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囚禁

2025-03-22 07:25:38

辰霜闻言,来不及多想,眼疾手快地从他大臂之下钻出床榻,快步往厢房大门处狂奔。

还没跑出几步,前腰便被一股极凶猛的力一把擒住,绵软的身体再次腾空而起。

天旋地转间,她被重重地抛回了床榻之上。

所幸床褥厚重柔软,这一摔并未伤到筋骨。

眼前的男人全然没了方才初遇时的温柔,语调尽是抑制不住的凶恶:你还想跑去哪儿?他狠狠用指头掰正她用力别去一边的脸庞,冷声再问:看着我。

那个男人是谁?为何也会出现在此地找你?他指间用的力度越来越大,像是要将她脆弱的下颚整个捏碎。

声音沙哑低沉,还带着粗喘之息:不说?我便杀了他,再提他的头颅扔到你面前。

辰霜身子僵硬无比,气血涌上头脑。

她一时挣脱不了他的大掌,便对准了他按在唇角的拇指,毫不留情地一口咬了下去。

舌尖舐到了鲜血的腥味,唤回了一丝她逐渐倾覆的理智。

她缓缓松开口,抬眸望向身前那个恶狼一般的男子。

他连一声痛嘶都没有。

反倒是先松了手,然后又突然蜷起带血的指背,一下又一下刮着她不屈的下颚。

力道越来越重,直到她疼得没忍住,落下一滴凝在眼眶好久的泪,淌至他的指尖,泅开了一片鲜红的血印。

叱炎冷笑一声,收回了手,拇指抵在薄唇边,浅浅舔舐了一口指腹。

泪水就着血水,又咸涩又腥甜。

他却觉得,甚是甘冽。

她高昂着头,抿唇忍泪,陷在阴翳中的一截玉颈像是夜色中的新月,透着皎洁的流光。

傲骨如斯,任他如何顽固地抚弄,一声不吭,不肯求饶。

其中,一道淡色血迹顺着月牙流下,蜿蜒如赤蛇。

太过刺眼。

心中像是有根细弦被烈火烧断了,他猛地上前一把扯开她腰间的裙带。

下裙失了维系,凌乱地漫散了开来,层层堆叠在两侧,毫无荫蔽地映在他幽深的眼底,尽是风月无边,却也尽是无情无欲。

她未像从前那般惊慌失措,也不曾伸手遮掩,只是定定看着他。

一双美目里,阴燃着暗火,有恨亦有怜。

叱炎被她如此看得愈发烦躁,一手强行掐着并拢她的双手,一手用裙带紧紧缠绕在她纤细的双腕间,最后用力地打了个死结。

他用刀柄将一旁铺好的床褥挑开。

床褥受力落下,徐徐盖在了她的下身。

随即转身离开了厢房。

直到听见房门紧闭后一阵从外面锁上的声音,辰霜才确认人是真的走了。

她绷紧的身体一下子失力,瘫倒在床上,心力交瘁。

她侧卧着,双手被捆缚,半边脸贴着软糯的床褥,望向贴着双喜字的纸窗。

喊杀声不绝于耳。

她一想到方才大堂中的那个赤袍男子,心下顿时不安起来。

陇右少帅崔焕之怎会来到此地,还张口闭口要买她。

外敌随时来犯,他不该在凉州城内坐镇,坚守城防吗?难不成,就是来捉她回去的?想到此处,辰霜猛然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此刻,崔焕之带了陇右军应是与叱炎的人打了起来。

听叱炎的口气,是要将此地所有人灭口。

崔焕之若是不敌受伤,陇右军便成一盘散沙,之后如何上阵抗敌,守护凉州?他是来寻她的,若是他打斗中不慎向叱炎透露自己的身份,她又如何能在叱炎身边继续潜伏,伺机摘下他的面具呢?无论哪一种可能,都令她不寒而栗。

她必须即刻解开束缚逃出去,阻止叱炎杀崔焕之。

喂,你有吃的吗?一个声音将她从沉吟中唤醒。

辰霜环顾四顾,望见纱帘后的角落里,竟坐着一个姑娘,正朝她瞪眼。

那姑娘从阴影里慢慢站起身,来到她面前,朝她摊开手掌。

一身朱紫衣裳,裙裾虽有些脏乱,却仍可见质地极好。

是中原才有的上乘锦缎,不是普通胡人穿得粗麻布衣。

辰霜看她这副颐指气使的模样,指了指案上的喜碟小食。

紫衣姑娘俏丽的面容神色鄙夷,道:我才不吃这里的东西。

吃了就会没了气力,逃不出去了。

我饿死也不吃。

原是食碟放了迷药,这销金窟还干着仙人跳的勾当?辰霜忽然想起身上有翠雪给她的小胡饼,便拿了出来递给了她。

紫衣姑娘接过,便狼吞虎咽地塞进了嘴里,边吃边对她道:我叫帛罗,你叫什么名字?一饭之恩,我记着,来日定会报答你!帛罗……辰霜念着这个名字,轻声说道,丝帛和罗缎都是草原上最贵重的东西,给你取名的阿耶一定很爱你吧。

那姑娘听她如此说,渐渐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突然将手一甩,气呼呼道:他要是疼爱我,便不会把我随便嫁人了。

帛罗双手抱臂,浅褐色的眸子一转,我是为了逃婚离家出走,才被人抓来这困了好几天。

你呢?辰霜识人向来错不了,这个帛罗姑娘,一看便是草原哪个高门大户出来的千金。

不由轻咳一声,低低回道:我叫辰霜。

巧了,我也是逃婚出来的。

她话已出口,才意识到不妥。

她的身份、她为何而来,怎可擅自为人道。

不过,二人只是萍水相逢,应是再无相见之日,这些随口之言,无关紧要罢。

帛罗还在气鼓鼓地自说自话,也不知她听见没有。

辰霜敛衣坐正,问道:你也是被抓来的?你怎么进的这房间?可有办法出去?帛罗捻着颔下两三绺细辫,凑了过来,眨着大眼睛:我能进来,自有办法出去。

吃人的嘴软,你给我吃的,我帮你一次。

她露出一颗小虎牙,笑道,但有个条件,你得带我一块儿逃出去。

辰霜一口应下。

帛罗便替她解开了手中束缚,又带她从床榻后边的小洞钻出了厢房。

小洞深处通往的,竟是迎客堂前的另一侧圆台。

此时宾客全已散场,窟主和他的手下不知道躲在何处。

场面上横七竖八皆是砍断的桌椅案木,还有斑斑血迹,散布满地。

辰霜指引帛罗跑出了小神都的大门后,匆忙转身,循着一地的血痕,小心翼翼地向后院走去。

月影偏西,已是后半夜了。

辰霜心思沉重,走得越来越急,跨过一道窄门之时,猛地撞上一道赤色的墙。

她揉了揉压痛的额头,突然被人扶住了肩头。

清河,你果然在此。

熟悉的声音传来,辰霜抬眼撞上一双狭长的凤眸。

她心下一惊,低声喃道:焕之……你怎么,穿成这副模样?什么都别说,你快跟我走!崔焕之又惊又喜,飞速将身上的氅衣脱下披在了衣衫褴褛的她身上,不由分说带她往外面跑。

辰霜被拖着走,双手拽住他赤色袖口的纹绣,掰开他紧扣的五指,挣脱而出。

崔焕之回头,柔声劝道:你别怕,我带你回凉州,我们……辰霜打断了他,摇着头平静地说道:我不回去。

崔焕之面上的惊喜之色骤然消退,一对凤眸眯得很紧,透着锐利的光:你在说什么?你可知,我从凉州一路寻来,千里迢迢,才让我找到你。

你竟然不愿跟我回去?崔焕之神色紧绷,急言道,你难道是怕和亲?和亲之事,仍有转圜余地……辰霜绕开他圈过来的手,深吸一口气,道:焕之,你回去吧。

你若是在此处为了我而受伤,我便是陇右军的千古罪人。

崔焕之目光下敛,细眸如钩,一抹冷笑僵在面上,反问她道:当年长风是为何坠下望断崖,你难道忘了吗?每一字都扎在她的心间,刺痛了她麻痹许久的神经。

她眼帘微阖,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少年一袭白袍战甲,出征前夕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不舍的模样。

我从未忘记,所以,我更要留在回鹘。

你疯了,我看你是疯了。

你跟我回去!我有圣谕在手,由不得你了。

崔焕之语罢便又抓住她的手,拉着她往门外疾步而去。

咻——一支玄羽箭掠过璎珞珠帘,射穿重重帷幕,精准无比地射中了崔焕之的右臂。

唔……崔焕之吃痛,放开了紧握着她的手。

辰霜脱困,回首一望。

圆台幕后,影影绰绰间,立着一个青灰色的高大身影。

熟悉万分的轮廓,压抑了她的呼吸,令她心生万分惊恐。

她低声对血流不止的崔焕之道:你快走!你右手受伤如何能战?崔焕之用左手拔出配剑,用剑尖抵在地上撑着起身,忍痛呲着牙道:打不过也得打。

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让你连凉州都不想回,仇都不想报了……叱炎朝二人越走越近,克制着胸腔里汹涌的怒气,尽量平和地对她说道:到我身后来。

辰霜见他已抽出腰间的陌刀,浑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心中大叹不妙。

她心一横,张开双臂,挡在受伤的崔焕之身前,直视着戴着笑脸面具却仍是凶神恶煞的男人,道:你放过他,我跟你走。

叱炎冷哼一声,缓缓将刀抵在她胸口,幽声道:我若不放呢?她一咬牙,双手死死握出他举起的刀尖,不断用力将锋刃往后推,直至掌心被割破皮肉,鲜血直流。

请殿下放过他。

叱炎望着她身上的淋漓血迹,愣了片刻。

她在哀求他。

为了那个男人,竟做到如此份上。

那股弱小绵柔的力量徒手握着他的刀,血流满地,坚定不移。

他想要抽刀,却不敢再多使一份力。

就在他犹豫的当口,她身后那个扶在剑上的赤袍男子突然吹了一声口哨。

电光火石之间,一支疾速如风的箭矢已从一旁的屋顶上飞来,深深刺入叱炎的左胸。

一股血流从中喷涌而出,将灰白的衣襟染作赤红。

叱炎捂住中箭的心口,被强大的冲力震得后退几步,身体逐渐失衡,向后倒去。

陌刀脱手,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他的身形仿佛凝固了一般,神情中尽是不可置信。

沉重的眼帘中,映出那个女子的水碧色身影,如波光潋滟。

她翻涌的裙角近在咫尺,他想要伸手抓住,却在转瞬间与之擦身而过,眼睁睁看着那片幽绿渐渐消失不见。

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无情地碾碎。

他想追去,双脚却如同深陷泥沼,动弹不得。

无法言说的震怒和失望,翻江倒海地堵在了他的胸口,令他窒息。

仰面坠地的那一刻,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骤然占据了他的五感。

好像他的身后不是平地,而是黢黑一片的万丈悬崖。

他的记忆没由来地抽搐了一下。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从未见过的模糊画面,犹如堕入一个梦魇。

那个画面中,天地大雪纷飞,他身中数箭,像一片无依无靠的残叶,坠落深渊,被一望无际的黑暗吞没。

作者有话说:心疼阿炎三秒,别担心,下章女儿就回到他身边啦~这篇文发了正好一个月,真的很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深深鞠躬~◉ 26、心伤崔焕之, 你放开我!辰霜被一众陇右军的士兵架到了外面的马车上,死死抓着马车门前的木框不肯入内,厉声斥道, 我要回去!公主殿下,多有得罪了……受了少帅军令的甲兵们冷汗淋漓,下手重了怕伤到金枝玉叶的公主,力道小了又怕被她逃走要受军法。

干脆齐齐闭上眼,将她塞入马车后便飞也似地驾马离去。

养宁远!养宁远何在?辰霜从行进的马车中探出身来, 大声朝兵队喊道。

直到喊了数声, 人群中才迟迟出现一个矫健的身影,迟疑着向她奔马而来。

辰……公主殿下, 有何吩咐?宁远勒马, 硬着头皮,垂首揖道。

辰霜冷静地望着他, 问道:那支暗箭, 是你射的?宁远不敢抬头, 低声回道:回殿下, 是。

呵, 你什么时候那么听崔焕之的话了?语罢,辰霜冷冷扫了一眼围着的甲兵, 众人在她犀利的眸光中纷纷屏退。

她坐在行进的马车前, 低声问他:我问你, 你用了几分的力道,可会取人性命?这……军令如山, 宁远犹豫着不敢开口。

你快说!你不说, 我便即刻跳下马车。

她语罢作势就要往下起跳。

宁远禁不住她的威胁, 出手扶住了她, 用极小的声音道:将军有令,必须一箭致命。

闻言,辰霜不禁跌坐下来,心中大震。

以养宁远的射术,他若是想要一箭取人性命,那么哪怕身强力壮如叱炎,亦是生死堪忧……她不敢再往下想。

趁宁远就在身侧,她突然向外一跃,半个身子在马车外,说道:你乃养氏后人,你的箭术,算得上是天下数一数二的。

若是我告诉你,我遇到一个人,与你不相上下,你可相信?依属下数十年来所见,能与我箭术不相上下的……这位远近有名的神箭手摆了摆手,停顿片刻后笑容突然凝固在面上,缓缓道,只有,那个人……难道是……长风?……宁远不由自主将这二字念出口,才觉失言。

这个名讳,一向是默认的禁忌。

他语罢,忍不住抬眸看向马车上的公主殿下。

疾驰的风掠过她苍白的面颊,鬓边的长发被风轻轻拂动着。

听到他念出那个名字,她的神情并未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反倒是意外的从容镇定。

与五年前的她,判若两人。

只不过,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对他一招手,示意他附耳上来。

宁远急切地提起缰绳,往马车边上靠,想听得更清楚些。

胳膊猛然被拉住,他从马上被拽了下来。

一转眼,公主殿下已顺着缰绳和踢蹬爬上了他的马。

殿下你……宁远中计来不及惊呼,见她微微一笑,于马上甩开缰绳,高声道:我要去找你说的那个人了。

你替我跟崔焕之说一声,让他速回凉州,不得有误。

话音刚落,她便风驰电掣一般驾马远去。

宁远大骇,只得奔向队列最前,向崔焕之禀道:将军,公主殿下又跑了。

崔焕之勒住了缰绳,回首遥望,远去的奔马已化作视线中一个渺小的黑点。

他敛下眸光,语气淡漠道:她还会回来找我的。

宁远沉默片刻,迟疑着问道:将军早就料到公主殿下不愿回凉州,所以才令我在箭上涂毒?崔焕之冷哼一声,眼神中多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暗色。

他喟叹道:她要是想让我找到,我怎会花费数日,来去千里还一无所获?清河她,就是太聪明了。

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宁远抓了抓鬓角,似懂非懂,只得再问道:那将军,我们接下来还回凉州吗?崔焕之将手中的皮鞭拗成弧形,轻轻拍打着掌心,撩起眼皮一笑,道:算了算时日,使臣应是还未离开回鹘王庭,我们去那里守株待兔罢。

***回鹘王庭,玄军帐中。

众将禀完军情,已在帐前跪了半个时辰有余,静待主座上的玄王下令发落。

可他们主子迟迟未发一言,既不说好也未说不好,更没让他们起身告退。

于是,只得继续跪着。

其中一个小将跪得有些麻了,便微微站直了身,仰头一探。

案上的男子支肘轻扶额头,看不出阴森面具之下的脸色,只是见他定定地望着一本昨日的军报出神。

众人心中纳闷,自主子成功夺取肃州回来,便整日闷在帐中。

除了偶尔的军事汇报外,连面都见不上。

虽习惯主子一向喜怒无常,但如此行径,实为异常。

数九寒天,地上又凉又硬。

今日,竟也不知道还要跪多久,才能被赦免此等苦役。

哀叹之际,忽闻身后帐帘被翻动起来,外头夕阳的余晖投了进来。

葛萨大人信步走了进来,见跪着的一排人,皱了皱眉。

他朝案上望去,见毫无动静的叱炎,便对底下的人摆了摆手。

众人如蒙大赦,匆匆退下。

葛萨上前,用指尖轻扣了几下桌案,道:殿下,该换药了。

叱炎一动不动,如若未闻。

葛萨叹了一口气,一挥手将桌上堆积的军报推开。

哗啦啦的纸张翻动声过后,藏在纸下的一支箭矢从中漏了出来。

叱炎移开目光,轻咳一声,抬头望见拿着伤药的葛萨,神情麻木地解衣宽带,褪下左手衣袖,露出胸口前染血的白布。

葛萨替他嘶了一声,一边换下血布,一边为他上药,见他一声不吭,无不担忧地说道:殿下,不如找巫医来瞧瞧吧?我看都两日了,这伤还在出血,什么药都用了,万一落下病根……再说,明日便是鹿茸大会,若是可汗令你大勇士出场,你这伤怕是撑不了多久的。

叱炎紧皱眉头,淡淡道:不可。

我受伤之事,万不可让任何人知道。

葛萨惺惺闭嘴,见桌上遍布的行军作战图,又试探道:大可汗都说了,方夺肃州,可以让玄军修整半月再出征凉州。

殿下何必急于一时?叱炎推开他涂药的手,将衣衽一紧,收束如初。

他淡淡道:夺取凉州,击败陇右,我势在必得。

他握紧拳头重重锤在桌案上,几本军报和舆图纷纷震落在地。

葛萨默默拾起案上那支箭矢,叹了口气道:陇右那些小人,暗箭伤人,着实可恶。

可殿下为何不等伤好一些再去?那一天你中箭,模样着实下人。

那么多年,头一次见你受如此重伤……叱炎一把夺去他手中的箭矢,再度用案上无尽的军报遮盖起来。

他不由地想起,那日中箭时的场景。

倒地那刻,他突然清晰地吐出了那个带走她的人的名字:崔,焕,之。

如同本能一般。

好似,他一早便认得此人。

好似,这个名字,一直在他记忆深处,只不过暂时被隐藏了起来。

每每忆及,想要更进一步,却顿觉头痛欲裂。

回到王庭,他才查出,崔焕之竟是陇右军少帅。

她的女奴,竟是被陇右少帅带走了。

叱炎抬手按着额头,葛萨见状,忍不住问道:你莫不是还是为了那个汉人女奴吧?她本就陇右的人,算她狼心狗肺,可回去了便回去了,殿下何必要为她打乱计划?难不成,你是为了她才如此着急地出征凉州……休要再提。

咳咳咳……叱炎厉声打断了他,突然以手掩口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感到一丝温热的湿意,他默默摊开手。

二人瞳孔皆是一震。

掌心的几滴乌血,直直刺入二人的眼中。

殿下这……葛萨倒吸一口凉气,抓起那柄箭矢又细细一看,惊呼道,我记得那女奴救治赤祝将军时说过,陇右军用的是改良后的三叉箭,箭簇的勾刃入体,极难拔除。

当时赤祝将军中的也是这种箭,差点就……他不敢再说下去,望向一旁的叱炎,却仍是一副镇定自若的神态。

我去把那个女奴找回来!葛萨气愤得甩袖欲走。

叱炎将他按在座位上,缓缓拂去手心的血迹,轻声喝道:不许去。

殿下,你若不是为了找她,何至于此?她却害你中箭又一走了之。

你现在中了箭血止不住,就算是巫医来了也是束手无策啊。

叱炎掠过又气又急的葛萨,重新将那支陇右军的箭矢握在手中。

他稍一用力,箭矢从中折断,裂成两段。

你现在去,岂不是求人家救。

待我攻下凉州,全城皆为我军俘虏。

他随手将断箭掷于一旁,淡淡道:到时,那便是,她来求我。

大风起兮,撩动了沉沉的帐幔,发出哗哗之声,如同有人从外头掀帘进来。

叱炎微微偏过头回望,却只见风吹飞雪,透过帐幔的缝隙间涌入帐中。

错觉罢了。

夕光散去,暮色沉沉。

天间阴霾欲雪,浩夜将至。

叱炎帐内烛火通明,他无心入眠,倚在榻前的氍毹上翻阅着军报。

胸口的箭伤如同被蚁虫撕咬般又痒又痛,他已数日不得安睡。

若不是戴着一副面具,恐怕早已被人看出他身体的异样。

可心底的那道裂痕,被扯开的口子更大,缝隙中填满了他白日里压抑的愤怒和不甘。

一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愈演愈烈。

被夜风鼓动的帐幔猎猎作响。

他撩起眼皮,又向门外看了一眼。

无人前来。

他垂眸继续翻书,一行字已看了一刻有余。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葛萨的一声惊呼:殿下!帐幔被来人猛然掀开,葛萨风尘仆仆前来,面上是藏不住的喜色。

叱炎一怔,从榻上直起了身,一眼便看望见了跟随在葛萨身后的那个女子。

她已褪去了在销金窟时一袭妖冶的碧色裙装,换上惯常的素衣白衫。

她行色匆匆,披霜带月前来,细小的雪粒子粘连在她凌乱的发丝其间,犹如覆了一层濛濛灰雾。

二人一入内,便飞快地朝他走来。

行至他身前,她没有丝毫的犹豫,未曾打一声招呼,便直接用纤细的手指一把撩开他虚掩的里衣衣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胸口瞧。

她秀气的眉毛越拧越紧,最后径直坐在了他的榻沿,伸手向那道伤口探去。

她柔软的指腹,触到他硬实的肌肤,还带着一丝风雪的凉意,渗入他的肺腑。

叱炎微微扬唇,轻嘶了一声。

很疼吗?辰霜蹙着眉头,面带忧色,小声问道。

叱炎垂下眸子,抿紧了薄唇。

伤口里残留了一小道勾刃,待伤口腐化,会危及性命。

她迟疑了片刻,好似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道:殿下中箭位置凶险,极其靠近心肺。

故我不能像上回对赤祝将军那般用小刀挑出。

我得用一个极其特殊的法子。

什么法子?葛萨急不可耐地问道。

辰霜鬓边的长发掩住了她羞红的耳廓。

她仰起头,平静自若地对一旁的葛萨说道:还请葛萨大人回避。

作者有话说:叱*嘴硬心软*炎,今天也是老婆面前装柔弱的阿炎呢下章高能预警!明天一定要看来看哦!◉ 27、舔舐叱炎扬眉抬眸, 不经意望了她一眼,示意葛萨退下。

帐幔一卷一翻之后,帐内又沉寂了下来, 唯余呼呼风声不断,扰人幽梦。

二人一个斜倚在榻前,一个坐了一角榻沿,相隔无间,却静默无声。

辰霜垂头, 低低道了一句:请殿下褪下里衣。

叱炎不动声色, 一手扯开衣衽,将上半身全然赤露。

肌肉贲张起伏, 辰霜只得别过脸去, 对他轻声道:殿下只需,只需褪下左手衣袖即可。

叱炎斜睨着她, 目光冷淡, 神情似是是在说, 脱都脱了。

辰霜无奈, 从衣袖中掏出一块锦帕, 点按着他伤口,拭去新溢出的乌血。

他的身上, 陈年刀剑旧伤遍布, 多处狰狞的疤痕蜿蜒在侧, 深深浅浅,即便间隔已久, 亦可感受到当初的血腥之气。

如此寒夜, 他似乎有些发热, 身体滚烫。

凑近看, 胸前已隐隐发了一层薄汗,在烛火下显得他的上肌愈发油然壮阔。

箭伤不大,但内里已是血肉崩裂。

若是再偏一寸,或是再深一毫,便会伤及心脉。

她必须即刻将残留勾刃取出。

辰霜抑制着渐起的心跳,用极其轻微的声音说道:稍后,还请殿下闭上双眼。

叱炎听见了,冷冽的眸子扫了她一眼,全然猜不出她要玩什么把戏。

他皱了皱眉,虽有疑虑,仍是依照她所说,缓缓阖上了眼。

帐内燃着数盏烛火,太过亮堂,眼前男人的轮廓又被映照得太过明晰,令辰霜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正要起身将烛火熄灭,一离开榻边却被拽住了衣袖。

榻前的男人已睁开双眼凝视着自己,目光不仅透着狐疑,还多了一丝悍戾。

他语调平静而又暗含汹涌,问道:你去哪里?太,太亮了,晃眼。

容我去熄灯再回。

辰霜无奈解释道,又被拉回了床榻。

叱炎侧身,猛地一挥,袖下生出的风一下子将烛火灭去。

偌大的帐内,霎时晦暗一片。

辰霜看不清眼前人是否闭了眼,也不好开口再问。

心若擂鼓之下,她朝他移了移,双手轻轻搭在肩头扶稳,再缓缓低垂螓首。

最后,她轻启朱唇,覆在那道伤口之上。

一口将那道箭伤含住,微微啜吸,随后唇齿的力道加大,灵活的小舌探了进去,游走其中,不断深入,直到舌尖抵到了尽头处那块坚硬的箭矢勾刃。

如同一尾鱼在游弋翻腾,将沉在海底的致命利器硬生生往外挑出。

黑暗中,人的五感尤为敏锐。

潮湿而又柔软,叱炎浑身一僵,接着一颤,肌肉骤然收紧,血脉逐条暴胀。

唇齿相触的一刹那,他连日来所有的疑问和情绪,都尽数隐没在毫无表情的面具之下,销声匿迹。

舌尖有如夜潮暗涌,他的意识随波逐流,最后不由闷哼一声,从心底发出一声喟叹。

昏暗的夜色下,扶在身前的女子,上下唇翕张,羽睫随之颤动。

她的侧脸被月白照得如雾般朦胧,小小的耳垂像一颗缀于花间的朝露,尖头泛着微微的红。

让人忍不住想要撷取,含在口中,一尝芳泽。

帐布上交叠的人影摇曳,有如春波荡漾。

直到她唇瓣的温热散去,叱炎低下眉眼,看到她一卷小舌,吐出了那枚带血的勾刃。

她用衣角擦了擦勾刃上的鲜血与津液,再放在他的掌心,小声道:事急从权,多有冒犯,殿下勿怪。

只因这勾刃陷得实在太深。

殿下这回中箭,是自行轻易地拔出吧?叱炎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她摊开的手掌之上。

上有数道缰绳的勒痕,边缘已破了皮,已是红肿一片。

那日手握他陌刀留下的伤疤结了痂,又被粗糙的绳结磨裂。

他自从在密林捡到她的那一日,便知她的骑术不差,甚至在草原上也可算属上乘。

可这一趟,一双手竟磨成这样,会是因为心急来找他的吗?最后,他问出口的却是:为什么还回来?辰霜被他突然的发问怔了一怔,下意识舔了舔尚有些燥热的唇,低声回道:知道殿下为救我中箭,我心中实在难安。

这是实话?叱炎眉目淡淡,眼中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光。

这……是实话。

她抬眸,与他对视,殿下千里迢迢从肃州赶来救小人,小人感激不尽。

若无本王前来,你也有陇右的人相救,不是吗?叱炎微扬唇角,似在浅笑,又含讽意。

辰霜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她很快摇了摇头,坚定道:我不会跟他回去的,请殿下放心。

为什么不想回?叱炎神色平静,紧紧追问道。

我……辰霜深深咬着被血染红的嘴唇,血腥气息仍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她一时想不出更为恰当的谎话,只得抛出了一句半真半假的回答:我本是陇右军的逃兵,蒙殿下不弃收留。

按照陇右军军法,逃兵一律斩首示众;我何其惜命,必不会再回去。

叱炎轻轻一笑,道:区区一个逃兵,却让陇右少帅崔焕之千里迢迢,亲自来提。

直到此刻,你仍是不肯向本王言明你的身份吗?辰霜心下一沉,对上他薄刃一般锋利的眸光,语调冷了下来,道:殿下是在审我?本王若是想要审你,必不会在此地、此刻。

地牢里的十八般刑具你也是见过的。

本王想要的答案,就算是死人,也得给我吐出来。

但……叱炎突然探身向前,靠近坐在榻沿的她,直直望着她的眼,如在暗夜观星,闪烁纷繁,但,此时此刻,只是我在问你:你与那陇右少帅,究竟是何等关系?辰霜没有避退,任由他说话的气息拂在她面上,对着他的面具,一字一句道:我确实只是一个逃兵。

只是因为,我身藏秘密,被陇右少帅发现,他才四处追捕我。

所以,我只得逃来回鹘。

逃兵?秘密?叱炎心下冷笑。

她的秘密,实在太多。

他都懒得发问,还不如自行一件一件彻查。

秘密再多,又有何妨?只要,她待在他身边,为他所有,那样便好。

养一只狡狐在身边,时而见她乖顺逢迎的样子,就像她方才那般浓情蜜意的舔舐;时而又想她突然露出小牙,一口刺入他的颈脉。

如此,才是狼王的快感。

他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对她皎洁的脸颊伸出手去,修长的手指挑起她散落在旁的一缕碎发,轻轻捻动着,一边问道:那你可知,在我玄军之中,逃兵该受何刑罚?砍断四肢,血尽而亡。

