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杳虽然现在被众多名门正派骂成了魔女, 但因为她从来没回过一趟衍月门,所以白岁之也从来没得个机会正式将她逐出师门。
严格来讲,黎杳的确还是衍月门的弟子, 是白岁之的徒弟。
她从前就知道白岁之是个与众不同的老头儿, 却没想到他竟然与众不同到了这般地步。
她都同魔尊一道掀起那场浩大祸事了,他竟然还把她当做徒弟吗。
不过他都这么说了,黎杳只好颔首道:师父。
白岁之从湖对岸飞过来, 稳稳站在黎杳身前, 白衣轻飘, 然后将一个竹篓子丢进了她怀里。
黎杳被迫抱了个满怀,再垂眸一看, 里面是好几尾他方才钓起的鱼。
白岁之:回去煮了吃。
黎杳:……?不用不用。
黎杳将篓递回去, 推辞道。
白岁之没接, 淡淡扫了她一眼:这湖中的鱼特殊, 能补一补你那已经千疮百孔的魂魄。
黎杳一愣。
白岁之从怀里抽出一个酒葫芦, 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好几口, 懒洋洋地往地上一坐:不过用禁术用成你这般,这鱼也就勉强补一补, 早晚还是得死。
……虽然他口中说的是这些话,但黎杳还是能明显感觉到,白岁之对她没有恶意, 对一旁的凛青望也没有丝毫恶意。
黎杳也在他旁边坐下来:师父,你怎么来这里了?来找你。
白岁之说着, 还回头看了眼凛青望。
尽管察觉到他没恶意, 可黎杳还是条件反射地护了一下, 一道水蓝色的屏障骤然在她身后漾开, 缠绕着隐隐的雷电紫光, 将凛青望完全笼罩起来。
她其实没想做这么明显,毕竟白岁之是她师父,人家这般态度她还如防豺狼虎豹似的,不合规矩。
可现在她体内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尤其是从前属于凛青望的那些,她还不能很好控制。
从前还需要刻意动用灵力,现在只需一个念头。
白岁之瞧着这道屏障,嘴角忍不住一抽,朝黎杳头上打了一巴掌:孽徒!……现在已经再没有人敢这样打她了,每个人都畏她惧她,哪怕是冥王、妖王那样的一界之主也不敢真惹恼了她。
黎杳不知道为什么,被白岁之这一巴掌打得忽然鼻子一酸。
她无声地垂下眼,将骤然汹涌上来的深深的无助和委屈重新压了回去,而后撤去了屏障:师父找我做什么?白岁之:确切的说,我是找他。
黎杳不说话了。
苍生将会有一场前所未有的劫难。
黎杳蹙眉:这是什么意思?是……窥真镜中看到的?是。
白岁之拂袖一挥,眼前的湖泊瞬间变作一面镜子,镜子中出现一片荒凉破败的景象。
黎杳很快认出来,这是人界。
人界所有疆域内皆是荒凉破败,硝烟弥漫,许多人穿着破败的布衣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荡,而后其中一人忽然转过身来。
满嘴沾着鲜血的獠牙,双目漆黑,没有眼白。
这哪里还是人,甚至非妖非鬼。
忽然,街上出现孩子啼哭声,终于为这副阴森森的景象增添了一抹人气,可几乎是同时,街上这些长着獠牙的人猛地回头看向哭声来源。
乌泱泱一片从远处奔来,一层一层叠罗汉般摞上去。
啼哭声止,孩子死了。
饶是黎杳如今已见多识广,可还是被这一幕吓到了。
……这是什么?傀儡尸,没有心智没有痛觉,自相残杀,嗜血成性。
镜中景象变幻,并非只有人界,其他五界也同样。
天下彻底成了一片炼狱。
黎杳:这是谁做的?不知道,窥真镜中并没有说明。
黎杳蹙了下眉,低声问:你怀疑是凛青望?白岁之气笑了:怎么这一怀疑到他头上你就连师父都不叫了?因为不可能是他。
