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
一串脚步声飞快地步入宫殿, 一名身着官服的男子在殿前跪下叩首,边境六个邻国送来当地特产特来献给女皇。
黎杳坐在金碧辉煌的王座之上,懒洋洋地从话本中抬起头来:呈上来吧。
使臣啪啪拍了两下手, 很快底下人就搬着一箱箱东西抬入大殿。
箱子一一被打开, 使臣耐心地一样样介绍过来,都是各种奇珍异宝和华服首饰,只不过这些凡间的东西倒入不了黎杳的眼。
她看了一圈, 只注意到其中一个粉色珍珠串子。
使臣介绍道:这是从荒芜海海域中打捞上来的上好的粉色珍珠, 个个浑圆透亮, 花城国国主听闻女皇陛下养了一只狐狸,这是特意赠给狐狸的。
黎杳刚一抬手, 很快就有侍女呈到她手边。
她将珍珠串子往小狐狸脖子上一挂, 问:喜欢么?小狐狸点点头, 爱不释手, 兴奋地在她桌上蹦蹦跳跳。
使臣在一旁担惊受怕地瞧着, 心里不由道这畜生实在是无知者无畏, 知道这位女皇陛下是什么身份吗!竟敢这样放肆!当初那场六界战役,于天地而言都堪称一场浩劫。
魔尊逝去之前将毕生灵力都融入黎杳体内, 所以现在她体内拥有至纯的水、火、雷三系灵根,如果发挥到极致甚至能超越从前的凛青望。
那场浩劫的最后,黎杳从洗髓芝中脱身出来, 就连天界都已经被颠覆。
凛青望破坏了所有洗髓芝,导致天界被浓重的邪气瘴念笼罩, 冥王和妖王的力量也由此被压制, 看到黎杳时他们的气息也都已经很微弱。
黎杳带上已经没有气息的凛青望离开天界。
走到天庭外, 又被两个不知叫什么的神拦住, 白衣飘诀, 嘴里都是大道正义的话,唤她为魔女。
黎杳平静抬眼。
她毫不犹豫地调动出灵力,将雷力汇聚于歃血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剑穿透了那两个神的胸腔,魂魄也被从天而降的雷霆彻底震灭。
她冷着脸踩着尸体过去,平静地拔出歃血剑插入刀鞘。
冥王和妖王在一旁看着。
仿佛从她的背影中看到了凛青望的影子,浑然天成,让人心惊胆战、不敢造次。
凛青望那浸了血的衣袍中只有一处完好,里面放着那一支他从东丈岛寻来的火焚草。
黎杳服下,彻底解了毒。
她没有回魔域,怕道界会卷土重来——即便道界大半的力量都已经陨落,想必已无暇顾及她,但她不敢用凛青望的性命去担一丝一毫的风险。
于是掩了气息,来到偃歌城。
沛承绍死后沛国灭亡,偃歌城战乱纷飞,还是无主之地。
黎杳凭借现在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夺得胜仗,入主偃歌城内的皇宫,成为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女皇陛下。
外界对这个女皇议论纷纷。
那场战役的胜利取得的实在太过轻巧,轻巧得仿佛都蒙上了神话的面纱,百姓中流言纷纷,说他们这位新主并非凡人,说不定是什么厉害的大妖。
不过黎杳拿出粮食赈灾,让灾后的百姓们重新得以安居乐业,大家也就无所谓她到底是人是妖了。
只是偶尔也听闻一些异事。
比如女皇陛下明明前一秒还好端端地坐在那儿,转眼间就消失了比如女皇陛下养着的那只狐狸爱宠会说人话。
比如女皇陛下今天用妖术引来九重雷霆将一个外族叛徒杀了。
又比如,女皇陛下寝宫里藏着一个已经断了气息的男人。
*黎杳这个女皇做得很是轻松。
她从不上朝处理政事,这些事她都不懂,全部交给专人处理。
别国听闻后都感慨这个新国也维持不了多久,也有狼子野心的派军前来攻城,结果还没到城门外,他们的粮草和武器马匹就全被烧了,毫无预兆,简直灵异,只能又灰溜溜的回城了。
黎杳这治国策略还是跟凛青望学的。
