,她半勾着的腰终于酸得支撑不住,手臂一弯,压到了他身上去。
不行了,我不行了……作者有话说:亲到一半没电了……(没错是我没电了!难得腻腻歪歪了一整章。
用隋宝流的血换来的……众所周知,男主流血的数量将和他所能获得的互动成正比(。
感谢在2022-07-22 23:53:42~2022-07-25 00:11: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大大更了吗、APEI 5瓶;果果在这里?(\'ω\')?、杂兴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百一章隋策也不嫌她压着自己的伤口, 顺势探出两臂将商音环抱住,拢着一团锦被似的,舒舒服服地揽在怀中, 语气透着好笑:咱们俩,到底谁是病人啊……不过诸事虽然艰苦, 但最后他总算没吃亏就是了。
商音靠在他颈窝安静地发了一会儿呆,委实觉得这个姿势不大自在——压根不像相拥, 反倒像战场上自己替他挡刀剑一样, 还不敢压得太重。
公主终于慢慢挣开, 坐回到床边去。
诶。
隋策好歹把自己翻了个身, 面向着她, 话又说回来, 你是怎么见到皇上,让他答应签下圣旨的?不是说他病重卧床不起, 连进汤药都困难吗?是啊。
公主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没好气, 所以圣旨是假的,你连这都猜不出?这谁猜得出来!青年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是真没料到这姑娘平时看着处事谨慎,紧要关头竟如此艺高人胆大。
你……你胆子未免太大了……隋策差点被她吓得惊坐而起:假传圣旨, 十个重华公主也不够你死的!一个他涉嫌谋逆,现在再加上她欺君罔上,好家伙, 罪上加罪, 多少个丹书铁券都不顶事, 怕是得太/祖亲自从地底下爬出来开口赦免才行。
那有我什么办法。
商音轻轻掀了个白眼, 低头整理自己的衣服, 谁让他们都要给你去势了, 我难不成眼睁睁瞧着你断子绝孙啊。
隋策眨了好几下眼皮:去去……去什么?她噘嘴回答:宫刑啊,云家那位大姑娘特地来传的消息,可怕你受委屈了。
……隋某人无端面临绝后之灾,舔了舔唇揣测道,是……剜刑……吧,啧,她怎么做事总缺斤少两的。
隋策叹了口气,多半是梁国丈特地放出的风声,就想让你担心。
不管什么刑。
商音打断他,自己瞧瞧你这副样子,在那儿待下去迟早没命。
公主殿下冷着一张脸端坐在绣墩上,却也并非十分慌张,反正父皇人事不省,他内阁辅臣可以仗着山中无老虎,捏着一把伪证横行霸道,我为什么不行?谁又能证明我的圣旨是假的?白纸黑字,金印在上,我说是真的,它就是真的,有本事自己问天子去!商音哼了一声,重华公主既然嚣张跋扈,恃宠而骄,那我便坐实了给他们看。
这些她一早想好了,不就是比谁更无赖么,还能怕他是怎么的,大不了一块儿鱼死网破。
隋策没听说过这种公主式的强盗逻辑,一时觉得新鲜,不由失笑:倒也……不失为一条路子。
至少她不按常理出牌的小花招,大概能短暂地打梁国丈一个措手不及。
就是不知道梁家此刻会怎么应对。
当重华公主跑去大闹刑部黑牢时,在宫禁中调包了信纸的梁敏之已将东西交到了自家父亲手里。
梁少毅拆开来迅速地上下一观,心下瞬间了然:居然是户籍。
梁敏之:户籍?不错,夏氏的户籍。
他收起那单薄的一页纸轻轻折拢,若有所思地自语,难怪程林青会堂而皇之把此物塞给隋策,哪怕之后他被我们灭口,单凭这个,未必不能查出端倪。
梁大公子连声太好了,催促道:咱们赶紧烧了它,以绝后患。
烧什么。
老国丈冷淡地看他一眼,这是假的。
什么……假的?梁敏之可谓是全程护送,亲自保管,他一把拿到手中,里里外外琢磨个遍,并未瞧出有何不妥之处。
国丈连解释给他听的兴致也无,你没听说宇文笙带着圣旨去黑牢接隋策的事吗?……大公子望着他,茫然且老实地摇头。
他一路上就顾着高兴去了,哪有心思打听别的。
梁少毅这回已经懒得叹气了,慢条斯理地坐到桌边端茶水,我看你这心眼,哪怕再长八个,也照样会被姓隋的抓到把柄从头到尾撸干净,你还心疼什么文选司的前程!梁敏之:……他喝了两口茶润完嗓子,抬头见儿子这副倒霉相,只能恨铁不成钢,怕什么。
重华公主假传圣旨,天大的漏洞摆在面前,这些时日好好儿的准备证据等着拉他们两夫妻……前夫妻下大狱就行了,何愁拿不回真户籍。
对啊。
梁大公子重新振作起来,两眼放光,那儿子这就去准备!永平城郊刮了一夜的大风,雨还是没能落下,不仅如此,眼见着头顶的乌云都有被吹散的架势。
天光未启的黎明铺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五月集里住的大多是清贫百姓,屋檐不挂灯,一眼望去是看不见星火的黑沉。
不知何处传来两声突兀的犬吠,紧接着听到清脆地吱呀——某间农院的大门开了。
衣着低调的大夫肩背药箱,从那昏睡了数日的书生房中出来,身后紧跟着这家的女主人。
农妇知道这位先生来历不简单,他每每总是等入夜或清晨时分方登门为这年轻人医治,却不收取任何费用,反而还要付她一笔钱,要她守口如瓶。
显然是和那位漂亮到过分的姑娘并不相识。
今日另换了一剂药方,还是一天两服,早晚各一次。
临行前,老先生照旧递上一封价值不菲的银票,这是补贴你家用的。
那人应该不多久就能转醒,此后我不会再来。
记住,我的行踪不可告诉任何人,一旦泄露,可就不是你一人性命的事了。
农妇接过信封来,都不必数便知数额定然不小。
她精明极了,一点就通,先生放心,小妇人烂到肚子里也不会说的。
云思渺实没想到自己的运气竟这样好,在她的悉心照料之下,阎王爷前记了名姓的人居然也被拉回了阳间,连大夫都说这是神迹降临,难得一见的奇迹。
大约是她的真诚感动了满天神佛,老天爷都开眼了!回去的路上,她心情不错,照旧打发走了小丫鬟,想起隋驸马似乎不久前刚出狱,于是转去市集买了些瓜果,戴上她那欲盖弥彰的帷帽,偷偷到重华府探望。
不曾想一进院子,迎头遇着一个同样举止鬼祟,不走正门的,两人在隋策的卧房外不期而遇,忽然各自客气了起来。
方灵均往边上让了一步:姑娘您先请。
她回过神,意识到前次就插了他的话,忙谦辞:哦不不不,您请,您请。
方灵均:无妨,您先。
云思渺:我也无妨,公子先吧…………商音彼时正坐在床前给隋策喂羹汤,闻言转过头提议:二位要不出去辨个输赢再做决定?……方灵均是来详陈夏氏户籍一事,昨日因被意外打断,故而今天他不得不再次上门。
此物毕竟是旧档,但想查也不是没有门路,即便是革新以前的资料,按理说在后湖的黄册库里都会留存一份以便日后调取。
隋策半靠在软枕上翻看那一页户籍。
东西虽是他让商音找出来的,可他自己也不知其中装的究竟是什么,这还是第一次见。
怪就怪在……方灵均朝他道,黄册库内并无备份。
商音捞起小刀对着一只梨犹犹豫豫地不知该从哪里下手——她想削给隋策润嗓子,因听他如是说,便抬眸问:会不会是损坏,或弄丢了?黄册库虽容纳天下档案,可毕竟数量庞杂,有一两个疏漏也不奇怪——以往并非没有这样的例子。
方灵均摇头:不,不是这一页户籍没有备份。
他道:是整个大石子村的户籍都没有备份。
隋策刚从商音手里接过刀和梨,闻之不自觉地开口:大石子村?他想起什么,再度展开那份旧档,果然在住址一列上找到了夏氏的祖籍。
陈州柳林县大石子村。
对。
方灵均颔首,我甚至翻遍了所有记载,柳林县下辖一共十五个村子,并无一处是这个名字。
倒是有一块杳无人迹的荒山野岭,叫作……隋策:大石子坡。
不错。
如果照公主所言,梁尚书是为此物费尽心思把隋将军坑害入狱,那么夏氏的户籍肯定不会有假,既然如此,问题的所在就应该是这个地方。
他点了点户籍上的地址。
隋策肃然道:大石子坡,是当年梁少毅剿灭凌氏叛党之处。
我正是去调查此地时,被他下套扣了黑锅。
商音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说……姓梁的功劳得来有异?那是一大片谷地,乍一看很奇怪。
他握拳在唇下沉吟回忆,四周明明冷清得不见活物,却不像是天生的荒地,杂草下面竟然有人居住过的旧迹,而且数量不少,不会是一户两户那么简单。
倘若大石子村,真的曾经存在呢?方灵均接着他的话,如果存在,那抹去整个村落的人,必然是想销毁什么罪证。
他们三人你来我往,探讨得十分高深莫测,云思渺听不大明白,自己坐在边上剥橘子吃,一双眼睛颇为懵懂而好奇地打量着几个人脸上的表情。
隋策:比如……他那件丰功伟绩的真相?商音揣测:是子虚乌有?方灵均:欺上瞒下。
……一干人等倒是情绪高涨,言语间颇为热烈,最后面面相觑,又都冷下心来。
隋策将手中的雪梨抛起又接住,犯愁地重重叹气:可惜,除了一张旧户籍,眼下再没别的证据,不管我们如何推测都只是猜想,对梁家仍旧束手无策。
公主托起腮,倘若能有个知道当初来龙去脉的人证就好了,省得大家费功夫找线索。
我可是顶着假传圣旨的死罪呢……云思渺已经吃完了两个橘子,她无事可做,干脆把手边的干果盘拖来,百无聊赖地嗑起了瓜子。
隋策:说到人证……我怀疑,那个交给我科考身份牌子的书生,恐怕十有八/九便是这个大石子村的人。
否则梁国丈不会追杀他,他也不至于偷偷摸摸地找自己求助,还求助得如此隐晦。
方灵均忍不住往前挪了挪,或许他正是这个‘夏少惜’?看上头登记的生辰年月,此人若活着,今年也不过二十一,算上考童生、考秀才都还顺利,恰好是这个岁数乡试。
是与不是,现在也没意义了。
商音支着下巴,拖长了尾音垂头丧气,数日前审杨秀的时候,他就吐出过这书生的下落,我派人去找了,关押的黑屋子里全是血,多半凶多吉少。
倘若死无对证,光靠一张似是而非的户籍,还真不容易给梁家定罪。
想到此处,三人同时叹出了一口气,周遭甫一安静,反而衬得某人嗑瓜子的声音格外突兀清脆。
商音皱着眉本要嫌她,云思渺抿了抿唇边的碎屑,忽然道:书生?什么书生?她还挺有兴味,全然当趣事来讲,我不久之前就在城郊小路上遇到一个从地底下爬出来的读书人,浑身是伤,眼看活不成了,连镇上大夫都说药石无医,怎料今天去瞧,他竟都有意识了呢。
言罢又想了想,会跟你们要找的人有关吗?……几乎是同时,对面的三张脸皆转了过来。
隋策匪夷所思地压了压眼角:你在城郊捡到一个书生?云思渺:是啊。
方灵均斟酌着重复:……还,浑身是伤?嗯!她嗯得这么流畅!都不觉得奇怪吗?换作正常人也应该是先报官啊!商音捂着额头有一阵了,她居然有些习以为常,安抚旁边的两位大男人,算了算了,这姑娘脑子一直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今天这波是笨蛋美人的胜利!我最喜欢三个臭皮匠组队打怪的剧情了……可惜戏份不多(。
感觉,应该,快,完结了……吧,这个进度。
感谢在2022-07-25 00:11:00~2022-07-26 18:42: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玉藻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念 10瓶;哈哈哈哈哈哈 6瓶;玉藻 5瓶;果果在这里?(\'ω\')?、28286621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百二章程林青倒是很会挑时辰, 商音的人才将他从五月集接进公主府不到半日,他便悠悠地睁开了眼,等再过几炷香之后, 已经能坐起身自己吃粥了。
但毕竟受过严刑拷打,五内俱虚, 得亏梁国丈日日给他灌参汤,否则这柔弱不能自理的书生未必能撑到今日。
