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杳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衣饰华丽,一看就知不是村子中的人,定然是城中来的达官显贵、非富即贵。
她倒也不怵, 只是好奇, 睁着那双漂亮的狐狸眼,礼尚往来地问一句:那你叫什么名字?他喉结滑动,一字一顿道:凛青望。
凛青望?嗯。
这名字真好听。
黎杳说, 那你是从哪里来的?粟阳城。
粟阳城?!她眼睛一下睁得很大, 那儿可是皇城!凛青望看着她表情不自觉笑了, 又嗯了一声。
你从皇城来的?!嗯。
皇城是不是特别大,特别威风啊?凛青望:你想去看吗?她点头, 又迟疑了下, 说:我去不了。
凛青望想起方才听到的那尖利女声, 不自觉皱了下眉, 我可以带你去。
这句话说出口凛青望便觉出不妥, 现在的黎杳显然是第一次见到他, 从前都不认识他,怎么可能跟他一个陌生人去那遥远的皇城。
可黎杳却是道:可我娘肯定不会同意。
她若同意呢?不可能, 我走了家里就没人干活了。
凛青望看向她肩上大大的背篓,抬手帮她卸了下来,开口时声音有些沉:她让你干活?黎杳却噗嗤一声笑了, 两弯月牙似的眼像噙了璀璨星辰,哥哥, 你肯定是皇城里头的贵公子吧, 我当然要干活了, 哪儿有人不干活的。
夕阳西下。
大片澄黄的光线迤逦洒下, 将那片金色麦田都映照得柔情。
黎杳拍拍弄脏的膝盖, 从凛青望手里拿回背篓,费劲地重新背起来:我要走啦,哥哥再见。
我给你拿着。
他再次卸下背篓,拍拍小姑娘脑袋,送你。
好啊。
她蹦蹦跳跳的。
凛青望不知道后来黎杳经历了什么,才会辗转着来到粟阳城的凤鸣阁,只知那次他第一次在那里看到黎杳,她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倔强又天真,一句话也不说,不像现在这般烂漫。
至少这样也挺好。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瘦长,一步一个脚印。
这时的黎杳就连个子都小小的,还不到凛青望的肩膀。
他垂眼,带着笑意淡声问:你几岁了。
16岁。
他扬眉:16了?黎杳知道他这反应是什么意思,鼓了鼓嘴,不太高兴道,我真的有16了!只是还没长个子,就是有些女孩晚些才长个儿的。
凛青望轻笑一声。
她大声:真的!嗯。
凛青望揉了揉她头发,你会长高的。
毕竟从前黎杳十八岁他遇到她时,已经比现在高了不少了,看来还真是晚些长个子。
那哥哥多大了?凛青望一顿,推算了下自己如今的年纪,道:24岁。
黎杳点点头,停下脚步,往侧边歪了下脑袋:我到家啦。
凛青望侧头看去,茅草小屋,很破旧,外头地上还晒着好些玉米。
黎杳走进去,方才那女人立马拎着扫帚就出来了,二话不说朝黎杳背上打了两下:你还知道回来!黎杳倒像是早就习惯这打骂,一点不哭,还机灵地躲开打,一溜烟儿跑到另一边。
你还跑!女人厉声,扬起扫帚正要打下去却突然手腕狠狠一刺,她顿时没力,扫帚就这么掉下去,正好砸在她鞋头,痛得她哎哟一声。
你这小兔崽子!她刚喊一声,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凛青望,诧异地看过去,一见这气质就知不是一般人,女人搓了搓手,走过去:这位爷,您什么事?凛青望眼底冰冷:你是她母亲?是是是。
那女人其实模样也很标志,只是面由心生,总有一股尖酸相,是不是这小崽子惹到您了?谁都没有看清凛青望是什么时候抽的剑,只骤然觉得眼前被刺眼白光照射,等回神之际剑已经架在女人脖子上了。
女人腿弯一软,顿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纵然在女儿面前如何跋扈,此刻却吓得连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凛青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底没有一丝温度,好像不作一丝犹豫他就会挥剑砍下她的脑袋。
一旁黎杳也愣住了。