黎杳回头看了眼凛青望,他都已经这样了,自那天起我从未察觉到他一丝气息,怎么能又将这事怪到他头上。
白岁之捋了把胡须:为师说是他做的了?黎杳一顿。
因为不确定造成这般恶果的人到底是谁,所以窥真镜中的景象我从未告诉任何人,只确定一点,必定不可能是这魔头做的。
白岁之悠然道,他要是真想做早就那么做了。
……黎杳越来越摸不准他的意思了:所以您来找他是为什么?我需要他。
白岁之看着幽深的湖泊,如果那场浩劫发生,只有他的力量才有可能挽救苍生。
黎杳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可她心里还是升起一抹不甘。
从前苍生都想要他的命,恨不得将他置于死地,现在又凭什么要他去救苍生?她这话说的简直是大逆不道,尤其是对将拯救苍生作为己任的修士而言。
但白岁之并没有生气,甚至还笑了一下:因为你也是苍生之一。
黎杳被这话气得不行,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没错。
哪怕凛青望可以心如止水地看着其他人去死,可只要她是苍生之一,有她在,凛青望就不可能不救苍生。
白岁之:我知道你觉得不公平,但或许这才是最好的办法,如若真能挽救苍生,那么往后他就也会被苍生尊崇。
他才不需要什么苍生的尊崇。
黎杳说,其他人都可以救,至于那几个让他丢了命的,总有一天我定会杀了他们。
这话更是大逆不道中的大逆不道。
白岁之显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就这样都没生气。
我只知道,你若再用禁术强行留住他的身体,你自己都活不到能杀了那些人的那天。
我不在乎。
黎杳说。
她侧眸看向凛青望,可他现在这副样子,要怎么才能阻止那场劫难。
白岁之:既然你那册子上显示他还没死,那他的魂魄就一定没有彻底消亡。
可我已经找遍了,一点都没感知到他的气息,查遍典籍也没找到曾有人能在洗髓芝的吞噬下还能活下来的。
白岁之微微蹙了下眉,抬手食指放在他眉目中间一点。
的确也感觉不到丝毫活着的气息。
他这具身躯到现在还没有消失完全是因为黎杳用禁术吊着,若没有禁术,这世间没有了他的魂魄,身躯也早就应该消散了。
黎杳:他曾经跟我说过,虽然外族进入魔域的腐骨渊会魂飞魄散,但修为足够强大的魔族在腐骨渊中就能让破碎的魂魄重新凝聚。
那次大战后,我曾带他进入到腐骨渊,那时候他就已经凝不起丝毫的魂魄了。
白岁之听到这,瞳孔中忽然闪过一道微光。
他诧异问:你曾经进去过腐骨渊?是。
黎杳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道,因为我体内有他的力量,之前有一回他也曾护着我将我带进去过。
白岁之捋着胡须摇头:你太小看腐骨渊了。
黎杳心尖重重一跳:什么意思?哪怕他将他火、雷二系的力量都给了你,可你依旧不是魔族,进入腐骨渊还是会魂飞魄散的。
黎杳一愣:怎么会……可我确实是进去腐骨渊了,虽然也受了些伤,但并未伤及性命。
白岁之静默片刻,忽而恍然,轻摇着头笑了。
都说情深不寿,却没想到这魔头反倒是因为这个被留下一命。
黎杳越听越纳闷:师父,到底是怎么回事。
被洗髓芝吞噬之人确不可能复生,所以他绝大部分的魂魄都已经彻底散了,但他留下了其中一缕魂魄保护你,所以你才能借着他的力量进入腐骨渊不死,那是他残留的魂魄。
黎杳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从喉管蹦出来。