按照他自己的话说, 是当真命大。
老天爷都不想让我死。
他是病人, 隋策也是病人, 俩都离不开床, 现下又要谈事情, 只能一间屋中各躺各的榻, 画面别提多诡异了。
草民其实不叫程林青。
他半倚在床上,实诚道, 如殿下所想,我本名夏少惜, 是陈州柳林县,大石子村人。
我们查过你给的那张户籍。
隋策同样靠着软枕,和对方遥相呼应, 他也不尴尬,似乎相同的处境与姿态之下,隋某人依旧风流倜傥, 绝世无双。
官府的记录里, 根本没有‘大石子村’这个地方。
是……他说话吃力, 由于睡得太久, 思路尚且不够活泛, 一件事需要在脑中来回梳理多次才敢开口, 因为本来的‘大石子村’已经在昔年国丈的‘剿匪’之下,不复存在了。
方灵均坐在一旁,闻言试探性地问:是……凌氏叛党霸占了你们的村子,战火烧起来殃及池鱼,才让夏氏一族遭此无妄之灾?不是!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激动,攥着衣衫的手背青筋暴起,一字一顿地否认,不是的!根本就没有凌氏叛党!年轻的书生捂着胸膛满身的伤,义愤填膺地瞪红了双目,从始至终,都是梁家的一个谎言!当程林青被偷偷抬入重华府时,天色还没有暗,侍卫们为了避人耳目,走的是角门。
马车进不去,过了没一会儿,踢踢踏踏地被牵往了别处。
也就是在这一刻,墙角树影间的人倏忽一闪。
姓程的被宇文笙救走了?!梁府大宅内,梁敏之接到下属带来的消息时,几乎不可置信,怎么会呢?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你是不是看花了眼?来报的是府邸门口的守卫,递上一根刻了字的竹签。
这是方才‘那边’留下的……卑职也不清楚是真是假。
他匆匆一观,便急忙转交给一旁的老父亲。
梁少毅接过签子来,面沉如水地端详其中字迹。
爹,若是他的话,那还是有几分可信。
梁敏之立在边上干着急,咱们要不要去看一看?这回梁国丈难得没有反驳他的提议,收起签子起身下令:把‘长山卫’叫来,问他们埋尸在何处。
入夜后的城郊从三里地开始便没了灯火,离官道更远的树林近乎黑成了不见五指的幽潭,唯灌木丛中一点光亮忽明忽暗。
心腹长随给国丈举着伞挡郊外的风,他披着一件厚实的大氅,冷眼盯着面前的长山卫们重新撅开土堆。
当得见土坑下刨出尸首一角,梁敏之就先松了口气,面上浮起喜色。
尽管已经下葬快十来天,但尸体还未曾腐烂得面目全非,国丈执意要擦干净此人的脸。
一众死士都忍着恶心,待那张遍布疤痕与蛆虫的面容暴露在火光之下,梁少毅目光一动,抬脚就往那侍卫长身上踹去,破天荒开了粗口。
没用的东西!他怒道:连人什么时候被换走的都不知晓,你们这几个月到底守的什么!**大石子村在柳林县的最西边,三面环山,由于地势之故,与别的村子相距甚远。
村中一共百八十户,都姓夏,大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农耕为主,山货为辅,日子一直过得相安无事。
程林青靠在床上,手中还端着一杯没动过的热茶,直到十多年前的一个深秋,陈州兵备副使忽然从一线天进来,身后还跟着大批官兵,个个兵强马壮,披坚执锐。
起初大伙儿以为是征兵,最糟糕也不过是征粮。
谁想,之后他们找上了村长,声称凌氏逆贼的党羽已集结了上千兵马,准备攻下这片谷地作为据点。
众人听完自然都吓坏了,纷纷恳求军爷们庇护保佑。
言至于此,他苦笑了一声,干了一辈子农活儿的乡里人,对山外的事能知晓多少?尤其是那些威风凛凛的大官们,瞧着比神仙还厉害,自然是说什么就信什么了。
昔年兵备道给出的解决办法是要全村撤离,并且选在半夜子时之际,扬言是为掩人耳目。
在山谷里土生土长的乡民,忽然背井离乡,没有不舍得的,但活命要紧,又听闻赶走了叛军还能回来,也就不再坚持。
启程的前一日,兵备道让各保长将军中劣一等的甲胄、兵器分发下去,要家家户户穿戴在身,以免途中遭遇匪徒时不能自保,毕竟刀剑不长眼。
当听到这里时,隋策和方灵均各自皱起了眉,已然觉得不对劲。
那夜正好有微雨,子时刚至,村长便领头一家一户地敲门,提醒众人上路。
而村口还停着一队整肃的兵马,是来护送村民安全离开的。
有朝廷出面,又有村长打头阵,听上去是不是靠谱极了?一时间谁也不曾多想,就这么跟着大军走出了两山夹道。
隋策闭眼摇了摇头,便听他忿然说:可正是在出山的那一刻,伏击在外的‘叛军’突然发难,趁着夜色窜出了草丛,直奔山口杀来。
商音扬眉:那不是叛军?他们杀的只有村民,只有村民!程林青抓着床沿重复道,出去的路堵死了,等大家往回跑时,发现回村的路也被封住,所有人皆被困在一线天的夹缝里,他们是活生生被乱箭射死的!上到八十老叟,下至襁褓幼儿一个没剩。
说是整个村子夷为平地也不为过。
他咬牙:若不是我与邻家大哥去镇上念书,晚了半日回村,只怕在十年前我们也一样惨死其中。
而偏就那么巧,梁国丈没多久便上报朝廷说大石子坡大捷,剿灭了凌氏余孽上千人,甚至有人头呈上,这里面敢说没有大石子村的血吗?他梁少毅敢清清白白的承认自己没用大应百姓的命给自己的前程铺路吗……话未讲完,程林青便垂头一阵猛咳,脚下星星点点的溅着血丝。
隋策看出他情况不对,你的病……程林青抬手挡住想上前替他擦拭的今秋,星眸如刀,刀刃上锋芒毕露,我的病怎样都不打紧,只要能让梁家……能让梁国丈伏法,哪怕是得知判决后当场死去我也心甘情愿。
将军。
祸难生于邪心。
他忍不住往前倾身,我们二人作为大石子村唯一的活口,十多年来无不盼望着有朝一日能踏入京城,以举子身份走进皇宫之内,向天子陈述冤情。
但皇天待人如此苛刻,他们分明已然更名改姓,潜藏在别处相安无事数年,却竟在乡试时不知为何被梁家人认了出来。
以至于上京敲登闻鼓的途中遭到不止一批杀手灭口,还连累不少无辜的秀才惨到毒手。
大哥已经死了,现在只剩下我。
程林青认真道,我若丧命,这世上便再无人能说出真相,梁家就要踩在上千人的尸骨上吮血噬肉,不知多少年!你放心。
商音与他晓之以情,我们和梁家一样有不共戴天的仇,但如今皇上重病不起,内阁又有半数在梁氏的掌控之下,事情急不得的……倒也并非全然没有门路。
说话的是方灵均,他略一思索,我可以去找太子陈冤。
商音:太子哥哥?她当下一皱眉,行不行啊,他可是梁少毅的外孙——亲外孙。
行。
他语气笃定,你们或许不了解太子殿下,他同梁家不见得是一条心。
再说方灵均背后还有方阁老,他能帮忙确实事半功倍。
商音一瞬间就宽慰了不少。
到底是自己曾经看上的男人,不怪她当初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嫁去方家。
公主正色地在小方大人肩头拍了一拍,委以重任,那就靠你了。
他颔首,事不宜迟,我即刻跑一趟太子府。
**此刻在重华府外盯梢的人几乎是从前的三倍,府中的任何风吹草动,不到半柱香就能传进梁家书房。
方灵均居然也掺和到这件事里来了。
梁敏之急得团团转,他自己原地拉了一会儿磨,又朝老父亲道,大半夜的,他不回自己的府邸,竟辗转去打搅太子,您说他安的什么心。
还能安什么心?梁国丈摩挲着太师椅的扶手,指尖在上头轻敲,这愣头青是去告状了。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他们手中,皇帝病不病倒又能如何?方玄远护犊子不说,这些年早看自己不顺眼了,而宇文显又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要不。
梁大公子灵机一动,我们现在就派人,去把程林青给杀了,一了百了。
他抬起头冷哼,你以为,人是这么容易杀的吗?自从上次你稀里糊涂到公主府找东西,皇帝下旨足足添了一倍的巡防,都快赶上皇城了!怎么杀?梁敏之:……可恶竟是他的失策。
紧接着他想到曲线救国:那不如,去杀了方灵均?梁国丈缓了好久没当场发作:你杀他有什么用!你脑子里除了灭口就没别的招了吗?……梁大公子仔细地沉思片晌,发现还真没有。
爹,不过再怎么说,太子也算咱们自家人吧?即便方灵均找上门,他恐怕多少能留一点余地?梁少毅目光仍旧落在地面,对此却不置可否,太子……他想起在内阁里,宇文显望向他时的神情。
这孩子,未必把他当外祖父看待啊。
国丈眸色一清,蓦地有了什么主意,当机立断:命人去准备,我要入宫。
**方灵均离开后,程林青很快也被送回了住处休息。
他身体伤得比隋策还重,撑着说了这许多话早就到了极限,现下得保存体力,明日起恐怕需要他开口的场合不会少了。
夜深人静,此前还聊得热闹,只半晌工夫,东厢房一下子便空荡了起来。
隋策足足躺了两日,躺得腰酸背疼,比挨刀子的地方还难受,他索性撑着坐在床边,侧头看重华公主削水果。
这画面可是一绝,平常轻易是不容易观赏到的。
公主今天不知怎么,就心心念念想给他削雪梨,刀子找不到落脚处,先横着一刀,再竖着一刀,最后切了个完整的方形。
商音:……瞧着是和普通的水果不大一样。
她犹豫片刻,尽管不太能拿得出手,却还是递过去:你吃吗?隋策打量着眼前四四方方的雪梨,低头牵了下嘴角,笑得纵容且无奈,感觉自己恐怕不敢不吃。
吃,当然吃。
作者有话说:请珍惜这完结前为数不多的互动(。
老梁一家快下线了吧……相信我,我比你们还想让他赶紧下线……趁现在没啥聊的,要不,给番外提提意见?我目前为止还确实没什么想法,顶多能憋一两章,如果最后也没找到灵感,可能这本的番外就真的不多了。
(ps:不写生孩子,我已经写了很多生孩子了,我生累了,真的……感谢在2022-07-26 18:42:30~2022-07-27 23:37: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嘎,未婚妻 10瓶;Cci0831 2瓶;Cryonix、果果在这里?(\'ω\')?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百三章见他表情里确实没有嫌弃之色, 商音这才悄悄松了口气,趁隋策在吃梨,便捞起床上的薄被细细地替青年披在肩头。
此番举动堪称贤惠之至, 纵然公主伺候人的手艺是生疏了些,但她肯纡尊降贵, 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奇观了。
只要一想到这些破例都是因为自己,隋某人不免就要得意地翘起尾巴。
商音笨拙地整理了好一会儿, 才将薄被的边角理顺, 冷不防瞥到隋策吃梨还不忘盯着自己, 动作顿时一停, 不解地皱眉头:你, 看我干什么啊?隋策堂而皇之地承认:你好看啊, 不能看吗?……商音听完,瞬间就要脸红, 旋即又想着不能总在他面前落下风,便梗着脖子回应, 我本来就好看,你才知道啊!继而小声地横他一眼,抱怨道:笑得像个臭流氓似的。
隋策:……目光正落在他胸前, 宽松的里衣本就微微敞开,隐约能看见包扎的白布条,有血迹斑驳, 出于关心, 商音伸手去撩开了一点, 想瞧瞧他的伤。
隋策却挑起眉, 顿时来了精神, 把头往前一凑, 眼眸闪起揶揄的光,诶,你从前不是不感兴趣的吗?怎么,现在忽然想看了?谁想看了!公主生气地瞪他,我是在瞧你的伤。
青年任由她掀开衣襟,自己也不客气地伸手,礼尚往来,那我也要看你的伤。
说着真就将商音的领子一拨,一节细□□致的脖颈露了出来,粉白光润,他咬过的地方只剩极浅的一点痕迹。
隋策不免有几分失落,哦,都快好啦……商音恼恨地拍开他的手,干嘛啊,动手动脚的……怎么,没留疤你很失望是不是?隋某人啃着梨子核小声嘀咕:一点点。
商音没听清:你说什么?他正色道:当然不是,女儿家身上怎么能留疤呢。