从前的魔域就是这般,凛青望想去哪就去哪,很少待在魔宫,只是兴起时简单粗暴地杀几个叛徒了事。
当一个人的力量足够强大,他不需要做什么就已经能足以形成忌惮。
现在的黎杳就是曾经的凛青望。
除此之外,她知晓衍月门的种植之法,运用稻田之上,百姓也都富足安乐。
到了正午,侍女呈上午膳,黎杳手里捧着一本话本看得正入迷,边吃边看。
小狐狸喝着蘑菇汤,将脑袋凑过去:陛下,你在看什么呢。
黎杳把书放到桌案上,同它一起看。
小狐狸便看到话本上的几行字——她,是郡守之女,天姿容貌,天真烂漫。
除夕前夕,她同郡守爹爹一道回乡祭祖,恰逢狂风大作,雷电轰鸣、小女夜半被吵醒,前去关窗,却在此时一双手从窗外猛地伸出钳住她下颌,男子浑身被雨淋湿,混着鲜血淌过客栈地面。
他那双戾气幽黑的眼眸死死盯着凡人之女,就在想掐死她时,小女忽然抬手抚上他肩膀:你、你受伤了,不要乱动。
小女将那非人的可怕魔头安置到椅子上,替他包扎伤口。
那魔头渐渐放下戒备,昏黄的烛光照映下,眸中渐渐显出一份温情。
小狐狸:……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黎杳合上话本,咬了口炸酥鱼,感慨道:话本说的果然没错。
小狐狸接话道:什么没错?这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果然是只要对他们稍微好一些就可以傻傻地轻易将命舍了去的。
小狐狸一顿,这些日子黎杳其实很少提起魔尊,它有些忧虑地看着:陛下……黎杳脸上并没有流露什么悲戚的神色。
可却宁愿她痛痛快快哭一场,也好过像现在这样什么都憋着,她执拗地不让自己相信凛青望已经死了的现实。
她将凛青望也带进宫殿,安置在自己睡的寝殿。
甚至只要他睁眼醒来,床边永远放着温热的饭菜和热茶。
冥王也曾来劝过,让她放弃。
凛青望的其中一缕魂魄被洗髓芝吞噬,剩下二魂六魄早已被那一池的洗髓芝彻底摧毁,化作虚无。
黎杳这样用灵力将他的身体强留在身边,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会遭到反噬。
可那段时间不管是谁提起凛青望已经死了她就生气,她拥有了凛青望的力量,一生气就雷声滚滚、狂风大作,整个天空都可怖得仿佛世界末日一般。
久而久之,再没有人敢跟她提及凛青望的事。
凛青望就这样一直沉睡在她的寝殿中。
只有偶尔外界一点似真似假的传言,说女皇陛下寝宫里藏着一个已经没了气息的男人。
用过午膳,黎杳屏退所有宫人,自己一个人看完了那篇话本。
合上书时外头天色都已经暗了。
入夜。
该睡觉了。
她乘着夜色回到寝殿,经过梅花园子,一时出神。
身后跟着的奴婢道:陛下,开春了,皇宫里头的梅花也都谢了,殿下若是想看花可以去山寺上,我听闻那儿的梅花还开着。
黎杳没说话,依旧出神地看着。
奴婢也不敢再说话,怕说多错多,丢了性命。
过了许久,黎杳才淡淡随口问道:既开春了,梅花烙饼是不是也吃不到了?小厨房应该可以做,偃歌城以梅花为花神,多入菜,每年小厨房都会备上好些梅花以备后需。
奴婢顿了顿,机灵地问,陛下可是想吃梅花烙饼了?去让厨房做些吧。
她声音很轻,静静地看着远方。
奴婢诶一声走了,黎杳独自一人回到寝殿。
寝宫内鲛珠的光线柔和舒适,照亮宫殿的每一寸角落又不会显得刺眼,也照得床上的男人面色柔和。
柔和的,好像他根本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黎杳静静地走到床边。
最初,黎杳没法面对这样的凛青望。
她甚至连睡觉都不敢,仿佛一闭上眼就会再次进入那死寂的虚无之境,就会看到浑身是血的凛青望,再次看到他将毕生力量全部输入她体内,而后在她怀中一点、一点失去最后的气息。