辰霜来玄营第一日就已见识过了。

那个曾持刀坐于她马后的回鹘逃兵,被悬于营内,无肢的尸身吊了整整七日示众。

玄王叱炎的手段,一向如此。

她与虎谋皮,焉有其利?眼下,这头猛兽的手指正把玩着她的鬓发,指尖不经意拂过她的颔角。

那处细软的绒毛即刻耸立起来。

她眼睫不住地闪动,打了一个寒颤。

他的语调品不出喜怒,只淡淡对她道:你记得便好。

你既已回来,仍是我的帐中女奴。

念在你此次肃州之行有功,本王许你自由民的身份,脱去奴籍。

从此,时时刻刻不离我身边,只需奉我一人为主。

闻言,辰霜如五雷轰顶,猛然拨开他的手,声调高了几分道:可,我与殿下之间已有交易。

肃州之事既成,殿下应当信守当初许下的承诺,摘下面具,让我看一眼真容。

叱炎冷哼一声道:不作数。

辰霜顿时站起身来,音量不由提高了几分,道:什么不作数?你违我军令,擅杀巴果赞,又被巴果臧活捉。

未以军法处置,已是本王开恩。

交易之事,就此揭过,不许再提。

叱炎漫不经心地回道。

幽夜中,他深沉的眼眸投下一道余光,牢牢定在眼前女子的面容之上。

不肯放过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他亦有自问:若摘下面具,以真面目相见,她还会愿意留下来,留在他身边吗?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叫嚣着:不会的。

不可能。

她连看都不会再看你一眼。

叱炎收拢了所有不甘的心思,冷冷望向正在远离他的女子。

难以置信一般,她眼中的光如将熄的烛火般如阴如晦,直至全然湮灭,声音竟带了几分颤抖:君子一言九鼎,堂堂玄王殿下竟要失信于我?本王从来就不是什么君子。

叱炎一把上前捉住她的双手,大掌卡住她细弱的腕骨,将人顺势推到在榻上。

辰霜扬起手挣扎着,指骨都泛了白。

你……你放手!他不为所动,并未收手,反倒压迫得更紧,连声音都带着一分喑哑,道:若是本王不放,又当如何?你要找那陇右少帅一箭刺伤我,再一走了之吗?我并不知此事……殿下中箭,非我所愿……玄铁面具越离越近,辰霜将脸偏去一侧,紧紧闭上眼。

可一闭上眼,脑海中的影像混沌无比。

她明明想回忆起那个白色的飒爽身影,聊以慰藉,可他倏然化作了一缕轻烟,袅袅散去。

取而代之的,却是那副幽黑的面具,和那双相似却不同的眼眸,步步紧逼,将她囚禁,将她困顿,想要将她的意识撕裂开来。

她绝不想在这时哭,可眼泪无端止不住地流淌落下。

视线模糊,虚实难辨,她无意识地低低喃了一声:不是他。

他不会这样的……倏忽间,天地肃静了下来,万籁屏息以观,连帐外风声顿时也悄不可闻。

手腕上的力道骤然消退,已滴落至锁骨的泪珠被轻轻拭去。

但不过只是须臾,疾风骤雨再度袭来,顶上传来男人阴沉无比的声音:谁?你在说谁?作者有话说:阿炎真的又醋又狗,可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呜呜,写到后面想哭。

大家喜欢我的文吗?喜欢的赶紧去我专栏点了作者收藏呀!◉ 28、烧灼金乌初飞, 日升山野。

晨曦的一缕清光自帐幔缝隙泄下,落在床榻上的女子微微泛红的面靥之上。

斑驳的光点随之被一只玉手打散,鸦羽般的卷睫翕动, 一双美目自其间缓缓睁开。

辰霜从梦中苏醒,四肢如同被车辙碾过般酸痛无力,动弹不得。

左顾,披落的长发已溢出了榻沿,有如垂流的瀑布一般和她松散的袍带一并拂在地上;右盼, 沉睡中的叱炎, 精壮的长腿正压着她的脚踝一侧,生生将她的衣衽撕开一道口子。

她有如醍醐灌顶, 骤然清醒过来。

忆起了昨夜, 两人就在这方床榻上争执着,闹了整整大半夜。

她深知, 叱炎还在为当日小神都被暗箭所伤之事生气。

他堂堂回鹘玄王, 百战百胜之绩, 竟在不毛之地为了她被陇右军偷袭受伤。

可她不还是千方百计赶了过来, 还用那种难以启齿的方式, 为他取出暗器,救了他半条命。

她想不通, 为何叱炎竟还是如此不讲情理, 竟连守诺摘下面具也一拂置之。

许是那支暗箭, 又使他开了一条缝的心防再度对她紧闭。

一夜,他威逼利诱, 一直想从她口中套出有关她身份的话来;而她, 则是不断去扯他的衣服和辫子, 想要挣脱他的束缚。

直至精辟力竭。

她记得自己嘤嘤呜呜说了好多自己都没听清的话。

胡言乱语, 又哭又笑。

眼中一下子是那个少年,一下子又是戴着面具的叱炎;两副截然不同的面孔,交叠又分裂,好像要将她整个人撕开来。

她只是哭,哭到喉咙沙哑,哭到凶悍的男人无奈地为她拭泪。

不知过了多久,最先撑不住睡去的竟是叱炎。

她犹然记得,前一刻还死死拽着她衣袖的男子,不登时便渐渐松开手。

片刻后,帐内便起了轻微的鼾鸣。

眼前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紧闭双眸,如同几夜不曾合眼一般,睡得深沉。

她愣了一愣,想要脱身,却见自己的衣袍已沉沉地被压在熟睡男人的身下,怎么抽都抽不动。

力气耗尽,她赶路本就是连夜未曾合眼,最终也倒在他的榻上,与他并卧着睡去。

醒来,就是这副好似一夜激战的狼狈之样。

辰霜揉了揉眉心,顿觉有些发烫,转身去看仍在榻上未醒的男子。

他安静时候的样子算是极为罕见。

平日里最常见的,便是一手陌刀,一手弓箭,铠甲遍布血腥的暴戾模样;或是眉目冷酷,运筹帷幄之间,一身杀伐凛冽之气。

此刻,他就在她眼前,像一个贪睡的幼儿,不知餍足地沉浸在梦乡之中。

浓黑的睫毛掩去他一向灼热的睛目,静谧而又神秘,两瓣薄唇抿得紧紧的,凝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

眼见着已日上三竿,叱炎还丝毫没有要醒的样子。

辰霜壮着胆子,去探他的面具。

一只嫩白的小手顺着男人错落散开的衣襟,攀了上去。

一触及他下颔,那道面具与脸的缝隙时,她的指尖一颤。

好烫。

如烧似灼。

辰霜心下一沉,收了念头,转而将手背又覆在叱炎裸露的颈部。

烫得她一下子缩回了手。

她又按在自己的额头再相较后,她终于确定下来,叱炎竟是正在发烧,所以才久久昏迷不醒。

辰霜从榻上下来,将男子平卧躺好,又欺身上前,替他宽衣散热。

此时,帐门突然哗啦一声翻动开来。

淡淡层云中,三尺日头霎时倾泻满间,照在暗沉幽静的床榻,一览无余。

殿下,大可汗令……葛萨快步冲进来禀报的时候,无意中撞见了榻前的一番春光。

女子发丝凌乱,白衣如素,细腰如掐,香汗淋漓,正伏于胸口半赤的男子身前。

那双皓腕抚弄着他浅蜜色的肌理,色泽对比之差,令人不禁脸红心热。

这……葛萨一时不知目光该往哪儿看,侧身回避,犹疑间,却听那女子道:殿下,昏过去了……他一惊,又转过身来,大呼道:怎么就昏过去了?你们一晚上都干了些什么?玄王的一众亲卫之中,就葛萨所居离他的大帐最近。

昨夜二人弄出的动静他虽没听清具体,也是默默听到了夜半。

最后只得往身上覆盖三条大狼皮,捂住双耳才能入眠。

可他的殿下一向体力极好,怎会初经人事便成如此颓唐之态?他不禁往那女子微红的脸上扫去,试图寻得一丝端倪。

辰霜听出了他的语中之意,她先是脸一红,速敛心神,镇定地摇了摇头:我们不曾……可能是那道伤口的缘故。

她沉声道,可否请葛萨大人将殿下翻个身再褪去衣物,我要为他施针。

若再迟迟不醒,恐有大碍。

葛萨面色骤沉,点头上前照做。

辰霜掏出衣袖中的针毡,两指捻起一枚毫针缓缓刺入叱炎的大椎穴中。

一刻后,她见并未起反应,便又将第二针旋于大椎其下三寸的身柱穴。

待第三针再入身柱穴其下的神道穴之时,叱炎突然咳了几声。

殿下,你醒了?葛萨扶住他摇摇欲坠的上身,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叱炎从冗长的睡眠中复苏,头脑像是被打了一计闷拳击中,昏昏沉沉。

他撩起滞重的眼皮,扫过在场二人略有些模糊的面容,尽力发出一句:什么时辰了?已近晌午了。

叱炎闻言猛地起身,套上马靴,穿着骑装,抓起氅衣就要往帐外跑。

一个寡白的身影挡在了他身前:殿下,可否在让我再看一眼那处中箭的伤口?叱炎置若罔闻,看都不看她一眼,反而速速敛起垮散的衣衽,对一旁的葛萨道:鹿茸大会已开始了?是。

方才,大可汗已派人来催殿下列席,不得有误。

葛萨说得吞吐,还是劝道,殿下不如还是让她看一下,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不必。

叱炎淡淡瞥去,却见那女子并不起身,仍是拦在他面前。

她双手微张,露出的一截小臂莹润白泽。

她的身长不过在他锁骨那般高,娇小的身躯还未及他一半肩宽。

神情却固执异常,分毫不让。

又听她道:那,我与殿下同去,以防不测。

叱炎眉梢一动。

倒成了她在保护他一般。

一旁葛萨惊到下巴掉落,他来回踱着步子,无不焦虑地指着她道:鹿茸大会乃是回鹘各部王族一年一度的盛会,各大部族的首领贵族皆会到场。

你一个女奴,怎可与殿下同去?若是被人发现,可是亵渎的大罪,要被砍头的。

只见她微微一笑,并未理会葛萨善意的劝告,清亮的目色直直望着他,道:昨夜,殿下已许我自由民的身份,我已不再是女奴。

还说,要我从此片刻不离殿下身边……不是吗?微挑的秀眉好似在说,砍头罢了,她何足惧之?他自会保她无虞。

叱炎垂下眼眸,掠过一旁葛萨惊异的面色,目色余光的暗影里唯独映出了眼前凛然的女子。

她与昨夜那副痴缠的模样,迥然不同,仿佛并非同一人。

后来即便已是神志不清,呜咽不断,此刻竟还如此清晰地记得他当时所应允之事。

这女子千变万化,换脸如翻书,果真是不可小觑。

他自嘲般在心底轻哼一声,对葛萨令道:找一身层纱胡裙,要带面纱的那种,给她换上。

***漠北一年一度的鹿茸大会开在每岁孟春,冰雪消融的时节,庆贺新年伊始,乃是贵族游乐竞技的盛会。

今岁,鹿茸大会摆在回鹘王庭数里之外的草原。

天高山阔之下,十里无垠绿地,大风起云飞扬。

回鹘各大部的世家大族悉数到场,列席其间。

各部勇士已就位,赛场分列,比得无非就是骑马、射箭等传统兵家之术。

游牧民族一向逐水草而居,本代掖擎可汗一改旧制,每攻下一城,便学祁郸人筑起高耸的城墙,从各部内九姓大族中挑选可用之才镇守,屯兵积粮。

由此雄起漠北,草原上的各部纷纷依附。

不仅如此,掖擎可汗意在通过平衡各部势力,使之互相掣肘,攫取更大的势力范围。

此会,本就是大可汗拉拢各部的契机。

辰霜一路跟在叱炎身后,行至会场落座。

今日,玄王叱炎着玄黑高襟胡袍,胸前以金丝镶着游龙图腾,要配长柄佩刀,凛冽贵气,不可逼视。

他本就是大可汗最为受宠的义子,位列五王之首,赐座于可汗王座高台之下。

辰霜按他要求换了一身回鹘贵女的胡服帛裙,以轻纱覆面,在他身后默默步入会场。

王座之上,掖擎可汗与固裕可敦并肩同坐,迎各部贵族。

辰霜经过之时,似能感受到宴海悠长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如有阴翳。

她迅速跟上了叱炎,待他落座,便蹲坐在他身后,颔首许久,不敢抬头示人。

看见了?她抬眸,见叱炎微微侧身,与她耳语。

他的侧脸迎着日光,玄铁面具之上投着斑驳的光影,勾勒出一道英气逼人的下颔线。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对面一列席位,坐得竟是大唐议和使臣,乌泱泱的一排绯色官服,在草原上犹为夺目。

辰霜始料未及,心下一惊,不由自主向叱炎身后靠了靠,想借由他高大身躯的荫蔽,藏于其中。

叱炎不慌不忙,抿唇淡淡道:今日是大唐使臣在王庭的最后一日。

你只需乖乖在我身后,他们必不会注意到你。

她垂首应声称是。

铜槌敲响了金鼓,竞赛正式开场。

各部挑选最具能力的勇士,一群彪形大汉,威猛精壮,角逐赛场。

辰霜一向不喜这般蛮力的较量,看了数场后已是百无聊赖。

昨夜的闹腾了大半夜,此刻困意渐渐涌了上来,只觉得颈上这颗头颅有千斤重。

一个没支撑住,额头下垂,缓缓落在了前面叱炎的脊背之上。

男子特有的雄浑而又清冽的气味混入她的鼻息,坚实壮阔的宽背骨骼分明令她一下惊醒过来。

却见他仍是在与四周的大臣谈笑风生,并未有异。

她舒了一口气,继续在地上数着蚂蚁,眼皮却越来越沉,周身似有绵云漫漫,陷入一片柔软之中……待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正枕着一袭狼毛毫尖大氅。

再偏过头,映入眼帘的,是男子修长的手指,正环绕着一圈青瓷的杯盏。

与她的面颊仅有咫尺之隔,仿佛下一刻就要轻刮她的鼻尖以示惩戒。

瞌睡中,她不知何时已被叱炎安置在了他身旁,靠在他脱下的大氅为枕被,侧趴着伏在案上,睡得天昏地暗。

指尖感到一丝滞重,她垂下头去,忽见双手已被包扎好。

昨日赶路甚急,掌心和手指被磨破皮都未曾发觉。

她偏过头,望向一旁端坐不语的叱炎,心中没由来地一颤。

见她苏醒,眼前的男子微微颔首,轻声对她道了一句:你困了,回去让葛萨前来便是。

他说话间,呼出的气息扑面而来,连空气都温柔了些许。

辰霜揉了揉眼,不知今日为何如此嗜睡,口齿不清地问了一句:殿下的伤可好些了?无碍。

叱炎言简意赅,只是静静望着她的脸,目光如片云,将她笼罩。

她正要起身,却听场上忽有大唐使臣向可汗请战。

那个声音有些耳熟:今日盛会,我大唐的射手也想与草原的勇士一较高下。

素闻草原男儿射术无双,大可汗,我方选一名代表,与你回鹘的神箭手比一比箭术,定个彩头,大可汗意下如何?见是大唐使臣要比试,掖擎可汗笑而允之,语调轻慢:大唐使臣今日想要什么,直说便是。

只要能打得赢我们,哪怕是一座城作彩头也未尝不可哈哈哈哈。

并非要大可汗一座城,只问大可汗要一个人。

那位身着绯袍的年轻使臣悠悠侧过身来,凤眸一敛,指着玄王叱炎座位上,那个戴着面纱的女子,道:就要这位姑娘作彩头吧。

作者有话说:今天比较emo,所以发晚了先给大家道歉。

原因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万字v章订阅好低,看到大家都跳章买有些难过。

因为这万字是我来回改了好几个版本,修改润色n次直到个人最满意的一段剧情。

害,希望之后的剧情能让大家满意,不辜负大家的期待。

开了一个微博和大家互动@晋江余何适,欢迎找我唠嗑。

◉ 29、请战辰霜的瞌睡一瞬间全被这句话敲醒了。

她从案前伏起身来, 晃动间面纱细碎的流苏垂落,其下,一双微翕的眼眸直视着那个出列的大唐使臣。

他也在看她, 剑眉微挑,狂妄中带着一向的高傲与笃然。

辰霜攥紧了拳头,在高照的日头下冷汗淋淋,湿了颈背。

她竟未曾想到,崔焕之等一众陇右军竟混在使臣队伍之中, 充当使臣的护军, 前来回鹘王庭。

瞬间,一切明了了起来。

她之前未曾细思, 崔焕之如何会在如此偏远的销金窟出现寻她。

想必早在她前往肃州之时, 他已觅得了她的踪迹。

此次,他还不死心, 定是有备而来。

大可汗, 准不准?崔焕之眉目含笑, 恭敬对座上的掖擎可汗行了一揖, 意在催促。

掖擎可汗一拍大腿, 不以为意,哼了一声, 转头对一旁的义子叱炎道:有何不可。

玄王, 这是你的人?在场所有人聚焦在这二人身上的目光, 又转而悄悄向席上一动不动的玄王叱炎投去。

他端坐在位,脊背笔挺, 不动声色, 就算远远望去, 都可隐隐感到浑身散发的肃杀之气。

回大可汗, 她是我的人。

他甩开胡袍起身,不疾不徐禀道。

崔焕之轻轻一笑,在草地上踱着闲散的步子,目光刺了过来,道:你的人?玄王殿下难道是怕输不起,被我们赢了彩头丢了人吗?场内顿时死寂无声,如同平静的湖底下暗潮汹涌。

辰霜知晓,这是他一贯的激将之法。

草原是骑兵的天下,回鹘王庭如今之盛,也是在马上夺来的天下。

玄王叱炎麾下所领的一十八铁骑营,更是以彪悍善战的精锐骑兵闻名大漠。

掖擎可汗一向极重颜面,如何经得起他这番大言不惭的论断。

于是,坐于左侧的宰相希乌瞅准时机,顺着台阶而下,率先对可汗禀道:鹿茸大会的彩头一向是草原生的十年鹿茸。

今日大唐来使为客,我们为主,用一个女子做彩头,何其风雅,倒也未尝不可。

掖擎可汗点头,望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叱炎。

辰霜蹲坐在他身后投下的一片阴影之中,自暗处伸出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袍边。

叱炎感应到了拉扯,却不曾回头,只是缓步上前,马靴踩在草地之上飒飒作响。

他从容不迫地对大可汗道了一句:这一局,儿臣请战。

掖擎可汗投去赞许的目光,大手一挥准了他。

玄王殿下的骑射工夫,在王庭乃是一绝,你出马,赢回你的人,也是合情合理。

希乌负手于背,在旁揶揄道,只望,可不要丢了大可汗的脸。

辰霜心若油煎,见叱炎面无表情地坐下,靠近他低声道:殿下身受重伤,不可逞强出战。

如果她料得不错,大唐此次出战的,必是陇右军第一神箭手养宁远,也就是当日暗箭刺伤他的人。

叱炎他旧伤未愈,战力不同往日,对战养宁远是否能够全身而退?她预测不出个结果,心思烦乱中,见叱炎微微俯身,伸出食指极其轻地在她耳边一点,道:待在这里别动,等我回来。

他的呼吸有些弱,不及平日那般强势。

哪怕隔着面具,亦能感受到他笃定的气息,像一阵微风拂过这片草长莺飞,就此莫名地抚平了她躁动不安的心。

辰霜望着他跃然上马的模样,仍是那个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玄王,若不是她心底知晓,谁又看得出他其实负伤在身,是强撑作战。

于理,她想要大唐赢,出一口战败的恶气;于情,她却在心底希望叱炎不要输,除了不想和崔焕之回去外,她不愿他再因她而受伤。

一想起他心口那道狰狞溢血的箭伤,她便心弦紧绷,陡生出一丝难过来。

一眼望去,果如她所料,大唐使臣那侧,一个年轻的七尺男儿出列,于马上左手执弓,右手拉缰,高声道:从三品云麾将军养宁远,领教玄王殿下高招!叱炎微微颔首,轻踢马蹬,行至赛场。

二人对阵,列马于百米开外。

他们比的竟是对于骑兵要求最高的马上骑射。

即,以活人为靶,射中敌方多箭者为胜。

二人箭囊之中各带五支箭矢。

箭矢早已备好,皆是去掉了铁镞,以粗木磨制成的平头箭镞代之,减小攻击力。

此种硬性比试,乃是仿照千里奔袭的骑兵战所生,哪怕去了杀伤性极强的铁制箭簇,仍是危险异常。

参战之人不仅需要善于驭马,一身武力精于骑射,还要灵活闪避,以躲开敌人致命的流矢。

于奔马中射击,本就考验骑手的射术。

若是不慎中箭,被木镞刺中要害,哪怕不死也会身负重伤。

辰霜未曾料及,鹿茸大会这种蛮族比法,竟如此不顾惜人性命。

揪心之时,她的指间扣紧了衣袖。

二人遛马对峙许久,身着玄衣的叱炎突然甩缰策马,奔走之时,一支箭已搭在满月一般的雕弓之上,趁对方未来及张弓,箭矢已咻地一声飞梭而去。

宁远勒马蹄踭,闪避间,那支箭已刺中他的左侧肩甲,将他那处整块甲胄击碎后掀翻而起。

他捂住伤口,迅速俯身从箭囊中抽出三支箭,趁叱炎回马之际,拉开弓弦蓄力,对准了对手的左侧胸口。

望见这一幕时,辰霜的心霎时揪紧了。

宁远定是受了崔焕之的军令,是要故意往叱炎的伤口上射箭。

三箭同时离弦,精准地往玄衣男子刺去,意在限制他的躲避空间,三支之中,只要一支击中,便会大大击落叱炎的战力。

千钧一发之际,叱炎低俯下身,紧紧伏在马鬃之间,任由三支箭贴着他的脊背擦身而去。

所幸木镞硬度小,只是擦破了他的胡袍,受了三处皮外伤而已。

他原来早已看穿了对面的计谋,刻意以背相向,不让他攻击自胸前的伤口。

还未等辰霜舒一口气,却见叱炎顺势从马上跃起,也在弓上搭满三支箭向草场上来回游走的宁远射去。

辰霜虽不习射术,但见两人于马上的招招式式,总有说不清的熟悉之感,好像师出同一人之手一般。

三支箭同时离弦,自三个方向宁远齐发而去。

他左突右进,最终还是没能躲过中间那支最为强劲的箭矢,被刺中了左臂。

最终,两人手中各自剩下的最后一支箭,双方已各有负伤,胜负难分。

辰霜望着场上焦灼的战况,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额间密汗,如雾如流。

他虽头戴面具,难见其脸色,可精通骑术的人从提缰甩鞭的一系列动作便知,奔马之上的叱炎已渐渐力不从心。

硕大的汗珠自他坚毅的下颔线冒出,流入绷劲的喉间,泅染出他皮肤粗犷的蜜色。

他身姿矫健,没有丝毫的懈怠。

最终两匹奔驰的骏马渐渐缓了下来,二人站在离对方百步之远,勒马立定。

辰霜明白过来,他们这是要对射。

箭矢是远距离杀伤性最强的武器。

这般百步之距,最能体现一人箭术精妙。

二人虽为敌手,不知哪来的默契,默认了这最后的较量。

养宁远立马,望着不远处的玄衣男子,深吸一口气。

经过方才的一轮角逐,让经年未遇及敌手的他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此人射力惊人,骑术高超,是漠北难得一见的骑射高手。

上一回见到骑射皆如此精湛之人,还是那个他曾称呼为少帅的少年将军。

正午的日头有些毒辣,直射入他的眼,炫目的光晕在他的眼帘一闪而过。

一时间,他竟有些恍惚,对面之人马上英姿,竟与那位身死多年的少帅有几分相似。

见对面之人已搭箭拉弓,宁远不敢再有妄念。

他取出最后一支箭矢,张开了久握后汗渍黏腻的大弓。

今晨出发前,他已受崔将军之令,此次必要一举击中玄王叱炎,否则后患无穷。

那夜在小神都,他情急之下射偏了几分,未能除去此陇右军的心腹大患,惹得将军大怒。

此次,百米穿杨,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决不能再失手。

对面那人已与他同时张开了弓,宁远习惯性眯起了右眼,瞄准了对面之人的左胸。

两只瞳孔一睁一闭,眼中映出了那人执弓射箭的身影,将他的姿势无限放大。

宁远凝视良久,不由屏住了呼吸。

寻常弓箭手,一手五指,通常以二指固定箭尾,三指张弓,以确保蓄力之足。

而对面那人,却与他如出一辙,竟然皆是以三指固箭,二指搭弦于弓。

他自小习箭,那么多年来,从未见过除那个少年将军以外之人,和他手法一致。

耳边仿佛传来那个少年沉稳而又恣意的声音:宁远,我来教你,三指稳固箭矢更为有利。

射术之要,当以精准为先,射力在后。

高手对决,舍力,求精也。

当年他在那个少年所授箭术之下,亦用此法代替以往旧习,自此射术无往不利。

在他失神的刹那间,对面那支箭入长虹贯入,疾驰如风,向他射来。

他心下一惊,亦将手中蓄力多时的箭离弦而去。

放箭之后,他已来不及闪避,被对面这支力大无穷的箭矢射落下马,重重跌落在地。

他翻滚几下,屈膝正要起身。

颈间一凉,抬头见一柄陌刀已架在他的脖颈之间。

对面马上之人一跃下马,突进之时,草地雪泥飞溅。

手速之快,令他来不及躲闪便已败退,失了先机。

宁远昂首,望向了那个玄衣面具之人。

那人心口已中了他的箭,一手捂住被木镞撕裂的前胸,另一只握着陌刀的手有些颤抖。

即便受伤,那人浑身凝着萧索的煞气,不断向他扑面而来。

你输了。

大唐输了。

那人声音沉闷,不辨音色。

论骑射箭术,二人平分秋色,打了个平手。

但论身法战术,终是他养宁远略逊一筹。

场上掌声欢呼不断,无人不为草原猛将的绝杀之计叹服。

多少贵族男女炙烈的目光,落在中央英姿勃发的玄衣男子身上。

大可汗,儿臣已赢得彩头。

叱炎收刀,回身向王座高台走去一拜。

他随即又信步转身,对席间众人沉声道:此女归我所有。

语罢,他劲臂悍然一挥,手中的刀一抛而出,牢牢刺入雪地之中,刀身回晃如银电掠空。

这是,宣誓主权了。

掖擎可汗大笑着下台迎他,目光落在他胸前伤口,不易察觉地动了动眉头。

他粗声一喝,大声笑道:这彩头,是我炎儿的了。

大唐使臣,可有话说?咣当——席间只问裂瓷被投掷案前的碎落之声,怒不可言,无人敢驳。

辰霜抬眸,见叱炎已向她大步走来,行动间翻飞的衣袍翻涌如云海。

他随手拔出了身上那支箭矢,满身血迹隐没在玄衣之下。

头顶一束日光涣涣照下,英朗的轮廓被镶上一道淡色的金边,使白日青天都黯然失色。

面具之下,沉黑的眸中,仿佛只她一人而已。

他不顾全场人直视而来的目光,众目睽睽,一下将她从座位上打横抱起。

场上顿时起了窃窃私语。

何时见过一向沉稳禁欲的回鹘玄王如此急不可耐的模样。

喧嚣之中,辰霜却敏锐地感觉到了抱她之人的不同。

如果说在销金窟那次,是有心有力;那么这一回,她只觉身上虚浮,是他抱得有心无力。

她眸光收拢,最后失焦在他胸前紧贴在她侧脸的那处崩裂衣甲之上。

那道箭伤未愈,肌理已再度裂开,血肉汹涌而出。

她之前未曾留意,只因其中溢出的血,与他身上的玄衣融作一色。

此刻,就在她眼睫之前,虽不甚明显,却触目惊心。

她瞬间明了,叱炎将她抱在怀中,是在用她的身体,掩住血流不断的箭伤,不被有心人看去他的弱点。

她伸手在他的伤口处轻轻一拭。

嫩白的指腹,印染上赤乌色的血痕,色泽如泼墨,亦如烬灰。

她的柔荑微微蜷曲,如患烧手之痛。

小神都当夜的那支暗箭,有毒。

作者有话说:大家的评论我每一条都有看,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谢谢支持!接下来有一阵危机!危机中二人感情蹭蹭蹭往上升温~有点甜!快磕起来◉ 30、赌局叱炎的身形晃得厉害, 一向遒劲有力的双臂绷得硬实,此时竟有些微微的发颤。

