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黎杳这句话被风吹散开, 方才还阴云密布的天都被吹拂开,就连那绵绵阴雨都停息了。
月夜温柔寂静。
凛青望许久没说话,反倒是黎杳忽然突发奇想:殿下, 你记不记得我最初在凌御村时, 我说我有些夜盲,看不清夜路,你还召来那月亮来替我照亮路。
从那次起, 黎杳就知道, 她的魔尊, 其实是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
你可以再帮我召来一次吗。
他沉默地伸出手,默念指诀, 那一轮弯月果真朝他们靠过来, 放大许多。
将那一汪被雨浇湿的地都映照得波光粼粼, 像是一面镜子, 亦像是春光下的湖面。
你看, 一定会好起来的。
黎杳看着那一汪水, 轻声说。
凛青望认真听她说话,而后终于点了点头, 过了几秒,又沉沉地嗯了一声,说:好, 我们并肩作战。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并肩作战。
他遇到过各种陷阱阵法,也见识过以一敌万, 第一次有人对他说, 并肩作战。
好像跟黎杳在一起越久, 他就越是觉得, 自己该有多么幸运才能拥有一个她。
哪怕是过去三千年换来一个黎杳也是他赚大了。
凛青望第一次觉得, 原来命运也是善待他的。
他张开双臂,将黎杳抱进怀里,手碰到她后背时却听到她嘶了一声,眉间微蹙。
凛青望心下一惊,立马松开手,还有一瞬的手足无措:怎么了?没怎么,不是受伤,只不过我现在是荒芜海鲛人族的神女了嘛。
黎杳转过身,给他看此刻自己背上的鲛鳍。
有点像鹿角,但比鹿角短许多,从肩胛骨刺透出来。
听说到了陆地上后这鲛鳍就会消失在皮肉里的,只是我还不太会用,还得再研究研究。
她说得轻描淡写。
凛青望眉间紧皱,压抑着此刻的情绪:疼吗?有点儿。
他立马变了脸:本尊现在就去杀了他们。
……黎杳连忙拉住他:我现在可是鲛人族神女,你杀他们算怎么回事。
其实这事儿鲛人族也很无辜。
黎杳答应下来做他们的神女,于是在接过芜琴的那一刹那,芜琴就散发出万丈光芒,将她紧紧包裹起来,仿佛有一双隐形的手破开她后背的肩胛骨。
根本不由她做主。
黎杳只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痛,等这阵痛觉终于散去,她后背就多了两个鲛鳍。
算是成为鲛人族神女的一点印记和仪式。
从前,万年来神女都是同一个,黎杳算是第二个能弹响芜琴的人,所以鲛人族们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现象。
不过成了神女后,我觉得我的灵力也大增了。
黎杳试着调动体内的灵力,能够很明显地察觉出和从前的异样。
从前她的灵力也很强大,天下修为在她之上的恐怕除了凛青望便没几人,但现在的灵力已经有点接近凛青望被洗髓芝吞噬那段时间的程度了,那时她占据火、雷、水三系灵根,成了天下独绝的第一。
黎杳冲他笑了笑。
她的确变了很多,笑中从最初的不谙世事到现在的奋不顾身。
她笑着说:因为我也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所以想变得更强大一些。
*回到寝殿内,巨大的鲛珠照亮偌大的房间。
黎杳回想起初次去荒芜海时的情景,那时她还对这鲛珠很好奇,到现在她竟成了整片荒芜海的神女。
她又试着调动灵力掩去背上的鲛鳍。
这回倒是很快成功了,鲛鳍重新隐入皮肉底下,只在瘦削突起的肩胛骨上留下两个红色印记,像是折断的翼翅。
凛青望一直抱着她没放手,一副心疼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黎杳觉得好笑,摸了摸他的脸:真的没事。
凛青望低下颈,从后面将脸埋进她颈窝,细密轻柔的吻一下下落在她肩颈上,有点痒。
我答应你。
凛青望像是终于做出了这个决定,他紧闭着双眼,棱角分明的脸拉扯出冰冷的决绝和冷漠,但又从颤抖的黑睫中透露出他一闪而过的脆弱和不舍。
他沉声道:我们并肩作战,我需要你,杳儿。
*一旦他做下这个决定就立马付诸实际。
凛青望告诉了黎杳自己白日去天元宗时的发现。
他的确是在天元宗外感知到了属于洗髓芝的邪气,尽管非常微弱。
如果不是因为他体内的那一株,对洗髓芝感应灵敏,否则很可能连他的修为都察觉不到分毫。
更不用说现在天元宗的那些弟子们。