公主才懒得听他满嘴跑大马,见伤口未曾裂开,方重新拢好衣服,嘴里轻轻地抱怨:好在事情是峰回路转了,否则假传圣旨的罪名肯定会被姓梁的拿来大做文章……也不知我们这算不算将功抵过。
然而隋策在意却不是这个问题。
你当时……他忽然开口,就没想过,要是因这件事,连累你公主的地位都保不住……那该怎么办?商音还是那副无可奈何的烦躁语气,能怎么办?保不住就保不住吧,总得先救下你再说啊。
她虽噘着嘴,那模样依旧倨傲跋扈,何况我可是公主,哪怕闯出天大的祸,也没人敢要我的性命。
大应百年历史中并非没有先例,最不济贬为庶民,无论如何终究是能活的。
但半生荣华富贵娇养长大的金枝玉叶,未必都有那个胆量去接受吃糠咽菜。
她没想过,也或许是想了,依旧如此抉择。
像是猜到商音会如是回答,隋策从听见第一句话时,唇边便抿起一缕笑,盖在长睫下的星眸泛着些许微光,不待听至结尾,他就猝不及防地张开双臂,眼底里满是明艳的少年气。
啊——商音尚在说话,乍然被他揽进怀中抱了个清脆干净,那浓烈的体温夹杂着药膏的苦和伤口的淡淡血气,她愣过半瞬后便炸毛道,伤啊,你的伤!诶,伤嘛,不要紧的。
她紧接着又要跳脚,你吃了梨没洗手!这回他不反驳了,可依旧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反而拥得更紧更深,那种牵扯着伤口的疼痛并着满足一齐漫上心头,居然令他萌生出一点畸形的欢愉。
隋策的脸颊贴着少女乌黑的鬓发,神色竟是温柔的,他低低道:那天……在御前,你不愿意出声辩解,是觉得我很没用吗?很没用三个字刺进商音耳朵里,她双目一热,心头无端发酸。
就知道了他这段时日拼命着,奔波着,到底是在证明什么。
公主用力皱了皱鼻子,狠狠道:是啊,没用死了!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这么落魄,一点也不让人省心,没用死了!商音挥着拳头砸在他身下的软垫上。
虽然嘴里一如既往的蛮横生硬,隋策却半分没有沮丧,就那么安静地将她抱着,听商音在耳畔像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喋喋不休地责备。
直到她停下来,埋首在他颈窝。
有这么一瞬,两个人默默地相拥着,一言不发,但在那场悄无声息的沉默里,又似乎都明白了些什么。
淅淅沥沥的水珠子砸在院中的芭蕉上,长风终于送来了绵绵秋雨,噼里啪啦一直响到宫禁深处。
梁少毅是在心腹的掩护下,偷偷潜入宫门的。
皇帝昏睡以后,他的许多举动都大胆了起来,连梁雯雪也始料未及。
这……这未免太冒险了!听完老父亲的想法,她登时从座椅上站起身。
事到如今不得不冒险。
梁国丈压着嗓音严厉道,你应该明白这件事牵扯多大,一旦捅出去,整个梁家就全完了!可是,可是……皇后在屋中犹豫不决地躲避着他的注视。
弑君乃杀头的大罪啊……若有差池,你我一样是万劫不复。
我们,我们或许还可以再商量商量,从长计议。
国丈自然咂摸出她的言外之意,皇后乃一国之母,太子又是她所出,哪怕什么都不做,将来照样是万人之上的太后,何必非得跟着梁氏一起蹚浑水。
他当场一声冷笑,皇后娘娘这个时候想独善其身,没那么容易吧。
父女做到这个份儿上,说是血亲,倒不如说盟友更贴切,一旦哪方心思动摇,另一方瞬间就能提起十二分的警惕。
咱们家十多年的筹谋计划,里面哪一件没有你的痕迹?当初借势打压妃嫔巩固地位,之后拉拢朝官女眷买官卖官,退一万步讲,皇帝就算看在你是储君生母的份儿上不便动你,但未来的太后母家如此不堪,你觉得你这太后的头衔,当真揣得稳吗?梁少毅字字戳在要害,别忘了,你可是姓梁的!怕自家父亲狗急跳墙,见他发了狠话,皇后连忙安抚:当然不会忘,怎么会呢,您多虑了。
女儿不过是担心计划仓促,才想着或许多些时间再斟酌斟酌更好。
这你不必操心。
她态度有所松动,梁国丈渐渐缓和了语气,虽说我此番来得突然,但具体的布局,早在数年前已开始着手准备,如今不过是养兵千日,到了该用兵之时。
你只管照吩咐去办,别的我自有安排。
他凡事喜欢给自己多留条后路,眼下的情况虽不算预料之中,可也做好了万全的应对。
梁少毅平复好心绪,耐着性子开导她:太子天生寡情冷性,与你不亲和,如他像三公主那样听你的话,我们又何苦多此一举呢?你自己也心知肚明,从小到大他何曾同你有过母子间的亲近?皇帝防着我,也防着你,太子由他一手调/教,只对他一人言听计从。
梁皇后若有所思。
待显儿继承大统,若是清缴起梁家,你的日子会好过吗?你根本就压不住他。
昔年孝康皇太后的教训还字字带血地挂在史书上呢。
国丈手指点了点桌面,骨肉亲情抵什么用?民间都有‘亲兄弟明算账’的例子,何况你皇室。
倒不如走凌太后的路,捡那宫中年岁小的皇嗣扶上龙座,不说永保太平,至少十几年的荣华不成问题。
届时后宫、前朝皆拿捏在咱们手里,想要什么不能有?是铤而走险,富贵险中求,还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一生,你自己衡量衡量吧。
这一番利弊权衡,皇后委实给他说得心动了,忍不住深感惆怅。
唉,终究是我不会管教,不知怎的,显这孩子打小和我就生分。
尤其开蒙以后,简直像变了个人。
但生分归生分,到底是从腹中掉下来的一块肉,现在母子闹得争锋相对,要朝他下手,皇后还是迟疑。
能不能,多少留他一命……梁少毅简直要发笑,都什么时候了,先顾好自己吧。
这就开始给他求情了,指不定谁留谁的命呢!……永平城的雨黏黏腻腻落了一整宿,将天子脚下笼于阴霾当中,长空苍茫得不可思议,比冬日里的雪还要冷白。
这一场秋雨过去,除了让空气愈发寒冷之外,似乎还带来了一些别的变化。
起初是六皇子宇文效所在的殿宇,守卫无端增加了一倍,从宫门到院落,均围得密不透风,甚至连皇子本人的身影也难看见,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是国丈梁尚书称病不再入阁上朝,每日只将自己关在家中,不见客亦不出门,看似是有行将告老隐退的意思。
但不知为何,朝里流出传言,说发现大理寺的人在暗地调查国丈的旧档,约莫是和多年前的凌氏剿匪案有关。
帝王犹在病榻缠绵。
和元殿已许久不曾见到朝会之景了。
长明宫的一切明面上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照常运作,然而有敏锐的人已嗅出平湖下,近乎沸腾的暗潮。
识时务的老狐狸们都低调起来,比平日还要谨慎三分。
霜降这天,断断续续的细雨总算止息。
宫门落锁后的酉时,本该是黄昏的时辰,天却黑透了。
正值羽林卫换班的间隙,交班的年轻军官垮下腰杆,活动一身僵硬的筋骨。
他和同僚诉苦:中饭没几块肥肉果然不成,站这会儿就饿了,腿还发酸。
对方笑道:知足吧,才刚深秋,等到了冬夜可有你受的。
两人闲谈着从值守的宫门出来沿长廊打算回卫所,也就是在此时,隔着白墙上的窗棂,一队黑影斑驳着自眼前晃过去。
嘶……羽林卫目光跟了一阵,那不是汪宁的人吗?这夜里,怎么去了东宫。
边上的人本就看他们不顺眼,难免嘀咕两句,那一片也不归他们巡逻吧?又越俎代庖的不知道要干什么。
一个个的,当汪宁的狗还当出优越感了。
二人在空寂的甬道上骂骂咧咧,发泄着数月以来深受其害的怨愤,等快要出禁宫,其中一个蓦地停下来,眉头深锁。
你有没有发觉。
同僚忽然问,最近禁军的安防好像不大对劲……话音刚落,沿途的草丛内便传出窸窣的动静。
长年养在富贵乡里的野猫鬼魅似的跃上墙头,它走了两步,甚至还回首看了一眼底下的两脚兽。
冷风吹过穿堂一般的夹道,将两个羽林卫生生吹出了一脑门的冷汗。
双双对视一眼。
而此时的皇宫三宫门之中,六部九卿的朝官几乎走尽了,除了一两个司尚在加班加点通宵达旦地干活儿,其余房舍内一应是漆黑成片。
在萧索的秋风里,有一道奔跑的身影。
这身影还不太利落,跑两步居然会平地摔,可见日常不怎么强身健体,是个弱不禁风的少爷。
少爷周逢青正跌跌撞撞地从东北方向一路往南狂奔。
他是在两日前觉察到事情有异的。
六皇子分明与自己约定好在旧书库外碰面,然而连着好几天周逢青都等不来人,甚至没个小太监传话。
一打听之下,方知宫内竟无缘无故地戒严了。
宇文效自柔嘉公主一事后便长了不少心眼,加上他五哥沛王从中提点,多少染上点疑心病。
他和周逢青的来往不敢过于密切,于是两人偶尔有什么邀约也会写在纸上,放在一处隐秘之地。
周大公子是在那里得到这个惊天大消息的。
——景云,救我,眼下只有你能救我了!他得去找人才行。
找谁呢?现在找谁呢……周逢青人虽在跑,脑子却还停在原地。
沛王一个月前就出京去江南巡察了,五皇子算是宇文效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皇亲,没了他,余下还能有谁?太子……这两个字出现在脑海里时,他脚步微有凝滞。
储位之争太敏感了,去找太子澄清,人家能信吗?他回头会不会秋后算账?等事情平息,等多年后承袭皇权,万一哪日茶余饭后忽然回想起这桩往事,人家觉得膈应,想要就此以绝后患呢?周逢青捏着足以让他死一万次的秘密,放眼望巍巍皇城,竟找不到一个能替他出谋划策的。
突然之间,青年的脑中冒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宇文笙。
**戌初一刻。
寝殿外早亮了一路的灯笼,鸿德帝进罢晚膳,来往都是撤杯盘的宫女太监,再过不久就该服食汤药了。
梁皇后站在廊庑下用力攥着手里的一个小纸包,踟蹰地询问父亲,这、这真的行得通么……国丈声音冷肃,只有今日,太子难得留宿宫中,错失此良机,我们就再无翻身的机会。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梁氏等不起了!看她还在纠结,梁少毅沉下眉眼,加了把猛料:如果不能成事,宇文笙和隋家那边不见得会轻易放过你,你可要做好准备。
皇后额心微蹙,深吸一口气,表情挣扎地走了出去。
十一月里的天,夜晚比白日漫长,明明才是日暮时分,却像入夜许久一般。
在遥远的更声下,皇城内多方势力已纷纷行动,直指同一方向——东宫。
但宇文显此刻并不在旧宫宇内。
距离第三道宫墙不到十丈是少阳院,乃太子党们平日里聚集说话的地方。
眼下,这院内破天荒的多出一个人——重华公主。
商音是来同太子陈述梁少毅当年借大石子村村民人头假冒功勋一案的细节。
没办法,多少人盯着重华府,在三法司正式审问梁氏之前,她根本不敢将程林青带出来。
不过很奇怪。
这桩案子物证人证俱全,又牵扯甚大,完全可以传唤梁少毅开始走流程了,却不知为何,宇文显的态度颇为暧昧,办事一直拖拖拉拉,不见他对梁家有什么行动,倒是将她叫去反复盘问过多次。
商音不得不生起疑心。
太子真的可靠吗?方灵均那么信誓旦旦的……或许自己不该太草率相信他。
不是不信方灵均,是不相信他的眼光,毕竟这位小方大人当初轻而易举就被宇文姝骗得团团转。
程林青受了内伤,情况不算太好,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没敢彻底倒下去。
她不由皱起眉,轻轻催促,二哥哥,不能再拖了,我怕他撑不住。
我知道。
宇文显将茶水满上,推过去,你先别急,前因后果大理寺正在查,很快会有让你满意的答复。
我能不急吗?商音头疼地别过脸,家里隋策也伤着呢。
太子轻描淡写地一眨眼,隋将军的案子,我一定还他一个公道。
商音:可是……她话未说完,外面就有人打断:重华殿下,周家的大公子求见。
周大公子?商音一时没想起是谁。
是,他口口声声称有顶要紧的事,今日必须见到您才行。
她心烦意乱:什么要紧事……周逢青憋着一股气热血上头地冲进来,刚想开口,迎面就撞上了女魔头对桌的太子。