一路上,他未有对她说一句话, 沉滞的呼吸却有如千钧,重重落在辰霜的心怀。

男人满额的汗珠随着步伐走动,一颗一颗滴在她的面上颈间,与同样汗湿的雪肤交融,最后隐没其中。

叱炎横抱着辰霜回到自己帐中, 将她放置在床榻之上后, 终是体力不支地伏在榻沿。

他喘息不止,高大的身躯微蜷起来, 薄唇抿得笔直, 唯有眸光烈烈,一如往昔。

他安静地任由辰霜掀开他层层被乌血浸湿的衣衫, 裹伤的白绢已被血色渗透。

待她触到他里衣之时, 男人却突然捉住了她的手腕, 制止住了她。

他音色坚忍, 透着一丝疲惫:伤口有毒, 你别碰。

辰霜微怔。

望着那道只离心口偏了一寸的新伤,万般滋味盘桓心头, 难以言说。

原来, 叱炎他早已知晓暗箭有毒。

那么他可知, 激战之后,气血涌动更快, 毒素更易挥发, 此时怕是已深入五脏六腑。

他如此搏命出战, 难道只仅仅是为了大可汗的颜面和荣光?她敛起方才一路慌乱中散落的鬓发, 从微红的面颊前拢入耳后,轻声说道:无碍的。

想必,我也已中毒。

叱炎指间一松,顿了一刻,才迟钝地忆起昨夜那场柔情似水的舔舐。

唇齿之间,那种黯然销魂的触感仿佛犹在身前,渐上心头。

他以手抵唇,轻轻咳了一声:去叫葛萨来。

辰霜盯着他煞白的唇,迟疑道:可你……无妨,死不了。

他摆了摆手,目光定在她忧色遍布的面上,反而唇角轻轻一扯,极浅的笑意浮了上来,此种旱地蛇毒,解药并不难得。

辰霜起身唤来了在帐外待命的葛萨。

再回帐中,见叱炎已撩袍坐起,身姿笔挺,一双长腿松松垮垮地垂在地上,仿佛仍是那个居高在上的玄王。

我要在帐中休憩数日。

葛萨,调两队营兵来我帐前,任何人,尤其是牙帐来的,不得入我帐中打扰。

再暗地请巫医来,不要惊动其他人。

叱炎声音喑哑,从容不迫地令道。

最后,他望了一眼在旁神色不定的女子,又对葛萨道:你亲自在我帐外守着。

尤其,看好她,哪里都不准去。

辰霜猛然抬首,惊道:殿下不可!我要……她想要去找崔焕之求得解药的啊。

可叱炎他好像早已看破了她的心思,执意将她强留在了他的帐中。

葛萨离去,片刻后巫医一身侍卫打扮被悄悄迎入帐中。

他查看了叱炎的伤口道:此毒可解,但解药制作极其繁复,需五至七日。

殿下可先服些草药,忍耐些时日。

待解药一成,再立刻服下。

叱炎颔首,低睨了那巫医一眼,道:嘴若是不牢,碎尸万段。

巫医擦汗,点头称是,匆忙退下。

帐内便又只剩下辰霜和叱炎二人,一时间悄然无声。

叱炎凝神定气,闭目休养。

他紧皱着眉头,下颔角渐渐沁出了一层薄汗。

辰霜心中焦急,忍不住上前问道:殿下,崔焕之既然暗箭伤人,他定是备下了解药。

何不让我找他去要来?依我所见,殿下这伤,拖不了几日……叱炎缓缓睁开双眼,暗藏的目色极劲,望着她瓷白的面容,泛红的眼梢,淡淡道:今日他以彩头之名要你却败在我手。

你此番再去求药,岂不是自投罗网?可……你究竟是想回去,还是不想回去?面对叱炎探寻的目光,辰霜心下一沉。

她未料及之处,他全帮她想到了。

崔焕之如何肯白白给她解药,必然是有条件的。

那个条件,定是要她随他离开回鹘王庭,回到凉州。

这点,她心知肚明,只是不知,叱炎比她看得更为透彻。

所以才不肯让她去崔焕之那处讨药,偏要强留她在身边。

见她迟迟不语,男人唇角一扬,幽幽道:我其实更想知道,你到底有何妙处?辰霜心跳慢了半拍,抬头听他不慌不忙接着说道:自我捡了你,先是希乌一眼相中你,要你在可汗夜宴上献舞;再是肃州攻城前,司徒陵想以军功讨要你;今日,崔焕之冒着触怒可汗或是颜面扫地的风险,也要以你做彩头想把你带走。

他正说着,忽然偏过头凑了过来,垂下鸦青的眼眸,在她耳边低低道:你的本事,倒是不小。

每日都在给本王惊喜。

他的语调疏离却又带着一分炙烈,眉眼并无多余的表情。

一字一句带着呼出的热气,像是春日里的细雨纷纷,滴落在她的耳际。

似是在问询,又似在自问自答,自嘲自乐。

耳鬓厮磨间,辰霜不知如何作答,在心底酝酿了良久。

眨眼间,千帆往事,万般念头在脑海中一掠而过。

她背身向他,许久后浅浅咽下一口气,低眉郑重道:如若,我向殿下全盘托出,可否换得殿下真心相待,许我真容相见?四周阒寂,并无声响。

语罢,辰霜心跳如闷雷轰鸣一般,不敢回过头去,只是定定立住,等那男人的回应。

半刻有余,她心乱如麻,手心交叠间已拧出了微汗。

她深知,这一把,她赌得有些大了。

但那副面具之下的面容,若是不豪掷一场,就怕就此错过,永失揭开的机遇。

孰轻孰重,交付多少,她已无法犹豫太甚。

天下万人,她皆可算计,独独这双眼的主人,她无法过多计较。

俄而,始终不见叱炎回话。

纠结之下,辰霜转身回头,却见男人垂着头,不辨神色,似在沉思。

她小步走去,在他身前屈膝半蹲下来。

殿下?他不言不语,一身半散的玄衣,宛若一座黑玉雕像,静坐之时,亦有其威严。

叱炎?久久得不到答复,她忍不住唤了他的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扶了扶他的手臂。

下一刻,叱炎的身体便向她靠了过来,坚硬的下颚倒下来,最后落在了她柔弱的肩头,宽大的身躯将她整个人团团包裹,像是天间落下的一片阴翳,将她笼罩其中。

辰霜一惊,只觉身上一热,她侧首,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望着他。

叱炎安安静静地闭阖着双目,浓密的睫毛倾扫而下,在他的眼底投下幽深的剪影。

她轻轻推了推他。

没有反应。

未几,她缓缓抬手去探他的颈后。

滚烫如炙。

果真,叱炎又发起热,昏倒在了她怀中。

可方才她所言之事,他听到没有?***葛萨按照吩咐,调度好主子帐前的人马,握着刀柄立在大帐前守着。

却见辰霜探身出来,向他打着招呼。

他眉头一皱,硬气道:殿下说了,不能放你出去。

你莫要白费力气了。

辰霜学着他双手抱臂,悄悄道:殿下现下昏迷不醒。

我有法子救他,但你必须放我出去。

葛萨大惊失色,往帐内望了望,一甩袖子,尽量压低声音怒道:什么?这可如何是好,那巫医究竟干什么吃的!辰霜见葛萨面色骤变,郑重出言道:此毒凶险,寻常巫医未必有法可解。

即便能调出药来,也还需不少时日,殿下他未必撑得到那时。

还请葛萨大人放我出去,求取解药来救殿下。

葛萨闻言身形定住了一般,过后才吞吞吐吐道:可殿下有令在先,特地嘱咐……若是他醒后,怪罪下来怎么办?我自会替你顶罪。

葛萨挠了挠额头,还是摇头道:不可。

殿下既如此说,定有他的道理。

我不能违背他的命令。

你还是回去老老实实待着吧。

辰霜正要继续争辩,却见不远处有几个面生的胡人侍从朝着这边帐子走来。

她缩回了帐内,隔着帐幕侧耳细听着动静。

希乌大人见殿下今日在赛场受伤,特地命我等为殿下送药。

还烦请葛萨大人通传一声。

多谢希乌大人好意。

殿下正在与人商议要事,暂不得空。

二位把药给我就好,由我来送达。

葛萨回绝道。

两位侍从相视一看,其中一位向葛萨拜道:希乌大人有令,小人不敢不从,只看一眼殿下安好便好。

葛萨怒而拔剑,呵斥道:混账东西,加急军情也是你们可以窥伺的?若是延误军机,你们担得起吗?见剑气寒光凛凛,二人不由后退几步,见帐外列着数排玄王亲卫,个个怒目而睁,执刀相向。

他们逡巡再三后放下药瓶,匆匆退去。

葛萨见二人远走,才缓松一口气。

还未来及擦一把汗,却又见那白衣女子从帐中冒出一个头来。

葛萨大人何事如此慌张?他的头皮开始有点发胀。

而那女子兀自说道:若我猜的不错。

今日殿下帐前如此戒严,必是会有要事发生,对吗?葛萨不语,继续听她低声道:方才殿下令你如此派兵,我只是有所怀疑。

直到那二位赠药者出现,我才确定了我的推断。

殿下中箭体虚之事若是传了出去,玄军营中定会大乱,是也不是?葛萨猛然回首,睁大了褐色的瞳仁,俯身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辰霜心下明了。

草原之上的规矩,素来弱肉强食。

如若一头狼王因病孱弱,其他狼群的头狼便会趁机攻击,取而代之。

群狼环伺之中,重兵权柄的交接之快,往往就在一夜之间。

辰霜自是有所耳闻:与玄王叱炎一向互不对付的,除了宰相希乌,在回鹘王庭中定还有其他人。

如今希乌派人前来探查,恐怕各方势力已然虎视眈眈,有意相扰,迟早会有所行动。

叱炎必是一早便预料到了他此次受伤之后的凶险,才做下如此安排。

他是为了她中箭才落于如此险境的,她怎可听之任之,坐视不理?辰霜深吸一口气,对神色凝重的葛萨幽声道:那葛萨大人觉得,殿下还能撑到巫医研制出解药来那一刻吗?她覆手在背,绕着葛萨走了一圈,凛然回眸道,希乌等人,今日会只来这一趟吗?他们去而复返,若探得殿下中毒之症,之后又会如何?所以,放不放我,遵不遵殿下之令,葛萨大人,你来选。

葛萨感觉自己的项上这颗人头都要炸裂开来,他不由对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另眼相看起来。

他挥汗如雨,犹疑再三,还是问道:你确定能拿到解药吗?辰霜点头。

那你便速去速回。

葛萨摆了摆手,眼不见为净一般催她走。

葛萨,那女子没走几步又回头唤他,眸中似有万千星子,晶亮澄澈,她柔声道:千万守好殿下。

等我回来。

葛萨不由立正站定,颔首称是。

回过头来才发觉不对:自己本是玄王亲卫之首,为何要应一个小女子之令。

可她如此气魄,好像,她便能代表了帐内那位主子的意志一般。

夕阳晖晖之下,年轻高大的胡人男子一身衣袍猎猎,执刀屹立,寸步不离帐门。

他扬首,向苍穹间沉沉的云霭望去。

天色已入暮。

今夜,山雨欲来,注定是一不眠之夜。

作者有话说:你们猜,叱炎他听到没有?◉ 31、誓约黄昏与夜色交替之间, 泼墨般的天幕如沾了火,整片烧着了一般,透着灰烬色的暗光。

辰霜在那片被晦暗渐次吞没的火烧云底下, 向大唐使臣驻扎的营地走去。

化雪时节,夜间仍有寒意侵身。

她突然停下脚步,一拢氅衣,眼底的余光里映出身后有几道影影绰绰的暗影。

有人在跟着她?辰霜不由将袖口收紧几分。

她才方至营前,便有身着陇右军铠甲的将士来领她。

那人恭恭敬敬地将她送至了一处华贵高大的营帐门口, 作揖告退。

崔焕之果然知道她要前来。

他布局多日, 必是早已算到了这一刻。

辰霜整肃仪容,正欲进入帐内, 却听见内里传来一阵瓷器崩碎之声。

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竟又射偏?末将无能,请将军责罚。

责罚若是对你有用, 我便早已降下军法。

你的心思, 不在我陇右军。

将军恕罪!宁远愿为陇右所用, 万死不辞……辰霜听不下去, 猛地掀开帐幔步入其内。

帐中, 养宁远本是跪在地上,见她前来, 眼中闪过一道惊异, 随后即刻眸光下敛。

在崔焕之示意下, 他垂首起身告退。

与辰霜擦肩而过之时,他避开她的目光, 侧身离去。

辰霜不动声色, 绕过地上碎裂一地的瓷片, 继续往里走去。

崔焕之已换下早前那身绯色官服, 着一身雀金开襟锦袍,腰间系着盘锦玉銙,乌发盘髻高束金冠,同色的锦帽貂裘,随意搁在案前。

即便身穿便服,难掩其矜贵之姿。

他人半倚在案角,长腿微曲,有一下没一下地把弄着腰间宝石雕琢的短刀。

你来了。

他侧过头,英气的面上笑意分明。

解药呢?辰霜平静地朝他摊开手。

崔焕之望见了她包扎着绢布的手掌,目色莫名一暗。

他转而从案前起身,举着短刀来回晃悠着说道:今晚是大唐使臣在回鹘王庭的最后一夜,明日将启程回凉州。

他在辰霜身侧停下了脚步,笑得张扬,问她:你可愿随我回凉州?辰霜摇头。

崔焕之点了点头,恍若未闻,接着向她诉道:今日使臣已与掖擎可汗谈判后商定,今次以宗室女封为公主,嫁入回鹘。

你不必再以公主之身前去和亲。

只要你愿意与我一道回凉州,你仍是陇右军的军师。

全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们还可似从前那般征战西北,有朝一日,定能将大唐国土尽数夺回……辰霜先是沉默,而后轻声打断他道:我且问你,今日为何掖擎可汗会同意以宗室女为公主和亲?难道是使臣一朝一夕的劝服之力?崔焕之哼笑一声,朗声道:无非大唐国力犹在,我陇右军势力强劲。

掖擎不敢拿轻举妄动。

此次议和,已许诺回鹘玉帛金器百石,焉能不足?辰霜赞同道:是了。

正是因为陇右军兵强马壮,回鹘今日无法全然克之,见好就收罢了。

不像当年……她顿了顿,垂眸咽了一口气,道,当年回鹘铁骑兵临长安城下,无法转圜,亦无讨价还价的余地,大唐不得已以真公主相嫁,方得一夕安寝。

今日回鹘虽暂允宗室女为亲。

若是他日陇右军式微,凉州攻陷,我身为公主,可还有选择?那么,你还要问我为何不和你回去?崔焕之闻言,面色沉了下去,低声道:你这是不信我?不信我陇右军?辰霜轻轻摇了摇头,叹道:我只不过想要自己掌握命运罢了。

她不愿再为公主。

她只想做个平凡草民,于天地间自由驰骋,无所束缚。

除此之外,她还想着那个人,哪怕只一丝一毫的线索,她都不愿放过。

陇右军千秋万载,怎会连一个公主都护不住?崔焕之转身,猛地将短刀收拢腰际。

他盯着她皎白如玉的面靥,终是放下满腔的不甘,神情柔软下来:我不管你是清河公主,还是我的军师辰霜。

这么多年来,我对你的心意,你不会全然不知?他狭长的凤眸紧眯,俯下身来朝她缓缓道:父帅多番令我娶亲为固崔氏势力。

我却为了你拒绝了多少高门贵女。

我一直在等的那个人,是你啊……辰霜敛眸。

陇右少帅崔焕之已及冠多年,却迟迟不曾定下婚约。

其父崔嗣本不愿他就此拖延,但却又觊觎娶得公主的美誉和权势,便也听之任之。

只是近年来,崔嗣见她不为所动,便逼儿子更紧了些。

当年她女扮男装,掩去身份,投于陇右军,常与崔焕之一道,多少人还以为少帅有龙阳之癖。

崔焕之也从不辩驳,仍是视她如常,予她排兵布阵、参与军事之权。

更于军中优待她,扶植她,还力排众议,将那个少年将军的余部,包括养宁远等人,收入麾下,委以重任。

若是未对他生得一丝感激之情,那是假的。

可除感激之外,她无情可予人了。

辰霜不由苦笑一声,低低道:焕之,你何必如此。

五年前,我便已将话说明。

今日,我不妨再说一次。

她转过身,直视那双凤眸,重重道:我心早已许人,再难移情。

崔焕之怔怔望着她一字一字说出此言,突然神色激越,扶住她瘦削的肩头不住地摇晃,道:可那个人已经死了!死了都五年了。

你竟还不死心吗?魂梦难忘。

辰霜哽了一声,挣脱开去,背身拭去眼角垂落的一滴泪,继续道,只有一线希望,我便寻那一线希望,至死方休。

崔焕之忽然望着她冷笑起来,手边的短刀遽然出鞘,在案上划出数道狰狞的刻痕。

他声音低沉,有如闷钟:所以,五年来,我与你一道出生入死的情谊,竟敌不过一个陌生的仇敌?你是已决意要留在玄王身边,哪怕他是大唐累世仇敌?辰霜面露惊容,喃喃道:你怎知?……崔焕之扔开短刀,刀柄上的宝石掷于桌案,发出尖锐的撞击之声。

哼,你三番五次与他在一道,你以为我真的看不出?他一早便已察觉到不对,却一直到今日鹿茸大会上才敢确认。

就在今日,绚烂的草原日头之下,他就列席在玄王对面。

隔着一片草场,遥遥望见着白衣面纱的少女静静伏卧在矮案前,身上披着身旁男人的墨色氅衣。

他甚至可以望见她鼻尖晶莹的细小汗珠,被男人爱怜地用指尖轻轻勾去。

之后,那男人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握着她的手为她包扎,旁若无人,毫无避讳,手法温柔而又娴熟。

而她,对他语笑嫣然,眉眼弯弯,情意绵绵。

自那个少年身死,他已五年未见她如此娇美可爱的模样。

恨意从心底油然而生。

一时间,席间众臣对他把酒寒暄,他都忘了回复,只是暗自在案下握紧了拳头。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怎愿相信。

他心尖之人,不仅弃他不顾,还投身敌营,乐而不返。

辰霜犹疑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你不觉得……崔焕之呛她道:不。

你觉得像,我却丝毫不觉得。

形肖罢了,那又如何?天底下相似之人何其多,你难道要一个个找回来都一一辨认吗?更何况,他在屡次三番针对我大唐。

你这般,可对得起大唐百姓,对得起死在回鹘人手里的长风吗?辰霜第一回在小神都面对他如此质问之时,心念徘徊不已。

但此刻,她已在心底有了决断,面上毫无惧色,侃侃道:回鹘昔年对大唐平叛有功,本是我朝附庸,虽近年来有过不臣之心,但一己之力挡住了西北百万祁郸铁骑,并非毫无功绩。

回鹘,于兵家而言,交为上策,斗为下策。

崔焕之一时不知如何辩驳,拂袖不屑道:那不过是你一面之词,一厢情愿罢了。

他立在辰霜身前,垂眸望她,面色如雪,清透又寒冽,一如初见时的拒人千里之外。

他直视她黑白分明的眼,厉声道:我再问你,如若有一日,玄王要夺取凉州,与我兵刃相向,你站在哪一边?辰霜分毫不退,抬起右手悬于耳侧,伸出三指并拢,高声作誓道:道:我李清河在此,以命立誓。

她的目中一片虚空,神情肃穆,言辞却炙烈:倘若玄王他并非我要找的那个人,他日与我大唐为敌之时,我身在敌营,必手刃仇人,伺机杀之。

为永绝后患,为凉州城十年稳固。

如此这般,你可满意了?她语罢,眼眸黑亮,暗燃着火一般灼人。

你还不算太糊涂。

崔焕之眉心稍舒,促狭唇角勾起来一抿,但你竟为此人,以性命为誓?辰霜不愿与他纠缠,直接道:我如此作誓,你可否将解药给我?说到底,你还是为了救他的命而来求我的。

不,也是为了我自己的命。

崔焕之剑眉一凛,神色复杂,扫过她上下,道:你怎么了?我亦中了毒。

怎会如此?崔焕之身形一滞,声音沉如深谷。

辰霜冷笑着,睇他道:将军真的想知道吗?崔焕之突然将掌心覆在她的额上。

果真是滚烫无比。

她没有在唬他,她确实也中了毒。

可她又未中那箭,难道是……他的眸色全然暗了下来,切齿道:你竟为此蛮族,做到这等份上。

简直荒谬至极!方才在她面前,他是在极力克制着,现下已再难忍分毫。

他猛地一抬手,重重砸在桌案上。

桌案轰然一震,其上昂贵的茶具瓷器一并震落,噼里啪啦地摔在地上,碎裂难堪。

满载倾覆救不得。

崔焕之走动起来,革靴踏在裂瓷之上,每一步都将脚底的碎片再度碾成粉末,挫骨扬灰一般。

眼前人声色未动,坦然接受他的暴怒。

她的脸浸润在昭昭火烛之下,光影如潺潺流水,自她沉静笃定的面容淌过,百折不回。

沉吟良久,他沉毅的面上终露出一丝倦意。

他默默从怀中掏出一灰釉药瓶,递到辰霜眼下,道:你最好记着今日与我的誓约。

莫要对错误的人动了不该的心思,早日回头,犹未晚矣。

他顿了顿,收起了凌厉的目色,仍是道了一句:我在凉州,等你归来。

辰霜轻舒一口气,接过解药,缓声道:陇右崔氏百代功名,将军莫要为我一逃婚罪人折损名节。

崔焕之皱眉,当闻风过耳,他背过身去,一袭云锦缎散着浅金色的柔光,道:不送了。

他未回头目送她离去,只是望着帐内被晚风吹得忽明忽灭的烛火,心间蓦然空了一大片。

独立良久,直到烛火渐次烧尽,帐幔被掀开,有人来报:启禀少帅,方才清点回程将士人数,少,少了一人……崔焕之神色一惊,疾言厉色道:速速去找。

***辰霜走出帐外,天间孤月高悬,清光磊落。

她侧身回眸,望见了立在帐后的养宁远。

你在等我?养宁远久立寒风之中,先是一愣,随即上前揖道:公主殿下……不要如此唤我。

辰霜眉头蹙起,直截了当打断了他。

宁远迟疑片刻,垂头应声:是。

辰霜回身,目光落在他黝黑的颧骨之上有一道新鲜的细小血痕。

定是方才她入帐前,被崔焕之震怒之下所砸下的裂瓷溅到,才划破了皮。

她在心下叹了一口气,沉声道:若是他在,必不会让你受此等委屈。

你跟了崔氏,可曾后悔?宁远扬起头,眉宇清明而坚定,道:末将从未后悔。

好一个‘从未’。

她说得轻浅,心思浮动。

当年河西军力战回鹘大军不敌,少帅坠崖,几近全军覆没。

他的副将宁远为保存河西余军实力,只得投靠陇右,不让千万将士变为游民。

在她力荐之下,崔焕之允了。

从此宁远便持鞭坠蹬,奉他为主。

她看在眼里,既安心又戳心。

见她沉默,宁远倏然敛衽屈膝,半跪在她身前,无不动容地说道:末将深受少帅之恩,如师如友,余生每一刻,都在等他归来,重掌河西军。

辰霜闻之一震,心中像是有一块尘封已久之地被此言破开。

瞳仁里凝着一丝光晕,渐次放大,迷了她的眼。

这世间,竟有人与她一样,在等那人归来。

竟有人与她一道,沉溺于虚无幻梦之中,妄图上天悯人,泻下一线生机。

她眨了眨眼,敛去了眼底雾气,伸出双手将宁远扶起。

宁远起身,眸光熠熠,开口问道:那日,你离去前说的那番话。

末将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今日还请言明。

辰霜忆及那日,借那少年之事趁机抢走了宁远的马去找中箭的叱炎。

当时,她对他笑言,自己要去那个人了。

她突然想起,叱炎两回在宁远手上中箭,箭尖每回都极其反常地离心口正中偏了几分。

以她对养宁远箭术的了解,他极少有失手的时候……除非,何时何物使他严重分了神;除非,是他刻意为之。

这一丝细小的念头,在她的心中骤然掀起了巨浪。

夜风寒凉,诸星疏渺。

她面上冷汗溶溶,疾声问道:今日,你为何对玄王手下留情?你是否发现了什么?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到这章了!女鹅不是恋爱脑,有大义有追求。

她不会为情爱昏头的~这章走剧情,伏笔比较多~谢谢观阅!下章咳咳,有点东西~记得早点看哈~◉ 32、藏娇辰霜回去玄营路上, 一直回味着宁远欲言又止的模样。

在她百般软硬兼施之下,他才施施然开了口。

听完,她的心中又燃起了一簇微茫的小火。

可仅凭拉弓搭箭的手势, 来判断一个人的身份,未免太过草率。

天下之大,射箭手法虽各异,但大抵不出几种套路,偶有相似, 亦是不足为奇。

正如崔焕之所言, 天底下形肖之人何其多,她又如何找得遍?心中那簇小火, 如风中残烛, 摇摇欲灭。

哪怕已想尽了各种理由和逻辑,养宁远那番话, 仍是久久萦绕在她心怀。

她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她的直觉就是这般不讲道理。

片刻后, 在她沉思不觉间, 已步行回到了叱炎帐外。

身后一直跟随的阴影亦渐渐散去。

葛萨已是满头大汗, 见到她大舒一口气,道:你可算回来了。

你可有要到解药?辰霜对他点了头, 躬身进入帐中。

帐内灯火已熄了大半。

只余最后一盏烛台, 固执地亮着, 于榻前照下一片昏黄的暗影。

叱炎平卧在榻上,身形未动, 双目闭阖, 似是已睡了过去。

她是后来才知, 自从那日叱炎中了陇右军的暗箭, 一天便又好几个时辰在昏睡中,身体时好时坏,愁煞了葛萨等亲卫。

她放缓步子,行至榻前。

她敛起袖子,先去探他的额头。

不似之前那般烫了,但脖颈处仍是烧得透红,只是嘴唇没什么血色。

许是巫医送来纾解的药,还有所药效。

她垂下头,望着手中从崔焕之那儿要来的解药。

鼠灰色的瓷釉在光下泛着清润之色。

她打开药瓶绸红的布团,凑近一闻。

腥膻之气混着一股草药味冲鼻袭来。

她有所犹疑,但转念一想,她亦中了毒,崔焕之应是不会拿假药来害她。

但,还是以防万一。

药瓶口子极为狭小,仅容一根细指深入。

她先用小指的指腹轻挑起瓶中一些粉末,放入口中一舔。

口津润湿了药粉,随着吞咽冲入喉中。

半刻之后,辰霜未觉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她一抬首,却见榻上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睁了眼,深黑的眸子正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如窥似探。

她受惊一吓,后退几步,不慎踩到了脚踏凹凸不平的边缘,身子一斜,向后仰去。

猝不及防间,一双手及时将她拦腰圈住,搂了过来。

她眨了眨眼,眼睫刮擦着他颈间的皮肤,正对上男人干净利落的下颌线条,和耸动的喉结。

太过亲昵的姿势,令她有些惊惶。

她从他怀中起身,稳住身形,眉眼低垂,装作抖了抖衣襟上的褶皱,不经意地问道:何时醒的?本王从未睡去。

他眼中未起分毫波澜,只是定定看着她,目光如炬,似是要将她穿透一般。

辰霜怔住,一个念头乍然如闪电般在脑海里闪过。

警惕如叱炎,即便身负重伤,怎会无所戒备,放任晕倒在自己眼前。

他方才定是一直是在假寐试探于她。

那么,她前去使臣营帐路上身后跟随的影子,也是他一早安排的了。

她此刻手中的这瓶解药,便是他的试金石。

所幸,她是按照他的计划从崔焕之那处取得了解药。

如若不然,大唐使臣明日还能顺利回京吗?细思之下,她脊背一阵寒凉。

他对她的疑心,从未消减。

气氛顿时略有些僵滞。

辰霜垂下眸光,将药瓶递给了他,冷冷道:我已为殿下要得解药,请殿下自行服下。

许久,叱炎未接过。

她又往前递了递,可他还是一动不动。

于是,辰霜直接拉起他垂落在侧的手,将药瓶塞在了他手中握紧。

他既未脱手,亦未接过。

气氛又骤变得有些微妙。

叱炎皱了皱眉头,咳了一声,语气平淡又疏离,道:你要本王如何服药?辰霜一愣,服药还要分方法吗?你方才,是在为我试药?叱炎面对她疑惑的表情,淡淡道,你怎么服下的,我便怎么服。