黎杳皱起眉:他聚集这些邪气是为了用从前一样的办法袭击你,然后将你蛊舍吗?凛青望看她一眼:不一定只是对我,如果他的最终目的真是将所有至纯灵根占为己有,那你也会有危险。
那这和傀儡尸有什么关系呢?黎杳问,如果傀儡尸都是他造成的,杀释尘道尊是为了将他蛊舍,那人间的浩劫是为了什么呢?我也还没想清楚。
凛青望复又将她搂进怀里,在她耳畔亲了下,既然要并肩作战,往后我教你如何杀敌。
黎杳现在的修为的确是非常强大,但修为高并不等同于杀伤力强。
通俗点来讲,修为高相当于血厚,她就是什么都不做站着让人打,这世上也没几个人真能将她杀死。
但杀敌是需要谋略和术法的,如何运用自己的灵力,如何将杀伤力化到最大,这些凛青望从未教过她。
次日一早,凛青望就将她从温暖的被窝中脱出来,带她去了腐骨渊。
黎杳还迷糊着:来这里干嘛。
教你杀敌。
凛青望将那把芜琴丢给她。
说完,他就用剑柄敲了敲脚下的焦黑腐土,几条嗜血蛇冒出脑袋,看到来人后又嗖得缩了回去。
凛青望不耐烦地又拿剑柄敲了两下:出来。
欺软怕硬的嗜血蛇们纷纷委屈地冒出了头。
试试一击杀光它们。
凛青望说。
黎杳看了眼凛青望,又看了眼委屈巴巴的嗜血蛇:……这些嗜血蛇还不敢缩回去,现在摆在它们面前的有两条路:不缩回去,说不定还能活;缩回去,立马死。
蛇蛇好委屈。
黎杳抱起芜琴,试着用灵力贯穿每一根琴弦,而后轻轻拨动了下。
随着一声悠扬琴弦响声,一道如同海洋般的蓝光从黎杳周身漾开,释放出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强大力量。
转眼间,腐土上只剩下了粘稠的鲜血。
黎杳:嚯?她怔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回头看了眼凛青望。
他那原本凛冽万分的侧脸忽然如雪山般消融,轻笑着,带着点调笑的鲜活气:不愧是我的杳儿。
紧接着,凛青望又唤出来一波钻在地底的嗜血蛇。
剩下那些嗜血蛇早就被刚才的动静吵醒了,战战兢兢不敢出来,还是凛青望敲了好几下腐土才磨磨蹭蹭地钻出来了。
黎杳原本还觉得它们有些惨,但转念一想,凛青望幼年时被封禁在腐骨渊底,可没少挨它们的欺负。
只见凛青望腾空飞起,从他掌心飞快地掷出几枚石子儿。
腐骨渊内哀嚎声一片,都来自嗜血蛇。
一部分嗜血蛇被丢了石子儿,那石子儿还都正中脑门,嵌在上面,还有一部分则庆幸自己没有被击中。
紧接着就听到凛青望说:这次你要杀了那些未中石子儿的嗜血蛇。
黎杳:一击?他重新稳稳落在地面,红色发带轻飘:一击。
……她方才都没能看清凛青望出手,这高耸的腐骨渊,渊壁上还有好多嗜血蛇,她哪里能分清哪个是该杀的,哪个又是不该杀的。
凛青望看着她无措的样子,笑了:很难?……黎杳瞪他一眼:我觉得你在嘲讽我。
我怎么敢嘲讽神女大人。
凛青望走到她身边,无声地朝她体内注入一道灵力。
黎杳一顿。
其实这样贸然将灵力注入到别人体内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但好在两人心意相通、彼此信任,这才敢这么做。
黎杳很快就放心让那道灵力在自己的灵脉中蹿动,将自己全部交给他。
凛青望磁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用你的灵力去感知视觉。
旋即,黎杳便察觉一道强大的力量汇聚她四肢百骸,灵识轻飘飘的悬空,视力也丝毫不再受阻,随着意念的转动而将每一处角落都收于眼底。
而后,凛青望抓住她的手,轻轻拨动了下琴弦。
这种感觉实在很奇妙。
她甚至能看清向四周迸发的每一道灵力的方向,看清灵力避开障碍物,直直朝着目标贯穿而去。
黎杳从来不知道竟然还能逼出这样逆天的效果。
转眼间,一半的嗜血蛇都已经被杀死,没有一条例外,也没有一条被错杀。
凛青望松开她的手,轻描淡写地问:会了吗?黎杳指尖蜷缩,不敢相信方才那些竟是源自自己的力量:我不确定。
他笑:那就再试一次。
*天元宗。
自从魔尊复生的传闻出现以来,天元宗就完全进入到戒备状态。
从前天元宗那些小辈恃才傲物是因为从未亲眼目睹过魔尊的力量,现在亲眼目睹过了,谁都不敢卸下一丝一毫的戒备。
一大早天元宗外一群弟子们就聚集在一块儿练功。
卫承霄如今是天元太上座下唯一的弟子,天元宗上下都得喊他一句大师兄,现下这肩上的担子自然是更重了。
卫师兄。
一个身着白衣道袍的修士走过来,太上叫您去一趟。
卫承霄点头应声:知道了。
他收了剑,朝天元太上的房间走,到房门口,他叩了两下门:师父?天元太上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
