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虎只好委屈地将舌头缩了回去。
黎杳前几日看术法书, 新学了一个小术法，还未试过。
如今这是一片无人的竹林，黎杳让幽冥虎停下, 跳下虎背, 对着那处空地施了个咒。
赫然出现一座小屋。
成功了！殿下，我们今夜就住这吧，明日直接继续赶路？凛青望点头, 不顾幽冥虎的意志, 将他重新收回灵府, 步入那座幻化出来的小屋。
他皱着眉左右环视一周，不太满意, 随手改了黎杳的咒。
小木屋转眼变成金碧辉煌的宫殿楼阁。
突兀的矗立在郊野竹林中。
黎杳：……方才那点术法成功的喜悦一点不剩了。
凛青望没注意到, 步入华宇之下, 坐在榻上, 还抬眸看她一眼, 淡声道：睡了。
……睡个屁！我要连夜苦修术法！*夜渐渐静了。
只剩下竹林里竹叶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但混在这沙沙声中, 还有一种非常隐秘的声音，那声音其实小得几乎可以忽略, 但黎杳闻到了空中浮动了灵气。
人数应该有很多，个个都是大乘期之上。
其实他们的气息掩得很好，从前她应该是感知不到的, 可也许是体内有了凛青望的力量，竟也远远就感知得一清二楚。
黎杳倏的睁开眼。
侧耳细听, 没错。
正是在朝他们靠近。
于是黎杳翻了个身, 用力晃了晃凛青望的胳膊：殿下, 殿下！他不耐烦地睁开眼。
黎杳：有人朝这里过来了！他又将眼睛闭上了。
黎杳：？声音越来越近, 凛青望重新睁眼, 像是被吵醒一般，很不耐烦地将她易容：你走吧。
他重新唤出幽冥虎，手指轻轻一指，竹林已经被布下阵法，让它带你出去。
黎杳一愣：那你呢？杀了他们。
他波澜不惊道，你别碍事。
……我再问最后一句。
黎杳说，来的是什么人？天元宗的人。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你刚才已经说是最后一个问题。
凛青望人还是懒散的，勉为其难地给了解释，因为正魔不两立。
黎杳皱眉：可你出关后从未主动去杀天元宗的人，他们为何非要让天下不太平？这话倒是头一回听见。
凛青望眸光略微一凝，淡笑了声，平静答道：因为天下人都想要我死。
这话刺得黎杳心尖儿狠狠一跳。
但凛青望已经走下床榻，拎起黎杳将她丢到幽冥虎的背上：走。
向来欢喜黎杳的幽冥虎此刻却咬着牙关紧紧注视着凛青望，不肯走。
凛青望沉声：走！被称作杀伐之神的幽冥虎终于转身，驮着黎杳，用力撞破窗户，直直向天际奔去。
周围果真被金色阵法笼罩。
幽冥虎加快速度，在猎猎呼啸的风声中，奔着阵法边缘疾速奔去。
顿时，金色光芒乍现，狂风巨作。
黎杳的头发、衣袍翻飞，脸颊被刮得生疼，她俯下背，紧紧抱住幽冥虎。
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它为何会被称作杀伐之神。
凶猛的灵兽高昂着头颅，那双瞳孔如凛青望一般变得赤红血腥，将所有阵法刺来的伤害完全用自己的身躯挡住。
一道道金光如利剑刺破它的皮肤，粘稠滚烫的血液濡湿了红黑皮毛。
可它却浑然不觉一般，不知痛，不知流血，拼命嘶吼着也要将黎杳从这阵法中带出去。
*黎杳不知道这阵法竟能如此强大。
她以为凛青望真的无法不能，真的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所以他让她别碍事，她便信了，真就走了。
可她也忘了，如果他真的无所不能，最终怎么会被斩魂刺魄至死。
在疾风中，黎杳回头看向那座楼宇。
便看见凛青望独自一人站在奢华楼宇中央，半空中几十个修为深不可测的修士将他团团围住。
以一敌万。
他说，因为天下人都想要他死。
可她竟然又生生地将他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黎杳忽然想起从前在师父那看到由凛青望早就的那场三百年前的浩劫——他乌衣赤眸，五官轮廓分明，眼尾狭长凌厉，延伸出一道赤色疤痕，仿佛带着无声的刀光剑影，衣摆轻轻拂动，看上去强大又孤独。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