直到后来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从凛青望那句虚弱又坚定的我爱你开始,周围景象快速破碎倒退,如同走马灯一般。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动本尊的人,问过本尊的同意了么。
说,你永远不会背叛我。
我嫌这世间无趣,你可陪着吗?他们一起走过荒芜海、偃歌城、轻巷镇、凌御村,他带她去遍六界。
画面的最后,是那次在竹林,他们被设阵包围,凛青望让幽冥虎带着她先离开。
梦境中,黎杳站在晦暗天宇之下。
她看到被包围在结界中的凛青望。
他乌衣赤眸,猩红披风猎猎翻飞,墨发扬起,眼尾狭长凌厉,延伸出一道赤色疤痕,仿佛带着无声的刀光剑影。
他就这样淡淡笑着,以一敌万也一如既往的不屑一顾,单薄的身躯与黑夜融为一体。
可他只需站在那,就是最傲慢凛冽的王。
转眼间,狂风怒号,飞沙走石,整片竹林竹叶簌簌颤动,如鬼城一般惨叫嘶鸣。
他依旧站在那,衣决轻飘。
岿然不动。
顶天立地。
*黎杳在这一刻醒来,忽然振作起来。
她从腐骨渊摘下许多腐生花让他服下,而后攻下了偃歌城,掩去气息带着凛青望到了凡界。
我在洗髓芝中看到了你的过去。
在那腐骨渊那么多年,孤魂野鬼纠缠,晚上想睡觉都没有办法,所以趁这个机会,你好好睡。
黎杳看着他沉寂的脸,轻声说,等你睡够了,就快点醒过来吧。
门外叩叩响起敲门声,奴婢:女皇陛下,梅花烙饼做好了。
拿进来吧。
婢女全程低着头,端着糕点盘子默默放到桌上,放下就立马出去了。
全程都不敢往床上多看一眼。
她听另一个不小心瞥见一眼的婢女说过,说是床上那个男人丰神俊朗,一定也不是什么凡人。
人死后怎么还能丰神俊朗呢,定是有什么邪术支撑着。
婢女生怕多看一眼就被邪术勾了去。
黎杳捻起一块梅花烙饼。
皇宫里的吃食做得自然比她那时和凛青望一块儿做的要精致漂亮得多,上面一点梅色花蜜点缀。
她咬了一口,咽下,看向一旁的凛青望,说:没有你做得好吃。
她边吃边同他闲聊,跟往常一样。
没想到殿下你还有做厨子的天赋,比皇宫里的御厨还厉害。
那一盘里有五个梅花烙饼。
黎杳已经吃撑了,可还是拿起最后那个咬了一口,带着梅花花香的甜滋滋的味道从唇齿间漾开。
她不知道回想起什么,露出一个短暂的笑意。
吃完糕点她便爬上床。
跟在魔域时一样,她睡里侧,凛青望睡外侧。
自从凛青望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后,黎杳每天睡觉最盼望地就是能在梦境中看到他,只有这个途经她才能看到会动的凛青望。
可自从那一次梦后,她就再也没能梦到他。
她甚至还用了潜梦术,到处找属于凛青望的梦屋,可就是没能找到。
都已经魂飞魄散了,哪里还会做梦。
好在今晚她终于又一次梦到了凛青望。
梦中,他们就在偃歌城皇宫内的这座寝殿里,甚至就在这张床上。
床边的纱缦将光线过滤得柔和温暖。
凛青望坐在床侧,静静地垂眸看着她,望过来的眼眸漆黑温柔,仿佛融化了漫天的星河烟火。
这梦境实在太过真实,和现实一模一样。
除了一点,现实中的凛青望已经没法睁开眼了黎杳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在做梦。
她担心这个梦转眼就醒了,迫不及待地想要跟凛青望说会儿话,可又怕情绪一激动就会醒。
于是平缓而轻声地唤了他一声:殿下。
嗯。
他懒洋洋的,带着些鼻音,沙哑又温柔。
黎杳喉间发酸,忍耐着哭意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一直陪在你身边。