这哥哥方才还同她有说有笑的,很是亲切,怎么现在突然这般,但奇怪的是,她好像也并不是特别怕他。
黎杳走过去,扯了扯他袖摆:哥哥?凛青望看向她,黎杳攥着他衣服把他拿剑的那只手扯开了。
你不想杀她?凛青望问。
黎杳怔愣着,眨眨眼,摇头。
她不是打你?……黎杳想了想,说:我不喜欢她,但是也不想看到她死。
她的确和这个算作她母亲的女人没什么感情,虽然也是十月怀胎生下,可母亲对她只有打骂,就恨她不是个男孩儿,她也无数次想,等再长大些她就要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可即便如此黎杳这样的年纪也害怕见到血,怎么能眼睁睁地看自己母亲脑袋被砍下来?凛青望看了她一会儿,似乎在做决定,到底要不要杀了她母亲。
最终他还是收回剑,嗓音磁沉冷淡,看着那女人道:饶你一命可以,但我会将黎杳带走。
这话不是商量的语气。
女人愣了下:爷这是什么意思?黎杳如今十六,也到了嫁娶的年纪,我会娶她为妻。
一旁的黎杳也愣住了,呆呆的:啊?女人眼睛溜溜转了一圈,正欲开口便听那剑尖在地面划过的尖锐刺耳声音,让她后背不由都腾起一阵凉意,什么都不敢再说。
凛青望看向黎杳:你愿意吗?小姑娘漂亮的柳眉蹙起,歪着脑袋看看他,又看看自己母亲,然后并未多作犹豫便点了头:好。
凛青望脸上终于显出笑意:好,那我带你去粟阳城。
黎杳在家不受待见不受重视,也没什么行李包袱可收拾的,很快就跟着凛青望走了,走到外边,一直走了好几里路,她才垂着头笑起来。
凛青望牵着她手,低下颈:你笑什么?哥哥真厉害,把我娘都唬住了,你不那么说她肯定不会放我走的。
我没开玩笑。
嗯?我要娶你。
凛青望看她,你不愿意?倒也称不上愿不愿意。
黎杳如今对这些未开窍,也没人教过她,不明白到底如何才算嫁娶,只知道隔壁有一对新人刚成婚不久,那个男人每天从田地回来时都会给妻子带上一块麦芽糖。
黎杳对夫妻的概念就停留于此。
那你也会每天给我买糖吃吗?黎杳问。
自然。
凛青望轻笑一声: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那我便愿意。
*找到黎杳实在突然,凛青望便也再没闲心继续随着皇上南下,找到随行安排下一驾宽敞的马车,便托人去跟皇上通报一声自己先回去了。
侍从面露难色:王爷如此便走了,恐怕会惹皇上不悦啊。
凛青望看着一旁黎杳吃桂花冰粉,随手扯过腰间的令牌丢过去:去回话吧。
侍从低眼一看,那令牌正是那南境虎符兵牌,这处精兵骁勇善战,镇北王这是让这虎符精兵替自己保护着皇上,皇上自然不会也不能生气。
说来,镇北王这虎符虽交得轻巧,可也见得他是如何权倾朝野,势力强盛。
这些兵将随他出生入死多年,哪里又是一块虎符就能轻易交了权的。
侍从应声,磕了个头转身便出去了。
待黎杳吃完那一碗冰粉,两人便上了马车一道踏上回粟阳城的路。
黎杳并不知他是做什么的,也不知方才那块虎符是什么,只知凛青望大概真是挺有权势的贵人少爷。
安静片刻,她忽然转过头来问道:你可曾娶过妻?毕竟凛青望比自己大上好些岁,家中理应有其他女子才对。
凛青望:嗯?黎杳还以为他是要默认,脸色稍变:我不愿当妾的。
凛青望轻笑一声:自然不是妾,是妻,只有你,现在只有你,以后也只有你。
真的?不信么。
你瞧着丰神俊貌,怎么会不曾娶妻呢?凛青望笑着:你若不信,到时到了粟阳城你自己去府上瞧瞧就知道了。
那还有多久能到粟阳城?她趴在马车窗口问,微风将她的发丝吹得轻轻拂动,明眸皓齿,被阳光映照得更加波光流转。
凛青望渐渐便看出了神,喉结滑动,空咽了下:日夜兼程,五日能到。
黎杳露出失望神色:还要五日呀,这么远。
念家?她摇头:我早就想离开那里了,我只是想快点看到这皇城到底是长什么样的。
凛青望没再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施了一道灵力——其实在幻境中他施灵力不如在现实世界中轻易,经常会带动灵脉生疼。
因这一道灵力,道路空间折叠。
硬生生地将回粟阳城的路截断了一大半。
最后当天晚上就到了粟阳城,那驾马的车夫都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以为是遇着鬼了,吓得脸色惨白。