强大又孤独。
可两人一道的日子久了，黎杳竟也忘了，他曾经一直都是孤身一人的。
黎杳眼睫轻颤，竟生生因此落下一颗泪来。
她沉默着聚气，努力按照凛青望教他的汇聚体内的全部灵力。
只见，她周身都渐渐隐去，体内的血管灵蕴都清晰可见，胸腔中央，那颗至纯的水系灵珠正蓬勃跳动。
扑通，扑通。
如一片微观的浩瀚大海。
黎杳眉间紧皱，用灵力全数汇聚在那颗水系灵珠之中。
忽然，一道耀眼的蓝光闪现！一面强大的屏障出现在幽冥虎眼前，为它挡去了那些割在它血肉上的阵法碎片。
这屏障由她的水系灵珠化作，此刻黎杳能够清晰地感知到方才幽冥虎有多痛。
一道道成千上万的阵法碎片全数划过她的神魂。
黎杳瞬间疼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幽冥虎不再感觉到痛意，诧异地扭头看向她，黎杳却痛得只能俯在它背上，轻声说：我们回去救他。
幽冥虎一秒都没有犹豫。
它猛地掉转方向，发出阵阵足以震慑的嘶吼，疾速朝宫宇方向奔去。
树叶簌簌响动。
幽冥虎前爪重重砸在地面，激起一片飞扬尘土。
它双眸赤红，皮毛浸血，却也义无反顾地愿跟随主人来到这片战场。
凛青望看向他们，诧异又漫不经心地扬了下眉：回来做什么？幽冥虎生气了，暴怒地抬起前爪，又砸下，大地震动。
它愤怒又委屈地冲凛青望发出一声嘶吼咆哮，震得他一头黑发都向后翻飞。
你这畜生，竟敢跟我发脾气？凛青望斥了一句，转而却又朗声大笑，摇着头拍了拍它脑袋，复又看向黎杳：你又是回来做什么？黎杳默不作声地走到他身边，将水灵珠的力量一同汇聚在他置于头顶的防护之中。
她吸了吸鼻子，分明是娇气女子的声线，却道：因为想要你死的天下人中，没有我。
凛青望倏的一愣。
被这话弄得指尖莫名发麻。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心底塑起的铜墙铁壁随之彻底坍圮成废墟。
黎杳此时并不知道，她的这句话在凛青望心里卷起了如何的惊涛骇浪。
也不知道，他那颗三千年来早就被磨得千疮百孔的心，弯弯绕绕如地下迷宫，一不小心就落入死地，而她却已经拿到了那枚通关钥匙。
并不难。
可就是三千年来，她是头一个。
空中那几个强大修士也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
凛青望身边怎么会出现一个女子？还是驾着他的幽冥虎而来？而且，她体内的这是……水系灵珠？！为首的白发老人沉声道：魔头，劝你快快束手就擒！我还能留你一寸魂魄在！凛青望却没给他这狂妄发言一点尊严。
他依旧看着黎杳，笑了笑，声音堪称温柔，只是话就没那么中听了：怎么水系灵珠都能被你用得这么弱？……他走到她身后，胸膛贴到她后背上，声音在她头顶传来：正好拿他们练手了，教教你到底该怎么杀人。
黎杳：？你能不能尊重一点对手。
居然把这当作教练场吗？？？他从后面拥住黎杳，握住她手腕，轻车熟路地再次将自己的灵脉汇入她体内，问她那生疏的灵脉开辟路径。
黎杳方才还觉得水灵珠难以利用，可此刻才发现是自己方法错误。
那颗水灵珠到凛青望手里便能将力量发挥得游刃有余，形态多变，变水、变冰、变剑，全凭他的想法。
凛青望声线平稳，在她耳边难得耐心地教。
像那个老头是火属性。
他朝不远处一个道士抬了下下巴，水最能克火，你的灵根特殊，虽然他修为在你之上，但你依旧可以对付他。
他带动她体内的灵脉：像这样——一道凌厉的冰箭从保护障中贲出，毫无阻碍地朝那老头刺去。
老头只来得及虚虚一挡，勉强留了一命，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从半空中摔落在竹林中。
会了吗？他问。
黎杳感受体内的力量：好像会了。
他轻笑一声：其他的都是差不多的原理，你自己去摸索吧，至于更难的，往后我再教你。
说完，他将黎杳拉倒身后。