卫承霄入内,将方才从外面侍奉道童那拿来的滋补清茶端到天元太上座前,低声道:师父,方才有人来报,魔域的腐骨渊外有动静。
腐骨渊?天元太上抬眼,怎么了?这个徒儿现在也不知道,只是魔尊忽然再次进入腐骨渊内,会不会是又出了什么事?卫承霄说,魔尊逆天道而行,强行突破幻境,也许会造成神魂亏空,需时常进入腐骨渊中疗养也不一定。
天元太上:你去探查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
如果真如你所说,这便是能将他除去的最佳时机了,万万不可等到他神魂重新修补完好之后。
天元太上目光沉沉地落在其中一点,闪过一抹嗜血的杀意,一定要趁这一次,杀了他,和那个魔女。
卫承霄不由皱了下眉。
他心头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即便一直以来他都奉师父的话如圭臬,但最近这种异样感却越来越汹涌。
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种异样,只是觉得师父实在过于激进了。
即便正邪不两立,但不两立的前提也是在邪侵蚀正的前提下,可现在呢?看似是魔域几次掀起灾祸,但真刨去根底看,屡屡让世间陷入灾祸中的却是他们天元宗。
卫承霄无法认可之前以黎杳做饵,逼迫凛青望率百万魔将进犯的做法,连他们天元宗都这样做的话,那到底谁是正,谁又是邪?天元太上忽然抬眼看向他:承霄。
卫承霄立即颔首:是。
天元太上轻轻眯了下眼,问:你在想什么?没有,弟子立马去办。
他垂首退下,到门口时转身开门出去。
却在这时他忽然觉得脖子上一刺。
有点像是被一只小虫子叮了一下的感觉。
卫承霄抬手摸了下脖子,但并没有摸到什么,于是也没多想,快步离开了。
天元太上冷淡地扯起嘴角,看向远方的天际,自言自语地低声道:不破不立。
*这些日子凛青望每天都带着黎杳进入腐骨渊。
他的确是天赋异禀,黎杳在他的教导下很快就掌握了许多她从前从未想到过的杀敌方法,而且还是最适合她的水系灵根配合芜琴的威力来使用的。
与此同时,外界还议论纷纷起一种谣言。
说魔尊逆天道而行,神魂已经遭受了不可逆的创伤,只能在腐骨渊中勉力吊住神魂,命不久矣。
黎杳是从一个魔将那儿听到这条传闻的。
她心下一惊,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急急去大殿找凛青望。
冥王和妖王也在。
她一闯入大殿就把好几道视线都引到了自己身上,冥王已经跟她很熟悉了,妖王却是第二回见,立马恭恭敬敬地道:参见魔后。
黎杳没闲情理会他,直接快步走到凛青望身边。
凛青望仰着头看她,扬了下眉:怎么了?我听到别人说你神魂已经亏空,命不久矣,是真的吗?凛青望实在是个混蛋,仿佛都没感觉到她此刻有多紧张多害怕,还笑着同她打趣儿:你觉得呢?黎杳眼眶湿润,看着他表情,终于读懂分毫,那颗几乎要跳到嗓子眼的心也总算回到了胸腔。
你没事,是吗?凛青望凑到她耳边,用只有她能听到声音说:神交了那么多回,若真是亏空了你难道会察觉不到?……黎杳气急,红着眼怒目而视,朝他脸上轻轻掴了一掌。
那一巴掌于他而言轻飘飘的,简直比爪子挠得还轻。
凛青望心平气和地受了,拉住她手拽进自己怀里,还笑着调侃:如今胆儿肥了不少,竟还敢打我。
话虽这么说,但脸上却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大字——甘之如饴。
底下的冥王和妖王:……冥王到底见识过几分,对眼前这一幕也不过别开脸接受了。
而妖王就不一样了,他到处听闻那魔尊如何如何残暴嗜血,如何如何强大恐怖,结果现在却看到他被那瘦瘦弱弱的魔后打了一巴掌,还笑得跟吃了蜜似的,就差没求着再打上一巴掌了。
这外界塑起的魔尊滤镜简直碎了个干净彻底。
黎杳悬着的心放下来了,窝着的火也消了,这才后知后觉地留意到殿下的冥王和妖王,讪讪收了手,乖巧地坐在凛青望身边的座位,成了那端庄温和的魔后。
妖王:……我信你个鬼。
不过。
黎杳又想起一事,偏头问,为什么外界会流传殿下命不久矣的消息?凛青望:自然是被我默许的。
黎杳一怔:什么?她脑海中飞速闪过几个念头,轻启唇,难以置信道:殿下是想——他轻笑一声,那笑中带着些不屑和讽刺:请君入瓮。
四个字,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