周逢青:……完蛋!太子!看见是他,商音倒很意外。
没想到姓周的现今胆子这么大,竟能主动提出要见自己,公主原本寡淡的兴致骤然被他吊了起来,好整以暇地挑起眉。
周逢青:……你有要紧事找我?商音端正了姿态,说说看。
我……周逢青从前就患有对着重华公主便结巴的病,这会儿突然又添了个太子,他病上加病,顿时磕绊得更厉害了。
我……年轻的公子咬了咬牙,咽了好几口唾沫,六皇子他……宇文显的眉峰微不可见地一抬。
那头的人仍旧费力地吐词,六皇子他……他……被人……重华公主恰坐在窗边,帘子半卷着,灯火幽微的院中有什么银亮的东西疏忽闪烁。
周逢青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猛地一捏拳头,他被人挟持,意图不轨,想谋夺皇位——几乎是在同时,门前的侍卫大喝道:什么人!耳畔利刃刺破空气的嘶鸣声穿透窗纸,从商音的眼前嗖的一下,铮然钉在墙柱上。
是巴掌大的一柄暗器,尾端犹在轻颤。
保护太子!有刺客!——作者有话说:本来想把这段憋完,看来是失败了……天天都在对着wps磕头,真难写啊这结局。
以后将政斗和权谋拉入黑名单(。
感谢在2022-07-27 23:37:06~2022-07-30 23:11: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念之间 15瓶;嘀嘀哒嘀嘟、单推雪乃 10瓶;我睡觉的时候不困 3瓶;果果在这里?(\'ω\')?、卿卿南山月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百四章屋内的两人几乎是同时扶桌而起。
周逢青本就站着, 倒是没那么大反应了。
异变突生的那一刻,商音瞬间便明白了梁家的意图。
东窗事发他躲无可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先控制住宇文效,再杀皇太子, 等明日一早随便寻个什么由头,宣布储君丧命后继无人, 堂而皇之地把小六供上去……等等, 不对, 如果恰好此时龙驭上宾, 岂不是更省了许多麻烦?本来父皇就久病多日药石无医, 刚巧病逝也不算奇怪。
重华公主飞快抬眸, 凝重地望着宇文显:他们是冲你来的。
闻言,他却并不十分惊慌, 神色毫无变化。
毕竟是当了多年太子的人,大概见过的刺客能够绕长明宫一圈, 这恐怕还是小场面。
无妨,我身边的侍卫皆是精心挑选,兵强马壮, 足以应付。
话还没说完,就听一声轰然巨响,原本守在院外的东宫内卫压着门板被人掀翻在地, 脖颈上的血痕清晰可见, 分明是一刀封喉!商音与皇太子齐齐盯着地上的侍卫尸体, 又整齐地对视。
重华公主不耻下问:这就是你‘兵强马壮’的侍卫?周逢青:……那提刀冲进来的并非什么黑衣蒙面的武林高手, 竟一水的是作禁军打扮。
这批羽林卫动手前按照梁大人的吩咐, 要对太子一党格杀勿论, 但此刻定睛一瞧,没想到意外收获了一个重华公主,简直像撞上买一赠一的天大好运。
看什么看,跑啊!宇文显的反应速度熟练得令人惊叹,不必提醒,转眼就跳窗而出,而周逢青还在原地里愣着。
商音一巴掌扇醒他,将人跌跌撞撞地踹出去。
险恶的回旋镖堪堪在公主落地的刹那擦着衣袂一角钉死在墙上,她顾不得许多,三两下脱了外袍,拽着太子夺路而逃。
刚准备追上前的反贼似乎是让院中侍卫们拖住了,一时半刻没见踪影。
喊抓刺客的居然是这帮人,他们什么意思?商音这身宫装繁复,好在刚才扔了一件,饶是如此她跑起来依旧拖泥带水,拽着裙摆吃力费劲。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反了吗?宇文显面不改色,造势。
喊得越大声越叫不明真相的人以为是‘刺客’而不是‘乱臣贼子’。
如果我命丧刀下,今夜只会是场暴/乱,届时找几个替死鬼就能把事情揭过。
商音了然:原来如此。
她灵机一动:那我们也可以喊‘造反’啊?太子边跑边抬手示意:你大可试试。
公主说干就干,纵然累得气喘吁吁,却还是奋力气沉于丹田,扯着嗓子:来人护驾!有反贼,有……甫一听见她的声音,四面八方的汪氏走狗整齐地开口:抓刺客——刺客伤了太子!有刺客!——根本不让她的话音冒头。
商音:……这是在比什么,谁嗓门儿更大吗?她又不是农家野犬!只两句话的工夫,背后凌乱的脚步和飞刀割破枝叶的动静陡然又近了。
周逢青小声道:殿下……你好像把他们引过来了……商音没好气地龇牙:我知道!用不着你提醒!太子跟前的那帮侍卫看样子八成是凶多吉少,到底没能挡住对方太久,三个人眼见前面有拐角,连忙钻入其内。
幽邃冷硬的几重宫墙下,甬道、宫殿与垂花月洞门组成了一个巨大的迷阵,公主皇子并一个朝臣撒腿乱窜,这画面简直再狼狈没有了,哪儿还谈什么端庄仪态。
周逢青原就刚从六皇子处跑来,还没等歇一盏茶又开始撒腿狂奔,力气俨然跟不上,不多时便落在后面。
不行了……年轻的公子到了极限,他扶着墙摆手,唇色苍白喘息不定,我不行了……实在是,跑不动了……周逢青只觉肺腑像个烂风箱,火烧火燎地疼,两位殿下先行吧,不必……不必管我……商音在数丈外刹住脚,耳边听到这话,脾气立马上来了,皱着眉大步转身,每一步都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你一个大男人,这才多久就撑不住了?有胆量替六皇子解围,没勇气给自己挣命吗?周逢青累得说不出话,稍稍呼吸胸口就痛苦万分,满眼都在冒星星,连重华公主都成了两个重影,压力成倍增加。
从小到大,遇事只会哭,畏畏缩缩,唯唯诺诺。
她口下毫不留情,看你这样子!哪里像个能扛起家族的嫡长孙。
你不是讨厌我吗?光在背后叨叨几句坏话有什么用啊?当初害你祖父下狱,病死狱中我也有份,周逢青你要是个男人就该来找我、找姓梁的报仇雪恨!今日你给太子通风报信,来日一朝天子还怕少了你的高官厚禄吗?周家兴旺眼看着指日可待,你若真死在这,那你就白死了!商音掷地有声,你不会以为宇文效单凭你一句话便能得救了吧?你若没命留下给他作证,他照样得死!还是被你这话害死的,你信不信!这丫头一张嘴麻利得令人瞠目结舌,又因情况紧急,语速不是一般的快,太子在不远处听得心里直犯咯噔。
好家伙,她还真敢说,挑唆复仇,质疑律法,私相授受,阴谋揣测五毒俱全……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吗?他好歹也是东宫太子呢。
然而这招激将法虽险恶,效果竟颇为显著,不知是哪一句戳到了周大公子的伤处,只听他大喝一声,闭着眼睛捏紧拳,昂首嗷嗷往前冲,像头被激怒的小牛犊。
啊——!宇文显挑着眉朝商音道:他还挺快。
别惊叹了,走吧!三个人从少阳院辗转到了旧书库,行将出第二道宫门,沿途一路却没遇上半个靠谱的侍卫,冷清得近乎诡异。
商音抱着一裙子的宫装,不由奇怪:怎么都没人的?太子:梁氏把持了一□□林卫,想必是提前动过手脚,调走了。
她咬牙冷笑:看来他们等这一天,等很久了啊。
正说着话,迎面的矮墙后隐隐闪烁着一抹火光,一队提灯持刀的夜巡禁军出现在视线中。
周逢青见是护卫队,立刻喜出望外,忙加了把劲,一面狂奔一面嚷道:救命!快救命!他捞着袍角抬手挥舞,反了!羽林军反了!……周大公子这一口破嗓当场就让禁军们抽了兵刃戒备,还道是何处窜出的妖孽鬼怪,如临大敌地拱起腰背。
别误会,是我。
他足下未停,嘴里解释,我乃刑部司门员外郎周逢青,身后的是太子殿下与重华公主,我们刚从少阳院而来,那里……冷铁反射着弦月与纸扎灯笼的光,寒意森森的打在商音脸上,她忽然眸色一凛,呵斥道:周逢青回来!长刀的锋锐划出趋近于满月的弧,电闪雷鸣似的亮起一道白炽。
文臣束发的玉冠摔落在地,一并落下的还有周大公子的几缕青丝。
他双腿一软,瘫坐在砖地上,而禁军的刀尖离两腿不过三寸距离。
周逢青浑身都在发抖,简直魂不附体,这时候别说是重华公主激他,刀架在脖子上他也爬不起来了!这支禁军不属于羽林卫,应该是内卫的人。
百户好似对两股战战的书生并不感兴趣,握着刀柄只目光冷森森地望向前面的两位皇室,笑容晦暗不明。
商音猛地扭头——偏这么不凑巧,少阳院的追兵也及时赶到,正堵在来路上。
前有凶险后有危难,简直把他们包成了饺子。
眼前的内卫与身后的羽林逆贼正在缓缓往前推进,收缩起了这道包围圈。
宇文显再怎么样也是当兄长的,尽管手无寸铁,依旧把商音护在了手臂之后,不住打量着行将逼近的刀锋。
殿下何必作此无畏挣扎,今夜这东宫三十二道墙均由我等把守,您就算逃到天子的寝殿,也还是逃不过一死。
百户信步越过碍事的周逢青,站在灯火通明处势在必得地晃悠着长刀。
少点抵抗,也少受点罪不是?宇文显若有所思,原来内卫也有你们的人。
对方笑而不答。
倏忽间白刃反射的光有那么几道落在商音脸上,她蹙着眉被刺得睁不开眼,这百户却似发现了什么,话锋一转,语气竟然轻了几分。
重华公主不必担忧。
今日是太子殿下惨遭刺客乱刀砍死,与您没什么相干,您放心,吾等粉身碎骨,不惜性命也会保证,公主的安危——商音眼睁睁看他扬起兵刃,立刻下意识地把头埋进宇文显的胳膊下,耳畔又有周大公子公鸭嗓一般的尖叫,让人一颗心悬不起都难。
啊!!她似乎听见清脆的尖啸,气氛短暂地凝滞了片瞬,紧接着是哐当声响,仿佛刀柄刀刃砸在地面又弹起。
死人了吗?重华公主扒着太子的手臂试探性地冒出脑袋,目之所及里的百户仍旧维持着举刀将劈的姿势,整个人仿若定在了原地,双眼圆瞪,好一会儿才面朝下直挺挺地倒去。
周逢青宛如给踩了尾巴的猫,不自控地咋呼。
而在那百户背后,渐次露出一张朗隽清俊的脸,他逆着灯火的五官比之平日里瞧着更清晰深刻,每一笔的线条都分外流畅。
仅是一抬眸一掀眼的细微表情,便有一股张扬的贵胄之气从其眉枝间透出来。
商音展开额心,拿自家兄长的手臂当栏杆,欣喜地边拍边跳脚:隋策!隋某人穿着一身家常的箭袖,懒洋洋地把手里的剑扛在肩头,冲地上的尸首啧啧风凉道:废话这么多,难怪一把年纪了还是个百夫长。
凭你也配调戏人家媳妇,什么东西……只片刻光景,藏于暗处的羽林军神不知鬼不觉地上前将一帮内卫抹了脖子,有那些个警觉的立刻抽身想跑,同围上来的禁军杀成了一片。
隋策挂在唇边的阴阳怪气尚没消散,面前冷不防一道倩影朝他扑来,两只膀子八爪鱼似的环过他脖颈,险些撞到剑锋。
公主殿下这一抱可谓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干脆且清爽,带着义无反顾的架势。
青年连忙将长剑远远拿开,怕伤到她,随后才腾出一只手回揽。
商音靠在他胸前抬起头,既惊讶又欢喜,语气里尽是欣慰,你怎么来了?我来不好吗?隋策笑道,我不来你就该受委屈了。
毕竟太子在场,他不多时松了手,十分恭敬地朝宇文显行礼,臣护驾来迟……事出紧急,虽无军职在身,却擅自调遣禁军,等此间事了,择日定当上书请罪。
诶,免礼。
皇太子亲自扶他,隋将军说哪里话,此前本就是内阁小人作祟,冤枉了你,怎能因奸贼之过治你之罪呢?一家人,何必过分紧张。
不知是不是现在得仰仗自己保命,宇文显这言词着实戳他心窝子。
隋策飞快打量周遭形势,正色道:我带的都是旧部,人数不算多,太子还是先出东宫为好,二墙外有京营接应。
好。
宇文显说完想起什么,你整顿兵马我们即刻去陛下寝殿,听他们的语气,恐怕长明殿外情况严峻。
是。
青年拎着剑在前开道,跟着的几个羽林卫颇懂眼色给他们断后。
公主同他手牵手一壁走一壁讲悄悄话。
你伤好得怎样了?就冒冒失失地与人交手,打输了怎么办?隋策解下自己的外衫披在她身上——他记得商音离家时宫装外有件袍子,料想是半途丢了。
我不是说过么,重剑使不了,我还能使轻剑,对付一两个废物不算麻烦。