辰霜不由将那根沾过药粉的小指收拢入掌心,藏了起来。

胡人吃饭都不用竹筷汤勺,吃肉只用小刀割,怎么服药就如此多的讲究?她心中有气,撇了撇嘴,握住叱炎的手将他五指摊开,按住药瓶将内里的粉末倒了一点出来,落在他掌心。

这回,他终于动了,将手掌接到嘴边,掌心一收,将粉末吞入口中。

正当辰霜松了一口气时,男人却猛烈地咳了起来。

细碎的粉末从他口中纷涌而出,显然是呛到了。

也是,这药粉极干,叱炎他发烧了多刻,必然已是口干舌燥,难以吞服。

辰霜只得转过身去,取来一只茶盏,从案前的水壶中倒出一点温水,再将药粉溶解在茶盏的清水之中搅匀。

俄而,她将那茶盏递到了叱炎眼前。

亦如之前,男人并未接过。

辰霜无奈,将茶盏送到了他的口边,瓷器轻轻碰撞玄铁面具,发出清脆干净的响声,泠泠铮铮。

他这才开了口,顺着举杯人的动作,将药水送入口中,一饮而尽。

就快饮完之时,她握着茶盏边缘的小指微微翘起,柔白的指尖不经意碰到了那片薄韧的唇。

温润中还残存着一丝烫意。

她心跳骤然快了半拍,将手指撤开一寸。

移得太急,有几滴药液从晃动的茶盏中溢出,溅在了她指间。

她正要收手,岂料榻上的男子遽然俯身下来,薄唇微张,一口吻住了她的小指,啜吸走了其上滴落的药汁。

辰霜愣在那里,一时忘了收手。

只觉,那根小指被烧着了一般火辣辣的。

叱炎底下眸光,亦望向那截玉指。

沾了少许他的水泽,在光下显得莹润无比。

余光再瞥见她状若惊弓之鸟,神色错愕,垂落的发丝温顺地覆在她侧脸,耳尖渐渐泛起了微红。

半晌她才反应过来,秀气的眸平添厉色,剜了他一眼。

像是踩到了她的七寸似的。

他满意地移开了视线。

假寐之时砰砰的心跳不由轻快了些许,好像那解药药效已起。

外头突然传来葛萨焦急万分的呼喊:殿下,希乌大人亲自来了!还有百步就到了!叱炎面色骤然一沉,饮了药后的声音又低又哑,道:褪去外衣。

辰霜低头一望。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白衣衫,又没穿他忌讳的红衣,为何又要她脱下?他先是设局骗药,此刻又要轻薄,真是岂有此理!见她杵着不动,叱炎长指一动,勾起她散在榻沿的衣衽:是要我亲手动手吗?这身衣服,可是我给你的。

辰霜高昂着头,紧紧抿唇。

这身胡裙确是叱炎为了她参加鹿茸大会备下的。

并不属于她。

她一声不吭地脱去了外衫,拧成一团,砸在半卧榻前的男人身上:还你。

若不是外头寒风烈烈,塞外夜半能冻死人,她真想跑出来一走了之。

白衣在风中散开,像一片雪,缓缓飘落在叱炎的胸怀。

衣上还有带有她的体温,袅袅幽香,缭绕心中,挥之不去。

她只着一件单薄的素绡里衣,明明冷得瑟瑟发抖,却还要故作清高,不肯低头屈身半分。

叱炎不由唇角微勾,轻声道:上来。

他指头蜷曲,轻扣暖榻。

叱炎,你不要欺人太甚……辰霜话音未落,手腕骤然一紧,随即被一股力量环抱住,整个身躯伏在了他身前。

她又羞又恼,想要起身,却又被牢牢按住,男人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配合一下。

你……辰霜挣脱不开,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帐外嘈杂之声打断。

希乌大人到!帐外传来葛萨高亢的警示。

叱炎不紧不慢地用锦衾盖住身上的娇躯。

他掀起眼皮,面向来人,语含讽意,道:这么晚了,希乌大人还有兴致来本王这里取乐。

希乌好不容易绕过葛萨的盘查,急匆匆掀开帐幔入内。

却见玄王叱炎姿势怪异地侧卧在床榻上,只着一件严丝合缝的墨黑中衣,几缕未束的乌发散落在一团可疑的锦衾之上。

他上前一步,一面四处在他身上探查,一面问候道:我受大可汗之命,特来看望殿下伤势。

叱炎虚虚回了个礼,漫不经心道:小伤而已,有劳大人。

烦请禀告大可汗,本王好得很,唔……叱炎没由来地低喘一声,令希乌心念一动。

他收到消息,玄王此次受伤极重,所以特地掐准了时间来探。

就是趁其不备,打他个措手不及。

大可汗要我亲眼看殿下安好才放心。

我粗通医术,不知殿下伤在哪里?他缓缓靠近之时,却见叱炎低眉垂目,浑身紧绷,一动不动。

难不成,真的是病成了这副模样?希乌急于验证自己的猜想,见叱炎未对他动手阻拦,不由又上前几步,直逼榻前。

此时,男人身前的一团锦衾突然一动,内里传来嘤嘤呜呜之声。

希乌心惊之际,却见锦衾缓缓滑落,露出一个只着寸-缕的女子身形来。

他还未看清,却听见叱炎语调慵懒,带着几分薄怒:希乌大人何时如此没眼力?未免太让人扫兴。

希乌朝他望去,忽见叱炎眼底欲-火暗燃。

他壮阔的身前,紧贴着一个女子,只有半个背影露出一边香肩。

像一条素白的蛇,蜿蜒在起起伏伏的山峦前,香汗淋漓,娇喘连连,令人浮想联翩。

犹然可见身姿窈窕,发丝凌乱在濡湿的玉面之上,一截后颈纤长犹如新月,肤白更胜新雪。

这画面实乃百般难描。

希乌喉间一紧,目光意欲再往下探时,榻上的男子却一挑被角掖住了身前春光。

叱炎那眼神如一道薄刃,仿佛他再多看一眼,就要将他的瞳仁一点一点剜出来。

希乌侧身避开他的视线,想要挑衅的话已到嘴边却被哽住,最后只客套道了一句:我看殿下今日赛场大胜,身有负伤。

不宜纵-欲过度,不利于恢复休养。

殿下保重身体,早些歇息为好。

我改日再来探望。

希乌出帐远去后,叱炎掀开锦衾,放人出来。

她的面颊因蒙在被里而闷出了一片粉润,有如春日的桃花瓣尖。

她低低喘着,唇角湿红,有如朝时雨露。

他百看不够,戏谑道:你倒是挺会。

何处学的?辰霜不答,将黏在颊侧的散发拨开,就着混乱的呼吸,冷声道:他走了吗?她想要起身,又被轻轻箍住。

男人往日狠戾的眉眼此刻透着不明的笑意,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绵软的唇瓣,柔声厮磨在她耳侧:不急。

今夜怕是还有好几场,你可吃得消?作者有话说:嘶哈嘶哈~◉ 33、侧妃疏云揽月, 自连绵的草原上空幽幽而过。

帐内明晃晃的烛火摇曳不定,辰霜被搅得有些心神不宁。

她不由睁大了瞳孔,有些迟疑地问榻上沉静的男子, 道:你的意思是,我今夜要整夜在此?叱炎微微垂眸,掩住眼底纷涌的笑意,嗯了一声。

见她正慢慢退出床榻,他唇角一扯, 沉声道:怎么, 不愿意?说着,便去捞起她的手腕, 不让她再退。

你怕什么, 本王又没动你。

听到这句,辰霜的脸终于不可抑制地通红了起来。

回想方才的那一刻, 真是又惊又险。

惊的是当然是她, 受困在锦衾中, 被捂得紧紧的, 贴着他的身躯。

险的是希乌当时再靠近些, 怕是就能看到叱炎身上那道差点致命的伤。

虽然剧毒已解,但伤口已化脓溃烂, 每日还得逼出脓血, 养个数日才能好全。

这几日伤好之前, 叱炎怕是没有精力再应付突如其来的动乱。

玄军一乱,她便失去暂时的庇护。

覆巢之下, 焉有完卵?所幸, 她急中生智, 制造了二人交-合的假象。

权宜之计罢了, 只是此刻,那男人看她的眼神,略有些古怪。

若是一夜无事,本王可赏你……叱炎顿了顿才开腔道,本王知你们汉人女子向来注重名节。

大不了,明日许你侧妃之位,从此便可名正言顺待在我帐中。

辰霜一吓,以为听错了,惊道:你,你说什么?叱炎轻轻咳了一声,以为她激动到颤声,语调添了几分得意,道:本王可封你做侧妃。

叱炎的算盘如此打着。

无论她用了什么法子,她为他求来了解药,已是通过了他设下的考验。

若非大可汗那关难过,直接封她作正妃也不是不可。

待他再夺几座城池邀功,换得大可汗大悦之下点头允准,到时再等一个时机,便可扶她做正妃。

待明日大唐使臣一走,她便再无依托,只能待在回鹘王庭。

只要他想,她便永远只能在他身边。

多年来入梦的那个女郎毕竟如虚如幻,可眼前的她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实体。

让他迫不及待想要拥有她。

闻言,辰霜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她左不过是想在大唐销声匿迹,躲避和亲公主之责,才逃来的回鹘,怎会要阴差阳错,反而又嫁到回鹘为妃?哪怕眼前此人长得再像她的少年郎,她未经确认,也断不会嫁人,再失自由。

绝无可能。

她摆手讨饶道:谢殿下厚爱,大可不必。

我今晚继续待在这儿配合殿下便是。

怎么又唤他殿下。

叱炎皱了皱眉,把玩着掌中那截细腕的骨节,小小一个,一捏就碎。

明明如是脆弱,却偏生刚折得很,令人爱不释手,欲罢不能。

未等他细看,那双玉白的手很快从他掌中逃逸。

她将手抽走,低低道:殿下服了解药后,可好些了?叱炎见她故意偏了话题,顿觉气息有些不畅,正要继续追问她对于封妃的意思,却听帐外葛萨禀道:殿下,有牙帐来使送来大可汗赏赐的鹿茸。

让他进来。

此人身着瓦色开襟圆袍,腰配革带,下垂数道铁牌。

叱炎认出,来人正是大可汗的亲侍。

玄王殿下今日在鹿茸大会身手非凡,力克劲敌,大可汗特赐下鹿茸一对,以示嘉奖。

亲侍随即捧上一方铺着红绢的托盘,掀开盖布,一对整支的鹿茸现于盘上。

叱炎单膝跪地,双手捧上,接过赏赐。

谢大可汗美意。

儿臣谢恩。

殿下有伤在身,快快请起,大可汗特地交代,玄王殿下不必多礼。

我已无碍,谢大可汗挂心。

辰霜感到那人的目光不住地往她身上瞄。

可当她抬眸朝他看过去之时,那人却早已收回目光,顾自与叱炎一阵客套。

那人不似希乌。

希乌恨不得亲眼扒开叱炎的里衣一探他的伤口,而他不过寒暄几句,便告退回去向大可汗复命。

待那人走后,她忍不住问榻上闲散自定的男子,道:大可汗为何会叫人深夜来赐鹿茸?叱炎拿起一支鹿茸,指尖抚过其上柔软的茸毛,轻哼一声道:你精通医术,难道不知,鹿茸是用来作什么的吗?辰霜先是脸一红,然后回道:鹿茸大补,有生精益血之效。

还能……补肾壮阳。

但殿下重伤未愈,实在不宜服用鹿茸,恐止血不易。

叱炎随手抛下鹿茸,目光轻轻在她面上一掠,嘴角浮着冷笑,道:希乌来过一趟,见我们如此阵仗。

不过半个时辰,大可汗那边也知道了,还送来鹿茸。

你说,是何意?辰霜蹙起眉头,问道:殿下的意思是,希乌确实是大可汗派来探伤情的?脑子倒是转得挺快。

叱炎神色如常,目中却藏着一道锋锐的光。

他云淡风轻地点明道:希乌来一趟,自己的人再来一趟,如此才确保万无一失。

辰霜心中疑虑重重。

叱炎不是大可汗最为得意最为重用的义子吗?为何三番五次派人前来试探他的伤情?难不成,无数双眼所见所闻的,不过是假象?叱炎似是看出了她的疑问。

他懒懒横卧在榻,以手肘支着额头,另一手百无聊赖地捻着她散在榻上的几根青丝,淡淡道:长夜漫漫,你既如此聪明,不如我来问问你。

肃州之行,本王一举夺城,可是好事?殿下以少胜多,以极少的代价大败祁郸,夺回了肃州城,自是大功一件。

辰霜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不仅对于回鹘是好事一件,对大唐也极为有利,至少挡住了南下的祁郸铁骑。

她自认为答得从容,额头却被叱炎轻轻一拍。

他罚得不动声色,亦未用多少力道,一点不痛,却着实让辰霜吓了一跳。

她不由覆手捂住额头,努了努嘴道:难道不是吗?再想。

叱炎瞥了她一眼,面露讽意,给了一丁点提示,你若是大可汗,你可高兴?自是高兴的……辰霜话刚出头,才意识到不对。

肃州城一战,玄王叱炎仅用麾下三千骑兵便夺取了一向以易守难攻著称的天险肃州城。

草原之人,一向慕强凌弱。

由是,他在回鹘王庭名声大起,拥趸者众多。

叱炎重兵在握,战功赫赫,在回鹘军中威望远胜其余四王。

但,如若再如此下去,忌惮他的便不仅仅是希乌等一众王庭重臣了。

功高震主,有如当风秉烛,无论在中原抑或是塞外,都是极其危险之事。

回鹘此代掖擎可汗,传闻中亦是杀叔伯屠兄弟,一夜之间发动兵谏才登上的大可汗宝座,绝非心思简单的善茬。

如今,大可汗既要用他,又要防他。

帝王心术,不外乎如是。

辰霜不由低眸,轻声道了一句:不成想,可汗的疑心竟如此之重。

叱炎听了去,见她终于领悟过来,朝她凑近,眉眼深邃地望着她,颇具玩味地反问道:你们中原的皇帝,难道疑心就不重么?自是重的。

重到连亲生女儿都要多番利用。

可她必不能如此说。

因为,她若猜得不错,此番是叱炎又在套她的话了。

他看似随口一问,可在意的分明不是中原的皇帝疑心重不重。

他不过是探她,是否知晓中原的朝堂之事罢了。

是以,只要她开口,无论认不认同他此句反问,她的身份,便如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每到如此时刻,装傻充愣最为有效。

想到此处,辰霜对他眨了眨眼,歪头浅笑着回了一句:殿下,我不过一个小小逃兵,怎知那高高在上的皇帝疑心重不重?叱炎听到她如此作答,缓缓地松开了绞着她细发的手,似是早有预料一般,轻笑一声道:你如此,便是无趣了。

他抬起手,微蜷的食指轻轻拂过她的侧脸,一路自颧骨至下颔,最后两指轻轻扣住她精巧的下颚,抬起来,整条流畅的下颔渐成一个绝美的弧度。

幽暗烛火下,她玉雕般细腻的双颊泛着轻浅的潮红。

桃花粉面,其上细小的茸毛隐约可见,随着烛火微微战栗。

叱炎端详着她,眼中映着微茫的火光,熠熠生辉。

他的声音悄不可闻,有如一阵炽烈而又静默的徐风吹入她的心间,皱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道:终有一日,我定要你老老实实答我。

他的呼吸渐近,辰霜的身形凝住了。

她没有挣扎,认命了一般,缓缓闭目,只是在脑海中不断描摹着记忆里那个少年。

他俊美的脸,澄澈的眼,温柔的笑。

她鼻尖发酸,不由抽泣了一声。

握着她下颚的手渐渐松开。

待她再度睁眼,只见叱炎不过又垂头看起了榻上的军报,没有丝毫要理会她的意思。

她松了一口气,收起了混乱难清的情绪,不知是坦荡还是失落,凝在了一块儿,郁结于心。

未几,帐内许久不曾再有言语,叱炎手持军报的手臂渐渐垂落下去。

此刻,伤势不轻的草原悍将似是终于熬不住,沉沉睡去。

即便之后未再有人前来盯梢,辰霜仍是没有定心,无法再男人身侧安睡。

她透过偶尔翻飞而起的帐幔,望向外头的天色。

上弦冷月无声,已是下半夜。

她又回头望了一眼榻上深眠中的男子。

睡姿沉静,身体分毫不动。

唯有骤起的眉梢时不时一颤,如凝了霜一般化解不开。

辰霜深知,这蛇毒解药中含有几味安神凝气的草药。

不知这一回,叱炎会不会已在那药效下暂时昏睡过去?由是,她心念一动,目光不由落在了他黢黑的面上。

他的玄铁面具就在眼前,贴着着主人安静的面容,随着他一呼一吸,微微起伏。

辰霜搭在榻沿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下一刻,往叱炎的身体靠近了一些。

她抬起了手臂,顺势将衣袖往上一提,袖口褶皱之下,露出一双皓腕,正向那道心渴已久的面具探去。

指尖微微有些颤抖着,触到了面具边缘,玄铁坚硬的质感泛着一丝的凉意,透过她的十指传至她的心口。

她的眼睛一下都不敢眨,在这万籁寂静之中,只闻自己的心跳有如战鼓隆隆。

只需稍稍施力,便能揭开这道困扰她许久的面具,看到他的真容。

她屏住了呼吸。

作者有话说:目测再过1-2周,阿炎就要摘面具了,期待不?求求了别养肥了,越养越瘦了,码字没动力了呜呜呜哪天反响好,我努力憋个双更出来呜呜呜呜◉ 34、泪痣一双皙白的手指按在黑黢黢的面具之上, 正要翻动之时,那双乌黑似深夜的眼眸兀然张开。

刹那间,掩在被褥下的大掌紧紧捉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沉哑的男声缓缓响起, 犹如天穹雷霆,震慑住了她:这个心思,今后莫再动了。

辰霜被骤然醒来的叱炎吓得冷汗涔涔,一下子跌坐在了榻沿。

她面红耳热,如同被人窥了阴私一般, 雪脯不受控地起伏着, 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

她定了定神,稳住心跳, 偏生道:殿下既已在肃州曾向我许诺此事, 我又为何不能动这心思?叱炎一把甩开垂在胸前的粗辫,从榻上一跃坐起, 有如暗夜中警醒的猛兽。

他神色不明, 语中带着隐隐怒意, 回道:其他任何事, 只要本王能办到, 只要你言明,本王皆可许你。

唯独这件事, 绝无可能。

闻言, 辰霜如同在数九寒天被人当面泼了一盆冰水, 浇心透凉。

这是叱炎头一回如此郑重地告诫,要了结她这番妄念。

满腹酝酿已久的情绪涌了上来。

她眉心直跳, 几乎是脱口而出:今夜, 我去求解药前, 你本就是装昏。

你既然已听到我所与你言之事, 为何此刻不敢答我?见叱炎默默不语,她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更是上前一步,逼近那道面具,蔑笑道:殿下究竟敢不敢,以我的真心换你的真容?以真心换真容?叱炎皱了皱眉,望向眼前面带挑衅的女子。

从未见过她形容如此放肆的模样,没有在笑,却有如天边绚烂绽放的云霞。

红润如滴的唇瓣随着言语一开一合,呵气如兰,就在咫尺之间。

他只需微微一倾身,便能与之唇齿相贴。

与梦中女郎相似的轮廓,甚至连幽然的气息都何曾熟悉。

他忍不住想要吻下去,尝一尝味道是否也一如香梦。

而眼前的女子全然不似梦中的她那般顺从娇柔,偏偏浑身带着刺,有如荆棘中的美艳玫瑰一般扎手。

叱炎心中像是被这一抹娇红点燃了。

他撩开掩住她皎白额头的一缕碎发,掌心缓缓覆在她细腻的颊侧。

他不自觉地勾起唇角,开口道:本王并无不可。

不知你赌不赌得起了?他的指尖勾着,抚弄着她微红的娇小耳垂。

不如,你先说说,你心口的疤痕,从何而来?顺着耳垂,温热的指腹掠过她精巧的下颔角,向下抚去。

再者,你不惜拼了命也要护住的这柄银雕匕首,是何来历?沿着一截光滑白腻的玉颈,大掌缓缓向她的锁骨游去。

最后,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要看本王真容?他的手指在她的喉间流连忘返,明明力道若有若无,却让她身如随时掐喉窒息之感。

此三问,你若是能如实作答,我便与你赌这一把。

辰霜被迫高高扬起头,来对抗他游走在喉间的手。

她不肯闭眼屈服,反而死死盯着叱炎幽深的眼眸,反问道:为何不是殿下先摘下面具,我再答你这三问呢?叱炎冷笑一声,回她道:哼,可笑。

要与本王赌的人是你,何故要让我先将筹码奉上。

辰霜反唇相讥:你简直强词夺理……若是我一一作答,殿下又如肃州那回一般反悔于我,那我又该如何?你只得愿赌服输。

叱炎不咸不淡地答道,利落地松开了攀附在她玉面上的手,本王从不勉强女人,你没这胆子,大可以不与我赌。

辰霜惊愕,一时再难说出只言片语来。

她错了。

她错在从一开始便不该与虎谋皮。

她一早便知道,面具是玄王叱炎的逆鳞。

她被他带入回鹘王庭,他自然掌她杀伐。

她屡次三番触动他的逆鳞,他已是对她格外开恩。

于是她妄图得更多,以为他可对她一再例外。

可事实便是,无论她如何努力,哪怕将性命奉上,他都未必会掀开逆鳞,给她一看。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从前不过是凶猛的草原狼王未露出獠牙罢了,让她错觉他对她仁慈,让她以为有机可乘。

身在王庭,她连命都是他的,更何况小小赌约输赢的定夺。

寒夜将过,辰霜只觉原本暖烘的帐子此刻阴冷无比,冻身冻心。

她扭头便走,正要起身,却觉衣袖一紧。

叱炎的手掌压住了她的里衣,将那团她褪下的胡裙扔回在她怀中,低声道:将衣服穿上再走。

想起方才被囚于锦衾的那幕,辰霜愈发气愤难当,充耳不闻一般丢开了胡裙径直起身。

叱炎并未追她,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今岁寒冬,粮草药草匮乏,草原上冻死之人不计其数。

你若是病了,便做好死在这里的准备。

本王也可省下一口粮给更需要的人。

辰霜是惜命之人。

她闻言,步子越走越慢,垂在身侧的拳头越捏越紧,最后猛然回头捞走了散落在榻上的胡裙和氅衣套上,飞奔出了帐子。

帐外已是朝阳熹微,天间第一缕日出即将在草原上升起。

辰霜深呼晨间一口气,脑袋因一夜未眠而混沌肿胀,想要去河边汲水清醒和梳洗一番。

才走出玄军营中,便听道一些闲言碎语。

我听闻,玄王身子骨健壮,还能……还能什么?还能一夜御女数回,百战不殆……听说,那女子到天明都没从他帐中出来。

怎么可能,听闻他向来不近女色,禁欲数年,那女子为何人?就是,那个他捡来的汉女……小声点,她走过来了……辰霜顿时觉得愈发头疼,加快步子避开喋喋不休的众人往远处走去。

塞外雪水融化而成的地面河波光粼粼,有如数道金色的丝绦飞扬在霰雪之下。

她俯身,挽起袖子,掬起一捧水浇面。

未几,几道瓦色的暗影在她身侧停下。

微凉的水滴不受控地从她面上滑入脖颈,沾湿了她的大片衣襟。

为首的圆袍男子正是昨夜来帐中送鹿茸的那位,他面无表情对她道:辰霜姑娘,大可汗有请。

***叱炎倚在榻上,凝视着女子离去的背影,不由轻舒了一口气。

盘桓许久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些许,却又感到底层压抑着的冲动,在深渊中攀升着,寻衅着,叫嚣着,想要侵吞他的理智。

那个声音喊道:不就是一副面具,给她看便是。

你不敢吗?你不敢吗……叱炎你在怕什么?万般思量间,他强压已久的困意终于渐渐袭来。

恍惚间,片刻前愤然离去的姑娘好似又回到了他帐中。

她穿着一袭红衣,像是肃州城攻城那夜,那一条水红色的舞裙。

数日前,肃州那夜,他追至角楼,听到那个半身烧焦的祁郸士兵描绘着,她的舞姿如何曼妙,如何撩人心魄,哪怕下了地府都想再得一观。

按他以往的作风,他本不会对那将死之人再下杀手。

可一听那祁郸士兵如此说,他竟然怒不可遏地当下割破了那人的喉咙,才算解气。

而他自此却从未得见她的舞姿,也再未见她着红衣。

心中既是遗憾又是释然。

此时此刻,一身红衣的她正盈盈朝他走来,玉面上荡漾着他从未见过的笑意。

叱炎一动不动,漆黑的眸底映出了浓墨重彩的红衣女子。

望着她敛袖,缓缓坐在他身侧,漫开的怀袖像一朵水芙蓉散在榻上,纤薄的衣料如徐徐春风拂过他的手背,缱绻万分。

一双素手从镶绣的袖边中伸出,抚着他新生出胡渣的下颔,柔腻与刚硬相交相织,浑然一体。

他不禁收紧了揽着她腰肢的双臂。

哪怕多少回,他仍是觉得自己笨拙。

笨拙地揽着她柔若无骨的腰肢,笨拙地吻去她眼角湿红的泪,笨拙地记不起她的长相,笨拙地问不出她的名字。

贴合之时,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梦。

因为梦中的他,没有戴这副玄铁面具。

那女子才可以如此清晰地触到他面上的肌理,每一颗胡渣,每一根眉毛,每一个骨节,都真实无比。

而眼前的,不是那个她。

而是他数年来梦中的红衣女子。

只不过是类似的红衣,却因身姿神似,被他错认成了那个她。

那个她,从不会这般对他笑。

亦不会如此含情脉脉看着他。

她望着他的眼神,只有无尽的迷蒙,像是隔着一层茫茫大雾,各中情绪难以捉摸。

时有贪恋,时有悲哀,令人百般不解。

每当看到她这般神情,他都恨不得想将她牢牢困住,掰开她小巧的口,将她的一颗心剖出来看个究竟。

而她,终像掌中之沙,手握得越紧,失去得越快。

叱炎若有所失,在心底轻叹一声。

抬眸一望,仍是一如既往看不清女郎的面容,只是习惯性地将她搂入怀中。

他摊开手掌,虚伏在她后脑浓密的乌发之中。

修长的手指埋入其中,像挽起潺潺溪河,连绵不绝。

指尖徘徊间,万千发丝自他指缝如流水般倾泻而下。

再情不自禁地覆上她朱红的唇,长驱直入,一探幽深。

柔云般的两瓣摩挲着,渐渐加深,沉醉中将她的唇珠整个含住,有如攻城略池,有如经天纬地。

她泪眼朦胧,随着他低吟着,交融着,战栗着。

他还觉不够,只感喉间愈加干涩,不由自主又埋入她颈窝,攫取几缕幽藏其中的芳泽。

得偿所愿后,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低低轻诉道:不要走。

他已分不清,自己是在对梦中女郎说,还是对那个她说。

晨光透过帐幔的刹那,那女子交缠的身影再度如雾气般散去。

叱炎猛然惊醒。

这一回,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数年来看不清面容的梦中女郎,左眼眼底,分明有一颗泪痣。

一模一样的泪痣。

他大口喘着气,不敢确认,睁大双目试图分离梦境与现实。

榻前空无一人,一如之前。

叱炎的心口突然撕裂般疼痛起来,剧痛直冲太阳穴,青筋暴起宛若游龙。

他撕开里衣,却见那道箭伤已近愈合,溢血也从乌黑转为赤色。

外毒已解,痛在内里。

他双手按在额头,想尽力回忆起梦中的一幕幕之时,葛萨入内禀道:殿下,辰霜被牙帐的人带走了。

作者有话说:聪明的姐妹们,一定知道这三问的答案是啥吧?应广大读者大佬们要求,尽量让大家开学前看到摘面具,我努力加更中!!!面具象征着阿炎的心防,什么时候他愿意摘了,就是真正卸下心防真爱女鹅了,值得期待!!!请大家继续多多支持,靠评论用爱发电中!!!◉ 35、质子叱炎在王帐前卸下陌刀, 交予守卫收走,独自步入帐中。

王座之上的掖擎可汗斜跨着坐于一张吊睛白虎皮之上。

他正值壮年,身躯健硕有力, 粗重茂密的毛发束成一条条粗辫绑在脑后。

他的眉目硬挺而深邃,眼窝凹陷下去,衬出拔地而起的高耸鼻梁。

似是早有预料他要来,可汗已屏退了其他臣子,偌大的议事毡帐仅叱炎与他二人。

叱炎缓步上前, 单膝跪地, 右手覆于左胸,低头行礼道:拜见大可汗。

座上掖擎可汗微微抬手, 示意他起身, 不必多礼。

嗯。

炎儿伤可好些了?回大可汗,小伤而已, 并无大碍。

那便好。

你来的正是时候, 父汗有事与你商议。

掖擎可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起身离座, 向他走来:河漠部有意在我王庭招亲。

此次鹿茸大会, 河漠部首领拔野古特地来王庭择婿,敲定他小女儿的婚事。

你骑射出众, 已被拔野古看中。

他与我商议, 想要你去河漠部完婚。

叱炎猛然抬头, 低声道:父汗……掖擎掠过身形凝滞在侧的叱炎,继续道:河漠部位于楞格河以南, 几乎坐拥整片楞格河下流的肥沃平原, 水草丰美, 羊肥马壮。

今冬大寒, 各部皆有冻害受损。

唯独河漠部,仗着得天得厚的位置,不曾受寒冻,势力更胜从前。

他们此次愿送千匹牛羊为嫁妆。

如此宝地,一般人可是求都求不来的。

你明白吗?叱炎压下心中惊异,沉心静气地问道:父汗,为何如此突然?掖擎哼笑一声,眉目凝成一道沟壑,幽幽道:你在鹿茸大会出尽了风头,我的其他儿子都被你比了下去。

你可知,是拔野古最宠爱的小女儿在会上属意于你,指名要嫁予你。

叱炎一怔,细细揣度话中之意,思量之下,向掖擎再拜道:那父汗如何看?儿臣全凭父汗作主。

掖擎不经意地望了眼前高壮的男子一眼,缓缓道:漠河部势力强劲,雄踞漠南,实为我心腹大患。

拔野古此次招亲,倒不失为一个契机……听可汗如此说,叱炎心中终于了然,他兀然抬眸,目光狠厉,应道:父汗要儿臣前去求娶河漠部郡主,意在吞并,而非联姻。

儿臣麾下兵马可乔装混入迎亲队伍,婚礼之际,一举为父汗拿下河漠部。

掖擎本是阴沉的面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深陷的双目露出一丝阴鸷,道:好小子,不愧是我少把手教出来的野狼崽。

