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坠地, 日影西斜。
辰霜在小神都迎客堂的后台候场,透过一道璎珞珠帘,望向络绎不绝前来的宾客。
夜间, 小神都的灯火比早前更加辉煌,如星如雨,亮如白昼。
迎客之乐奏响,胡箫声动,玉壶光转, 络绎不绝的人群如游龙般, 渐次步入朱漆红门。
来此地的宾客身份非比寻常,衣着配饰皆是光鲜无比, 富贵迷人眼。
宾客入内前都会戴上各式的面具, 掩盖真实身份,求此一乐。
面具有笑脸鬼面, 有黑白无常, 犹如一身华服的魑魅魍魉, 夜行人间。
在小神都压抑的一片赤红之景下, 显得既生动又诡异。
她不由想起了几个时辰前与雪儿在厢房时二人的密语。
你胆子不小, 竟想出这么一个阴招来。
雪儿替她拢起一头浓密的青丝挽成发髻,一边赞叹, 一边惋惜道, 你可知, 销金窟是什么地方?辰霜神色淡淡,道:有所耳闻。
赌一场罢了。
她赌叱炎会找到她。
想到他, 她不禁又哑然失笑。
自从遇见那么一个人, 她嗜赌成性, 且越赌越大了。
之前, 她赌,他接。
那么,这一次呢?所谓销金,指得便是钱财。
来此地消遣的,无非为了酒、色、财、气四样。
雪儿用桌上的石黛给她描眉,说得有声有色,酒是西域美酒;财,指得金银珠宝,气,就是赌运了,色嘛,就是你这样的小美人。
雪儿放下石黛,双指提起她的下颚,左右一看,对刚描好的一双眉毛甚是满意:其实就是秦楼楚馆。
你这番卖的,就是自己的身。
辰霜垂头不语,摆动着垂在腰间的匕首。
雪儿挑着妆奁匣子里各色珠钗玉簪,选了一支天青色的插在她拢好的发髻上,笑道:别怕,我与那窟主是熟识,他不会为难你的。
你就等着你的回鹘情郎来接你吧。
他可得带够了金银,以你这番身段美貌,只怕当时跟他争的人不少呢。
辰霜敛眸。
金银不知道他有没有,尖刀倒是好几把。
要是你的情郎不来,我也就没法子了。
只盼到时候买走你的是个君子,不然你这细皮嫩肉的,恐怕得受点委屈。
雪儿意有所指,没心没肺地咯咯笑了起来。
笑完还不够,又在她耳边呵气如兰,用唇语道:不如我来教教你,怎么取悦男人,让你少遭些罪……男人的这里……雪儿伸出纤纤食指,先抚着她的下颔,又点了点她的喉,最后沿着秀颈一路向下,往幽深处轻轻一按,笑得风情,道,这里,还有这里,最是敏感。
他想要,你便欲擒故纵。
一鼓作气,再而竭,待他三而衰之前,你再迎合他。
辰霜见她一板一眼比划着动作,双颊不由泛起红一阵白一阵,只得别过头去对镜自照。
她望着铜镜里映出的花面娇容,怔了一怔。
雪儿去里头挑着几条胡裙,最后左手拿了一条藕紫色的,右手捞了一件水碧色的,各自在辰霜身上比了比,最后将碧色那件丢到她怀里。
辰霜身上这件水红色的舞裙,已是满身血污,残破不堪。
由是,她接过胡裙,没有推脱,在屏风后面褪去旧衣,换完后出来。
雪儿见了她新装,微微一愣。
将她拉着旋身一圈,将早已备好的一只白玉镶金的臂环扣在她的白臂上,啧啧道:美人底子好,又人靠衣装,今夜可有的看了。
语罢便撩起门帘,牵她出门,又小声道,不早了,我要走了,你可保重,别枉费我一番心意。
辰霜低眉问道:还未请教姑娘姓甚名谁?今日相救之恩,必当相报。
我没有名字,我本就是个婢子罢了。
从前,主子唤我翠雪。
雪儿微微一笑道,好好活着,便是报答我啦。
脑海里雪儿的身影渐渐消弭。
辰霜回过神来。
小神都堂前歌舞升平,几个胡女穿着轻薄的衣衫在圆台前翩翩起舞助兴。
她透过斑驳的人影,盯着一个又一个穿梭在堂前,最后落座的宾客,找寻着那个熟悉的玄色身影。
直到时辰已至,大门紧闭,却始终未曾看到那副熟悉的玄铁面具。
那面具何其独特,在人群中应是一眼便能认出的。
可过目千人皆不是,她有些心焦,自问道:他真的会来吗?此时,堂内金锣一敲,拍卖开始。
第一件藏品是一坛二十年的西域美酒,要价两百金。
酒坛盖子一开,醇厚酒香四溢,在众人鼻间流连着,引得数人开始竞价。
炒价飚到三百金之时,无人再出价。
辰霜一愣,心叹不值。
依她所闻,这坛酒一开始香气浓郁,可酒香后调却不足,所谓二十年酝藏,其实也就不过尔尔,怎值三百金?正要落锤之际,忽闻一声:五百金。
众人纷纷侧目,循声望去。
这声叫价,源自大堂一侧深处的单独雅间。
与大厅由一道轻纱屏风为隔,将内里的贵客身影掩去。
三锤定音,那坛美酒被送入雅间之中。
片刻之后,众人眼睁睁望着一盘金子从屏风内递出,送入喜笑颜开的窟主面前。
第二件藏品,是一匹来自大唐的碧青帛缎。
