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副黎杳的画像画得格外传神, 王府上下的人都见过,纷纷感慨果然是天人之姿,也难怪会引得那镇北王如此重视。
画卷虽是画出来了, 但找画中女子一事却是暗中进行的, 也因着顾忌不能让当朝皇帝知晓此事。
一个月过去,依旧没有关于黎杳的任何消息。
对于黎杳为什么会出现在凤鸣阁,凛青望从前只知她是被卖去的, 但其中是何缘故也从来没有细问过。
如今才发现他甚至不知她从前到底是不是粟阳城的人。
王爷。
小厮走进来, 皇上请您过去用膳。
皇上?凛青望侧眸, 面上不露。
是,外头马车已经备下了。
凛青望起身出府, 上了马车。
他当然知道皇上对他而言是个威胁, 更何况他现在是凛青望, 而不只是从前那个心怀天下与大义的镇北王, 弑君弑兄这般的事他并非下不来手。
只是他不敢贸然那么做, 担心会影响后续一系列事情的发展, 担心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次他只想护着黎杳好好长大。
马车行至皇宫。
他掀开车帘往外看,红瓦白墙, 朱门巍峨。
镇北王,到了。
凛青望下马车,步入宫殿, 见到当今圣上。
他这皇帝兄长比他年长两岁,因从前被先皇后一直悉心照料者, 也不像凛青望那般常年在苦寒之地驻守, 长得还要比他稚嫩些, 唇红齿白, 长得白净, 一副仁慈相,此刻一点看不出他未来会下那般毒手。
皇弟来了。
皇帝起身相迎,身体可好些了?朕听闻你身受双箭实在担忧得很,好在现在看来的确是见好了。
凛青望淡声:皇上无需挂心,已经无碍了,不知今日皇上找臣前来所为何事?北境蛮夷此次吃了败仗,朕要谢你,正巧此次百姓丰收之际朕要南下微服私访,皇弟一道吧?臣就不去了。
你这总是在那苦寒地风吹日晒的,也该去瞧瞧南边那些小桥流水的景致,何况你如今也该娶妻纳妾了吧,太后也总挂念着此事,倒不如趁此次看看是不是能遇到些缘分。
这事皇帝的确是跟凛青望提过,他还有些印象。
只是那时的镇北王拒绝了皇帝这个要求,也明白他口头虽说娶妻纳妾,实在是想在他身边安插眼线,好能真正控制住他。
但此刻,凛青望脑海中却莫名闪过一个念头。
既然在粟阳城中找不到黎杳的行踪,或许南下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皇帝不知凛青望此刻心中所想,还以为这仍是从前那个镇北王,以为他想拒绝,便不由分说道:就这样定了,明日启程,皇弟便留宿宫中吧。
*第二天一早,众人便一道启程前往南边小城。
皇帝坐上马车,凛青望坐不惯马车,尤其长途跋涉,便让人从王府送来自家马厩一匹宝马,毛发油光发亮,当真是好马,惹得众人一看就赞叹不已。
皇帝笑道:皇弟是最会看马的,那一匹匹陪他上战场厮杀血海的马匹可都是他亲手挑的。
如今城中上流人士都爱马成风,当然也希望能拥有一匹汗血宝马,想请凛青望能不能为他们指点一二。
可又打眼一瞧那镇北王,一派威严,不怒自威,锋芒毕露,让人不自觉就闭了嘴。
说来也奇怪,都说天子威严,可他们却似乎都更怕镇北王一些,这个手握重兵、打赢了一场又一场战役的男人。
一群车队行至南边山陲小镇,正是丰收时节,放眼看去都是金黄稻田。
一群人跟着皇帝到乡间微服私访,凛青望对这样的事情本就没什么兴趣,便推脱独自去了别处。
后面十几天都是这般,一路南下。
成片金黄麦田如波浪般涌动,凛青望独自一人牵着匹马在乡野田间走。
他活了三千年,还是第一次像现在这般走在乡野,恍惚间想起从前黎杳笑着跟他说,这世间还有许多美景是他没见过的,往后她会带他看遍。