他拍了拍叱炎的肩膀,又道:只不过,要委屈你娶那娇蛮的河漠郡主。

那姑娘,可是漠南草原上出了名的美人,更是河漠王拔野古的掌上明珠,与我儿相配,也不算太差劲。

我从前教过你,何种手段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待你大胜归来,若你不喜她,我王庭有的是绝色美姬供你取乐。

叱炎再度垂首跪地,心中忐忑不已,向掖擎可汗拜道:儿臣谢父汗厚爱。

但此次前来,本是想要向父汗讨要一个人。

见可汗不语,叱炎抬首,目中灼灼,音调高了几分:她本就是我营中之人。

鹿茸大会上,儿臣也赢了她,可汗当时已许我。

不知她有何处冒犯了父汗,儿臣之后定当重重罚她,今日为何如此突然将她带走?掖擎覆手在背,眯起了眼道:你已许久不私自来我帐中。

你我父子,很久没有好好饮酒畅谈。

你今日来,就是为了向父汗讨要此人吗?儿臣不敢。

叱炎颔首。

掖擎收起了慈爱的脸色,冷声斥道:你可知,她是什么人?叱炎面不改色应道:儿臣知晓。

但,她已是儿臣的人。

我这就让你看清楚,她究竟是何人。

掖擎一摆大手,朝外面驻守的牙兵呼道。

片刻后,几个牙兵便提了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上来。

叱炎冷眼看着这个被扔在地上,身着大唐使臣服制的男人。

他双手指间皆是厚厚老茧,一看便是常执剑张弓的军人。

是陇右军的人。

此人既能随少帅崔焕之前来王庭的,看来品阶不低。

掖擎可汗当着叱炎的面,直接屈膝一脚踩在那人带血的头颅之上,碾了碾,厉声道:说说看,你为何人?那人被死死压在脚下,动弹不得,呕着血回道:我,我是陇右军从四品副将……未等他说完,掖擎可汗便狠狠再踢了那人一脚,一面展开一张画卷垂在他眼前,问道:说。

画上女子为是谁?那男子抬起滞重的头,看了一眼画卷,求饶道:我说,我说。

她,她就是我军军师,叫作辰霜。

叱炎缓缓低头,看向那页薄纸。

画上的女子一身男子扮相,高束发冠,身披大氅,腰间别有一柄银雕匕首,眼角凝着一颗他熟悉无比的泪痣。

正是那日葛萨从凉州城探查她身份回来,交予他看的那幅寻人画卷。

他手下的人百般查不出她的底细,只不过因为不曾找到陇右军中更为核心的高级军官问话。

而可汗,一举便从大唐使臣中抓到了这么一个证人,指认了她的身份。

她竟是陇右军军师,那个每每与他在战场作对,阻挠他夺取凉州的陇右军劲敌之一。

无怪乎她变化多端,无怪乎她谎话连篇,无怪乎她始终不肯透露身份。

这样一个敌对阵营的人,看起来不过是个弱女子,竟然悄悄潜伏在了他的身边。

叱炎内心震动,他没有丝毫的迟疑,上前一步禀道:她被陇右军少帅追捕,为我所救,已绝不会再回陇右军。

请大可汗放心!掖擎可汗随意地将那人踹翻在地,猛然挑起腰间的尖刀将那人割喉杀死。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汩汩直流,那人抽搐了一会儿便不动了。

杀鸡儆猴。

叱炎身上亦被溅到了几滴血,他早已见惯,面色如常。

他知晓,对于可汗无用之人,一向都是如此下场。

掖擎可汗也不擦尖刀,任由刀口滴着血直接回身入鞘,直视着叱炎道:虽然我今次与大唐议和。

但此心不变,誓夺凉州,一血当年望断崖之耻。

凉州城铜墙铁壁,陇右军又狡诈多计,我并不放心将她留在你身边。

这迟早是个祸害。

叱炎眉梢微动,低头沉沉道:父汗是不信儿臣吗?我必当看好她,绝不让她胡作非为。

另外,此人既为陇右军军师,有朝一日对阵之时,也许还能派上用处。

你一身武艺是谁教的?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

掖擎可汗盯着他的面冷笑一声,取出一支断箭递到他眼前:可还认得?叱炎接过那箭矢查看,心下一沉。

他自是认得的,这是他当日在小神都所中的陇右军暗箭。

父汗自是信你的,但美色误人,怕你容易受人骗。

掖擎笑得渗人,声音低沉,道,你为她中毒箭受了重伤,但是你怎知,这箭不是她一早安排下来?美人计,千古不衰,我的好炎儿,你可不要吃这种苦头。

叱炎心中转桓良久,凉意泛上脊背。

可汗究竟在他军中暗自插了多少人,果真是一举一动皆逃不过他的眼。

唐人一向诡计多端,更何况这个军师,在你身边潜伏多日。

你为她出生入死,差点连命都丢了,她可有曾向你言明身份?若不是父汗替你发现,你还要蒙在鼓里,被人害了不知道。

炎儿可不要忘了,当年唐人是如何害你的……更不要忘了,掖擎阔步上前,用粗壮的手指点了点叱炎头上的玄铁面具,你今日的尊贵身份,还有你这副身体样貌,是谁赋予的……叱炎不语,任由掖擎可汗敲击着他的面具,心头一紧,如遭雷击。

他将拳头握得死死的,向可汗拜道:儿臣誓不敢忘。

但,此女对儿臣还有些用处,还请父汗交予我处置,我必当给父汗一个交代。

掖擎可汗的嘴角不由浮现出一丝极浅的笑意,对着叱炎道:若是你能顺利替我夺来那河漠部,我自当将她交还予你。

但在你回来之前,为防她在王庭作乱,我必先把她扣在牙帐。

叱炎默默垂下头。

他深知,大可汗似乎已看出了他对她的心思。

由此,辰霜便已成了牙帐的质子。

倘若他不能依照可汗之意从河漠得胜而归,怕是那狡狐的性命难保。

明为囚犯,实为质子。

一向是大可汗的为君之道。

更是,借此机会探他的心,一步步敲打他,让他勿生妄念,勿生异心。

想到此处,他面色沉郁,音色平稳,道:前往河漠部之前,我想要亲自审她。

还请大可汗允准。

无论如何,出战之前,他想要再见她一面。

掖擎可汗浓眉紧皱,端详着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的义子许久。

他就站在眼前,岿然不动。

固执如他,若是自己连这个要求都不允,怕是他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甘心前往河漠部为他所用。

万一,就此错失借着求娶吞并河漠部的机遇,可就大为不妙。

毕竟这种机遇,千载难逢,稍纵即逝。

先依了他,用那个汉女将他稳住又何妨?掖擎可汗挥了挥手,让手下的牙兵将那个女囚带了上来。

叱炎望着被拖着上来的女子,心被猛地揪了一下。

她已受了刑。

那件他昨夜予她的素白胡裙之上,遍布淋漓血痕,雪白丝线崩裂开去,黏连在道道赤色的伤口间,触了他的目,惊动了他向来无波的心湖。

她骄傲的身躯此刻匍匐在地,每一步都行得极其吃力和卑微。

直到,她的目光落在他深墨色的革靴上。

她注意到了他。

接着,她朝他缓缓仰起脸,犹如引颈待戮的羔羊。

白玉无瑕的一张脸,坠在眼角的那颗泪痣,一如梦中那般灼心。

叱炎缓步上前。

她朝他伸出手去,残破的衣袖滑落,一截渗着乌血的细弱手腕从中露出。

最后,她拽住了他玄色衣袍的边角,紧捏着那一角蜡染的异兽暗纹。

力道极轻,却仿佛已用尽了她全身的气力。

纤纤十指顺着衣角攀了上来,又拉了拉,借着牵引的力扶起身来。

叱炎垂首,俯下身去,一把扯开被她揉皱了的袍角。

她扑了空,又重重倒在地上。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还要瞒我到几时,究竟有何阴谋?她似是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失了力一般倒伏于地,不再挣扎。

见她垂首,不再看他,亦没有回应,叱炎一把捏住她低到地面的下颚,强迫她重新看着自己,正视自己。

他的语气四平八稳,似是没有一丝情绪,问道:说,为何要留在本王身边?闻言,她好似笑了一下,又叹了一声。

唇角溢着一滴血珠,随着她的一呼一吸,摇摇欲坠。

她凝视他的眸光穿云破雾,仿佛穿透了他的面具,直视他那张尘封已久的脸。

望了许久,最后,她缓缓回道:因为我,爱慕殿下。

作者有话说:今天晚上21:00还有一更~谢谢大家支持,接下来剧情连贯,最好不要跳章哦◉ 36、契机四下顿时无声, 寂静得落针可闻。

在场之人连同几个牙兵听清了回答,呼吸瞬时窒住了一般。

帐内,那女子血漫白衣, 包裹着的娇小身躯因疼痛而蜷缩起来,看起来极其狼狈,口中所念之词,却是语惊四座。

回鹘王庭,这位盛名在外的玄王, 大可汗常常以族中美人相赏赐, 他一向是婉拒不受。

胡女大多奔放,每每参加宴席, 也常有不知轻重的会投怀送抱。

曾有王族娇女故意跌进他怀中扭着小腰乱舞逞娇, 而玄王面不改色地拔出重剑,作势砍杀。

从此王庭的女子见了他, 便会作鸟兽散。

传闻他一身武艺, 是靠禁欲多年得来的。

而这个被大可汗扣下的女囚, 竟敢说她爱慕玄王殿下。

众人屏息以观, 转而望向面具森然的玄王。

面对突如其来的告白, 叱炎微微一怔。

他看得真切,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她明明是在表露着爱慕之情, 却和曾经那些围绕着他求欢的胡姬神色全然不同。

依他所见, 她泫然欲泪的目光中, 除了炙烈,还有万分悲切。

同样的目光, 他每每与她相对时, 总能察觉到一丝端倪。

只是此时此刻, 眸光交汇间, 这种悲切愈发浓烈,像要将他整个人吞噬进去。

他无法言说,无法体会,更无法探得她目光背后的深意,只是顿感烦躁异常。

叱炎狠狠松开掐红了她下颚的手,几近残酷地冷声道:荒谬至极。

就在他欲抽身离去,衣袍再度被拽住。

他回眸,那女子正紧紧抓着他泻下的一角,指间的骨节因用力已泛着青白。

只见她重重咽了一口气,道:殿下助我逃过陇右军追捕,我感激不尽;殿下在肃州千里营救,我已动情心;鹿茸大会,殿下为我而战为我负伤,我对殿下,已是情根深种。

是以,我断不会加害殿下。

桩桩件件,请殿下明鉴。

叱炎立在那里,如临深渊。

他望着遍体鳞伤的她,胸膛中似深深憋了一口气,呼之不出。

明明是情意绵绵的话语,在她嘴中说出,却是满口的倔强与刚强。

为了说出这番话,似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耻辱一般。

她是在求他救她,却一口不曾用求饶的语气,极其清醒,极其理智。

她所列举的件件往事,明明白白,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如堕幻梦。

他怀疑着她所说的一切,甚至包括这些确实曾发生过的事件来。

她究竟,对他怀着什么心思?又存了几分真心?叱炎眉眼极冷,如凝着霜雪一般,沉声对掖擎可汗道:此女囚狡猾多辩,还请父汗看守。

待我出征归来,再来提她,必定重审给父汗一个交代。

无论如何,他无法从大可汗手中强行抢人,只得接收他刻意的安排,扣她为王庭质子。

待他得胜取了河漠部,再回王庭救出她。

届时,他必定要问个清楚。

她方才所言的情根深种,是真情实意,还是脱身之计。

若是她到时不肯说……他突然想到她昨夜那句言辞恳切的以真容换真心。

她不就是想要摘下他的面具吗?哪怕用面具交换,那又如何?他迫不及待想要一探她的真心,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她说的爱慕是否为真。

想要知道,她故意留在他身边为俘,为他在肃州城舍命献舞,为他吸出伤口处致命的勾刃,为他向崔焕之求解药,为他牺牲名节卧于他榻中……这一切的一切,可全是真心?他渴求那个答案。

这种感觉,就像细小微茫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地砸落在他心头,在不知不觉间燃起了熊熊烈火。

他突然觉得此生,从未有过一刻,比听到她说她爱慕他之时,更加想要摘下面具,想要破开这层束缚,换得她的真心。

叱炎拜别了掖擎可汗,离开王帐的时候,掌心已渐渐擒出了微汗。

在大可汗的逼视下,他不曾回头望一眼那仍是匍匐在地的女子,凛下目光,朝军营走去。

此时,并不是救她的最好时机。

她和他,都得忍耐。

但他坚信,待他回来,一切都会明了。

***辰霜没有被带回地牢,而是被押至了一处离牙帐极其偏远的毡帐。

许是怕她逃跑,她的手脚皆被层层的镣铐锁住。

帐外更是有轮班的重兵把守。

半日的严刑拷打之下,她都不曾说出自己的身份。

但当她在王帐中看到那个被割喉的陇右军将士尸体之时,她便明白过来:掖擎可汗和叱炎必是已通过此人,审得了她陇右军军师的身份。

所幸的是,只有崔焕之身边的几个亲卫知晓她的公主身份,寻常的高阶将士只知她为军师,并不知她底细。

整个回鹘王庭之中,除了可敦、她的长姐之外,必不会有人再知道她的真身。

如此,她尚能在此继续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她望着由于戴着沉重镣铐而不断发颤的双腕,忆起了她当时在王帐之中口不择言的告白。

不知,叱炎他信了没有。

大唐使臣一早已出了回鹘王庭,长姐不知在何处必不能立即赶来救他。

当时她独身在王帐,别无选择,只有在场的叱炎这一棵大树可栖身。

她不得已。

她只得装出柔弱之态,妄图寻求他的垂怜。

妄图通过她刻意点出的三桩共同经历之事,为了让他有所动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所作所为,并未有损他一分一毫的颜面。

他不会不知。

而叱炎,竟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帐子,并未向大可汗开口求情要她,只说要之后再审她。

计划落空,她再度被囚禁,只得自寻生路。

辰霜长叹一口气。

她未曾付诸真心,又有何理由硬要他人真心相待呢?她对他,只余失望,并无怨怼。

不觉已过了晌午,帐外传来一些人声,辰霜心念一动,不由撩起脚铐,蹑手蹑脚前去帐幔边侧耳倾听。

今日是汉人的启蛰节,可敦命我等特为牙帐的勇士们送上自制的羊奶茶,望勇士暖身过春。

是宴海身边的侍女,听着声音有些耳熟。

几个守卫连忙屈身接过,万般谢后,众人一道过去分了那新鲜热乎的奶茶。

辰霜闻着四溢的香味,腹中饥肠辘辘,垂头间,一颗小石子飞入怀中。

她猛然抬头,举目四望,并不见异样,再回身一看,却见毡帐一处角落中,有一道毡布被撩起,漏了风进来。

那颗小石子,便是从那道缝隙里出来的。

她警惕地起身,先是望了一眼帐外去领奶茶不见人影的守卫,疾步朝那处毡布走去。

待她靠近,那道缝隙里突然闪现出一位黝黑少年的脸。

穆护?你怎会在此?辰霜惊道。

一身粗布胡服的少年将食指比在嘴上,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压低声音对她道:辰霜姐姐,我是来救你的。

你先出来再说。

说着,他便用双手为她撑起了那小处脱离地面的毡布,缝隙因他的力度而变大了些许。

辰霜心领神会,俯下身匍匐着从缝隙中钻了出来。

二人出帐后,穆护拉着她往牙帐外跑去。

辰霜由于戴着镣铐加上有伤,实在跑不快,不一会儿便停了下来。

她趁掩在一处杂物堆中,慢下脚步,上气不接下气道:穆护,我不行了,这镣铐太重,声音也大,会引来人的。

穆护这才回头,一拍脑袋,似是忆起来什么。

他速速从怀中掏出一根细针,蹲在她脚下鼓捣了片刻。

只听咔嚓一声,脚镣锁头竟然解开了。

他便接着开始解她手中的镣铐,可费了好大的劲,那锁拷纹丝不动。

二人在这初春雪融的季节,应是发了一层满头大汗。

他们在那里!给我站住!此时,远处传来了守卫们的呼喊。

糟了,帐中无人,她逃跑被发现了。

说时迟,那时快,顽固的手铐在一刻间迎刃而解,辰霜脱了束缚,再度跟随穆护奔跑起来。

她对着牙帐完全不认得,倒是穆护,好像一早知道要往哪里跑,熟门熟路带她穿梭再各个形状类似的毡帐丛中。

奈何她受刑体虚,拖累了二人的速度,眼看着后面迅疾而来的守卫离他们越来越近,只剩不足百米之距。

穆护突然在一处堆积的木箱前停下,对她道:就是这里。

说着,便将一个满是衣物的箱子打开,正要推着她一道进入了其中。

慢着。

辰霜望着周围数十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木箱,计上心来……待二人入箱藏好,发觉差不多是一具棺材大小,容纳一大一小两个人绰绰有余。

其中皆是一些各色的女子胡裙,层层叠叠,琳琅满目,应是某个回鹘贵族小姐的家当。

啪嗒一声,木箱合上,内里的光线骤然被收走。

在黑暗中,似乎尚能闻到身边一堆衣上有着胡女特有的调制熏香的气息。

这些气味中,混有一股熟悉的极浅的香气。

在哪儿闻到过,她一时忆不起来。

几个守卫匆匆从远处追来。

他们见这个大可汗特地关照的女囚逃走,深感项上人头不保,急不可耐地在木箱周围四处搜寻起来。

那女的就是在这里不见的,给我好好地找!为首的守卫当即勒令手下迅速翻找起来。

他自己左顾右盼,最后,目光不由落在一个巨大的木箱之上。

那个木箱与其他齐齐整整摆放的木箱不同。

只有它的箱盖缝隙中,露出了一片浅紫色的衣料,迎风招摇。

似是刚被人打开过,来不及塞回去。

守卫慢下了步子,一把拔出了腰间的刀子,一步一步向那只可疑的木箱走去。

在他粗大的手掌正要覆上那箱盖之时,不知哪来一道银光闪过。

一根皮鞭腾空出现,宛若银龙游来,哗啦一声甩在了他正欲开箱的手上。

他下意识地缩臂,手背仍是被打了个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什么人?他惊呼道。

眼前出现了几个衣着华丽的碧眼胡女,其中一个带头的手执皮鞭,正对他呵斥道:你们好大的胆子,郡主的东西也敢乱翻!守卫不曾在牙帐见过这些碧眼胡女,突然被打一下上了头,发怒道:我管你们什么郡主,大可汗有令,老子要查人,给我闪开!几个胡女当然分毫不让,各个甩开皮鞭,朝他们挥舞起来。

一时,几个彪形守卫,竟也奈何不了她们,不能靠近那木箱分毫,占不得上风。

僵持之际,为首的守卫情急之下直接吹了一声口哨,四周瞬间出现了数十个牙兵,将女人们包围起来。

他得意地朝动弹不得的胡女望了一眼,兀自再度朝那木箱走去。

眼看着,那木箱就要被打开之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慢着。

我看谁敢动?人群中出现了一个身着碧色汉服襦裙的女子,音色清冷,如聆晚钟。

带头的守卫认得那女子,正是可敦身边的亲侍香芝。

几个胡女见她来了,莺莺地围了上去,向她控诉道:香芝姑姑,这里面可都是我们郡主的贴身衣物,怎能被这些丑汉看了去?香芝冷冷的目光朝他瞥了了过来,几个牙兵被那道寒光看得不禁一阵心虚,手忙脚乱地收起了尖刀。

为守的头儿硬着头皮,向她拜道:香芝姑姑见谅,我等也是奉大可汗命行事。

香芝步伐轻盈,悠然而过,不自觉挡在那个木箱前,淡淡道:河漠郡主乃是可敦请来参加鹿茸大会的贵女,她的东西,岂是你们可以擅动的?大可汗说了,这个囚犯事关紧要,必须看好。

可敦,郡主,多有得罪……守卫不管三七二十一,大步向前,眼疾手快地翻开了那个掖着紫色衣角的木箱。

箱子轰然被打开,内里露出一堆散乱的衣裙。

姹紫嫣红开遍,却无一人藏身其间。

守卫不信邪,还上前翻找了一刻有余,将团团纱裙帛衣撒在地上,箱子底朝天,也没翻出半个人来。

他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一时语塞。

香芝轻轻冷笑一声,开腔道:翻也翻了,找也找了。

可有你所说的囚犯?她的身姿掠过那守卫,见他仍是不死心,还要再打开其他木箱,当即喝道:放肆,可敦请来的贵客,你要是再敢动,便是对可敦不敬!大可汗若知你们对可敦不敬,你的小命还要不要了?一众守卫被说得冷汗淋漓。

那女囚也未必在这箱子中,兴许是跑远了;再者,就算在这数十个木箱之中,一时之间难道要一个个翻找过来吗?他们望着眼前几个贵女刀剜似的目光,不由退缩了。

如香芝所说,他们确实冒不起这个风险。

纷纷俯身低声道:小的有眼无珠,还请贵人们莫要怪罪。

我们丢了人,这就去别处找。

还请姑姑莫要怪罪,在可敦面前美言几句……几个守卫讪讪离去后,香芝好生安慰了几个受了惊的胡女片刻。

她示意她们整理好木箱,放上将行的马车。

鹿茸大会已结束,她们即将要随郡主启程回河漠了。

香芝在辽阔的草原上,遥望远去的河漠车队,不久便动身回到可敦帐中。

帐中香炉袅袅生烟,宴海公主披着毛毯,斜卧在一方美人榻上小憩。

香芝走过去打开暖炉的铁盖,拨了拨将要熄灭的炭火,使其烧得更旺些。

公主,一切按计划进行。

信使已出发,随郡主前往河漠部途中了。

她躬身请示道:河漠郡主临行前,对那几个翻她衣物的守卫十分不满……她一向是睚眦必报的性子,由着她,处理了那几个人便是。

不必上报给大可汗了。

宴海缓缓睁开眼,道:哪怕是天之娇女,也总是要长大的。

她能最后任性的日子,不多了。

香芝细思之后,点头称是。

她望了一眼小炉上熬的药汤,轻叹一口气道:公主昨夜去过可汗那边了?香芝双手将小碗药递到宴海跟前。

宴海蹙着眉将极苦的药汤一饮而尽。

将药渣全倒了烧了,不要留下痕迹。

饮毕,她用锦帕拭了拭嘴角,轻声道,玄王那边呢?已在点兵,预计今晚动身前去河漠部迎亲。

香芝上前,替主子锤了锤肩膀,轻声道,公主一箭双雕之计,实在高明。

宴海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眉心,闭眼道:昔年我朝初定之时,突厥曾屡次来犯,最后并非败于我军威力之下,而是瓦解于内部纷争。

突厥王族子弑君父,弟杀嫡兄,政权交迭,部落分裂,大乱之际,为我朝所灭。

如今,掖擎想要吞并河漠,一统九部,合其势力,以此威胁我大唐西北,我必不能让他如愿。

她的长指抚着太阳穴,轻笑一声,道,此番计谋,亦是效仿当年的突厥内乱,两部相争,大唐自然得利。

戏台已搭好了,就看那几个戏子如何唱了。

香芝犹疑道:公主就是料定了,玄王不会依照大可汗的心思?他叱炎不过是掖擎的一把刀,鸟尽弓藏,危如累卵。

恰巧,他这根利刺,我早就想要拔除了。

宴海挑了挑细如薄刃的眉,幽声道:河漠的这场婚礼,便是最好的契机。

作者有话说:二更~快累死我了~能不能给点鼓励?本文的立意是:山川各异,矢志不渝。

意思就是说,无论在何时何地,两个人都是双向奔赴。

暂时的低谷大家不要怕,是为了更好的相守和团圆~河漠婚礼大剧情开始,请大家观阅品鉴~◉ 37、身世辰霜藏身在木箱之中, 一直警惕着留意着外头的动静。

一阵嘈杂声过去之后,她感到身下的木箱被几个人搬上了马车。

接着,听到车辙轱辘声一响, 马车便开动了。

她坐在箱中,蜷曲双膝,紧紧抱臂,随着木箱摇晃,以这一种姿态抵抗着这一份未知的不安。

片刻后, 她问同在木箱中, 静静望着她的少年,道:穆护, 你可知, 这是谁人的箱子?他们现在要前往何处?穆护恍神,这才别开目光, 拍着胸脯保证道:这是草原最尊贵的河漠郡主的行当马车。

阿姐你放心, 牙帐那些人, 他们不敢来动的。

若不是木箱中昏暗, 应能看到少年褐色头发下掩盖的泛红的蜜色脸颊。

河漠部?辰霜蹙眉, 问道,那他们, 这是要回河漠部?那她岂不是也要随着这木箱去那河漠部。

这逃得, 有些远了。

穆护见她失神, 挠了挠额头,说道:阿姐, 先去避避风头吧。

你之前去了哪里, 我都找不到你, 巫医们也都不知道。

说来话长, 我随玄王殿下去了肃州。

辰霜想起肃州之事,只觉山高水长,仿佛已是经年之久一般。

她沉下眸光,问一旁的少年道:穆护,你又怎么恰好在牙帐呢?穆护一拍大腿,笑道:起先四处找你找不到。

后来是可敦帐中的香芝姑姑告诉我,你被大可汗囚禁起来。

可把我急的……可敦?辰霜心中起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波澜。

原来,长姐亦一直在关照她。

她扶住穆护瘦弱的肩,郑重道:穆护,阿姐告诉你,下次遇到此种事,先跑吧,别管我。

你若是被抓起来,不是一顿军杖的事。

恐是一条命的事。

少年当时为了保护她,拦住那个饮了情酒的疯癫达干之时,差点被打了个半残,在巫医帐中躺了半月。

如今,怎能让他再因自己以身犯险。

她乃大可汗重囚,既是已将她囚禁,一时半会儿不会要她的命。

可穆护就不一样了。

想要救出她的,若不是玄王那等位高权重之人,穆护这样的无名小卒,怕是要累及他这条无辜性命。

穆护撇了撇嘴,小小少年挺起并不宽厚的胸膛,道:你俩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当年答应了长风哥哥要护好你的,男子汉大丈夫,绝不能食言!他仍是这句话。

辰霜一怔,任由这句话在心中盘桓良久,终是没有再作声。

马车车辙卡过草原上的石块,偶尔会剧烈地震动起来。

晃荡间,辰霜犹如随波逐流,无法抗争。

她感到自身的命运犹如身在旁人的马车,驶向何处,皆不由己所控。

只得认命。

马车在草原上疾驰着。

百无聊赖间,辰霜抬头,想着今日惊险的经历,随口一问道:穆护,你在玄军营中,又怎会认识香芝姑姑呢?可敦常让香芝姑姑给我们这些小兵送吃的送穿的,我们记得她的大恩大德,就像记得草原上的天神恩泽一样。

辰霜点点头。

是她长姐会做的事,长姐当年在宫里,也是如此关照幼年极度落魄不堪的的她。

她又问道:穆护,你在玄军营中多久了?穆护往辰霜坐近了些,浅色的眸色散着晶亮的光,无不自豪地回答道:我这种游民,本就是为了混一口饭吃。

其他各营招兵还要看履历,只有玄军营只凭打斗实力,便可入营为兵。

考核官看我有些身手,便让我入了后备营,干些杂事也好,反正有饭吃。

穆护语气无不自豪,就差雀跃起来。

辰霜思索着问道:你说的那个考核官,可是那个在玄王身边的年轻胡人亲卫?对,就是那个一头褐色卷毛,穿得长得像门神的那个。

辰霜噗嗤一声笑出来,她就此料定,穆护说得应是一向衣着光鲜的葛萨。

葛萨是叱炎身边最为亲近之人,葛萨的意思,就是叱炎的意思了。

传闻常道玄王叱炎喜怒无常,嗜杀成性,却从未有人道过他军纪严明,不拘一格,任人唯贤。

人的美名恶名,通常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很快,她收敛笑意,问出了这一通下来最后的压轴之问:穆护,你来回鹘王庭那么久了,你可知玄王的身世?穆护伸手点了点鼻尖,煞有介事地凑近她,极轻地说道:阿姐,你问我可以,你最好别这么问别人。