况且……隋某人挑着眉,鸡贼地给她示意左右,低声说:咱们这是打群架,不是我单挑,撑不住了,索性往人堆里一扎,混一混让他们上嘛。
商音食指对准他,你啊!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将军!大概正因如此,才很少操心他在外头会不会受伤吧。
公主抿嘴翻了个大白眼,好奇问:你又是如何得知今晚宫里出事情的?隋策拿指背轻轻一蹭鼻尖,眼角眉梢满是小得意,没办法,谁让小爷人缘好呢。
革职了待在前妻家中混吃混喝都能有人上赶着寻他通风报信。
也是汪宁长期压得底下人怨入骨髓,想要他栽跟头的禁军太多了,这回更像是借题发挥,以泄众怒,羽林卫那帮人出力最多,从东打到西,恨不得将姓汪的就地正法。
诶。
隋某人在家躺了数日,难得露一次手,摇着尾巴问她,我刚刚来救你,是不是特像神兵天降?公主心里在笑他,倒也肯给面子,是啦是啦,像的。
他愈发神采飞扬,有没有很俊?商音笑着承认:俊!好看吗?好看。
两个人脚步欢实地走在宫墙下,不远处跟随的太子一字不漏地听完,一言难尽地摇头叹气。
**梁国丈与皇后一直守在大殿外等动静。
报信的禁卫跑得满头是汗,单膝跪地朝他回禀。
什么?梁雯雪心跳得极快,让太子跑了?干这等掉脑袋的大事,最忌讳出师不利,她一瞬间预感就不好。
梁少毅沉声问:人现在何处,还在宫中吗?在。
对方道,隋策率领着羽林卫半途杀出将太子救走,但都没出皇城,瞧着是要往大殿方向来。
京大营那边正调了几百骑陆续进宫,我们的人恐怕顶不住。
梁皇后失声:已经惊动京营了?她身形立时不稳,国丈倒是镇定,回头斥她一句:你怕什么!他们有京营的兵,难道咱们没有?战局已开就容不得人退缩,如今他们也无路可走,只能把一切身家性命堵在上面。
梁少毅不惜血本,让大儿子即刻出城,找陈副统领调兵,我此前和他打过招呼,他会答应的。
是。
随后又问宇文效:六皇子那边呢?李大人和张大人看着呢。
他点点头,继而转向梁雯雪,你这头没问题吧?皇后不安地攥着衣袖,我亲眼瞧他咽下去的,错不了。
有她此言,梁国丈方稳住了心绪。
只要天子殒命一切就都好说,至于宇文显……杀不了还能嫁祸,黄口小儿可成什么气候。
隋策在钟鼓楼外与前来支援的京大营汇合,跟着就马不停蹄赶往鸿德帝所居的长明大殿。
整肃的队伍中火把犹如一条直线,通明利落,有条不紊。
刚进院内,廊下一队禁卫顷刻鱼贯而出,皆抽刀执剑严阵以待,黑压压地挡在石阶之前。
梁国丈掖手在台阶上朗声道:太子殿下深夜带兵闯入天子寝宫,又这般来势汹汹,不忌刀锋的,不知,安的什么心思?皇上还没咽气呢,您莫非就迫不及待地要取而代之?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些。
宇文显没有开口,隋策反而被他逗笑。
多日不见,国丈这颠倒是非的本事,真是愈发精进了。
商音在旁给他撑场子,梁大人好会睁眼说瞎话,对面这乌泱泱扬刀子的侍卫,难不成是我们自己找来杀自己的?梁少毅应付自如,长明殿外出现的,自然是当夜值守的禁军,却不知诸位领来的,是何处的反臣逆贼……不过两三句话的工夫,左右回廊突然窜出两队人马,挡在前面的禁军数量竟又增了一倍。
隋策扣紧剑柄,顿时就感觉不好对付了。
此刻,宇文显眼里一丝情绪不动声色地流过。
他问:来的那是哪一支?隋策先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才回答:不是宫城禁军,是看守皇陵的那批。
哦。
太子颔首会意,李家人。
殿下,现在怎么打算?隋策问他的意思,离宫撤去安全之处没有问题,但若突围的话,胜算仅五五分。
也就是说,救皇帝和救他自己,只能选一个,而且当下救自己的风险还更低点儿。
隋策其实是不着痕迹地劝他保命要紧。
宇文显摸了摸下巴,语出惊人:再等等。
隋策:……再等命都没了!正在此时,梁少毅背后走出一个正二品装束的官员,掩嘴挨在他耳边商议着什么。
宇文显借着灯火眯眼打量了一阵,若有所思地颔首:都察院……张家的人。
领兵副将催促:殿下,不能再等了!禁军里一人挤到前面来报军情,将军,京营有动静,城北步兵营无令擅入,在皇城外和城门兵打起来了!这次连商音都有些着急:二哥。
周遭的羽林卫纷纷劝阻。
走吧殿下。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殿下……宇文显从皇后继承后位起就开始做储君,多年来行事稳妥低调,从未被人挑出什么错处。
他如今这么犹豫。
是当真担忧天子的安危,还是,另有打算……说不上为什么,看见围着皇太子七嘴八舌的禁军们,隋策却感到一股诡异的违和,他蓦地拉住准备上前的商音,将她轻拽到自己身侧。
我们……公主狐疑着想开口,冷不防觉出他神情不对,话至嘴边就咽了回去。
趁天没亮,赶紧……正当吵吵嚷嚷的太子党和窃窃私语的梁氏一族各自为政的时候,乱局中传出一声极尖细的吱呀。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一干人等瞬间安静下来。
寝殿朱红的门扉仿佛试探性地拉开一道缝,随后来自里面的亮光才缓缓放大。
老太监佝偻的身形出现在视线里。
梁国丈和皇后都松了口气。
但凡圣人宾天,总是御前内侍报丧的。
鸿德帝咽气了。
国丈还没来得及露出喜色,老内官身后蓦地多出一道高大的黑影,他恭敬地勾腰往边上让开。
宇文焕不声不响地负手而立,依旧是单薄的寝衣,略微凌乱的灰白头发,面色不算红润,但离命不久矣似乎还差那么一大截。
他目光扫向殿外的乌烟瘴气,浑浊的瞳孔里看不出半分惊慌。
商音意外地呢喃:父皇?隋策却仅是将他上下一番端详,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陛下!是陛下!在场的禁军与京营的长/枪兵皆喜不自胜,帝王驾到无形中是极大的鼓励。
鸿德帝还是体弱多病的样子,他握拳在唇下咳嗽了几声,瘦削苍老的手指只那么一抬,不知匿于何处的十三道黑影骤然现身。
锦衣十三卫!副将反应甚快,知道是个立功的好机会,扬着嗓音道:还愣著作什么,保护皇上!保护皇上!这十三个人是鸿德帝养大的狗,梁少毅起事前不是没想过除掉,可一则怕打草惊蛇,二则也以为区区大内高手,寡不敌众不足为惧。
想不到宇文焕不是拿他们当护卫使,是拿他们偷鸡摸狗的!两拨人杀作一团,刀光与剑影相织相交,隋策护着商音退出战局之外,而在长明殿前,隔着窜动的人头,梁少毅细长的老眼狠狠地凝视着他对面的皇帝。
然而鸿德帝依旧不动如山,寡淡的面容像一口不起波澜的老井。
爹,怎么办啊?梁皇后六神无主,她现下百口莫辩,被皇帝的眼风只那么轻描淡写地一扫,就羞愤欲绝,恨不能一头撞死。
我是真的亲眼看他吃下的。
她拽住老父亲的手臂,慌不择路地问,赢得了吗?我们的人今夜赢得了吗?梁少毅被她搡得轻晃,视线依旧戳在鸿德老儿身上。
梁家不是什么世代簪缨的贵族,青年时的梁少毅只是翰林院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官。
昔年他同大多数刚入仕的读书人一般无二,也会仗义执言,也有铮铮傲骨,也曾因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坚持,硬着骨头顶撞上峰。
但傲骨毕竟不能当饭吃,在先帝朝他很快就因为得罪内阁而被贬外派。
十年寒窗又如何,学不会做官,书都是白读了。
为此他郁郁寡欢许久,无数次怀疑自我。
从那一刻起,梁少毅才终于看明白一个道理。
原来朝廷官场本就是一潭黑水,太清白的人是活不下去的,要么同流合污,要么永不出头。
三年后,他靠着父亲的多方走动重回京城,彻底脱胎换骨,开始圆滑处事,左右逢源,对凌家、蒙家各种谄媚讨好,曲意逢迎。
没多久宪宗过世,太子登基,凌太后掌权垂帘听政。
那会儿朝中一窝蜂的想往皇上的后宫里塞人,都明白这是个好时机,他也不例外,托凌家的关系将长女梁雯雪送入宫中,成了鸿德帝的昭容。
但梁家就像嫡女一样,在凌蒙势力之下黯淡无光,只是众多家族中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连圣眷都乏善可陈。
直到那年,凌太后病故,凌、蒙两家相继失势。
他一方面处在风口浪尖,担心会受牵连,一方面又想趁这个内阁空悬的机会爬上高位。
可往上爬需得有门路,有实绩,有切切实实拿得出手的东西。
结合当日的时局,他苦思多日,最终才出此下策。
虽是下策,可十多年来并非没有让梁氏一族飞黄腾达,富贵荣华。
如果不是那两个漏网之鱼,若不是他们企图上京敲登闻鼓,自己也不会……也不会……——等等。
梁少毅的脑中嗡地一炸。
有那么一刻半刻,他神思空白如纸,只听着刀枪兵刃清利铮然的撞击之声。
隋策将商音掩在身后,看见梁国丈额头青筋暴起,义愤填膺地指着大殿外的皇帝,颤着喉咙咬牙切齿怒喝道:宇文焕!宇文焕!——是你!作者有话说:我们的朋友!啊不是……看我苟延残喘终于扯完了这段剧情……这波皇帝在大气层!感谢在2022-07-30 23:11:49~2022-08-02 22:41: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糯米糯米 20瓶;兔八哥酸辣虾 14瓶;小烊要吃一口榴莲嘛 5瓶;shinecherry 3瓶;小金石、28286621、果果在这里?(\'ω\')?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百五章十一月初六这天深夜发生的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为朝中众臣所津津乐道。
除了当日参与的禁军,谁也不清楚其间细节,甚至连好些禁卫都只是一知半解, 几头雾水,酣战一夜都不知道敌方是谁。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 从前位高权重,权倾朝野的梁国丈因此犯了事, 似乎还是那不敢轻易道出口的大忌讳, 第二天天不亮, 就有官差上府邸拿人。
应天府的衙役、京大营的官兵把偌大的宅院里外围住, 男男女女, 三老四少的全给赶了出来, 虽没明说是抄家,但这阵势也差不离了。
于是街巷外看热闹的百姓交头接耳地猜测。
国丈是什么人物?皇后的亲爹。
能造多大的事才有这等待遇?怕不是图谋不轨, 大逆无道?可转念又一想,太子乃皇后嫡出, 犯得着吗?梁少毅的案子很快由三法司接手共审,但被上面讳莫如深地压了下去,是暗审, 除了方阁老与大理寺卿并太子宇文显,再无朝官插足。
而诸如周逢青、程林青等人倒是前后传唤了几次。
国丈先有屠杀无辜百姓,冒领军功的罪名, 后有觊觎皇位, 结交朋党谋反之举, 想不死都难, 与之相比, 前者竟都不算什么大过了。
方才顾玉德托人带话, 说皇后从昨天起就被软禁在了宫中,后续怎么处置,暂时还没有消息。
花厅里,云瑾端茶奉上时,顺便给商音通了气。
付临野知道他们这儿有八卦可听,一下朝马不停蹄地就赶过来讨茶喝,抱憾得不行,你们晚上闹得那么刺激,怎么也不带上我!太不够意思了,亏得我还替你们打掩护。
拯救太子,皇宫逃亡,最后天降正义……不比外面的话本子精彩吗!我就算打架帮不上忙,替你们喊两声救命还是凑合的啊,小爷嗓门可比禁军嘹亮,一个顶十!隋策坐在边上掀开盖碗,头也没抬,得了吧一个顶十,你当去玩的?突发的意外谁料得到,反贼要起事前难不成会大张旗鼓,搞得人人皆知吗?再说我光是护着他仨都够呛了,还带个你。
梁国丈一下狱,他现在顺理成章洗清了罪名,摇身一变又是清清白白的大将军了,连语气都高贵起来。