她茫然的看着自己周身,怎么都没想到,她到处去找凛青望的魂魄未果,最终那缕魂魄竟然附着在她身上吗……当时我中了天元宗的毒,魂魄被毒气蚕食,他的确曾经分出一魂一魄来保护我,后来我被卷入洗髓芝中时也是他的魂魄护我无虞,可那一魂一魄难道没有被洗髓芝吞噬吗?白岁之:他现在哪里还能剩一魂一魄,不过只是被滔天邪气冲撞散的一缕碎片罢了。
那这碎片……还能救活吗?黎杳这辈子都没这样紧张过,仿佛在等一个审判,决定她将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白岁之却气定神闲的笑:如果不能,我就不来找你了。
*须臾之间,湖面平静不起一丝涟纹,树林风止叶停,一派寂静。
数不清的黄符忽然从四周盘旋翻飞,白岁之终于收起那闲散的笑,以指为笔,黄符上蜿蜒开金光符文,渐渐聚拢到一起化作一张巨大的符,笼在黎杳头顶。
她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体剥离开。
她头顶出现一点晶莹的碎片。
透明的,若隐若现,让她都不敢去触碰,怕一碰就没了。
碎片缓缓移动到凛青望头顶,渐渐隐没。
进入他体内的那一瞬,方才安宁的周遭环境突然掀起狂风,平静的湖泊卷起浪,树叶哗哗地全部掉落下来。
天色一下子晦暗无比。
*在猎场外守着的奴婢和侍卫们很慌。
虽然有个妖怪做女皇他们对这些异象已经见怪不怪了,但现在的问题是,这异象是女皇引起的还是女皇遇到什么危险了。
进去还是不进去,这是个问题。
侍卫们面面相觑,决定还是进去看看。
毕竟女皇身边那个病弱男宠也在,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肯定会被降罪护驾不力的!于是侍卫纷纷拿起配件,刚要冲进去时,黎杳推着凛青望出来了。
只不过……众人纷纷一怔。
那个男人睁眼了……一双罕见的赤眸,眼尾狭长,明明谁都没有看可就是让人感觉到一股近似窒息感的压迫,居高临下的,让人害怕臣服。
惊!原来并不是男宠,而是真正的皇上皇!那缕魂魄碎片进入凛青望体内后他就睁眼了,但依旧没有感知,不会说话也给不能给出任何反应。
不过好在是睁眼了。
这些天黎杳一次次希望破灭,自己都数不清了,如今能够睁眼她就已经很满意了。
至少是迈出了一大步。
回宫。
黎杳低声道。
她把凛青望安置到马车上,自己也钻进去,马车吱吱嘎嘎地行进起来,这是一段坡路,全程东倒西歪的。
凛青望垂在脸侧的墨发随着轻轻飘动——因为他现在整日都睡着,黎杳就没有将他头发束起。
黎杳坐在一边瞧他。
他已经死了太久了,现在忽然睁开眼了她一时还有些恍惚。
看了好一会儿,黎杳坐过去,轻声跟他说:殿下,我帮你绑个头发吧?他没答话,视线下垂,定定地看着一点。
黎杳便径自帮他梳头发,手刚碰到他头发,他眸中忽然红光一闪,带着煞意的戾气倾斜而出,马车帘子翻飞。
黎杳一顿,旋即笑弯了眼:厉害啊殿下,才那么点魂魄碎片就会发脾气了。
她一点都不怕他。
哪怕他现在是失智状态,也许根本认不出她。
黎杳修为高,尚且不被他的戾气伤及,可马车外那些凡人就不一样了,马车停了,外头那群人已经哀嚎一片。
黎杳抓住他的手,指腹在他掌心轻轻摩挲。
别这样殿下,没有人伤害你,我只是想给你束发。
她声音很轻,耐心地安抚。
片刻后,凛青望周身的戾气渐收,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黎杳给他梳头,将他的墨发高高束起,又扯了一条黑带子缠绕,牢牢绑住。