他在颈前比了个割喉的姿势,悄声道,询问玄王殿下的身世,在王庭可是大忌。

辰霜只觉心跳漏了半拍,连晃动不已的马车瞬时也似乎安静了下来。

她稳住有些颤抖的音色,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为何是禁忌?你有所不知。

玄王并非大可汗亲生,是他捡来的养子……虽是在四下无人的木箱内,穆护还是压低了声音,如同告密一般,在她耳边轻诉道。

辰霜只闻心跳若擂鼓,她接着问下去:那你可知,玄王殿下是何时被大可汗带回王庭的?据说是大可汗自小养在身边的……但是……穆护明显地迟疑了一下,辰霜忍不住疾声问道:但是什么?穆护摇了摇头,缓声道:我也是道听途说,不知真假。

有人说起过,玄王殿下是五年前才出现在王庭的……并非大可汗一手养大。

阿姐你可别说出去。

上一个这么传的人,已被斩首示众了……自殿下封王之后,牙帐便禁止人议论玄王,违者可是杀无赦的。

穆护还警示了她几句。

可辰霜已然听不清穆护之后说些什么了。

她的脑中只五年前这三个字,像雕刻一般印在了她的心头。

世上怎会有如此多的巧合?恰巧他有一双和那少年何其相似的眼,恰巧他与那少年张弓搭箭的手势一模一样,又恰巧他出现在回鹘王庭的时日,有一定可能,正是那少年坠崖的那年。

同样是五年。

五年前,少年将军战死沙场,身坠悬崖,而他,入回鹘为玄王。

那么多重巧合凑在一块,有没有可能,这本就是同一个人?辰霜一瞬万念,只觉心口裂开了一道缝隙,无尽的情绪从中漏了出来,纷涌而至。

百转千回间,她一刻也等不及了。

她想立即逃出箱子,跳下马车回去王庭,找叱炎问个清楚。

如果,叱炎真的是他,为何要装作不认识她?又为何不回大唐,而是要为掖擎可汗卖命?这一切根本就说不通。

千头万绪,杂糅在一起,有如一团怎么都解不开的乱麻,缠绕在她心怀。

她猛然想要起身,却被箱门磕到了头。

穆护扶住了她,关切道:阿姐,你这是怎么了?现在可不能下车,河漠人的兵看到我们藏在他们郡主的箱子中,怕是会动刀子的。

辰霜敛眸。

穆护说得并非无道理。

在河漠部中人生地不熟,别人的地盘,还是不可冲动,自保为上。

她等了五年了。

她可以等。

她等得起。

她按下汹涌的心跳,沉着声音说道:等到了他们中途休憩的营地,我们便逃回王庭吧。

穆护摸了摸后脑勺,疑惑地问道:阿姐为何突然那么着急想要回王庭?我怕现在回去,万一又被抓……不如还是跟着河漠人待一阵子吧,河漠地带风景优美,可是草原上的明珠呢,阿姐你在中原一定未曾见过……辰霜思绪烦乱,正要再追问穆护有关叱炎身世之事,却感到底下的马车晃当一声停了下来。

未几,几个人搬起了他们所在的木箱,悬空晃悠了半刻,又落到了实地上。

二人侧耳屏息,静静听着外头的响动。

见再无人声,才缓缓顶开了箱盒。

两双眼睛同时向箱外望去。

这是一处白顶的毡房,底部铺着数张的羊皮,再上还有一层绒毛毯子。

挂帘是由上好的绸缎拼接而成,边缘绣以数颗璀璨的珠宝,其上有浅色驼毛捻成的百花纹路,巧夺天工。

暖榻上盖着一整张珍贵的雪狼皮毛。

轻纱制成的柔软帐子从房顶泻下,五彩的风铃系在其间,温柔地随风轻吟。

辰霜在王庭见过的可敦帐,也不过和此处不相上下。

不过她的长姐一改昔日,在回鹘王庭行事低调,不喜奢华。

因为,王庭的可敦帐甚至还比不上这间毡房的用度。

二人爬出了箱子,正要走出门外,却听见几个欢快的女声由远及近,朝这毡房飘来。

无奈之下,二人只得再度回到木箱堆旁,还未来及再躲入箱中,已有人掀开了帐门。

辰霜拉着穆护躬身在一堆竖起叠放的木箱背后,透过箱间的缝隙望着进来的人。

只能看到重重人影簇拥着一个头戴锦帽,身着貂裘的女子入内。

女子的背影娉婷多姿,走动间明丽的紫色裙角翩跹,裙边袖口皆有精细的花卉纹绣,再饰以宝石跳脱,别有一番风情。

辰霜只觉得,这个女子背影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想要看个仔细,听到那女子对周围的侍女说道:可算回来了。

明日我的夫郎就要到了,今晚我可要好好梳洗一番。

其声悦耳,有如脆鸣。

众侍女掩嘴笑道:郡主可还未成亲呢,就叫人家夫郎了?应该是未婚夫郎才对。

咱们郡主可是草原上最美的姑娘,不用打扮也能迷走他的心。

那名被唤成郡主的女子被说得有些脸上泛起了羞红,垂头玩弄着颈间的珠链,露出背后浓密的发辫。

她推搡着围绕她的侍女,不再言语。

辰霜觉得那个背影实在眼熟,正想看得更仔细些,却不慎踩到了支帐的栏杆底角,啪嗒一声露了馅。

穆护无奈地闭上了眼一拍额头,正想要拉着她跑出这间毡房,一条长鞭已朝二人所在的木箱堆甩了过来。

谁在那里偷听?无人再嬉笑,气氛骤然有些凝滞。

僵持之下,辰霜壮着胆子走出了木箱堆,对着那郡主,轻声试探道:帛罗?一旁的侍女抖了抖皮鞭,作势又要挥过来,朝她斥道:大胆!郡主的名讳也是你能叫唤的?中间的紫衣女子转过身来,按住了侍女执鞭的手,面露意外的喜色,笑道:辰霜?你怎么在这里?郡主,她……侍女们对一个陌生人心存警惕,犹疑着劝道。

没事了。

你们都下去吧。

帛罗欢快地屏退了众人,朝辰霜走来,握住她的手,道:当日小神都之后,我都未来及谢你,以为再也见不到恩人了。

没想到,你竟然跑到我河漠来了,真是意外之喜。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面上流露出女儿家的羞涩来,道,你刚才也听到了,我要嫁人啦。

我就要嫁给我喜欢的人了,辰霜你不如留下来喝一杯喜酒?辰霜紧绷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神色缓和下来道:自小神都一别,我也不曾想还能与你再见。

你当时走得可还顺利?那地方七弯十八拐,还好我照你说的路,还真跑出了那鬼地方。

跟你说的一模一样,门口还真有好几匹马。

辰霜亦对她笑道:你能平安回到你阿耶身边就好……帛罗还未等她说完,扑闪着碧色的双眸,神色娇羞地说道:说起来,我的婚事,也和你有些渊源呢。

当夜本想偷一匹马骑回家,竟遇上了我未来夫郎!他戴着面具,高大帅气,直接大方地赠我一匹骏马,让我回家。

她拉起辰霜手,来回轻轻晃着,道:多亏你,让我遇到了我的心上人。

草原儿女直抒胸臆,热情奔放,辰霜被她所感染,拍了拍她的手,由衷地为她高兴,道:早知道你是河漠郡主,我也算半个媒人,自然是要向你讨一杯喜酒喝的。

可惜我有急事在身,必须速速回到王庭。

你可借我两匹马?帛罗扬起头,发间斑斓的宝石珠串随之叮铃作响。

她得意地笑道:两匹马自然是不在话下。

你就是要百匹千匹,我帛罗自当为你奉上。

当日一饭之恩,我铭记在心,来日定当要报答的。

谢过郡主。

辰霜对她一揖道谢。

话不多述,帛罗直接领着辰霜和穆护出了她的毡房,来到了她的马厩。

她小手一挥,豪气道:这一圈都是我的马,你们可任选。

辰霜望着一匹匹鬃毛油光发亮的西域骏马,心下一愣。

传闻河漠地带乃富饶之地,塞上江南,果真名不虚传。

她得遇如此豪爽的小主人,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谢。

辰霜只得再向帛罗作揖以表谢意。

帛罗见她如此,噗嗤笑出了声,道:你们中原人,可真有意思,那么多礼节。

她随之感叹道,人世间的缘分,真是奇妙。

我在那小神都遇见你,也遇见了我夫郎。

你要去王庭,我刚从王庭的鹿茸大会上回来。

我才刚和你重逢,又要分别……鹿茸大会?辰霜停下了往马匹套上辔头的手。

帛罗竟出席了王庭的鹿茸大会?正是鹿茸大会,又让我遇到我的心上人。

原来,阿耶本来要我嫁的人,就是他!亏我还逃婚出来差点在小神都被卖了,早知道,就不费那劲了……辰霜一怔,有些心神不宁地问道:你的心上人,也在鹿茸大会出战吗?帛罗一甩长辫,挺胸抬头,无不骄傲地说道:当然,我的心上人,他戴着面具,骑着烈马,英勇无敌,横扫大唐……辰霜手中的缰绳骤然垂落下来,她缓缓回头,对着巧笑倩兮的女子,颤声问道:等等,你说什么?你的心上人,他在鹿茸大会上也戴着面具?帛罗并未发觉她的异样,仍是朗声应道:是啊。

全场就他一人戴着面具。

虽然他的面具换了,和小神都那时不一样了,但我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闻言,辰霜身形一颤,一颗跳动的心哽到了喉间。

销金窟,小神都,那晚戴着面具的人有很多很多。

但,在鹿茸大会上戴着面具的,就只有那个人。

只会是那个人。

玄王叱炎。

他要娶亲了。

作者有话说:女鹅开始吃醋了~晚上有没有二更,就看你们的了!◉ 38、遥望帛罗还在一旁, 捻着发辫自顾自说着一些话,辰霜沉默着,不曾有一句听了进去。

她的心思倒回到了几个时辰前。

当时的王帐之中, 她像一只快被碾死的蝼蚁一般,被丢到叱炎脚下,听到他对大可汗说道:待他归来,再来审她。

然而,他此行, 竟是来河漠部娶亲。

他要娶别的女子为妻了。

怪不得那夜调笑着说要封她为侧妃。

原来, 正妻之位早已许了别人了。

所以,他才无视她以真心换真容的提议?所以, 他才根本不需要她的一颗真心?她, 一时无法判别,这究竟是他自己的心意, 还是大可汗的命令。

辰霜望着眼前帛罗天真烂漫的笑靥, 雪肤碧眼的容貌, 一时心中如同倒翻了苦浆, 窒涩万分。

他是草原上最英勇的悍将, 亦是大可汗最为得力的义子,要娶的妻子, 不仅是各个部落中最为美丽动人的, 亦是要娘家实力最为强劲的。

河漠部的富庶, 她已看在眼里。

帛罗身为河漠郡主,是河漠王嫡出的小女儿, 有着尊贵的出身和强大的母族。

她若是嫁到王庭, 能为玄王叱炎带来的, 岂止牛羊千头, 部曲万人,更是整个河漠部在她身后,为叱炎撑腰。

这双方的嫁娶,便牢牢维系了两部的联姻,这在草原上极为常见。

如此这一想,无论叱炎心中是否甘愿,已不再重要。

而帛罗,嫁给了她口中所说的心上人,亦是皆大欢喜。

她还有何颜面,再走到叱炎身前,问他身份,要他为她摘下面具。

如若叱炎真的是他,或许他早已在五年前就已选择了草原的生活,不愿再回令他痛苦万分的大唐。

如若叱炎不是他,她便更无立场要求他,为自己一份单薄的感情放弃这一唾手可得的权势。

说到底,她所求之事,所追之人,终究不过是一场幻梦罢了。

辰霜遥望着河漠草原上遍地的成群牛羊。

如此漫长的寒冬,河漠部的牧民生计也未受影响。

反观之王庭,常有流离失所的牧民,几日后便化为路边冻死的骸骨。

此地,覆着皑皑白云的山麓下冒着灼热的地气,高山雪水化成的河流滋润了这一方富庶之地。

这一切,都将会属于玄王叱炎。

因为,他将是河漠王亲选的佳婿半子。

辰霜收回望远的目光,转而看向跟前满心满眼都是心上人的帛罗,她正笑着数着天边的云彩,和地上肥硕的羊群,说道:等我嫁给他,我要把我河漠部的牛羊都给他,我的兵马也都给他。

他就是草原第一大英雄。

她无疑是美的。

珍珠一般的肤色,湖绿色的眼眸,有如旱地一汪最为澄澈清甜的泉水,汩汩流入看客的心田。

有妻如此,他会幸福的吧。

胸口仿佛凝固着一堵墙,随着这个念头,墙体轰然倒塌,支离破碎后销声匿迹。

就当她的少年郎死在了五年前,葬身在了望断崖。

叱炎只是一个和他面貌有几分相似的异族男子,在草原上有自己的生活。

她并无资格再去打扰他。

想到此处,辰霜呼出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对身旁的女子道:帛罗,我想留下看你成亲再走。

最后看一场他们的盛大婚礼,就回大唐去,将尘封的往事深埋心底,从此再也不揭开。

你改主意了?那可太好了!帛罗拍手道,你是我的恩人,晚上阿耶设宴招待中原贵客,我把你引荐给他,他一定会很看重你的。

她要尽地主之谊,辰霜客随主便,自当点头答应。

之后,帛罗将她和穆护各自安排了紧邻着郡主帐的两处毡房,以贵客的礼节招待二人,还送来了几套河漠部传统的赤色层纱胡裙。

细心的帛罗定是发现了她破乱的衣衫,才体贴地让她入乡随俗吧。

真是个好姑娘。

辰霜褪去了身上的胡裙,将雪白绵软的衣料握在手心。

这一身,还是叱炎为她参加鹿茸大会所选的。

明明是数日前所发生之事,却好像已是时过境迁,经年之隔。

毡房内的一角烤着暖炭炭的火盆,她将手中有些烫手的衣衫扔了进去。

火焰很快吞噬了轻柔的棉纱,盆内的火苗一下窜得高了些,又渐熄湮灭了下去。

她望着火中烟气袅袅的衣衫,内心备受煎熬,幽暗的眼底映出了明灭不定的火光。

犹疑再三,她敛下心神,闭上了眼,任由他赠予的衣衫化成灰烬。

此时,帐外传来不小的响动,似是有兵马入营之声。

辰霜迅速换上了一身河漠胡裙,朝外走去。

奇怪的是,穆护的毡帐中并不见人。

辰霜纳闷这小子人生地不熟,能跑去哪儿了?她穿梭在连绵不绝的毡房中找人,最后不自觉来到了河漠部的大门口。

就在此时,高亢的战马嘶鸣声入耳。

她幽幽回头,见到了从大门而来,熟悉的玄甲之师。

训练有素的玄军刚刚踏入河漠部燃着火杖的大门,正在几里外准备安营扎寨。

往日黑压压一片的玄军,今次而来的车马皆盖有绛红的喜布,数位领头的士兵举着喜气的赤色旌旗,迎风招展,少了一贯的肃杀之感,更添一份雄浑的气魄。

为首的男子一身玄衣甲胄,高坐马上,冷峻一如往昔,有着睥睨一切的风度。

夜风呼啸而过,掀起了他系在身后的战袍,猎猎作响,翻涌不息。

而男人在风中岿然不动,屹立如同不死的雕像。

他玄黑色的剪影,背着火光而立,挺拔如松,坚若磐石,融进了苍茫夜色中,就这样深深烙印在了她的心间。

辰霜怔住,看得目不转睛。

许久,似是被风沙吹得两眼发酸,她揉了揉眉骨,听见一旁一同望着玄军的几个侍女小声议论道:瞧瞧那骑马的,就是郡主的未来夫郎吧?真是英俊潇洒呢,咱们郡主真是好福气呀。

可不是嘛,本来说要明日才来,结果今晚就赶到了,真是迫不及待要娶咱们郡主来了。

咱们郡主美得跟天上月亮似的,换谁不得疼着哄着……辰霜垂下眼眸,掠过她们,径自缓步朝走来的玄军而去。

她动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在他成亲前,最后再看他一眼。

只一眼便好。

河漠部的民众热情好客,欢呼着,凑上去,迎着他们尊贵的郡主未来新郎的到来。

人群将玄军团团围住,美丽的胡女们,朝马上的青年将士们扔着编织好的绚丽花束。

怕踩踏到平民,伤及无辜,军队被迫慢下了行进的速度,随着人流缓缓涌动。

并无人注意到,其中有一位身着赤色胡裙的汉人女子,悄然跟在了队尾。

在重重人群和马匹的遮掩下,她举目定定望着最前方那位身姿卓然的玄王殿下。

好像就在一瞬间被收走了所有纷乱的情绪。

辰霜望着他的背影,心若蒲草,坚韧如斯,不可转桓。

浩荡的人群中,在她眼中,仿佛再无其他人。

天地恢恢,只剩下她与他,一个在前,一个在后,隔着纷纷扰扰的欢庆人群,像是远隔万水千山,遥不可及。

他孤高自定,孑然一身,信马由缰,朝前而去。

而她,怀揣着动如脱兔的心跳,存着不可与人道的念头,一步一步走在他的身后,默默无声,跟了一路。

他若走得稍微快些,她也会加紧脚步。

但她始终与他隔着几丈开外的距离,正好够她看清他伟岸的轮廓。

夜风不知何时,吹得轻柔如丝如絮,撩人心弦。

为首的马匹渐渐慢了下来,马上的玄衣男人兀然一勒缰绳,缓缓转过身来。

辰霜心中一惊,后退一步,微曲膝盖,掩在了一名看热闹的大汉身后。

她紧张地低下身躲着,似乎能感到他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正穿过人流,扫过人群,朝她探来。

她不敢直身抬头,她不想被他看到,身子缩得更紧了一些,手心微微擒出了汗。

所幸,半刻之后,玄军又动了起来,照常继续行进着入营。

辰霜不敢再流连,她最后抬眸望了一眼那道身影,默念道:遥祝殿下,此生安乐,百年好合,儿女成双,金玉满堂。

她收回目光,身姿没入迎客的河漠人群散去。

***叱炎坐在马上,心神有着些许的不宁。

他总有感觉,恍惚间,好像看到了那个她,就在此处,就在这纷涌的人群之中,目色静默地遥望着他。

待他似有感应,回身望去,却只见平常的人流,不见他心念的那个踪影。

他兀自轻轻摇头,自嘲般地勾起唇角笑了笑。

才一日不见,竟生出这种幻觉来,他真是甘愿入了她魔障了。

她怎么可能会在河漠呢?她为质子,此刻应是在回鹘王庭,大可汗的监护之下。

他未归之时,她定是安全的,大可汗虽挟持她,但为了战事必不敢动她分毫。

他日夜兼程,用最快的速度排兵布阵,才提前赶到了河漠部。

只想着,待他速速了结这一场恶战,回去又能看见她了。

如此作想,叱炎被风吹得微僵的脸才松弛了下来,心中才安定了几分。

他举头望着茫茫夜色,皎月如华,在心里暗自念道:狡狐,你可要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说:夜深人静不妨说道说道。

中学时期暗恋过一个少年。

有一次想看看他,便在他必经之路守着,可待他走近了,我却掩在了树下,偷偷看他经过,再越走越远。

本章灵感大概就来自这段往事吧~下周还是会每天21:00更。

◉ 39、前夜辰霜依照约定, 来到了帛罗郡主的毡房中。

不成想,帛罗和穆护早就在那里等着她了。

帛罗正捻着珠串编织的发辫,见她回来, 笑着迎上去,拉着她微凉的手,道:辰霜你来啦,阿耶已设了宴,快随我去见他吧。

辰霜点头称是, 跟随着帛罗身后。

她望着一旁穆护, 小声问道:你去哪了?哪里都找不到人。

帐内烛火点得亮如白昼,少年晦暗的神色却显得略有些紧张。

穆护顾左右而言他, 并未直接答她, 而是道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阿姐,我不想留下来参加婚礼了。

我们回王庭吧。

婚礼后再走。

辰霜摇头, 拒绝了他的提议。

少年欲言又止, 静默了半晌, 终是没有再说话。

河漠王今夜开的小宴在一处金碧辉煌的高大毡房内。

其中列席数十, 其上摆满佳肴美酒, 座间宾客大多是中原富商的装束。

自从她长姐宴海公主和亲嫁入回鹘,率先开启建立边境榷场之风, 与草原诸部互市, 打开了贸易之门。

由此, 大唐的丝绢、茶叶、瓷器和草药等流入回鹘、祁郸等西北各地,甚至远至更西边的坦罗斯。

而西域的汗血宝马, 动物皮毛等也由此通路进入大唐。

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便是绢马贸易。

大唐最为精锐的骑兵, 倚赖回鹘所供应的神驹骠骑为战马, 征战四方。

开了榷市之后,中原商人遍布回鹘各地,河漠部物资丰饶,向来是商家必争之地。

河漠王对中原有所渊源,宴请这些纵横四海的富商,亦不足为奇。

辰霜正想着,便看到主座上茂发虬髯,身姿高大的河漠王拔野古起身,笑眯眯对来人道:帛罗来了?帛罗蹦跳着跑到她阿耶的怀中,絮絮叨叨指着辰霜说了些什么。

河漠王听后笑颜渐开,对辰霜二人点头示意。

辰霜回礼后落座,望着眼前身姿笔挺的河漠之主,可以想象他年轻时纵横四野的英姿。

他已近知天命之年,素来对小女儿极其宠爱,对她请来的座上之宾亦是关怀有加。

酒侍上前,为辰霜穆护二人倒了酒,随后摆上今日新鲜宰杀的牛肉羊肉送到他们面前。

穆护面对丰盛的席面,本是兴致勃勃地用小刀割起了羊肉,要往口中送之时,却停了下来。

他叹了一句道:阿姐,你为何非要留下来看婚礼……早点回去不好吗?这婚礼……哎……辰霜也没听清他后来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

她心事沉重,终是垂头不语,无甚胃口,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倒下的一大碗酒。

清澈的酒水在碗口间回晃着,映出她美丽而又苍白的面容。

与中原人不同,河漠人豪爽待客,宴饮是直接一碗一碗喝酒的,并未安排下惯常用的酒杯。

俄而,辰霜不曾犹豫,径直拿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烈酒汩汩入口,滴滴烧喉,满胸满腔的苦涩在她心间漫散看去。

好辣的酒。

辣到最后成了苦,连一丝回甘都没有。

咳咳……她不习惯西域烈酒,只喝了一口被呛到了。

穆护停下进食的手,为她顺了顺气,道:阿姐你可慢点喝,河漠人的酒,可是草原上出了名的烈,会上头的。

他夺过辰霜手中的酒碗,放在一旁收好,不停地劝说道。

辰霜置若罔闻,示意酒侍继续倒酒。

留在回鹘的心念,支撑她不远万里而来的希望都消弭了,她就算一醉方休,又能如何?为何她就不能如此放纵一回吗?穆护抓了抓头,不明白他的阿姐怎么一天内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他无奈,只得说些话来引开她注意力,将酒碗从她手中拿走。

他唉声叹气道:明日就是河漠郡主的婚礼了,到时一定很漂亮,只可惜……阿姐既然想留下来看,我便留下了陪着你看。

但我想着,阿姐的婚礼,将来会是什么样子的呢?阿姐,你想过吗?辰霜那着酒碗的手一颤,停在那里。

半晌后,才再度将碗中的烈酒饮了个干净。

她轻轻拭去淌在唇边一滴残留的酒水,幽声道:我其实也算嫁过人了。

穆护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地追问道:可是,和长风哥哥吗?辰霜垂下眸光,颔首默认。

穆护虽是好奇,便识趣地不再问下去了。

辰霜没有再说话,又拿起酒碗饮了一口。

烈酒烧灼着她的肺腑,浓郁的酒香飘浮在侧,好似氤氲的雾气,将她带回了五年前的郦州。

那一晚,叛军攻城前夜,她的少年为了带兵入城死守郦州,又不被人发觉。

他乔装化成迎亲的新郎,骑马在前,她为新娘,坐于喜轿之中。

一行人就此躲过了追查,顺利入了郦州城。

她犹然记得,那时守城的将士怀疑这迎亲队伍阵仗过大,盘问之时,那少年跃然下马,身姿高彻,对着守城的将士言语道:小生头一次娶亲,终于娶到了日思夜想的娘子,总不能委屈了她,自然阵仗要齐全。

各位大哥行行好,不要吓到我娘子……端坐在轿中盖着喜帕的她,头一回红了脸。

守卫哄笑着放行。

当夜,恰逢郦州人信奉的九天玄女娘娘之诞辰,随行的媒婆对二人笑道:今日娘娘诞辰,所有新人都要拜她的,祈求她保佑,一生一世,长长久久。

少年命人落了喜轿,亲手将她从中迎出。

他本就身量极高,站在喜轿前,微微俯下身,朝她伸出手去。

透过喜帕,她垂目见一双修长的手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她不由自主任他握紧了手,牵着出了轿门。

长街之上,张灯结彩,人流纷纷。

尽头处的高台立着巍峨秀丽的九天玄女像,仙身绾九龙飞凤高髻,着金缕绛绡衣,法相庄严,静观信众。

少年步履沉稳,内心笃定,一刻都并没有松手,牵着她走过层层长阶,穿过汹涌人潮。

走马观花间,他慢慢停下了脚步,呵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可以吗?他说话的声音极其轻柔,都快要被这片的喧嚣人声盖住。

她片刻才意识到,他在问是否可以帮她摘掉喜帕。

她随即点了点头,雪腮漫开了两片红云。

随着头顶的喜帕渐渐滑落下来,她的心跳也莫名地躁动万分。

待眼前的红色全然散去,她缓缓抬眸,对上那对灼灼双目。

灯火阑珊处,她的少年郎容色无双,墨发束冠,一身喜袍如烈焰燃烧,赤色丝绦随风缠绕又飘扬。

只一眼,一念足以定终生。

本是在做戏入城,二人却好似真的成了亲一般。

明明是一段戏中风月,令她沉吟至今。

自此之后的岁岁年年,她都记着一朝风花雪月,刻骨铭心。

郦州城的那条长街,神灯数千,星河璀璨。

她与她的少年郎,身着喜服,拾阶而上。

一双人,仿佛已经就此走过了一生一世。

记忆中的少年身影消散而去,满腔苦涩又翻涌上来,侵蚀了她的回忆。

许是酒气熏浊,只觉眼前薄雾弥漫。

辰霜被熏得清醒了几分,微眯着眼,见碗中酒水又空了,正要命人继续添酒。

宴席之中,主座的河漠王和帛罗朝她走来,对她敬酒道:远道而来的中原贵客,听说小女当日是由你所救。

你救了我最爱的小女儿,河漠的郡主,你就是我们河漠的大恩人。

我们向来是有恩必报。

辰霜回道:河漠王不必介怀。

举手之劳,我救她之时,并不知她是河漠郡主。

哪怕她只是普通女子,我也会出手相救。

河漠王点头,越发觉得这中原女子说话熨帖,不居功自傲,不卑不亢。

他笑道:小女自小被我惯坏,骄纵不堪。

我看贵客是中原人士,沉稳得当,气度不凡。

他日,她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贵客海量,莫与她计较。

河漠王说话间,分明已有了几分醉意。

辰霜有些诧异他会如此说。

帛罗是主,她为客,她又怎会和主人计较。

但也并未放在心上,只当他言辞之中尽是一个慈祥老父对子女的疼爱之情。

辰霜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阿耶,远在长安,自她出生之后便未见过几次,亦从未得到过如此的父爱疼惜。

近年来唯一的交集,便是那道她不曾亲眼目睹的圣旨。

她的父皇,要她和亲。

人伦亲情,她向来无缘。

她本是坦然接受这样的命运,却在此刻真实目睹别人家的父女之情后,不免心中酸涩。

河漠王将手中一大碗酒大口饮尽,再翻手将酒碗倒置,示意滴酒不剩。

辰霜也毫不示弱,亦直接将整碗酒一口喝完,一把将空碗递到跟前。

河漠王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帛罗,你交的这个朋友真是海量。

奇女子!河漠王幽幽看着小女儿,眼中涌动着不明的情绪,轻声道,你跟着她,我放心些。

帛罗没听清,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河漠王叹了一口气,突然就此坐在了辰霜席上。

辰霜一惊,不知所措地看向帛罗。

阿耶……你坐在别人的位置上了……帛罗想要将她的阿耶提起来,却怎么也提不动。

河漠王可是醉了?辰霜向帛罗望去。

帛罗疑惑,努了努嘴念叨了一句:不会吧,我阿耶一向酒量和酒品都极好的。

此时,河漠王对着辰霜比了一个坐下的手势,辰霜不敢不从,与他并肩坐在一处。

你叫辰霜是吧。

望着她听话地颔首,河漠王接着道,为人阿耶的,最怕的就是有朝一日护不住自己的子女。

帛罗是我最小的女儿,不比旁人好相与。

如若有一天,我不幸护不住她了,还请你将她带到中原去,逃得越远越好。

阿耶,你在说什么呢?一旁的帛罗听了,显然不高兴了,跺着小脚想再把醉酒的河漠王扶起来。

河漠王无视了跳脚的小女儿,径自继续对辰霜道:素闻中原富饶无边,我心向往之,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得见。