付临野在那头啧啧他,拿手里的茉莉花去扔一旁的方灵均,诶——大才子,你们家那边有什么话说吗?朝廷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判决还未下来,各方的猜测早已沸沸扬扬,虽然不让明讲,其实众人都心领神会。
梁少毅这回算是一把火烧了个大的,血本无归。
如今就看陛下念不念旧情,皇帝的心是硬呢还是软。
方家乃这案子的主审之一,方阁老没道理不告诉自己儿子。
方灵均倒是不瞒着他们,证据确凿,梁少毅也并不否认,所以流程上走得很快,只是他怎么都不肯画押,非说要见陛下一面,还要单独见。
他摇摇头,上面没有应允。
肯定不答应的。
商音合上茶杯,不以为意,他当自己是什么人,说见天子就见天子?何况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锦衣玉食尚且妄图弑君罔上,更别说做阶下囚了。
反正这桩案子画不画押也无关紧要,最后都逃不过斩立决。
不仅是他,包括梁敏之,梁家宗族,还有与之来往的朝中大小勋贵。
梁雯雪自不必说,她可是亲手给皇帝的汤药做手脚……但事关太子,或许另有考量。
想来想去,到底是我父皇高瞻远瞩。
商音眸中闪着光,不由抚掌赞叹,早看出梁家心怀不轨,特地装病诱他们上钩,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呢?姓梁的多少年的根基,在朝堂上几乎快把文武百官扎透了,也就年初周伯年的事对他稍有影响。
若不是瞧着鸿德帝奄奄一息,纵然他们这边查出大石子村的来龙去脉,他也未必会那么快狗急跳墙对皇位下手,之后恐怕有得磨,哪会如今日这般大厦一夕崩塌。
像我就笨笨的,只会揪着点小事儿做文章。
唉,要是一开始父皇能告诉我就好了。
她想起闹的这场和离就觉得亏,也不至于中间受这么多惊吓……听商音提起鸿德帝,隋策喝茶的动作倏忽一顿,他埋在茶碗下的脸隐有所思,很快打趣着岔开话题:你还笨?你那份圣旨以假乱真连内阁都没发现端倪,幸好你是个女儿家……说着他一副想起什么的模样,转向方灵均,皇上没怪罪吧?他提到这个,商音顿时也有几分紧张。
无论如何伪造玉玺,模仿天子字迹可是大罪过,追究下去不是闹着玩的。
小方大人……方灵均执杯盯着水中茶叶轻轻一笑,抬眸望向她,我此番正是为这个而来。
他站起身,先前梁氏叛乱危及皇室命脉,公主和将军舍生忘死,功不可没,陛下商量着得好好嘉赏一番,所以不日应该各有晋封。
卑职在此,先给两位道喜了。
假传圣旨不是小事,商音起初以为至少能将功补过,着实没想到会有晋封,她不免意外地上前,半是欣喜半是疑惑,父皇真的没生气?方灵均含笑,陛下一向偏爱公主,怎么会真生你的气呢,再说这也是事出有因,乃受梁氏逆贼的迫害所致,其情可悯,其行可恕。
一说到偏爱,商音瞬间便欢喜起来,不自觉地点头,也对,也对。
唉,这下就好了。
她握拳踏实地安了一颗心,皆大欢喜!公主心情格外舒畅,打了个响指吩咐道,今天是个好日子。
快去准备祭品,我要给我娘上柱香。
方灵均见状,颇为识相地告辞离开。
今秋上前来收拾果盘,挑着眉朝付某人敲边鼓:我们公主要祭奠贵妃,人家小方大人都避嫌了,你还不走?难不成想留下来吃中饭啊。
付临野把剥好的花生米吃进口中,百般不乐意地努努嘴,甩着他没换的官袍大袖,扑棱蛾子似的跟上方灵均。
隋策翘腿坐在帽椅里,唇角轻扬,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看付临野被人赶,有滋有味地抿了口茶水,愉悦地咂咂嘴。
才咂到一半,他冷不防瞥见边上人的表情。
商音双臂抱怀,杏目半阖不闭地睇他,都走了,你呢?隋策先是莫名其妙,什么我?关我什么事吗?公主殿下抛来一个不言而喻的眼风。
他看明白后终于震惊:你不会是要我也走吧?商音歪头反问得很无辜:那不然呢?……这可是我家!这哪是你家。
她把两手一摊,就事论事,咱俩都和离了。
隋某人端着茶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终于一舔嘴唇,你不是吧宇文笙……你过河拆桥!商音一副拆桥就拆桥的蛮横姿态,拽他起身,之前留你是因为你受着伤又背着案子,现在伤也好了,罪也洗清了,还待在公主府像什么,让人笑话。
喂、喂……隋策让她半推半搡地赶出门。
你真不要我了啊你!他控诉道:诶——房门在背后关得十分及时,隋大将军拍了两下门。
不带你这样的吧……诶,宇文笙!商音就听他在外面绘声绘色地表演,啊,我的伤口又疼了……真的好疼,大概是内伤,皮肉上看不出的那种……她捂着嘴笑,怕笑出声,直接跌坐到了地上,双肩剧烈地抖动着。
永平城的百姓们都很奇怪,前不久还遍地传着皇帝命不久矣,太子行将继位的风声,堪堪一两日光景,那老病缠身的天子居然再度生龙活虎的出现在大殿之上。
不仅如此,他还比从前更精神了似的,甫一上朝便血洗了六部九卿,那和梁家有牵连的,或是直接间接沾手了初六宫变的人一个不剩,或死或贬或流放,半月不到整个朝廷几乎大变样。
从前年迈的,尸位素餐的,或是祖上荫封的世袭们不是死就是抄,深深刺进大应官场中盘根错节的裙带联姻在梁氏这桩案子的推动下被连根拔起。
内阁更是六个去了五个,最终方阁老也明白了什么,自己上书请辞归家养老。
年轻陌生的面孔们涌入了百年皇城之中。
照这么一看,当初因小事早早革职回府的隋大人似乎还是因祸得福了。
刑部黑牢内,那位狱龄不小的糟老头子又迎来了新的邻居,梁少毅日日内中气十足地叫嚷,说什么也要鸿德帝亲自来见他。
只可惜狱卒们全当耳旁风,狱友们嫌他聒噪,牢门连老鼠都倦于光顾。
梁国丈蓄意弑君谋逆的事是在三日后昭告天下的,判的绞立决。
然而昔年有关大石子村的公案却秘而未宣,通告上只写了初六宫变,对此只字不提。
不过老百姓关注的总是正经事里头最不那么正经的。
告示上说,化解梁贼叛乱,重华四公主与其驸马隋大将军功不可没,原来夫妻二人竟是做戏假意和离使得梁贼放松警惕,此后种种皆为算计,什么当街吵架,互不和睦,远赴西南,投身大狱——全然是一个缜密的大圈套!两口子关系好着呢,都是做给乱臣贼子看的,否则哪儿能这么轻易识破奸贼的阴谋。
这精妙的布局,任谁看了不得夸一句厉害!重华公主现在可不一样了,论地位,论身份,比大公主还高一节儿。
给围观过客念榜文的穷书生抚了抚方巾,竖起食指,人家多了一个封号,现在不是重华公主啦,是镇国——重华公主!此时镇国的这位正和隋策一并戳在鸿德帝的书房里,两个人动作一致地低头看脚尖,背影瞧着一个赛一个的倒霉。
你说你们俩,你说说你们……尽管装病骗梁少毅是假,但身体不好确实是真,刚开口没几句,鸿德帝就又起了咳嗽。
商音手攥着衣裙,小声叫他当心龙体。
你们二人不气朕,朕的龙体就能少受点罪了!他扶额自己冷静了一会儿,左思右想想不通,再度抬头指责,夫妻俩平日拌个嘴吵个架,也就罢了,动不动便要和离,说两句就要老死不相往来,回头又来后悔!照你们这样过,一辈子该离几回,又好几回啊?婚姻大事,如此儿戏吗?!隋策老老实实地认错:陛下,我们知道错了,下次不会的。
商音那边倒是头铁地撅嘴嘀咕,……明明当初非要和离的是父皇你吧。
隋策:……隋策在暗处狠狠地扯了一把公主的袖摆,好歹让她快点闭嘴。
鸿德帝耳朵不大灵敏:你说什么?她在隋某人又是掐又是拉的威吓之下规矩道:父皇我知错了,以后不敢了。
上头甩下一声哼,老皇帝还挺端架子。
还想有下次?下次可没人替你们兜底儿。
鸿德帝摇摇头,摆手让这两个不省心的快滚,去吧去吧。
商音朝隋策悄悄吐舌头,提起盛装,飞快地溜出了书房。
她一边走还一边回顾身后,心有余悸: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我才是被你吓死了好吗!隋策气不打一处来,姑奶奶,两回了!我都快对这书房有阴影了。
哎呀,父皇不会为这种事计较的。
公主心情甚好,撒娇也带着有恃无恐,她眉梢高挑,娇俏地一晃脑袋,再者说,本公主已是镇国重华公主,矜持点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哪能那么快答应,有失身份。
好好好,是是是……他无可奈何地双手合十,认命告饶,转念一想,这么说我此生是没机会盖过你的风头了?那当然,干嘛,你不服气呀?隋策翻了个白眼,笑得纵容,拖长尾音颔首奉承道,不敢,岂敢——商音听出他的认输之意,唇角忍不住地往上翘,偏探出五指来,清清嗓子,咳,知道不敢就对了,还不扶本公主。
他看不下去,一面皱着鼻子说真是惯得你,一面上前搭住她纤纤玉指,跟班似的由着商音放肆。
两个人打打闹闹地穿过御花园,刚到后宫与前廷的分叉处,她忽然起了个什么念头。
诶,你以前不是说想去我住的地方瞧瞧吗?但身为外臣是不允许入禁庭的,商音让他在这儿等着,正好来了,我回去取样东西给你。
吩咐今秋去不就好了。
隋策在背后叫住她。
公主却只略一回头,脚步匆匆,我说不明白,她不见得能找到,还是自己去寻的好,你别乱跑哦——这八宝珠串做得又不精致,是您小时候自己鼓捣着玩儿的,昔年出降都没带走。
今秋陪着她自重华宫出来,您非得捡它作什么?商音摆弄着手里的香串儿,笑意渐盛,你不懂,他此前送了我一条链子,我现在回他一串手珠,礼尚往来嘛。
前方不远处是皇后的荣喜殿,听闻圣谕已下旨废后,过不了几日梁雯雪便要出宫去往大慈恩寺皈依佛门思过,今生怕是也回不了皇城。
以往辉煌热闹的宫阙,此刻门庭寥落,只一个宫婢在外扫枯叶。
惨淡虽惨淡,可对她而言,相较自己父亲兄弟的下场,这算是格外开恩了。
商音自诩是胜利之师,但也不喜欢在落败者面前耀武扬威,故而自宫变当夜起,无论是皇后被禁足也好,国丈被下狱也好,皆不曾去落井下石。
所以即便路过宫门,她也全作视而不见。
殿下,留步,公主殿下——商音回头时,刚才扫地的小宫女急匆匆跑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殿下。
她低着眉眼。
我们娘娘想请你进去一叙。
梁皇后的寝宫内,东西应该是收拾过,周遭显得格外空旷,也是,都是要走的人了,该抄的,该打包的,该送人的,删繁就简下来,仅是些大件的家具,能不空吗。
梁雯雪今年也是四十一岁的年纪,不算年轻了,歪坐在小榻上,不施脂粉的脸苍白而羸弱,缺乏血气。
瞧见地上落下的人影,她抬眸瞥了一眼,开口说:哦,商音啊。
继而信手示意,昨日下人整理箱笼,翻出几本旧琴谱,是你母亲当年留给我的。
她疲累地吐着字,原说找人送到重华府去,你今天既进宫来,就拿去吧。
大宫女捧上几册书,由今秋小心翼翼地接了。
商音略翻了两页,认出是贵妃的字迹,秀眉不经意地轻轻一拧,语气复杂地朝榻上的废后道:我娘从前待你,是真的好。
是啊。
梁雯雪像是隐约回想起了什么,微微抬起的目光落在虚里,嗓音苍茫道,她人的确不错,温婉知礼,平和谦顺。
如果不是走得那么早,凭她的姿色,膝下儿女大概不会比那位钱氏少。
你小时候,也就不至于那么辛苦了。
听她提起从前,商音眼角的筋肉猛然绷紧。
原来她也知道啊,自己幼年时过得不好……说这些有什么用。
她冷眼轻嘲,人都死了。
梁雯雪松开撑头的手,难得附和地长叹一句,对,人都死了。
我左不过是比她多活十年罢了,反正都是要死的,是今日死还是明日死又有什么区别。
商音用力抿着唇,十分看不惯她这得了便宜还要伤春悲秋的样子,讥诮道,区别大着呢。
你不必在这里假惺惺,我娘若是在,后位还有你什么事情?不曾想,她闻言却轻笑一声,仿佛是觉得她此话过分孩子气。