由每一寸皆有二十支锦丝织就,极尽精密,细腻无比,光泽照人。
这匹布一出场便已飙到了五百金。
辰霜心知,这种缎子,看起来细密,实则厚重无比。
在长安的皇宫里,都是下等宫女才会裁去做衣的,在此地竟能卖出这种高价。
不过出价升到六百金便不再往上动了。
她整肃仪容,捋平衣上的褶皱,正要作为第三件商品从后台出场,却又听见一声:八百金。
音调平缓,从容自定。
堂内先是雅雀无声,接着便是一阵哗然。
喧嚣之中,辰霜忍不住探身,隔着中心的圆台,向对面的雅间望去。
堂前明亮的烛影映在纹路斑驳的屏风之下,留下深浅不一的印痕。
屏风后的人影在昏黄的灯火下,若隐若现,只可见一道挺拔如松的侧影。
那道侧影饮了一口酒,抬手轻轻一挥,又一盘金子从内里端出。
胡乐顿时激昂起来,喑喑哑哑的胡琴配着尖唳的羌笛,庆贺着大买卖落成。
不过半刻,一片奏乐的嘈杂声渐悄,台前跳舞的胡姬徐徐散去。
圆台之上,珠帘轻卷,帷幕拉开。
摇曳的璎珞之中,出现了一个身穿露脐胡裙,面掩薄纱的女子。
碧青的底色更衬得她肤色雪白,上衣无袖,露出整双玉臂。
窄腰宽裾,腰间一条长长的缎带,紧紧收束着她的细腰,一直垂落至小腿。
走动间轻薄的衣袂翩跹而起,万种风情犹生。
乌云发鬓上用金钩别着一方绣纱,遮住女子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亮的黑眸,扑闪的羽睫,还有眼角勾人的泪痣。
不过须臾,周遭的喧闹渐渐平息下来。
堂内平静,如同一池波澜不兴的湖面。
最前排手持折扇的白衣公子,慢慢停下了摇扇的动作;不远处大口喝酒的赤膊大汉一口酒已送到嘴边,却迟迟没有饮下;连控场的小厮亦看呆了似的,忘记了报幕。
数百道目光齐齐聚集在台前,似是凝固了一般。
众多目光之中,有惊艳,有贪婪,亦有邪念,更有升腾的欲望。
窟主轻咳两声,上前道:此女与其匕首一并出售。
两千金起拍。
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带着几声轻嗤。
那女子手中的匕首看起来只是普通铁石打造,柄上不过雕银,市价不足一金。
单那女子要价千金倒不过分,但是连同那匕首共两千金,实在过于虚高,令人望尘莫及。
我说窟主,无人应你的价。
我出一千五,只要这个美人,不要匕首。
你意下如何?其中一个满身金银玉器的宾客站了出来,直勾勾地看着台上的女子,语带挑衅地出了价。
这……窟主犹疑间,正要狠心下接受压价,见好就收。
三千金。
还是那个屏风后的声音。
先声夺人,沉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众人咂舌间,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窟主。
他喜上眉梢,额头已冒出了兴奋的热汗,胸中一口气呼之欲出。
这比第一位的出价翻倍了不说,还比他的心理价位高了整整一千金!雅间中走出一个戴着鬼面的胡服男子,在窟主耳边低语道:主人要先验货。
窟主自是连连称好,指点手下将辰霜送到了那雅间外边。
辰霜每往前走一步,脚踝上的铃铛随着步伐相撞,声响清脆撩人。
直到她行至屏风前停下,与内里那个男子只有一屏之隔。
屏上描画着一株半开的清荷,在莲叶田田间,润露而泽,含苞初放,娇妍欲滴。
辰霜立定,面颊微红,双手垂在在侧边,握紧了藏在臂后的匕首,额间沁出一层薄汗。
屏风后的身影不动声色,似是在与她隔着一面轻纱对视。
目光交织间,那层轻纱被浊重的呼吸鼓起,勾勒出二人交叠在荷花瓣间的轮廓剪影,随着纱面潺潺而动。
她身形凝滞,一颗心骤然开始莫名地狂跳起来。
随即,右手手腕突然被一只劲臂握住,紧接着被一把拽入了屏风后边。
脚踝上的银铃急促地叮当叮当作响,像是被一疾风吹拂而过。
她的身体被这阵疾风稳稳拖着,裙角不断缠绕收紧,最后跌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感应到那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已抑制不住躁动的心跳,缓缓抬眸相望。
与之视线交错的刹那,她心底的荒野倏地燃起了燎原的星火,将数日来的惶恐与不安灼烧殆尽。
不一样的面具之下,却是同一双眼。
她朝思暮念的那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