幽冥虎同他心有感应，走到它身边，高昂头颅，一声咆哮引得竹林震颤，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黎杳一愣：殿下？他懒洋洋地侧了侧脖子，回头看了眼她脸颊上的淡淡血痕，淡声道，疼么。
方才神魂被割裂的疼痛还近在眼前，她下意识点了头。
凛青望笑着扭回头去，低嗓：那本尊便替你杀了他们。
他向来如此，仿佛所有事在他眼里都不会费力。
可黎杳知道，如果真那么不费力，他方才根本不可能让幽冥虎先带她离开。
就像在轻巷镇他也漫不经心地跟她说，把眼泪擦了，我就带你去。
可那洗髓芝哪是那么容易摘的，他摘了三朵，差点被反噬。
所以黎杳站在他和幽冥虎的身后也没敢放松，继续聚气用水灵珠的屏障护住他们。
他没再掩盖自己的气息，强大的魔气完全释放出来，竹林周围百里的小妖们恐怕都已经被这气息压的喘不过气了。
剑光带刃，几乎是遇神杀神、佛挡杀佛的势气，哪怕只有他和幽冥虎，那些修为高深的修士们依旧被他打得节节败退。
到这，一切似乎都是有利于凛青望的。
但此刻，为首的白发老头却突然从袖中甩出个什么。
速度极快，黎杳还未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就见那东西释放出一团气体。
艳色的雾气。
带着格外甜腻的花香，还有腥臭的血腥气。
这个味道……洗髓芝！？他们怎么能将洗髓芝作为武器！？那气体如长眼一般，迅速钻入凛青望体内，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瞬间，他双眸一下子变得赤红，眼角的那道疤烈焰一般，他眉间紧皱，额上立马沁出细细密密的汗。
幽冥虎在惊怒下仰天长啸。
局势急转直下。
竹叶卷成风暴，围绕着凛青望急转，他至于风暴中心，死死地攥紧拳头拼死控制住体内那股几乎要暴体而出的力量。
他们此番前来，的确是来杀他的。
但却是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
他们要用洗髓芝诱导他力量失控，在这失控中他会彻底杀红眼，所有人都会被他杀死，包括幽冥虎，包括黎杳，也包括他自己。
凛青望！黎杳喊了一声。
可他却恍然跟没听到似的。
他周身都迸发出光芒，像是一个巨大的力量在他体内不断膨胀，就要将他整副皮囊炸开了。
黎杳第一次这般痛恨自己在这个世界却没有好好练习术法。
以至于她现在想帮他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其中一个道仙在此刻向凛青望挥去一道剑光。
在他身上破开一条口子，殷红的鲜血渗透出来。
他闻到血腥味，失控得更快，疾速朝那道仙飞去，毫无保留的力量一下就劈开对方的神魂，哪里还有魂魄，直接全部粉碎。
在他胸腔中，隐约透出一朵巨大的、盛开的、燃烧着的洗髓芝。
在他体内。
黎杳愣住了。
洗髓芝……他体内，怎么会有一株如此妖冶盛开的洗髓芝？而那道仙分明的故意的。
他是故意利用血腥味让凛青望失控，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他也要加剧凛青望的失控。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
这就是他们口中为匡扶正义而牺牲的正道吗？可分明是他们！分明是他们围追堵截来杀凛青望！是他们利用洗髓芝逼迫凛青望失控而滥杀！是他们用这么卑鄙的办法！黎杳已经能想象，如若今日凛青望真的失控把自己都杀了。
那些名门正派也会供奉上这些道仙的牌位，将他们视为拯救苍生的英雄。
而凛青望呢？他死后也会背上杀害这几十位道仙的罪名。
哪怕他从未主动伤人。
他整个人都似乎被火焰包裹，一道强大的光芒从他体内迸发，朝四周的道仙们砍去。
只这一下。
天元宗的这些几乎最为上乘的道仙们齐齐陨落了。
斩魂刺魄，没留下一丝生还的余地。
凛青望双目赤红，瞳仁却如死潭般沉寂，转而盯向幽冥虎。