梁雯雪靠在引枕上瞧她,商音啊,你莫非以为你娘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真就能被选为太子吧?别说她怀的不知男女,就算是皇子,前面排着队的也有三个,轮得到她什么事儿?就因为皇上多宠她几日?我告诉你。
她毫不客气地讥讽,你娘温顺是温顺,可不代表她不会使手段。
阖宫上下没有不争的,谁不争?你若不争,活得到现在吗?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商音迎着她的目光并不示弱,笑得冷傲,不用替自己找借口。
要真不担心,你当初何必对她下手,你不也是忌惮的吗?她是不光彩,你也未必磊落!说完,她扭身便要往外走。
今秋忙紧跟在后。
梁雯雪却在这时蓦地扬头拍案而起,站住!商音才不站住,她照旧大步流星,行至门边听得她在背后厉声说:你说我对她下手?谁对她下手了,那天推她下池子的是蒙氏可不是我!公主气性上来,扶着门狠狠转头。
这说辞你拿去哄别人吧,蒙氏有没有推她我不清楚,但你在羹汤中做手脚的事我可是明明白白——梁雯雪皱眉重复道:我给她的羹汤有问题?你可以不承认,反正而今已是死无对证。
那碗羹,是我亲眼看到她喝下去,也是我亲耳听她说起身体不适。
对方难得没有打断,沉默着仿佛是理屈词穷。
你是不是担心我娘腹中的胎儿威胁你的地位,是不是借蒙氏的手一箭双雕,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是非黑白,你自己心里有数。
商音言罢,正待出门之时,荣喜宫内忽然爆发出一声刺耳且尖锐的笑。
梁雯雪好像很久没有笑得这么高兴了,她站在小榻前,疲乏的脸上少见地多出几分色彩来,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
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们梁家针对你母亲荣家,将荣氏一族赶出了京城,你才这样不待见我,万万没想到,你居然是为了这个怀恨在心。
梁皇后唇角的弧度透出一点阴鸷,宇文笙,你既是如此坚信那碗羹汤有问题,为何不去调查调查,那碗汤昔年是谁交给我的呢?商音心头无端一钝,将信将疑地反问: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你去问问那个在归月阁里等死的老太监不就知道了。
她笑道,你们二人不是一向走得很近吗?他难道没告诉过你,他是什么来历?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应该结局了!过七夕不存在的……我这辈子都没有七夕节过!咳咳咳,完结之后会全文大修,所以……养肥的可以再等半个月,诶嘿感谢在2022-08-02 22:41:23~2022-08-05 22:03: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宫亭 5瓶;沐子觅觅、果果在这里?(\'ω\')?、shinecherry、28286621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百六章商音从荣喜殿出来之后, 脚步便一直很快,快到今秋甚至得用小跑才能勉强跟上。
梁雯雪那番话她听了,第一反应就是不信——姓梁的不老实, 想挑拨离间。
这不是不可能的事,他们家举家覆灭, 趁此机会在自己面前搬弄是非,好让他们心生嫌隙, 能作多少妖是多少, 换成商音八成也会这么干。
对, 一定是这样。
纵然理智上已经想得很明白, 但她心头却依旧蒙着一层无可名状的不适。
寻常人如果知道对方是在拱火, 哪怕言辞如何天花乱坠, 也只会觉得是胡说八道,可有那么一刻, 商音竟生出几分凝滞的动摇。
——为何不去查一查,那碗汤昔年是谁交给我的呢?——他难道没告诉过你, 他是什么来历?顾玉德在去伺候老太妃之前,是她母亲宫里管事的太监,当初鸿德帝由于偏爱, 特地从身边拨来给她使唤。
荣贵妃生前每日一碗银耳燕窝雷打不动,饮食都由小厨房准备,如果不是自己宫里的东西, 伺候的宫人会放心地让她食用吗?如果真是自己宫里的饮食, 那又为什么要让梁雯雪送来?商音像是被日光照得陡然目眩, 她停住脚, 眼前发昏似的伸手摁着额头。
殿下!今秋连忙搀扶她。
你脸色不好, 要不要传太医?公主抬手拦住她, 魂不守舍地轻声说不必,依旧固执地往前走。
商音想起很多年前与顾玉德重逢。
荣妃过世,宫内的所有侍婢太监悉数遣至各宫听用,她是在一次祭典结束偷供果时,无意中撞见了值守的老内官。
顾玉德似乎对四公主如今的境况很是惊讶和意外,在得知她那一年半载里的经历之后,老太监沉默良久,继而就开始频繁来往起来。
他很尽心,耳报神一样给她搜罗宫内的大小消息,教她面对宫妃与皇帝该怎么应对,甚至对于梁家下毒的事,也同她不谋而合。
在商音面前,这个老太监说是老奴婢,倒更像一个稳重的长辈,事事替她出谋划策。
——他一个在贵妃宫中做掌事不过两年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凭什么对你这么巴心巴肠?——你猜,他是因为念旧情呢,还是因为心怀有愧?——抑或者,是不着痕迹地,转移你的注意。
商音借路旁的一株春桃稳住身形。
当初母亲不明缘故地落入池水之中,冬日寒浸骨的冷水导致她流产终于血崩而亡,因此没有太医去深究她到底是死于生产还是死于饮食。
那场面太乱了。
可倘若没有落水呢?倘若她未曾外出,羹汤里掺了别的东西,那么事发之后一试便知,梁雯雪就算要害她,明目张胆的端着吃食上门,岂不是给自己落下如此显而易见的把柄。
是啊……她不是没脑子的人,就连给鸿德帝的汤药做文章也是借了其他妃嫔的手,人命关天,梁雯雪不会那么疏忽。
为什么我现在才留意到……商音癔症一般自言自语。
——梁家近来受此事牵连,小心得紧,怕是不好再拿住他们的短了。
——殿下如今与驸马和离,孤身一人,还打算向梁氏复仇么?——老奴上次建议殿下调查‘长山卫’的事,有眉目了吗?八/九年来,梁家是罪魁祸首的认知已经被顾玉德牢牢地钉在了她心里,每回两人碰面总少不了这个话题。
因此,她从来没有对当年的看法动摇过。
可那时……她仅仅八岁。
——看见我们家的下场,你还没明白吗?——只当你有多得意呢,原来忙忙碌碌小半辈子,到头也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你和我有什么分别?你一样是他手里的一颗棋而已。
——他要你荣华富贵,你就能一步登天,他要你家破人亡,你便死无葬身之地。
梁氏的嗓音清清楚楚地响在她耳边,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她此刻方意识到宇文姝同她确实是血脉相承,剥去了皇后的皮囊,内里的阴恻刻薄母女俩如出一辙。
商音深皱着眉心,似乎连视线都无端模糊了起来,口中喃喃道:他给我的荣华富贵……她骤然发觉周遭吵闹极了,梁雯雪的声音和顾玉德的言语反复回荡,更替交织,呼啸着仿佛想要挣个输赢,而那些浓墨重彩的画面里,扭曲的脸孔愈发狰狞,梁氏的脸愈发畸形诡异,隐隐约约和宇文姝重叠在了一起。
商音不禁痛苦地闭眼捂住双耳。
殿下,殿下!而后在一切嘈嘈杂杂中,她听见另一个熟悉的音色。
带着几分着急,肃然问:怎么了?商音……商音?青年捧起她的脸,在涣散的目光里,重华公主渐渐聚焦在他身上,忽然大喘了一口气,隋策……今秋在旁解释荣喜殿内发生的事情:梁氏说完那些话之后,她就像这样了!隋策闻之星眸暗闪,他何等清明,只听到此处就已明白了前因后果。
商音抱着他的腰闷头靠了一阵,随即赫然睁开眼,语气坚决,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
等等!你现在贸然过去,能问出什么来!青年的手臂横在腰间,她扒着他的五指,剧烈挣扎着要出来,任凭隋策怎么安抚,商音情绪仍然十分激愤。
别管我!你别管。
我今天一定要知道真相,是死是活都要知道!她反抗得厉害,手背青筋凸起,像是不顾一切压抑着某种巨大的痛苦,隋策险些快要抱不住。
不要拦我,你现在拦住我,我恐怕以后,就再也问不出口了!——到底是怕伤到她,隋策终究松开了力度。
商音丢下他疾步朝皇城之东,靠墙的那一排旧宫殿而去。
一路上,她脑子里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繁杂。
世人谈及怀着龙胎的宫妃枉死,总少不了要往女人争风吃醋上去揣测,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贵妃殒命,得益的似乎应该是屈居其下的妃嫔。
比如靠山刚倒的蒙氏一族,可以借此机会东山再起。
又比如二皇子的母亲梁氏,能够为自己扫清障碍,让储位得来更加名正言顺。
但她从没想过,还有一个人也是最大的受益者。
他拔除了在朝中盘根错节的蒙家党羽,又让凌太后的族人从此臭名昭著,再无翻身之机。
正是因为这场变故,得以叫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收拢皇权,坐稳这大应的千秋江山。
甚至当初,是他那一句若生男孩儿就立为储君,才使得荣氏成为众矢之的。
如果说……万千宠爱本就是假的呢?这个念头一起,重华公主忽然在晴天朗日下打了个寒意透骨的冷战。
假如所谓的偏爱荣宠贵不可言也只是为了给这件事蓄力呢?那么她曾经一厢情愿的旧时光,那些她自以为美好的孩提时光,又算什么……轿辇停下的瞬间,不等宫女打起帘子,商音已率先冲出门,扶在白栏杆上难以抑制地低头干呕。
身后的太监婢女一窝蜂簇拥上来,满口公主的惊慌失措着。
可她只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放……手——商音喉头一滚,紧拧着眉头挥开一干宫人,神情既愤懑又悲凉,提着盛装的长裙独自走进归月阁内。
老太监犹坐在炕上眯眼守着茶炉,因见她造访,当即便起身要行礼。
殿下……却不料公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我问你。
我娘那碗羹汤,是你交给梁氏的,是吗?顾玉德闻言面色不改,眼光里连个闪烁都没有,老僧入定般在她的逼问下淡声道:公主这是从何处听来的胡言乱语。
你只用回答是与不是,不用跟我打太极,我现在没心情和你过招。
商音打断他,句句直接了当,你究竟是谁的人?是不是他派来的?重华公主两手拎着他的领子,非得要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不可。
老太监年过半百,一生的提心吊胆兼操劳让他瞧着比寻常同龄人更为老迈,双眼黄斑遍布,浑浊不清。
他不带感情地与之对视良久,眉目间不经意地透出几丝木然来。
商音看着看着,忽地牵起嘴角冷笑,五指的力道渐次抽走,她笑得嘲讽且阴鸷,泰然自若地退后两步。
顾玉德双腿一弯,低头冲她跪下。
你不愿说,没关系,不过我告诉你,只要我想查,一年、五年、十年,我都会查下去,你是知道我的。
我宇文笙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冷着脸正转身要出去,就在这时,背后的老太监沉声提了音量:老奴——是江陵人士。
他静静道:年少时因和荣家有过节,家道中落,沦落至此,数十年来怀恨在心,故而才寻此契机向贵妃复仇。
一言刚毕,冲上来的重华公主已然攥住了他咽喉。