他轻轻抚上她的长发,怎么哭了?黎杳满腔的委屈无处发泄,她气愤地在他身上打了一拳:你还在意我会哭吗!在意。
他轻轻将黎杳拥进怀里,声音沙哑又温柔,当然在意,你一哭本尊就恨不得杀尽天下人,说,谁欺负你了,本尊去替你杀了他。
是你,一直都是你在欺负我,你怎么可以那样做,你怎么能……她哭得语无伦次,几乎崩溃,你怎么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凛青望看了她许久,而后握住了她的手。
黎杳想要回握住,可屈指一握却什么都没抓住,再抬眼去看,哪里还有凛青望。
她从梦中骤然惊醒。
寝殿内的光线还是同梦中一般的柔和。
黎杳坐起来抱着腿弯下背,轮廓单薄清瘦,蝴蝶骨瘦削凸出,在漫长的寂静后,她终于忍不住抽了下鼻子。
她看着凛青望苍白的脸,淌满眼泪,尾音里也一并带上哽咽:我一定会救你的。
*黎杳踩着将近破晓的天,御剑离开了偃歌城。
天元宗在那场恶战中损失惨重,已变成断壁残垣一片废墟,道仙陨落的陨落,重伤的重伤,弟子也死了大半。
黎杳到天元宗时正好看到不远处卫师兄正在扫去宗门外的尘土,他仿佛老了许多,也不像从前那般恃才傲物、骄傲自大。
黎杳没有多留,将自己隐了身,飞身进了那座高塔。
这座高塔里书籍浩如烟海,有六界史书,也有各种法术书、兵器书,甚至不乏一些外界失传已久的秘法记载。
黎杳现在已经强大到进入天元宗密地都悄无声息,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她想来找找从古至今有没有什么秘法是可以让人在被洗髓芝吞噬后还能起死回生的,不管是什么办法,哪怕是禁术她也要试一试。
可她找了许久,还是没有找到。
只找到了一本记载洗髓芝的册子,上面写着:洗髓芝,可令人起死回生,也可令人神魂俱灭,彻底消亡。
黎杳原以为,天底下的秘术那么多、违背气命的禁术也那么多。
她总能找到一星半点线索。
可就是没有。
所有记载洗髓芝的书籍上都说,一旦被洗髓芝吞噬,就再也没有起死回生的可能了。
她合上书,攀着书架浑身脱力般缓缓跪坐下来,因为上涌的情绪突然咳出一口鲜血。
凛青望已经神魂俱灭,本来他那具身躯也早在那时就应该消失了。
是黎杳用灵力强行违背天道才将他留住。
可到底还是违背了正常了命数流转,逝者不可追,黎杳逆天道而行自然就会受到灵力的反噬。
黎杳抬手随意擦去嘴角残留的血迹,杵着剑重新站起来。
她离开高塔,刚一出去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浒苑师姐。
大战之后黎杳也悄悄回衍月门看过一眼,虽然她这副身躯并未同那些师哥师姐们相处很久,但黎杳还是很喜欢他们,不想看到他们受到伤害。
好在那场几乎崩坏天地的大战并未波及衍月门。
黎杳不知道这是不是凛青望提前交代了的,衍月门宛若一个世外桃源,被完好地避开。
黎杳只是那么一个走神,隐身退去一瞬,可浒苑还是看到了她。
小杳儿。
她唤出声的同时,那个影子又再次消失了,她看着眼前的空气,忍不住又唤,黎杳,是不是你?黎杳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可以说话的故人了。
那次大战后,黎杳早已经不是道界修士,之前天元宗千年大会,大家还以为她是被魔尊掳走的,现在都已经明白,她是个背叛了师门的魔女。
黎杳看着浒苑,从她身上感觉不到分毫的恶意。
犹豫片刻,她终于卸下隐身,出现在浒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