辰霜顿时觉得这话有些莫名其妙,还是客套道:河漠王万寿无疆,一定可以亲往亲睹的。

借你吉言。

河漠王摆摆手,满是褶皱的脸笑得有些苍凉,他从怀中掏出一串红玉珠串,递到辰霜眼前,道:中原的贵客,可是答应我了,今后要好好照顾我的帛罗?我知中原‘投桃报李’的礼节,这串宝珠算是我的谢礼。

辰霜未接过,而是看向帛罗。

待帛罗点头后,她才从河漠王手中接过珠串,拜谢道:河漠王所托,自当一言九鼎,百死不辞。

好一个‘一言九鼎,百死不辞’。

哈哈哈哈……河漠王见她接受,便大笑着起身离去,留下不知所措的众人面面相觑。

辰霜心中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微妙地觉察出,河漠王并未酒醉,说的也不是醉话,而是真心实意地要将小女儿帛罗托付给了她。

可帛罗不是要嫁给玄王叱炎了吗?草原上的明珠要嫁给最勇猛的悍将,河漠王还有何可不放心的?个中深意,她百思不得其解。

当时只道是自己也饮得有些多了,会错了他的意。

直到散席之后,她与帛罗一道醒酒吹风,看到了河漠王备下的嫁妆,她才恍然大悟。

河漠王宴上装醉对她所说的,句句性命攸关。

因为,他所行之事,凶险万分。

作者有话说:咳咳,这章阿炎虽然没有出现,但是他的前身出现了!也不知道写到最后的时候哪个分-身人气更高?◉ 40、嫁妆雪夜初晴, 天间有层云掩掩,月色不甚明晰。

穆护偷偷告诉帛罗,他的阿姐在宴上独自一人狂饮。

帛罗面露忧色, 决意带辰霜出来透透气。

草原上的夜空浩荡,万籁俱寂,偶有寒蛩不住鸣。

月光在毡房的廊柱间投下晦色的阴影,散在漫步的二人身上,勾了一层朦胧的银边。

早春的风仍有些寒意, 吹得酒后的辰霜头脑有些发胀。

静默中, 帛罗有些愧疚,边走边道:我的阿耶是否吓到你了辰霜?他今夜有些奇怪, 平日里不是这一个样子的。

你莫怪。

辰霜摇了摇头, 轻声道:无妨的,草原人豪气万丈, 我心悦诚服。

我羡慕你有那么好的阿耶, 时时刻刻都想护着你。

此语出自她的真心。

她自认一生也不曾羡慕过别的什么。

因为, 她自小便知道, 想要什么东西, 就得自己去争取,由是, 就从未生过什么羡慕之情。

只不过, 时常求而不得, 偶有遗憾罢了。

她不想做公主,就抓住机遇, 趁叛乱逃出了宫;她想出人头地, 就步步为营, 在全是男人的军营打下自己的天地;她想要自由, 便头也不回逃离了军队逃过了和亲的圣旨,西进入了回鹘王庭。

唯独旁人生而有之的亲缘情缘,她如何努力,皆是强求不来的。

她衷心羡慕帛罗,有疼爱她将她放在心尖的阿耶,还即将要嫁给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男子。

不像她,所求皆是虚空,犹如水中捞月,徒劳无功。

辰霜望着草原夜空中星星点点的寒芒,既是释然又是自嘲地笑了笑。

身着明艳紫裙的少女一步三跳地走到她身边,无不自豪地告诉她:我带你看看我的嫁妆吧。

可多可好看了。

草原儿女跟中原人确实不同。

在他们眼里,哪有什么露富这种说法呢。

有什么便大方地展示出来,不会藏着掖着。

辰霜被帛罗爽朗的笑声所打动。

二人就像偷偷溜进后厨的仓鼠,置身于空地上停着的数百辆陪嫁马车之中。

这些大小不一的马车上,装载的尽是粮食万石,丝绢千匹,珠宝百匣,更不提数以千万计的牲口和奴隶,都是她河漠郡主一人的陪嫁。

辰霜随手抚过一匹绢布的料子,冰凉滑腻,是草原上能与大唐易来的最好的丝种了。

其中数匹名贵的云缎柔软如丝,色泽明艳,最适宜女儿家做成贴身衣服了。

她当年在皇宫身为公主,穿不上当季最上乘的云锦缎子,也不过是穿这些普通的云缎裁成的衣衫,也从未觉得委屈。

她本是不在意这些,却想到这是河漠王悉心为女儿备下的陪嫁,才不由多看了一眼。

满车满地,皆是一个阿耶嫁女儿的心意。

她只轻轻一触,就收回了手。

辰霜,你来看,这是我们河漠特有的愈伤草药,刀剑枪伤,涂了它,伤口便能好得快些。

帛罗从一驾马车的瓶瓶罐罐中,拿出其中一瓶来,道,我的夫郎,未来是要在草原上征战四方的。

我备下这些草药,肯定用得上。

辰霜接过那瓶草药不语。

脑海中不禁想起叱炎上身伏着的数道狰狞伤疤。

她在军中见多了杀伐,可当时亲眼看到,亦是觉得可怖且烧心。

那时,她气他,恼他食言,不肯摘下面具,所以走得很急,离开帐子前也不曾回头看看,他胸口那道箭伤毒消了没,口子愈合没。

现下,他就要做别人的夫郎了,是再也没机会看了。

要是那箭伤愈合了便好,她所欠他的旧伤已去,旧人不再,也算是功成身退。

她的心间空荡荡,像是被活生生地剜去了一块血肉。

原来,了去深藏五年的执念,竟是如此这般的心情。

帛罗还在马车之中游走着,像个阵前阅兵的女将军,昂首挺胸地检阅着即将随她征战夫家的军队。

辰霜在旁静静望着欢欣鼓舞的她,心中既是欣慰又是苦涩。

酒意渐渐泛了上来,她顿觉视线模糊了起来,脚步趔趄,不慎一下子坐在了满是绸缎布匹的马车上。

咣当一声,极其清脆的声音响起。

辰霜感到股部像是碰到了什么坚硬无比的东西。

她的酒气醒了三分,转身回头一望。

只是普普通通几匹绸缎,按理说应是细软无比,怎么坐上去就那么硬呢?辰霜头脑昏沉中,忽然心念一动。

她伸手向层层绸缎的中间探去。

指尖骤然碰到了尖利之物,一股寒凉在指腹间溢开。

辰霜一惊,直接将数匹马车上的绸缎全然摊开。

几把陌刀铿锵有声地露了出来,银光闪闪,躺在华贵艳丽的丝绸之上,映入了她深黑的眼底。

失措了片刻,她没有犹豫,径自继续扒开身边其余马车上的绸缎和布匹。

乒里乓啷……另外数把夹杂在柔软绸缎布料中的陌刀失去了藏身之所,掉落在地。

辰霜瞳孔大震。

她唤来了不远处仍在观赏器物的帛罗,极力克制着声音中的惧色,定了定神后对她问道:这些刀具,可也是你的嫁妆之一?帛罗俏丽的面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她掰着手指细数后,回道:陪嫁单子上,似乎没有这些。

陌刀是利器,怎会和绸缎放在一起呢?辰霜的心骤然沉了下去,继续追问道:我们中原人嫁娶的习俗里,会在棉被床褥上藏一些红枣花生桂圆等物,有‘早生贵子’之意。

你们河漠部,在绸缎里藏尖刀,可也是有什么习俗说法?帛罗摇摇头,肯定地说道:嬷嬷也从未给我讲过这些习俗。

应是没有的。

辰霜的整颗心变得冰凉如水,她缓缓拿起其中一柄刀,端详了起来。

这陌刀,和普通的刀完全不同。

草原上的陌刀,刀尖锐利,削铁如泥,刀身颀长,是专门用来对付马上骑兵的。

骑兵所领的战马,即便马身上有铁甲包裹,马腿为了灵活应激,不会披甲。

眼前这些特制的陌刀,就是专门用来砍向毫无防护的马腿,削弱骑兵的战力。

马失前蹄,骑兵失马,犹如战士手中无刀,将军手中无兵,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辰霜在陇右军中见过俘虏的回鹘骑兵用过陌刀,也见过叱炎身上那把,都是如此形状,她绝对不会错认。

帛罗的嫁妆是她的阿耶河漠王拔野古备下的,这些藏在其中的武器,也自是他默许的。

那么,河漠部究竟要对付谁呢?谁的骑兵,强大到不能光明正大地单挑,而要借嫁妆的由头暗藏这些阴诡战术呢?不言而喻。

旷野的风低啸而过,柔韧的草丛被吹弯了身。

辰霜的酒意已醒了大半,此刻头脑清晰得有如白纸上的黑墨。

她将陌刀重新塞回了绸缎当中,将缎料捋平,一如从未打开看过。

再回身向其他装卸在车的嫁妆箱子走去。

阴诡之计应是并不止于袖中藏刀。

果然,马车队列最后,好几车的酒坛吸引了她的注意。

辰霜打开了其中一坛酒的绢布盖一探,酒香扑鼻。

她沉声对帛罗道:你陪嫁的那些牛羊呢?牵一头过来。

帛罗见她神色愈发凝重,心知不妙,便照做去寻了一头羊过来。

辰霜将酒坛中的酒倒出来掬在手心,硬是喂了那头羊好几口。

二人屏息静观,那头羊饮酒后,只消片刻便倒了下去不动了,昏睡一般起了鼾鸣。

一试便知。

这酒中撒了蒙汗药了,小小几口能让一头如此肥壮的养半刻睡去,剂量绝对是不小。

帛罗一吓,趔趄着起身,气得取下腰上的皮鞭,狠狠地甩在地上道:这是明天婚宴上的酒,是谁那么大胆敢在我的陪嫁里动手脚。

我这就要告诉我阿耶去!辰霜一把拽住了冲动的郡主。

她面沉如水,对帛罗道:你的嫁妆是谁置办,谁就是主谋。

帛罗重重一怔,随后整个人跌坐在草地上,死死咬着唇,盯着她一字一字道:不会的。

这没有道理的。

我阿耶最疼我了,不会这么对我的。

方才还骄纵跋扈的郡主如今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神情错愕,碧色的眸子在寒夜中如蛇麟张开,燃起了幽火。

辰霜心中感慨万千,片刻前她还羡慕不及之人,只不过翻手间,竟要面对如此残酷之争。

明日厮杀之中,疼爱她的阿耶和她心仪已久的夫郎,她要选哪一边?若是易地而处,她自己又会如何抉择呢?辰霜望着眼角湿红的少女,心如硬铁。

无人再护她,她必须即刻坚定强大起来。

她冷声对帛罗道:草原上,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当日,她被囚牙帐,被绑到叱炎面前。

哪怕尽力哭得梨花带雨,以纤弱之姿求他垂怜。

那个位高权重的男人看她一眼了吗?没有。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帐子,将她丢弃在王帐。

女人的眼泪,在不合时宜的人面前,毫无用处。

即便如此,她仍想救他,毫不犹豫,没有缘由。

只是为了那双何其相似的眼。

帛罗的泪珠仍是啪嗒啪嗒往下掉,宝珠一般掉落在草地上,没了踪影。

辰霜背过身去,遥望长安的方向,声音幽幽有如旷野的风声:你是河漠部的郡主,你的眼泪可以自己流,但是绝不能给旁人看的。

若不然,旁人自可从此轻你贱你,令你的身份蒙羞。

闻言,帛罗一愣,终于一把用袖口擦去了面颊上四溢的泪水,紧紧抿唇,看着她,不做声。

看她冷静下来,辰霜直言道:我且问你几个问题,你不要着急回答。

想好,确定了再答我。

第一,明日为你送嫁的河漠兵,有多少?你可知晓?帛罗回道:应是有五千人。

第二,他们怎么运送这些嫁妆?明日会将嫁妆送入玄军驻扎在外面的营中。

那么,这就是冲着玄王叱炎来的。

辰霜想起今日在营门口看到玄军前来迎亲的骑兵和步兵。

叱炎麾下的十八铁骑营只来了两营,粗略估计,满打满算总共才不过两千人。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届时叱炎在河漠部内堂与帛罗成亲之际,就是他在外的兵马惨遭屠戮之时。

主帅不在营,趁着军心松懈,一举歼灭,有如瓮中捉鳖。

这些兵士本就是来迎亲的,并未有战力战心,河漠部就是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等叱炎归营,已无兵可用,自当缴械投降。

届时,河漠王可会留他性命?她无从知晓。

她满溢的思绪抑制了她的逻辑推理,她的判断因惧怕而受阻。

此时,只觉脑中一个又一个复杂的谜团,千丝万缕,一条条绕成了死结,亟待她捋清。

第三,辰霜深吸一口气,音色寒彻,不着情绪,再道,无论你阿耶是何动机,这些东西,都是用来对付你未来夫郎的。

他现在有危险,你可要救他?帛罗无措间,面对辰霜,没由来地信任万分,抿唇点了点头。

辰霜眸光凛如锋刃,色正芒寒,道:你若想要救他,接下来得全全听我的。

作者有话说:低谷的最后一章,下一章开始高潮+名场面如果今天有可能的话,也许会双更,但不保证哈哈◉ 41、取栗河漠部最尊贵的小郡主要出嫁了。

送亲的婚礼开在了部落里最为宽敞的一处双层毡房。

若是长安的人来了, 看到这处,也该啧啧惊叹,称作是塞上宫殿也不为过。

喜灯高悬, 赤缎结彩。

八根承重巨木,支起了庞大的彩绘毡房顶,巨木上以古老的工艺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部落图腾,威仪万分,迎客来朝。

让人不由联想起长安皇城的宫殿里, 那也是盘着游龙戏凤的金柱。

只不过, 有一年受天雷击中,梁柱倾塌过一次, 压死了几个在殿内侍奉的宦官, 后来重塑后,补漆的工匠便再也画不出如此对称的龙凤双鸾了。

辰霜收回遐思, 朝外头望去。

河漠部的婚礼, 周边各依附的小部落也有首领贵族前来应邀列席。

各部队的人马在入营前被收缴了兵械, 自营门鱼贯而入, 盛装出席, 前往婚礼毡房。

她跨入毡房大门前,逆着人流, 先巡视了一圈外头的兵阵。

帐前开阔的空地上, 部落勇士, 整整三列,手执陌刀, 依次排开, 将毡房团团围住。

铜墙铁壁一般, 怕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数十个篝火堆, 架在门前,熊熊燃着火焰。

每一处火上,都烤着一整只羔羊。

烤羊虽散着肉香,但死状惨烈,许是宰杀时猝不及防,死不瞑目,有如献祭。

隔着篝火望去,这白色的婚礼毡房,有如浸映在一片刀山火海之中。

而她将行之事,就是要在这火中取栗。

辰霜步入席间。

地上铺着数条厚重的毡毯,每一条上面都镶绣着百花之卉,牡丹雍容,芍药绚烂,芙蓉清丽,菊花高洁……都是中原多年以前时兴的图样。

如此精工妙作,哪怕是草原上最厉害的绣娘依照着图样,也得绣上半辈子。

这场婚事,为人父母的,应是从小女儿出生的那一刻,便开始筹备了。

辰霜扫了一圈,见数十个玄军将士被安排在对面的席上。

她一个都不认得,其中并无叱炎亲卫。

她垂眸落座。

酒侍开始上酒。

婚宴上,她听到坐在旁的几个贵族青年小声抱怨道:河漠王真是小气,大婚大宴的,上的酒那么差劲。

可不是嘛,呸呸,这酒真淡。

一点没有草原大部的派头。

辰霜拿起了酒杯,浅浅抿了一口。

跟在她身后的穆护按住了她的酒杯,道:今日阿姐还是少喝点……辰霜看了他一眼,目光冷冽,少年一愣,摸摸头接着道,阿姐别醉了,多看看新郎新娘。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新娘子……辰霜目中并无喜怒哀乐,只是淡淡道:可你昨日,明明想劝我回王庭的,说不想参加婚礼的。

怎么今日,还是跟着我来了?穆护避开她的目光,垂头低声道:我总要护着阿姐的……好好的婚礼,你为何要护着我呢,穆护?辰霜音调平稳并无厉色,却是让眼前的少年受了一惊,转而沉默良久。

辰霜寒眸凛冽,直视他道:我本来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你身上。

我以为你来牙帐救我,不过是为报一场旧日恩德。

直到……她突然一抓穆护的衣襟,将他拽了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在他的身上,再度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幽香。

过了一日,已是极浅极淡,但她一闻便认了出来。

长安宫中才有的香薰。

前日与你共处一箱,马车颠簸一路来了河漠,我闻到了一股香气。

此香与众不同,我便得了些许印象。

当时我只道是帛罗衣物中的熏香。

可待我和帛罗在一道,却从未在她身上闻到过。

而我,从不熏香,那么这香气便是从你身上而来的。

不如你告诉我,你来牙帐救我之前,去了何处,领了何命,才能如此恰好出现,救我出来?辰霜语罢,望着少年紧紧攥着的双手,心中轻叹。

穆护终是抬了头,目中如有微光闪烁,低声道:什么都瞒不过阿姐……辰霜微僵的面容终有些松动,她拍了拍少年的手,道:你行伍出身,身上如何能有这上等的中原香。

回鹘王庭之中,用此香的只有一人。

那便是中原来的可敦了。

阿姐从未怪你。

阿姐只想知道,你去了可敦帐中,可敦让你做了什么?循循善诱,步步紧逼,为了他的答案。

他的答案,是至关重要的一块拼图,将河漠整块宏图支离破碎的真相拼凑完整。

阿姐……穆护咬着牙,目光炯炯道,自从知道你被大可汗抓走了,我没有办法,想着可敦一向庇护王庭的汉人,就去求她。

可敦答应帮我救出你,但是要我顺路送一封信……送信?可是送给河漠王?辰霜虽已猜到七八分,但仍是心下一惊,追问道,你昨夜不见人,可是去了河漠王帐?穆护点头,承认得很快。

辰霜沉声道:你可知信上内容?这下,穆护犹豫了。

河漠王喜中原文化,必认得汉字。

可敦给他写的信,为掩人耳目,信上用的定是汉文,是也不是?你会说汉语,定也认得汉字。

别想什么借口了,快快告诉我罢!辰霜急得抓着他的小臂,压低音调道:这婚礼全场,几百人的性命,就在你一句话了。

你若不肯说,从今以后,就别叫我阿姐!信上说……穆护咬紧牙关,粗眉皱起,终是低声道出:玄王带兵乔装前来,要借婚礼屠杀河漠部!闻言,辰霜手中紧握的酒杯滑落,身形往后一晃,整个瘫倒在地席上。

溢出的酒水溅在她腕上,透湿衣袖,寒凉一片。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河漠王昨夜宴请之上的失态,女儿嫁妆马车上的图穷匕见,还有今日婚宴之上,河漠军整装待发的阵仗。

竟只是防卫罢了。

河漠王并不是挑起争斗的那一方。

进攻者,恰恰是前来娶亲的玄王叱炎。

信上之事,可敦无法欺骗,无法故弄玄虚,因为河漠王在自己的地盘,一查便知。

他昨日定是探得了玄军营中动向,才设下了如此滔天陷阱,只待玄王入瓮。

两部相争,死伤无数,最后得利的,自是那渔翁。

与回鹘遥遥相望的大唐,就是那个渔翁。

无怪乎,她的长姐,回鹘的可敦,大唐的和亲公主,才会布下此局,提前泄露消息给河漠王,坐山观虎斗。

辰霜茫茫然坐回席间,气息十分不畅,额头已渗出豆大的汗珠来。

几日来她郁结于心之事,终于有了解答。

她明明是玄营的人,从不涉及牙帐之事。

即便她真为陇右军细作,也该押在玄营。

为何,是大可汗硬要将她一力扣在了牙帐?那日在王帐,叱炎也并未反驳,只回了大可汗一句:此女囚狡猾多辩,还请父汗看守。

待我出征归来,再来提她,必定重审给父汗一个交代。

她恨他狠心不相救,只听进去了重审二字。

可此句的重点明明是请父汗看守和出征归来,再来提她这二句。

叱炎不是不想救她,而是迫不得已。

他此次出征河漠,非比肃州之行那样简单。

他若真成了帛罗郡主的夫郎,河漠王的半子,势力膨胀至斯,两部大权在握。

卧榻之侧,大可汗怎能心安?更何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身为王上,无论是中原的皇帝,还是草原的可汗,所不能忍的,无非是功高震主。

若是玄王一朝吞并河漠部,自立为王,割据一方,那么掖擎可汗的算盘便落空了。

那么,便有了她这个被扣押在牙帐的质子。

连大可汗都能看出叱炎对她的在意,才选了她为人质。

为何她自己,就看不出来,还错怪他至此?他的心意,已是豁然开朗。

但辰霜只觉胸腔闷得发慌,像是被勒住了,一口气呼不上来,滞在了心口。

一时间,往日所忽略的许多细节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

那一夜,她与叱炎同榻而卧之时,他神色温柔,指尖挑动她的发丝,不经意地说过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语。

肃州之行,本王一举夺城,可是好事?你若是大可汗,你可高兴?当时说者有意,听者无心,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大有深意。

他当时未言明,只是经由反问让她猜了出来。

分明是借由她的口来告之于她,他身为玄王自己所不能直言之事:大可汗疑心深重。

因此,叱炎他有所为与有所不为,皆是身不由己。

他或许早就料到了今日之局,才如此提前示意她。

而她,竟曲解于他,埋怨于他,错怪于他,明明一同到了河漠部,也不肯与他相见。

如若今日不测,那么,前一晚的遥望,恐是此生最后一面啊。

或许,连一面都算不上,因为她只能望见他人群中孤绝的背影。

而后,他转身,她避开,就此错过。

辰霜的心绪如翻江倒海一般久久不能平息,蜷握的双手也开始颤抖,微红的眼眶灼到发烫。

不知何时,毡房已坐满了宾客,主座上河漠部诸王也已就位。

尤其是座前的河漠部大巫,最为吸人睛目。

他一身彩色禽羽,身上挂着数不尽的狼牙兽骨,沉甸甸地串在脖颈,面上涂着赤色的印记,据说是牛血染成的巫祝经文。

随着他唱出狼嚎一般的一声吼叫:啊呜——席间方才还纷纷交谈的宾客随即安静下来。

懂习俗的都知晓,婚礼就要开场。

请新郎新娘入场——宾客纷纷回身,侧目,向毡房门外望去。

辰霜亦缓缓回眸,屏住了呼吸。

纷繁的镶绣毡毯之上,先是一双赤色的鹿皮锦靴踩在上面,其后,是一双玄黑色镶金边的革靴。

年轻貌美的河漠郡主身着一袭赤金色的喜服,颈间带着硕大宝石串成的项链,细小的手腕间叠戴满了纯金的精雕手镯,走动间叮铃作响。

她神色持重,眼神如黑玉一般晶莹照人,珍珠般娇小玉润的面上甚至有几分沉沉的威严,让平日里亲近她的人,也有些认不出来了。

人群中起了轻微的呼声,部落的青年男子或扼腕,或艳羡。

在她的身后,走来一名身材极其高大的赤衣男子。

他头戴禽羽毡帽,宽肩窄腰,和郡主穿着一色的喜服,蹀躞带上垂着荷包香囊和解结锥等物,无一是兵器。

他步履沉定,经过席间之时,宾客们纷纷抽了一口凉气。

此人威仪,远甚郡主,哪怕一身喜服,周身仍有杀气盘桓,拒人千里。

众人不经心间虚浮,即便身为新郎,他也是那个人在草原上杀人不眨眼,令亲者快仇者恨的回鹘玄王。

隔着人群,辰霜惊异地发现,叱炎他换了一副面具。

今日他戴在面上的是一副青铜面具,不是往常的玄铁面具。

他应是没有看到她,掠过了簇拥的重重人群,擦肩而过,朝大巫所在的高台前走去。

辰霜望着他离去,心下犹疑间,座上的大巫已开始颂祷经文。

大巫举着一柄缠着颜色各异的彩条的长棍,跳起了舞蹈,边跳边唱道:天神佑我河漠——大巫颤抖着双手,举着彩条棍往两位新人拂过,嘴中念念有词。

他以净水冲刷双手后,十指浸没在一盆新鲜牛血中。

抬手一挥,酱红色的血滴溅落。

他用沾了牛血的指腹点在了新娘的雪面和新郎的面具上,画着繁复而又妖冶的图腾。

经过漫长的祷告,他最后长嚎一声,高声道:天神在上,请新郎新娘大拜,礼成。

语罢,辰霜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

只见河漠王已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掩在帘幕下的数把箭弩已露出了一个头,毡房角落之中几个暗藏的勇士同时俯身,朝厚厚的毡毯下摸索出刀尖一角。

这是要摔杯为号,是进攻的号角。

再往后一看,本是敞开的毡房大门正缓缓闭阖,将强烈的光照和日头关在门外。

骤然间,晦色涌入,昏暗如夜。

辰霜心中一动,就是此刻。

她挺身,从巍巍人群中走出,快步朝新人走去,高声喝道:不能拜!作者有话说:激动人心~女鹅加油,把老公抢回来!双更有人夸我没?没有我一会儿再来看看◉ 42、抢亲在座的宾客们本是在观礼, 急着看新人拜完天神,再送入毡帐一度春宵。

此时严肃的仪式却被一清脆女声被打断了,众人纷纷闻声回头, 延颈而望。

只见一道赤影闪过。

人群中,走出一个身着红裙的中原女子。

她覆手在背,挺胸而立,像是一枝迎风招摇的花茎。

一袭长袖及地胡裙将她身段裹得紧实,却难掩其冰肌玉骨, 矜傲之姿。

女子款款走到台前, 面上毫无惧色,白皙剔透的脸上甚至还凝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自傲且从容。

众人对着眼前天人一般女子眼睛都看直了, 片刻后才起了嘘声一片, 开始指着她窃窃私语。

高座上的河漠王脸色阴沉了下去,手中举着的杯子迟迟未摔下。

辰霜余光瞥见, 幕后只等一声令下的河漠勇士们停下了举刀和瞄准的手。

为何不能拜?河漠王望着眼前的中原女子, 眼神复杂。

辰霜微微扬头, 声如珠玉敲冰, 朗朗道:因为, 我与这位玄王殿下已有婚约在身。

天神在上,他不得另娶他人。

主座上之人未yihya动, 底下的宾客纷纷哗然, 有好事者直接高声质问道:堂堂回鹘玄王殿下怎会和你这个中原女子有婚约?就是就是, 她八成是胡说八道的吧。

高台上的一对新人瞬时停下来叩拜天神的动作,站起身来。

新娘子径自转过身, 神色平静, 唯有一双绿眸, 似有灼灼深意, 直视着堂前造势的女子。

只有新郎仍是背身而立,纹丝不动,不发一言。

骚动之后,座上的河漠王淡淡开口道:可有凭证在身?辰霜直言道:有的。

她顿了顿,在一片寂静中,缓缓道出,我知,玄王殿下胸前有三道伤疤。

两道在腋侧,最深的那一道在心口。

几声嗤笑传来,伴随着一阵叽叽嚷嚷:口说无凭,怎么证明?随口说说谁不会啊?辰霜料定了如此,倒也不怕,神色自如地直接对着那高台说道:如若不信,诸位大可请玄王殿下褪衣一看。