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滔天的杀意，哪怕是对这跟随自己三千年的灵兽。
而幽冥虎似乎也察觉到主人的异样，它不再咆哮，不再战斗，而是顺从地趴跪下来，呈一个完全诚服的姿态。
哪怕主人此刻杀了它，它也不会有一丝反抗。
凛青望看着它的动作，似乎有一瞬间的茫然，指尖一颤。
黎杳眼中含泪，想过去却发现自己脚下被凛青望布下阵法，一步都走不出去。
她哭喊着叫着凛青望的名字。
明明还没有到百日之期。
他一定不会就这样死的。
一定不会的。
黎杳逼迫自己重新镇定下来。
终于想起上次他因为洗髓芝糟反噬，吸了她的血便好了。
她来不及思虑，拿出歃血剑朝自己手腕狠狠划下。
可歃血剑早已舔血认主，还没碰到手臂黎杳就察觉到来自剑的阻力。
她沉着脸，决绝地压着剑柄用力割下去。
一股股鲜血喷溅而出。
黎杳运功将自己的血涂抹在凛青望的嘴唇上，他下意识舔了下唇，赤红的眼眸忽然亮了一瞬。
滔天的杀意渐渐平息下去。
胸腔里的那朵洗髓芝也逐渐隐没。
他浑身一轻，被拨筋抽骨，精疲力尽地闭上眼，从空中跌落下来。
昏睡不醒。
黎杳脚下那块由他布下的阵法也随之终于消失，她飞快跑过去，发现他浑身都是滚烫的。
幽冥虎也同样浑身是血，同他一道浴血奋战了这一场恶战。
不用黎杳交代，它便将凛青望扛到背上，拼着最后一口气奋力朝魔域跑去。
*第二日，凛青望从魔宫中醒来，便闻到了宫殿内难闻的药草气味，他皱了眉，看到一旁桌上的药捻子，里面还有剩余的草药沫。
再低头一看，他衣衫尽敞，看见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被缠上绷带纱布。
纱布底下透着凉丝丝的感觉，想必是放了草药。
……不用想都知道这是谁的杰作。
魔族受伤还用绷带的想必他这魔尊是头一个。
而宫殿内只有他一个。
幽冥虎不在，黎杳也不在。
又冷清下来了。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宫殿外便响起吵嚷声音。
虎虎！虎虎！你跑慢点儿！这样你伤口也会裂开的！幽冥虎快乐地发出呼噜声。
这声音一下子充斥满这沉寂三千年的魔宫，竟瞬间让这片地方都活过来一般的热闹起来。
凛青望抬起眼。
先跑进来的是幽冥虎。
看到主人醒了，它立马兴奋地朝他跑来。
还没来得及蹭蹭他，就被凛青望冷漠地摁住大脑袋制止在原地。
他吊着眉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强大灵兽，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威风雄武的幽冥虎，此刻身上穿着件粉白条纹的小衣服，胸前打个蝴蝶结。
它似乎对这黎杳给的新衣服还特别满意，自信地仰起头颅，等主人的夸奖。
凛青望看向黎杳：来，你解释一下，这是什么？哦，是一个魔将给我的，他的灵兽是一匹马，这件衣服是他灵兽的。
黎杳摸摸小脑瓜，犹豫地交代了，它昨天也受了好多伤，可它的毛实在太厚了，我找不到哪里受伤了，所以把它的毛给剃了。
？凛青望再仔细一看。
幽冥虎的确是被剃毛了。
那衣服里头赤条条的，只剩下一个毛绒绒的大脑袋和四条毛裤腿。
…………黎杳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凛青望的表情。
说实话。
她也没想到老虎剃完毛是这副鬼样子的。
这才赶忙去向魔将们要了件衣服遮遮羞。
如果凛青望要发脾气也是应该的。
黎杳设身处地地想，自己也没法接受别人未经允许，把自己的小狐狸剃毛的。
凛青望的确是被眼前这一幕丑得有些震惊，但却没生气，更多的是无奈。
他托着大老虎的脑袋仔细看了看，问：喜欢吗？幽冥虎开心地吐出舌头：哈！……凛青望最后还是笑了，拍拍它脑袋：行，你自己喜欢就行。
黎杳：？今天的魔尊怎么这么平易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