凛青望抱着黎杳下马车。
粟阳城夜间是街市上最热闹的时候,黎杳一看见就移不开眼,这是她在那小村子中从来没见过的景致,双脚刚一沾地就跑过去。
慢点!凛青望喊一声,抬手让一个随从快跟上去看着。
黎杳跑到一个摊儿前,扭头看向他,笑容灿烂,那皮肤白得刺眼:这是什么?凛青望走上前:糖人。
摊贩笑道:姑娘要买一个吗?黎杳扭头看凛青望。
凛青望:来一个。
那姑娘要个什么样儿的?黎杳第一次见这东西,不知道糖人还能捏,有什么样的?鼠牛虎兔,什么都能捏,姑娘喜欢什么?还能捏老虎?黎杳都没见过老虎长什么样,只从前听村中老人吓她们这些小孩说别去山上,会被老虎拖了去。
可以。
那我要一个老虎!她声音清亮,还竖了根手指,天真烂漫。
凛青望倚在一旁,视线里满满都是黎杳,看着她表情变化,震惊又欣喜,从她那黑珠子般的瞳仁中都能看到摊贩是如何将气儿吹进糖芯中,手指轻巧地一拉一扯,很快就捏出一直老虎,头上还有一个王字花纹。
黎杳兴冲冲接过,道了谢,也不舍得吃,就攥着那老虎糖人细细看。
老虎真是长这样的吗?黎杳问。
想看吗?她迟疑了下:想。
凛青望揉揉她发顶:以后你会见到。
真的?嗯,还有其他想吃的吗?黎杳到底还是拘谨着,自己又没钱,摇了摇头说没有了。
今天已经赶车一路,即便折叠空间,可也是舟车劳顿,凛青望也没带她久逛,牵起她的手就往王府方向走去。
黎杳虽没有读过书,但也去学堂偷听过些,字还是认得了。
于是此刻她仰着头,看着那牌匾上苍劲的四个大字愣住了——镇北王府。
镇北王声名显赫,举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没有人不认识,即便是黎杳也听过他的大名,那个骁勇善战、百战百胜、煊赫四方的大将军、大英雄。
你是镇北王?!你认识我?天下谁不知晓镇北王?凛青望道:那让你嫁给镇北王,你可委屈?黎杳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做梦,怎么好端端的就突然来了皇城,还见到了声名显赫的镇北王,就连她们那个村子里都有不少姑娘做着被远在天边的镇北王垂青的白日梦。
不对,这一定是在做梦。
累了?凛青望看着她,那便先去休息。
黎杳迷迷糊糊地被侍女带去卧房休息。
她想,睡一觉估计就能从这光怪陆离的梦境中醒过来了。
可没想到一觉醒来她还是在这偌大的镇北王府中,推门一看更觉眼前一黑,厅外婢女侍从忙忙碌碌,手里都捧着红布绸子。
见她醒来,一个婢女笑着跑过来,轻快地躬了个身:黎姑娘起了?……我这是在哪?黎姑娘睡糊涂了?这儿自然是在镇北王府了。
婢女朝另一侧指了指,王爷在那儿练剑呢,就等姑娘起床了。
黎杳看过去,凛青望果真在练剑,大概是察觉她的视线,他收了剑,朝她招了下手。
黎杳走上前:凛……她一顿,又改口,王爷。
走,带你去吃早点。
镇北王的名号威震天下,更不用说是在粟阳城,人人都认得他,只是今儿倒稀奇了,从前只听闻镇北王不近女色,就是太后皇上想要赐婚都被拒绝,怎么今儿身边却是有个姑娘,而且这姑娘看着虽年纪小些,可模样实在是标志极了。
黎杳就这么被一路围观着往前走,她觉得有点不自在,往凛青望身边迈了一步:王爷,方才王府里大家都在忙什么呢?筹备我们的婚事。
……?这月底便成婚。
黎杳措手不及:这么快?不快了。
他揉了揉黎杳的头发,眼眸中却忽然闪过些许黎杳难以理解的情绪,她一时也分不清那清晰到底是悲是喜,只听凛青望继续道,从前的遗憾,如今总是要弥补的。
这话说得很轻,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感慨。
黎杳虽不明白,但也没多问,因为已经到了酒楼。
两人在酒楼用过早茶早点便直接回了府,黎杳看着王府内的下人忙碌一整天,把王府上下都装点的红红火火的。
她闲坐着不好意思,便想去帮忙,可大家也都不肯让她上手,被婢女左右簇拥着迎回了卧房。
到傍晚,卧房门被叩响。
皇城中最有名的一家衣服铺带着各种名贵料子前来,特地给黎杳量了尺码,又让她挑了喜欢的布料,要去为她连夜赶工制新衣。
是去做嫁衣吗?黎杳问。
那身霞帔是用作嫁衣的,其余的镇北王也交代了要为王妃多做几身衣服。
王妃?嫁给镇北王,她自然成了王妃。