明明距离黎杳离开也并不是很久,可他却总觉得自己已经成百上千年未见她了。
这一片麦田已经收割过了,凛青望也不嫌脏乱,随意坐在一片草垛上,仰头靠在上面,后颈被那杂草弄得还有些刺。
太阳就悬在头顶,明晃晃地照着眼睛。
他不自觉眯起眼,眼前便影影绰绰的出现了好几个太阳。
连带着他一颗心脏都渐渐沉了下去,好像沉进了这干燥粗糙的草垛里,沉进了这一片幻境构出的场景中。
与此同时,从他手腕开始,冰蓝色的咒印忽然爬满他全身。
凛青望顿时头疼欲裂,整个人都不受控地佝偻蜷曲起来,饶是他这般常年深受洗髓芝折磨都能面不改色的人,碰到这咒印却也疼痛难忍。
偏这咒法还不是别人下的。
黎杳利用火仙阵摧毁了瑶池中所有洗髓芝,这世间再无人可以伤害道他。
这咒法是他自己下的。
一旦他的意识出现沉浸于幻境的迹象,这道咒法就会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硬生生将他从幻境的陷阱中扯出来。
他要在幻境中保持清醒,才有可能改变过去的结局,复生黎杳。
哪怕是用这样的方法。
凛青望看着眼前草垛中呕出的一滩血,很随意地抹去嘴角的血迹。
*给我干活去!家里这接二连三的尽给我出赔钱货!快去!随着一道女人尖利的声音,还带着拿扫帚扫地的沙沙声,大概是在用扫帚赶人,吵得很,惯会偷懒,再这样当心老娘把你卖了!凛青望本就还有些头疼,被这尖锐声音吵得更是心烦意乱,正打算使个小法术让那女人闭嘴,却忽得指尖一顿。
他瞳孔一缩,一颗心脏都仿佛被狠狠攥了一把——他听到一个笑声。
清亮的,还有些稚嫩,让他魂牵梦萦日思夜想,像是一串风铃带着风就过去了。
那女人在后头火冒三丈,更凶恶地喊:你这死浑丫头!还跑!看你什么时候回来,回来就打断你的腿!凛青望猛然起身,想背身去看,可那咒印却又骤然刺痛他周身脉络,让他顿时痛得被钉在原地,直接倒抽了口气。
等那咒印重新隐去,凛青望再去看身后那条乡间小道,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他颓唐得坐回去,将脸深深埋进臂弯。
方才那清亮的女孩笑声还在他耳边萦绕,扯得他经脉都随着呼吸疼痛。
那是杳儿吗?那声音其实并不是完全一样的,好像更透亮稚嫩一些,可他就是在听到这个声音时仿佛回到了黎杳还在他身边的时候。
去找找吧。
说不定真的是杳儿呢?心里一个声音不断催促着凛青望。
他重新抬起头,准备起身之际,耳边忽然一道声音——你是谁?凛青望侧头看去。
眼前的小姑娘细胳膊细腿,肩上背着个大背篓,背篓底都到了她膝弯的位置,她梳了两朵小辫儿,大概是她自己扎的,不怎么对称,歪歪扭扭,脑袋上还插了一枝花。
偏那一双眼明艳而狭长,眼尾勾翘,睫毛也浓密扑闪,跟黎杳一模一样的狐狸眼。
而此刻,这个小姑娘就歪着脑袋,扒在草垛一旁,好奇地打量着他。
这一幕的冲击力于凛青望不言而喻。
他呼吸微微一窒,喉结上下滚动,他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小姑娘眨了眨眼,睫毛忽闪,伸出食指轻点他脸颊:外乡人,你怎么哭了?凛青望甚至都没有抬手擦去眼泪,他贪恋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儿,生怕漏掉一眼她就又不见了。
他声音很哑,一句话甚至连抑扬顿挫都变得有些奇怪:你叫什么名字?黎杳。
女孩儿说,黎明的黎,杳杳的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