你同荣家有过节?商音好似被引燃了怒火,力道比先前还重上几分,咬着牙齿反问,你若真是因为这个,待在御前的时候就该动手;你若真是因为这个,荣氏败落后第一个要对付的便是我,还费尽心思的帮我作什么!她狠狠一搡,将老太监推倒在旁。
当我不知你的底细吗?你家中人早就死绝了,否则也不会让你在宫里养老。
死无对证的事,刚好可以借来编这个理由搪塞我,是吧?你编多久了等着现在用!商音说完长长地调匀了一口气,旋即失望透顶似的,起身迎着炽亮的正午阳光步出长廊。
她太明白顾玉德为什么会让梁雯雪去送羹汤了。
禁宫之内,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上面主子一声令下,当奴婢的自己也左右为难,一旦东窗事发,不管是被逼的还是自愿的,都得送命。
他这么做不为别的,只为给自己留条后路。
所以他才会内疚。
他才要拼命地将祸水东引。
而梁雯雪堂堂正二品的昭容,凭什么肯轻易受一个太监的嘱托。
答案只有一个。
他曾经做过御前太监首领。
从老太妃处至前殿仅两盏茶的脚程,商音是徒步的。
再度回到御书房的石阶下。
那室内没点灯,光只能照了半壁进去,端坐于其中的人堪堪在阴暗之处,唯有上头赤金九龙的匾额流着微微明黄。
商音奔忙了半日,匆匆又仓皇,等行至阶前,她浮躁的脚步无缘故地便慢了下来,仰望着那块大匾渐次清晰,突然有种奇怪的感受。
像是一直以来压在众生头顶的天命亦在渐渐向她靠近,高悬,巍峨,足以令人喘不过气。
一个时辰前她才轻快自在地离开,不想眼下回来,会是这样沉重迟疑。
跨进门槛,鸿德帝的脸随之分明地出现在视线里,仿佛是在等她,而一并出现的,还有角落中那个长年侍奉顾玉德左右的小太监。
甫一瞥见此人,商音就什么都懂了。
仅是前后几炷香的光景,父女俩的神态几乎判若两人。
天子高高倚着靠背,那眉眼中不见一贯的溺爱慈和,只浮着一股疲惫苍凉的老态龙钟。
而娇俏烂漫的重华公主则定定地立于丈许之外,面容深沉肃穆。
好似一夕间,双方都撕破了长久以来的伪装,终于用真面目相视一回。
这应该是第一次商音如此不带掩饰地面对她的父亲。
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四下里一应宫人皆已屏退。
商音站在中央凝望他时,胸腔猛然涌起潮水般的酸涩,她看进鸿德帝的眼中,就像此前注视顾玉德的双目一样,所望见的是毫无波澜宛如死水的颜色。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公主握着拳悲声开口,她别的一句没说,只有三个字,为什么……老皇帝面无表情的脸在听到她这话后,有些许不可察的惋惜,他语气淡而平,甫一出口就有叹息似的。
朕……有不得不为的理由。
他并未称其为苦衷,或许自己也不欲将这个比作苦。
宇文焕少年登基,在凌太后一手遮天的朝局里,韬光养晦地做了十年傀儡,才总算熬死生母。
太后驾崩之日,那是除掉凌家和与之姻亲的蒙家最好的时机。
倘若不能迅速连根拔起,日后待人缓过神,恐怕就再难动手了。
但蒙氏为避风头,半年来低调行事,不露风雨,实在是抓不住把柄。
而此时,正巧荣妃诊出了喜脉……他的大智若愚演了太多年,深入人心得连他自己都没能走出那副皮囊。
以至于梁家……或是上上下下文武百官,依然把他当好拿捏的软柿子看待。
连梁雯雪也是今时今日才明白——那毕竟是你的亲骨肉。
商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不会后悔吗?鸿德帝半阖着眼目,语速沉而缓慢,至亲骨肉,换来这十数年的安稳,它也不枉为一遭大应皇室。
他不缺孩子。
优秀的皇子长成的都有两位,更莫说是这种尚未落地的胎儿。
难怪。
公主似笑非笑地闭了一会儿眼,视线朦胧地注视着堂上之人,难怪你从不叫我商音。
宇文焕深深地皱眉,商音不知道他现下的表情算不算得上叫作挣扎,沉默良久,才听他缓缓道:是朕,对不起你。
她眼角的泪水悄无声息地就随着这句话落了下来。
商音心想。
对不起又怎么样呢?就算对不起也已经对不起了。
她这半生的蹉跎不会消失,她所养成的脾性亦不会回转。
死了的人白骨也成了灰,活着的人旧伤疤都成了新血肉。
所以这声轻飘飘的对不起,到底值几个钱?而她根本无能为力。
父皇……商音忽然在那头和着眼泪温婉地笑了一下。
鸿德帝静默地看她拢起袖袍,敛目躬身一拜,行着大礼庄重道:千秋万代。
再抬头时,重华公主迅速地转过脸,背身朝后,那满头的珠翠摇曳叮当,富贵的盛装像永平城繁华的万家灯火。
她在天子的眼中逆光而去,纤细的双肩端得板正,背脊笔直得像柄翠竹,从头到脚都是铮铮傲骨。
这是他大应,最骄傲的公主。
商音两颊的水渍还没有干,迎着拂面料峭的风,脚步坚定得仿佛一去不返。
她如今回想起自己身后走过的路。
那在宫城里跌跌撞撞的岁月,在太监或宫女的指点下,讨好奉承,曲意逢迎的日子,以及怀揣着想要惩奸除恶,沉冤昭雪的企望,拼命生长至今的点点滴滴。
一切都宛如一个笑话。
包括她,乃至宇文姝,以及那蛰伏十年的大石子村秀才。
所有人都自以为撕开了阴霾得见苍天,自以为多年悲苦一朝澄清,却不想苍天本身,就是阴霾。
思及如此,她没有来的觉得毛骨悚然。
商音。
太子忽然从一旁跟出来,似乎从她进去时就已经在此处等候了。
商音神情恍惚地侧目。
宇文显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语重心长道:你年纪也不小,该懂事了。
父皇身体不好,别总惹他生气。
她猛然想起初六宫变时他的反应,后知后觉地问:二哥,你早就知道?商音面向他,他除掉了你亲生母亲一家,你都不怨恨吗?宇文显倒是神色如常,皇上有他的考量,梁氏贪心不足,这些年势力日渐扩张,灭掉梁家是为了替我铺路,否则难保会重蹈凌太后的覆辙。
她不理解,可那是你的母亲,你的生母啊。
太子的语气里不见波澜,他伸出食指,指向脚下,你应该明白,在这里只有抛开了皇权时,才能谈血缘至亲。
一旦沾上钱权,至亲也是仇敌。
民间尚有亲兄弟明算账的说法,又何况你我。
商音:可是……商音。
宇文显轻柔地打断她,你也一样的。
在父皇‘重病’之际,你满心满眼想着的,不也只有隋策吗?其实潜意识中,你或许未必那么在意他。
她张了张口,却哑然无词。
太子见状并不指责什么,反而颇为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负手在后,一面留下忠告,一面错身而过。
皇权说到底就是私欲。
商音扶着沿途的栏杆脚步踯躅地往外而行。
她眸中仿佛失了焦距,彷徨失措地走下台阶。
宫苑门口守候的青年连忙迎上来,一瞧见隋策,商音二话没说,低头就朝他肩膀靠去。
他或多或少猜到了什么,除了回抱住她,只能无言以对。
归家的路上,商音几乎一声没吭,整个人魂不守舍。
隋西府内张罗饭食的隋日知和杨氏听下人说公主驸马到了,双双从后厨绕至前院。
这……隋老爷看两人这状态已觉察出情况不对劲,怎么回事啊?不是今天进宫去谢恩呢吗?隋策还未回答,商音好似骤然回神一般,叫了他一句:爹。
后者赶紧道:诶。
她说:你叫我商音吧。
隋日知给这没头没脑的话搅得摸不着头脑,正往隋策那儿看去,只见儿子隐晦地冲他使眼色。
老先生会意,试探性地开口:商音。
重华公主自那以后就再未踏进宫门一步,一直到鸿德帝驾崩。
仁宗皇帝宇文焕死在庚寅宫变后的第三年。
太医诊断是过劳成疾,肺虚咳血,不治而亡。
这位历史上以仁孝著称的帝王在位共计二十余载,说起来不算短,但有一半岁月都在其母凌太后的把持下艰难度日。
年轻时隐忍太多,是以心结积郁,却又不善发泄言表,最终离世也不过四十六七,可面相已似六旬老翁,约莫还是心思重的缘故。
而话说回鸿德二十三年的冬天。
第一场大雪降临京都永平城,满目鳞次的屋瓦上堆着皑皑白色。
微拂的北风吹过重华府张灯结彩的大门,在朱红的喜字上黏了一点稍纵即逝的雪沫。
黄昏时分的余晖照着宅院里草木上挂的彩绸,绫绵扎的红花流光夺目。
突然轰的一声响,噼里啪啦的炮仗爆得热闹又喜庆,府里那年纪尚小的丫鬟小厮只顾拍手叫好,惹得管事直招呼他们小点声。
正厅中,隋日知在上座伸长了脖子万般忐忑,两侧的年轻人早围在门边踮脚张望。
付临野眼尖,说了句来了来了,唬得方灵均和云思渺急忙撤进来,让开道路。
青石地砖的尽头,今秋正一脸喜色地搀着大红嫁衣的重华公主,边笑边朗声道:我们殿下到了!她挑着眉梢得意,今天比往日还漂亮呢。
云姑姑则挎着一篮子果脯并铜钱碎金银等缀在其后,学着民间的习俗撒给院中的下人们讨个彩头。
别就顾着抢,要说几句吉祥话的。
有嘴甜的趁机献殷勤:知道知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重得贵婿——呸呸呸,要叫驸马,恭喜驸马!早生贵子,永结同心!重华公主不愧是重华公主,自打不久前上头一席话复了他俩的婚,她左思右想觉着不痛快,认为是第一次成亲心不甘情不愿,才落得如此结局,非得再办一回,再拜一次堂,冲冲晦气才行。
因此,公主殿下梅开二度,又置办了一回婚礼。
不过对外毕竟说是做戏,不好大张旗鼓,所以一应流程都只悄悄地在府上进行。
请的都是自家亲朋好友。
小爷,快点!新娘子都到了,你还在干什么——见隋策手忙脚乱地整理衣领,付临野急得野猴一般,拜堂了拜堂了,别管了。
我这衣服它……高堂只隋日知一个,拜得老先生如坐针毡,想回礼的毛病差点又犯了,好在被今秋与杨氏一左一右地摁着才没站起身。
这场喜事来的人不多,酒席瞧着也单薄,但说不上为什么,反倒比去年看上去更像是正经成婚。
洞房里杯盏都给换成了玛瑙的,放眼望去全是红色。
今秋半道被拉去吃酒了,故而只留了商音一人独坐在拔步床边。
与往昔不同,没人陪她说说笑笑,她却难得安静,听着耳畔遥远的丝竹声欢快活泼,调子都好似飘在半空里下不来。
上一年,也有这么清亮的乐声么?她记不太清。
当下回想时,只记得和今秋抱怨着生闷气。
门扉被人从外推开,萧索的东风吹在她绣花鞋上,平白使人神清气爽。
对方端正地站在她面前,很守规矩地拿玉如意挑起红纱的一角。
盖头掀开的瞬间,大放的烛光里是一张星目剑眉,清俊萧疏的脸,年轻明朗得像个少年。
商音抿起唇,俏生生地歪头望着他:如何,现在还觉得我眼尾狭长,刻薄寡恩吗?前面一声裹着鼻音的轻笑,隋策不答反问:那你还认为我小肚鸡肠,薄情寡义么?公主努了努嘴,故意地哼道:薄情寡义没有,小肚鸡肠还是有的。
他放好如意,轻描淡写地解释:老早就告诉你了,‘眼尾狭长’是夸你媚眼如丝,妩媚动人,从去年记到今年,回回都翻这笔旧账,还嫌别人小肚鸡肠……小茶盘上摆着两只金攒花的龙凤杯,隋策递了一盏到她手中。
去年欠下的合卺酒,如今总算是补上了。
商音先一碰杯,旋即环过他胳膊,略一停顿,那就祝……天长地久。
隋策想了想,祝花好月圆。
她把酒喝尽,祝富贵。
他饮完酒水笑了一下,祝平安。
祝,永不相离,矢志不渝。
(正文完)作者有话说:接下来是VIP才能观看的内容(不是。
啊普天同庆,喜极而泣,谢天谢地,终于正文肝完了。
我天天哐哐撞大墙,咚咚头磕地的日子可算结束了(。
谢谢,结局的大婚配合《晴雯曲》食用效果更佳www这本的痛苦程度让我一度梦回《美人不识君》……感言就不写了,等同于美人那本的完结章作话!(真的不是懒吗接下来会开始修文,等修完了全文再放番外。
估计番外不会很多……大家也不用等,一天半天肯定搞不完辽。
嗐,虽然痛苦,也还是想好好的完善这个故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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