可毕竟礼还未成,王府中的下人还尚且称呼她一句黎姑娘,这还是头一回听人叫她王妃。
那衣服铺的老板娘笑道:月末就要成婚,姑娘可不就是王妃吗,能嫁给镇北王于女子而言真是天大的福气。
在婚礼前这几天的时间,黎杳每天都很忙。
不是请她挑选各种珠宝玉钗,就是挑选发型式样,衣服铺每天一有制成的衣服就会送来王府,弄得阵仗非凡,没一会儿全城的人就都知晓了此事,还有些贵门望族想要攀上镇北王的还企图以黎杳做道,请她前去喝茶,熟络熟络不过她这些天实在太忙,也不愿意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再去别人府上,便一并回绝了。
到月底。
便到了大婚的日子。
黎杳这辈子都没见过那样多的人。
她被婢女带去梳妆打扮,明眸善睐,唇点胭脂,将那乌发盘成精致的发式。
即便到此刻黎杳都是懵的。
竟真是要嫁给镇北王了。
她被引着踏出阁,来到长长的回廊,透过喜帕她看到周围的喜色布置,衬得脸都是红彤彤的。
黎杳新奇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眼前出现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凛青望身量颀长,站在那就宛如一座岿然不动、顶天立地的山,浓墨般的眼此刻泛出笑意。
很突然的,黎杳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抹她从未经历过的画面——依旧是镇北王那张脸,可他身上穿的却并非精铁铠甲,而是一袭墨色长袍,眼睛赤红,看上去杀气腾腾,总让人不觉胆寒。
他坐在雕花精致的石椅上,居高临下,底下是一群看不清面目的、跪地叩首的人,而她就坐在镇北王的身边。
那大殿实在是大得很,但光线昏暗,只桌案上一颗夜明珠照亮。
而此时底下乌泱泱一片垂首的人高喊道:叩见黎后。
黎后?后???黎杳心惊一瞬。
这是什么?她确信那并非自己所经历过的事,但这记忆实在是太过生动鲜明,真像是亲历过的,就连那雕花石椅上的花纹都是如此清晰可见,好像真的伸手抚摸过。
可是黎后……?怎么会是后?她胡思乱想着,凛青望已经握住了她的手。
黎杳抬眸,透过喜帕看清他的脸,轻提了下嘴角,抬步迈到他身边,不再去想刚才梦魇一般的画面。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黎杳先行回寝,凛青望则被旁人拦住喝酒。
他今天的确心情大好,便也跟人一同饮了好些酒,到夜半才终于送走了客,抽身回屋。
红烛闪烁下,黎杳便安静坐在床畔。
凛青望呼吸一窒,连脚步都放轻,仓皇又缓缓地走到她身边,他声音有些哑:杳儿。
这是他的杳儿。
与他历经生死的杳儿。
现在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刻,她还未受一点伤害,天真烂漫,世事无知,这样很好,一切都还有补救的机会。
他掀开喜帕,便见她羞怯抬眼,明眸善睐,波光流转。
凛青望轻舔了下唇,捧起黎杳的脸低颈吻了下去。
黎杳先是睁大双眼,但却并感觉丝毫不适,相反,她甚至还觉得王爷身上的气息分外熟悉,让她安心不少。
杳儿。
他含混着唤道,语气还有些许颤抖,仿佛是凝着了许多难言的情感,这些都是黎杳想不明白的。
凛青望方才喝了不少酒,这下残余的酒气都进了黎杳口中。
这是她第一次沾酒,一时间就晕晕沉沉起来,迷蒙双眼中她仿佛看到了镇北王眼角滑下的眼泪。
是错觉吧?这分明是大喜的日子呀。
与此同时,镇北王忽然低喘一声,冰蓝色的咒印迅速爬上他手臂,仿佛无形的锁链将他周身都捆缚起来。
黎杳吓了一跳,睁大眼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慌乱地去按他的手臂,想制止咒印继续往上蔓延,可也只能是徒劳无功。
王爷、王爷……她手足无措,这是什么?凛青望忍着刺骨的痛意,抬手抚上她后脑,将她拢进自己怀里,咬牙低语:不怕。
他声音仿佛从地狱中传来。
闭眼,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