风从外头轻轻吹进马车内,他冷白瘦削的脸棱角分明,凛冽漠然,墨发高高绑着,两条黑色发带随风轻飘。
竟还有几分少年意气风发般的模样。
黎杳心尖一动,缓缓凑过去。
她捧住他的脸,慢慢吻住他嘴唇,舔了舔他干燥的唇。
凛青望没有反抗,也没有任何异样,很顺从地由着她亲。
她今天还抹了唇脂,一点殷红沾在他嘴上,反倒是让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显出几分气色来了。
黎杳又凑过去亲了亲他,用手将胭脂给他唇上抹匀了。
她近距离地瞧着他,歪了下头,痴痴地笑。
这些天黎杳一直逼自己做一个让人惧怕的强者,到此刻才终于显出几分属于少女的娇憨。
她笑着说:这才有点儿狐媚惑主的男宠样子嘛。
*后面几天凛青望偶尔睁眼,累了就闭眼,但始终没张口说过一句话,眼神也没有聚焦,整个人都散发着最原始的戾气和恶意。
不过既然醒了,黎杳总算不用再用禁术吊着,吃了白岁之给的湖鱼,精力恢复了些。
等准备完毕,她就带着凛青望一起去了腐骨渊。
腐骨渊能够将他魂魄凝聚起来,既然有了这一片魂魄碎片,黎杳想试一试能不能将其他已经消散的引回来。
只不过,现在她体内已经没有残留他的魂魄了,黎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成功带他进入腐骨渊。
这次回魔域她没惊动魔将们,直接带着凛青望飞到腐骨渊口。
滚烫澄黄的岩浆涌动,峰口直逼九重天外,仿佛仰头就能看到雷霆。
许是因为感知到她并非魔族,骤然天地聚变,岩浆翻滚上涌,雷声滚滚,腐骨渊外刮起一阵狂风,将他们包围在里面。
方寸之间,如同囚笼。
黎杳忽然回想起曾经那个梦。
凛青望就站在这样的囚笼中,顶天立地,岿然不动。
那副画面让她定心,黎杳仰起头,任由狂风呼啸卷起她的长发和衣袍。
她将灵力一道一道彻底逼出,体内的水灵珠显现,只不过如今水灵珠的表面还包裹上了一圈火焰和雷电。
一道强势的屏障裹住她和凛青望。
她看了眼晦暗的天,带着凛青望毅然决然地一跃跳入腐骨渊。
风声在耳边剧烈呼啸,失重感和刺痛感一同袭来,那道屏障几乎是瞬间就碎了,黎杳抽出歃血剑拼尽全力抵挡,鲜血从她皮肤里一点点渗出来,却没有伤口,像是从魂魄中被挤出来的。
一双无形的手仿佛钳制住她脖颈,不断收紧。
空气越来越稀薄。
就在她窒息之时,一道紫色的屏障骤然显现。
宛若囚笼中唯一一束光。
一双微凉的手忽然捂住了她的眼睛,黎杳听到让她日思夜想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别怕,我在。
黎杳只觉得一道温柔的灵力将她妥帖地包裹起来,痛觉消失,呼吸复又顺畅,就连那吹得脸疼的狂风也感觉不到。
她抬起湿润通红的眼睛。
凛青望依旧是那副神志不在的模样,可从他身躯的背后却隐隐虚化出另一个凛青望,闪着金光——那是他的魂魄。
魂魄中他还是之前大战时的样子。
赤眸黑袍,满身血污,脸是苍白的,唇上沾血殷红一片,一头墨发披散,像个摄人心魄的吸血鬼。
在他的保护下,两人终于成功落到腐骨渊底。
殿下……黎杳心悸得可怕,手都止不住的颤抖,眼前这一幕她怎么都没想到,害怕又像梦境那般只要伸手一碰就消散了。
一颗颗眼泪顺着脸颊滚落,她哭得磕磕绊绊,哭得语无伦次,只执拗地不停唤着他的名字,呼吸都凌乱破碎。
而凛青望抬手轻轻碰上她的脸,一点滚烫的鲜血沾在她脸上。
我说过,让你放心。
他低低笑起来,眸光缱绻温柔,哭什么,我不是在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