诸位在场,眼见为实,也好做个见证。

众人悚然一惊,底下窸窸窣窣的声音淡了下去。

玄王的衣服谁敢扒?除非,他自己愿意扒。

就算他愿意扒,除了那新娘子谁敢看?保不准被他一刀劈成两半都是轻的。

数百目光随即聚焦在高台上赤衣喜服的男子身上,汲汲探头等着他表态。

新郎仍是不动。

没有承认,也未否认。

更没有要扯开衣襟一探,以证清白的意头。

这就是默认了?人群中顿起呼声一片,切切嘈嘈,深觉势大如牛的河漠部面子要挂不住了。

这中原女子说得坦坦荡荡,胸有成竹,竟也一时看不出破绽来。

虽然在草原上,有点身份的男人大多三妻四妾,不足为奇。

可毕竟是河漠部嫡出的郡主,草原上的明珠,配个可汗都绰绰有余,怎可嫁已有妻室的男人?哪怕是做个平妻,哪怕对方是声名显赫的玄王,也实在太辱没了。

几个依附河漠部的小部落首领开始劝和,各自小声出了一些主意:这位姑娘,不如你改嫁吧。

我们部里,有的是好男儿。

或者,来日再做个侧妃也行。

面对众人指指点点,却见那女子神色自若,秀眉一横,厉声道:不可。

我们中原女子,不事二夫,也绝不作妾。

其音清冷,掷地有声,只一句便震住了嘈杂的人声,无人再敢进言。

辰霜说话间,目光一直锁在高台上身长玉立的新郎身上。

场上已乱成一团,而他始终不曾回身露面。

似是在逃避,又似在等待。

辰霜深吸一口气,最后抬眸,音色烈烈,道:今日我来,就是要来带走我的夫君。

他的命在我手,我要带他回中原,自此玄军一兵一卒不会再踏足河漠部。

她这番话,是说给河漠王听的。

婚礼已过去近半,算算时辰,在外孤立无援的玄军应是快被河漠的强兵击杀殆尽了。

只叱炎一人,不会对河漠再有威胁。

她要河漠王知道,玄王要跟她回中原,已不会再进犯河漠部,求他放一条生路予人。

哪怕玄军在外头此时已被杀个精光,只要叱炎在她手里安然无恙,那便好。

待她话音刚落,台上的新郎终于微微侧身,下颔线随着咬牙的动作一颤一紧。

他蜷在身后的一双拳头攥着,指骨泛白。

辰霜定定地看着他,姿势有如前夜遥望月下马上的他。

只不过,今日的心境全然不同。

她已与他,心意相通。

天地间刹那阒寂下来,只剩二人,隔着婚宴上的人山人海和刀剑兵戟相望。

自初遇以来,从未见叱炎穿过红衣,他向来是一身端重的墨黑,有如草原广阔无边的夜空,深邃而沉定。

他头上戴着传统的河漠毡帽下,露出的一小撮头发,在烛火照耀下泛着微微的浅褐色,衬得整个人温柔了些许。

不过短短数日未见,看身形似是瘦了些,之前在夜色中并未察觉。

辰霜不自觉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上前几步,以不容辩驳的口吻道:我要带走他。

场上再无人敢发声,连悬在大巫长棍上的经幡都忘了摆动。

她是谁?一个普通的中原女子。

她要带走谁?威震八方的玄王殿下,漠南霸主河漠王的女婿。

可为何她说得如此笃实,深信不疑,好像就此认定了他会和她回中原一般。

女子径直走上前,一双纤细的臂弯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劲道,可竟然一把抓住高台上的新郎玄王的箭袖,将他硬生生拽下了阶前。

而人高马大的玄王殿下一开始还有反抗之意,脚步停在那里,后来竟然也随她跟着去了。

辰霜抢了人,也不看后面在她手心里的新郎,兀自昂首挺胸,头也不回往大门走去。

她眼尾的余光,只注意着隐在宾客群中那些蓄势待发的尖刀利箭。

如若不得河漠王首肯,她仍有后手。

她今日要带走他,是势在必行。

呯嗙一声。

是酒杯摔碎的声音。

摔杯为号,河漠王终是下了指令。

他宁肯错杀,不可放过。

飒飒抽刀之声响起,一排箭矢扣上弩机。

辰霜回身,望着河漠王正要将高台上的小女儿往身后拉,而那满身金银珠串的新娘挣脱了她阿耶的手,朝着大门口二人奔去,喊着:你们给我站住!一时间,弓-弩手又停下了瞄准的动作。

稍有不慎,便会伤到自家郡主,只得再等主子号令。

帛罗蹬蹬地跑到她面前,一把扯下覆在秀发上的头纱,愤愤道:他是我的夫郎,你凭什么抢走?辰霜待帛罗走近,瞅准时机,一把揽过她的肩头,将腰间暗藏的匕首出鞘,架在了新娘细腻的喉间。

她是帛罗郡主的贵客,守卫碍于郡主的眼色,未曾细查她的武器,那把银雕匕首就被她稳稳带进了婚宴。

颈上架刀的帛罗,便是她的后手。

辰霜手携河漠部最为贵重的人质,提高声量,道:请河漠王让弩手撤箭,放我们走。

宾客们这才注意到头顶身后剑拔弩张的河漠部勇士,吓出了一身冷汗。

惊慌间踢凳翻桌,往门外跑。

却见大门紧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辰霜见弓-弩手们分毫未动,重复道:河漠王,我答应你,只要放我们走,我不会动帛罗一根汗毛。

否则……她狠心将匕首往帛罗咽喉处靠了一靠,新娘颈上美丽的珠串即刻被利刃割断,闪耀的宝石失了束缚,纷纷坠落在地。

帛罗!……河漠王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所震慑,失声叫道。

他猛然一挥手,弓-弩手再度隐去。

再请河漠王打开大门,放我们出去。

辰霜拎着新娘,面对着高台,一步一步向后面的大门退去,不紧不慢道。

就剩最后一道关卡了。

只要出了毡房的大门,她早已外头备好马匹,逃到天涯海角都可以。

河漠王在座上未发一言,灰白的浓眉高高束起,满面尽是升腾的杀意。

他力大无穷,突然掀开三丈宽的高台矮桌,一时间瓜果美酒撒了一地。

从中,他举起了掩在桌下的一把弩-箭。

对准了大门口的人。

僵局之下,即便是有头有脸的宾客们也纷纷跪倒在了大门前,拍打着扒拉着紧闭的大门,想要寻得一丝生机。

他们已有濒死之感,深觉河漠王即将要大开杀戒了。

在哭喊声喧哗声中,辰霜却见身旁的赤衣男子不走了,立在她前方已与她相隔了好几步。

叱炎……她压低声音唤他的名。

他仍是一动不动。

高大的身躯挡在两个女子和高座上的河漠王中间,又是只留了一个背影给她。

咻——河漠王手中的箭矢朝他们飞来。

身前的赤衣男子只微微侧身一避,让箭矢扎中了左臂。

辰霜看得分明,那箭就是冲着新郎胸口去的!他明明可以完全躲开的。

但他没有,任由利箭刺伤,为了不让这支夺命之箭掠过他再刺中他身后之人。

辰霜心若油煎,正要上前查看,却听身后轰然一声巨响。

回头一望,大门竟是从外面被破开,数丈高的木门重重坍塌倒下,扬起漫天的烟尘。

烟霭渐渐散去,一片晦色之中,尘土中现出了数道幽暗的身影。

为首之人,一身玄衣铠甲,身姿挺拔,手执陌刀,锋刃寒光破雾而来。

这样的身形,这样的气势,如玉山将崩,如骇浪将倾。

他黢黑的面容在朦胧雾色中若隐若现,她一时看不真切。

忽闻头顶数声鹰唳,门外的阔地之上,一只黑羽白头的海东青在薄雾中出现,逆风盘旋而下,最后稳稳落在玄衣男子的肩甲之上。

辰霜的心跳骤然滞住了。

随着尘烟落定,越来越多的玄色身影聚集在毡房门口,影影绰绰间,竟有如千军万马,踏地而来。

是玄军!辰霜猛然回头,望向身前的那个赤衣新郎,她凛冽目色中,有探寻,有惊异,更有逼问。

新郎转过身来,是今日头一回直视她的脸,对着她熟稔地了然一笑。

接着,他摘下了头顶的毡帽,再缓缓揭开了那副青铜面具。

作者有话说:咳咳,下章高甜预警~期待地搓搓手等评论!◉ 43、融化一身赤色喜服的新郎回首与辰霜相望。

麦色肌理, 褐色卷发,高鼻深目。

葛萨?辰霜失声,怔在了原地, 连呼吸都变得断续不定。

这个新郎竟是葛萨扮的,那真正的玄王叱炎在哪里?辰霜不由再向身后源源不断的玄军望去。

回首之际,一道炙热的疾风闪过,她的腰肢即刻便被一双强劲有力的臂膀护住。

抬眸,那副熟悉的玄铁面具映入眼帘。

空气在此刻凝结。

雄浑粗重的鼻息扑面而来。

面具之下, 深邃悠长的眉眼分明含着笑意, 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暗夜中的万千星辰, 纷纷坠落入怀。

水红的裙裾层层裹在暗涌的玄袍之中, 彼此交融,不辨颜色, 难舍难分。

她的身躯似乎都要在他滚烫的怀抱里融化了。

叱炎?……她睁大了双眼, 低低唤了一声, 初雪般皎洁的面上满是不敢置信。

是我。

这一次, 可别再认错了。

男子的音色一如既往的低沉, 此刻听来却如山泉漱石一般悦然,令人莫名心安。

你不是新郎?她的语调有惊喜又有疑惑。

我为什么要是新郎?他反问道, 神色专注地望着怀里目瞪口呆的女子, 似笑非笑。

辰霜低下眸光不语。

叱炎飞身将背上的另外一把陌刀扔给了葛萨。

只一个转身的工夫, 辰霜臂弯里的帛罗郡主被一旁的葛萨眼疾手快地夺了去。

葛萨一手挟持着帛罗,一手拔出了那根刺在他左臂的箭。

哗啦一声撕去新郎喜服, 露出一身玄衣, 站在了叱炎身侧, 一如往昔。

这两人身形相似, 只叱炎更为高大些,今日情急之下,她不曾细看,竟然认错了。

电光火石之间,暗藏在内的弓-弩手齐齐发射,攻向踏门冲入的玄军。

辰霜轻轻挣扎了一下,叱炎松开了揽着她纤腰的手,一个箭步将她护在了身后,挥刀向纷至沓来的箭雨砍去。

他的身姿高大笔挺,如风迅猛,如山巍峨,将她悸动不已的心跳渐渐抚平。

在他的身后,此心安然。

一身玄衣的他看不出激战后伤口流下的血迹,许是尽数泅染在了墨色之中,有如滴水入海,难以觅踪。

而门外已是尸首遍地,血流成河。

有河漠兵也有玄军将士,横七竖八倒在茵绿的草地上,堆成了尸山血海,密密麻麻,生死不明。

这一场恶战,玄军眼见的亦是死伤惨重。

袭来的箭矢接连不断,叱炎径直三步并作两步,身如展翅雄鹰般飞跃而上,双手共持陌刀,将支撑毡房的左侧巨柱拦腰破开,一举劈断。

顷刻间,半边房顶坍塌下来,隆隆有如惊雷之声。

躲在其内的弓-弩手被骤然坠落的屋顶掩埋。

一片哭嚎声中,箭雨停了下来。

在叱炎抬手示意下,身后成千上百的玄军战士如激流一般冲了进来,将内里所有人围得密不透风。

河漠部暗藏在内室的弓-弩手当场被尽数制住擒获,弓箭尖刀被打落在地收起,一个个五花大绑扔至台前。

叱炎一步一步走上前,乌黑长靿靴沾满了久久未干的鲜血,滴滴答答流了一路。

他一脚踹翻了宴席上一排的矮脚胡桌,寒眸扫视了一圈场上众人,令道:河漠部全族,男子当场射杀,一个不留,女子贩卖为奴,其余诸部,愿意归附者,不杀。

河漠王腾起身,指着来人怒斥道:叱炎!我许你以翁婿之礼,你却要屠我满门。

叱炎冷笑一声,一扬臂将带血的陌刀插入地缝之中,道:我从未见过有丈人会在女儿嫁妆里设下伏兵,暗杀自己女婿的。

蝼蚁之力,敢与玄军相争?拔野古,你使出这点小把戏,未免也太小看本王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拔野古,愿赌服输,我敬你也曾算是草原上的英雄,今日便给你个痛快,速速自裁,留你一具全尸。

你!你……河漠王气得语塞,心知大势已去,颓然跌坐在地,狠狠咒骂道,叱炎,你滥杀无辜,你草菅人命,终有一日,天神必将降罚于你,恶有恶报,你将不得好死,死后尸骨无存!永受业火焚身之苦!骂得句句恶毒,一旁听着的辰霜忍不住了。

每一句都像一把锥刀深深刺入在她心中,她不由低声呵斥道:够了!叱炎心中本是对此番咒骂毫无波澜,正要示意手下对河漠王动手。

闻她此言,沉定的面上露出一丝异样的神色,挥动的小臂在空中稍顿了一顿。

他回眸,见身后的女子疾步上前,进言道:殿下且慢,河漠部的人还有用,不可屠杀殆尽。

方才在外头杀疯了一身煞气的男人挑了挑眉,微眯起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在她面前,倒像是一只被顺了毛的狼狗。

辰霜在万众瞩目下,走到叱炎身旁,揖道:昔日,大唐国力强盛,回鹘、祁郸送王族质子入朝,以示忠心,永修边境之好,自此相安无事,百年无战事。

不战而屈人之兵,兵家上策也。

殿下何不效法唐皇,留河漠部诸人性命,只取质子押回王庭。

由此,草原诸部皆知大可汗仁心仁义,必将纷纷心甘情愿归附。

叱炎本是听得漫不经心,待她提到大可汗三字之时,眉梢一动,望了她一眼。

心念道,不愧是陇右军军师。

半晌,他瞥了一眼一众跪拜在地,将身子伏得与地同平的河漠贵族,淡淡道:河漠王,不可留。

在场上百人身形同时一抖。

这就是说,他们的命,是可以留的了?辰霜敛眸应道:殿下英明。

她轻舒一口气,再揖道,我请与河漠王最后说几句。

她没有谈判的筹码,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兵不血刃,能留下几百条人命。

她别无他法,只得坦然接受。

叱炎沉眉,幽深目色中的犀利只一闪而过,见她面色凝重且固执,并未拦她,微微颔首允了。

辰霜默默走到了被捆绑的河漠王跟前,蹲下身来。

河漠王缓缓抬首,见了她,浑浊暗沉的目光中似有光亮重燃,他道:辰霜姑娘,兵不如人,我无话可说,自当伏诛。

临去,唯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

你昨夜应我之事,可还作数?辰霜点头,轻声道:我来,就是为了这一句话。

她神色端严,一字一句道,今生今世,至死方休,定不负所托。

河漠王闻言,精神一振,连声道:好,好!我没有看错人。

辰霜神色黯然。

昨夜,高高在上的草原霸主河漠王为何宴请中原客商?因为他们行得远,可以带他心爱的小女儿远离是非之地。

她当时沉于酒醉,耽于回忆,不曾亲眼所见。

但她可以想象,往日所向披靡,纵横草原的河漠王在席上举着酒杯,一一对请来的中原客商敬酒,请他们好好照看帛罗。

为了让这些重利的客商承他一份恩情,以求他日机缘之下将这份恩情报送到小女儿身上。

昨日他似有所感,恐落得今日局面,便提前将帛罗托付给了她。

他本就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也留了后手。

此时,他的眼中没有怨恨,只有释然。

像一个垂垂老矣之人,在儿孙环绕的榻前缓缓闭上了眼睛。

辰霜转过身,不去看引颈就戮,不去看血溅三尺。

心中并未因最后宽慰逝者的些许言语而好受。

草原赫赫有名的河漠部,十代传承,百年之兴,不过是因为那王庭上位者的一个念头,就此毁于一旦,在世间湮灭不存。

帝王座下,何处不是白骨累累。

辰霜垂眸,快步走到门口的葛萨跟前。

帛罗的双眼已用面纱捂得严严实实,身上只有一双细嫩的小手被葛萨用精绳紧紧缠住。

辰霜松了一口气,还好帛罗不曾亲眼看到。

她轻轻一瞥,见帛罗周围的河漠贵族全身都是被绑了数根粗绳,不由多看了葛萨几眼,神色颇有些意味不明。

她示意将帛罗郡主带回她自己帐中照管起来,恐生变故。

一向端持有度的葛萨大人此时面色竟有些紧张,立刻照做。

辰霜望着他环抱着不断挣扎的帛罗往远处去了,最后身影消失在连绵的毡帐群中。

一转身,却见叱炎倚靠在她身旁的墙上,抱臂斜立,神色不羁,正静静凝视着她。

她微怔,低头无意识地盯着他垂在身侧的陌刀,还滴着残血。

见到他之前已在口中酝酿的千言万语,一时间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你怎么会来河漠部?叱炎垂眸顺着她目光的方向,将刀尖的血迹擦干,收入鞘中。

辰霜撤回目光,老老实实答道:我被救出了牙帐,正好借着河漠郡主的马车逃到了这里。

叱炎接着问:是谁救的你?呀,穆护!辰霜心下一惊,场面混乱中竟将那小子忘了。

她朝身后望去,在被擒获的人质群中看到了那个被绑起来的小少年。

她快步走向他,对着看守他的玄军士兵道:他是我的人,还请放开他。

士兵不动,犹豫着看向女子身后的玄王殿下。

叱炎上下睇了一眼才到他半胸高的小少年,点了点头,示意放行,随即皱眉道:是他救得你?语调颇有些不服,好似在说:就他?穆护飞速地解开束缚,竟往前一步,在叱炎身前踮起脚尖,抬头挺胸,拧着粗眉不发一言,好似在说:就是我!一时间气氛有些剑拔弩张起来,一股隐匿在侧的敌意环绕在二人身旁。

辰霜默默拉开了穆护,低声道:你去我帐中待着,把受伤的地方清理包扎下。

见他默不作声,又道,听话!穆护一扬头,气定神闲刻意道:我等阿姐过来帮我包扎。

说完便红着脸跑开了。

辰霜无奈地摇摇头,抬首恰巧撞上了叱炎颇具玩味的眼神。

她脸一热,轻声道:我去看看伤兵。

语罢转身欲走,手腕却被身后的男人牢牢箍住了。

叱炎温热的鼻息凑了上来,扑在她耳垂处又酥又麻。

耳边传来他低哑的嗓音,道:我方才分明听见你说,要抢走我做夫君?作者有话说:他来了~他来了~这个反转仔细看的话其实很明显,上一章伏笔透露的已经很多啦。

昨天评论区也有读者猜出来啦。

通过发色,身形,面具我都有刻意指出,新郎不是男主。

下章还是高甜预警!!!◉ 44、情怯身旁全是行色匆匆的玄军士兵, 或押解人质,或收缴兵械,或清点河漠部和其余小部落的人数。

辰霜余光瞥见来来往往的人, 面上有些发烫,望着眼前抱臂而立,唇角还勾着一丝痞笑的男人,小声问道:你全听到了?全听到了。

一字不落?一字不落。

辰霜扶额,挥了挥小臂想要甩开他的手, 却被抓得更紧了。

叱炎一向森然的面上笑意渐浓, 把她往自己身上拉,见她劲小还扑腾不停, 嘲弄道:这下瘪了?抢人的时候倒是挺勇的。

辰霜眸光闪烁不定, 低下声音,道:这只是权宜之计, 不可作数的。

你怎么这么多权宜之计?叱炎轻皱眉头, 又在她泛红的耳尖轻声道了一句, 为了救我, 你真是不择手段。

叱炎盯了一会儿她皎白的面, 见她越是面红耳赤越是退却,他心中越是愉悦。

又忽见她突然蹙起了眉头, 嘴上低吟了一声, 这才留意到她手臂上的箭矢擦伤。

伤口不深, 殷红的血痕已结了痂,在他的蛮力下细嫩的皮肉又破开了几分。

叱炎眸色一暗, 松开了手。

目光饶有意味地上下扫了一眼女子的穿着打扮。

又是一袭红裙。

衬得一截雪颈如月牙一般亮眼。

虽不及肃州那身舞裙暴露, 但半遮不掩, 更加撩人心魄。

如此明艳动人, 果不其然是来砸人喜宴场子的。

辰霜见他盯了自己许久,想起了他对于红衣的禁忌,不由捻起水红色的裙裾,浅浅退了一步,道:我去更衣。

不必。

男人低沉沉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投入她的波心,甚好。

此时,葛萨疾步前来,神色不定地对叱炎拜道:殿下,大可汗派来的人马已在路上,预计今夜就到河漠。

辰霜闻言猛然抬头,已忘却了手腕的疼痛,她不由看向叱炎,目光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

这样的时机,大可汗调兵如此之速,非比寻常。

叱炎看出了她眼中的担忧,目色淡淡瞥了她一眼,道:好好养伤。

随即掠过她,和葛萨一道大步朝玄军营帐走去。

辰霜如蒙大赦般脱身,心知二人定是要谋划一番来应对大可汗。

她念着帛罗,见二人走远,便快步朝河漠郡主帐中走去。

来到帐前,她停下脚步,顿了顿。

方才毡房婚礼中所发生的的一切,太快了,快到她根本来不及思索,所有的言行举止都是自然流露,不着边际。

河漠部遭此大难,她一时不知该以何面目面对帛罗。

轻叹一口气,她掀开帐幔,步入其中。

郡主的毡房如她初见之时那般华贵,仍是洞房的布置,似乎一切并未改变。

两根手臂粗的大红喜烛还在台上,已烧得尽数化作烛泪。

而房内的河漠郡主,有如蒙尘的明珠,黯淡无光。

她蜷缩在角落里浑身颤抖着,与日前判若两人。

辰霜轻轻走过去,没有替她松绑,只是解开了遮覆在她眼睛上的面纱。

红色的纱布缓缓揭下。

往日翠绿得能滴出水来的眼眸,此时沉如深湖,毫无光泽,死目一般怔怔地望着来人。

帛罗……辰霜唤了她一声。

帛罗没有应,片刻之后眼中忽有睛光闪过,挣扎着起身,道:我阿耶呢?辰霜,我阿耶呢?辰霜垂眸,终是伸出手去,在她肩上轻轻抚,道:我答应了你阿耶,会一生一世好好照顾你。

有我在一日,没有人赶动你。

帛罗没有看她,盯着前方,目中有如空无一物,喃喃道:你们都是骗子。

她骤然甩开了辰霜覆在她肩上的手,提高声量道,你们一个个,都是骗子!辰霜被她重重推到在地,再抬首,却见那双美丽的碧眼死死地凝视着她,樱唇泛着煞白,道:如果我昨夜不答应帮你,阿耶是不是就不会死?昨夜二人谋划之时,辰霜确实不知原来叱炎一方也早已开展行动。

她知道的,并不比帛罗多。

见她不语,帛罗猛然用白齿扯掉了缚在手腕上的绳结。

葛萨对她特殊照顾,绑她用的不是绑犯人用的粗绳,而是滑溜的精绳,竟被她挣脱开去。

她一步步向辰霜走来,一边厉声道:如果我不被你挟持为人质,我阿耶的兵也许就能杀过去。

河漠部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已近歇斯底里,最后吼道:辰霜,你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辰霜轻轻摇头道:不是。

她直视帛罗的面容,凛声道,玄王当时已在门外,随时就能攻入。

河漠部在玄军营中偷袭失败,死局已定。

没有人可以改变。

不是的!不是的!我阿耶是大英雄,怎么会败?他不会败的!是你们用了什么阴谋诡计害他,是你们!……辰霜当时就已明白,没有什么阴谋诡计,只不过是叱炎他棋高一着罢了。

玄王叱炎所用的,不过是李代桃僵之计。

他从始至终便没想着要娶河漠郡主。

无人见过他的真容,只知他向来戴着面具。

这面具便是最好的障眼法。

他便堂而皇之地利用葛萨这个形似的赝品稳住了婚礼,自己则在河漠部大开杀戒,反将了拔野古一军。

成王败寇,仅凭一念之间。

帛罗碧色的眸子大颗大颗落着泪,声音冷若冰霜。

但下一步,已飞身夺走了辰霜系在腰间的匕首。

只一瞬,她再进一步,伏在起不了身的辰霜身上,以狩猎者的姿态,反手握着出鞘的匕首,抵在了猎物的喉间。

帛罗俏丽的面上满是泪痕,银牙咬碎,狠狠道:我要报仇。

辰霜任她把刀尖架在纤薄的颈上,一步不退,神色淡淡:杀了我,也救不了河漠部。

杀了我,河漠部死的人只会更多。

她轻笑一声,道,郡主冰雪聪明,不会看不透。

辰霜劝服叱炎的那时,帛罗也在场。

若不是她当时出言使叱炎转念,怕是此时河漠部男丁只剩尸首,女子全沦为奴妓。

她想救下所有人,但她亦有私心。

河漠部之人,握在手中为人质,远比死了更有用。

锋刃随着帛罗颤抖的手,一点一点割开她雪颈间的皮肉。

辰霜垂下眼皮,静静等待。

啪嗒一声。

喉上的冰凉散去。

匕首掉落在地。

帛罗迟迟没有下手,最终还是泣不成声地扔掉了匕首。

她用血红的嫁衣抹去了雪腮间的泪水,道:你于我,有一饭之恩,我帛罗,不杀恩人。

但,你也别想我承你的情。

还未等辰霜反应过来,帛罗将手中的细绳一甩开,向毡房外跑去。

不好,她要逃走。

辰霜挣扎着起身,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收回匕首后,追了出去。

苍茫的草原上已起了大雾。

郡主的毡房在河漠部的最里头,众星拱月一般。

离河漠部大门还有一大段路。

帛罗出了门,头也不回向马厩狂奔而去。

她心中被无尽的悲伤淹没的残存理智此刻浮了上来。

她不要做人质,她只要骑上她最爱的那匹快马,就可以逃离这里。

等她来日强大起来,再回来报仇,替阿耶,替河漠部,杀光今天在场的所有人。

她不住发抖的双手成功地握住了缰绳,双腿已搭在了踢蹬之上。

她的骑术是阿耶亲手教的,只要她的马跑起来,连天上的苍鹰都追不上她。

辰霜奔到营门口,先是看见了远处一匹白马上飞驶离去的帛罗,再向身后一望。

数道玄色身影已严阵以待。

神色肃然的叱炎已从亲卫手中接过长弓,搭箭在上,瞄准了逃逸的人质。

辰霜飞扑过去,半跪着一把拉住叱炎执弓之手的衣袖,颤声道:请殿下饶命,不要杀她。

她对殿下有用!叱炎垂眸。

膝前的女子双手冷若寒冰,雪肤煞白,眼眶湿红,素手紧紧拧着他的袖边。

她低声哀求着,眼角凝着的一滴泪水固执地迟迟没有落下。

脖颈上新添一道长长的刀痕还溢着血珠,她却浑然不觉。

就这样心软了,没由来的,为她一步步退让。

叱炎忍着杀意,随手将弓箭扔给了一旁的葛萨,道:你来。

把她捡回来,这次给我看好了。

再跑,杀无赦。

语罢,叱炎单手揽过正缠着他衣袖女子的细腰,将她整个人横抱起来,大步走进了她的毡帐。

帐内烧着灯火,炭火已熄,与外头一般寒冷。

他闻着怀中之人发间散出的幽香,把人轻轻放在了矮榻上,最后叹了一声:为什么你身上会有那么多伤?辰霜没有答他。

她感受到了眼前男人正克制着涌起的怒火。

总不能说她刚被帛罗制住了,又被夺了匕首,还差点被一刀砍死。

她只是冷得缩了缩身子,延颈向帐外探去。

此刻她心中只关心着帛罗,想要看看葛萨将她带回来没有。

虽然她预感葛萨射箭应是会留了分寸,不会重伤了帛罗。

但她未亲眼所见,仍是捏了一把汗在手心。

叱炎将她直接抱到膝上,按住她不断晃动的肩头,替她擦去了玉颈上的血痕,一边沉声说道:你以为你以一己之力救下河漠部的人,他们就会感激你吗?辰霜因帛罗之事心烦意乱,呛他道:我从不需要别人感激。

我只行我自认对的事,无需他人指摘。

叱炎上药的手慢了下来,严厉的黑眸睨了她一眼。

他放下药瓶,缓缓道:到底该全杀了,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辰霜急急拽住他的胳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溢满了忧虑,道:河漠部的人杀不得。

屠杀殆尽只会对殿下百害而无一利。

叱炎心中了然,她的想法,出人意料地向来与自己不谋而合。

他薄唇扬起一丝笑意,手掌一伸,抵在她光洁的下颚,缓缓抬起,漫不经心地继续为她颈部的伤口涂药,嘴上问了一个已知答案的问题:为何?大可汗派兵追来,殿下可有想好对策?辰霜被迫扬着头,微凉的药膏沾在肌肤上有些酥痒。

男人温热的指腹时不时拂过她的肌肤,她想要往后缩,却被他修长的手指制住,动弹不得。

她哑着声音接着道:大可汗要殿下出兵河漠,又为何要擒我质子?怕的就是殿下侵吞河漠部后拥兵自重。

殿下本已大可汗达成一致,有如两边秤砣相平。

现下我已逃脱,局势失衡,以大可汗之疑心,必要先发制人。

此时若是杀尽河漠部诸人,殿下便失去傍身的筹码,境地危矣!叱炎抹匀最后一处药膏,松开了她的下颔。

明明怀中是温香软玉,可她口中所言之事,却字字如芒刺背。

他不喜她以这种生冷的口气与他阐述事实,分析利害。

声声入耳,毫无情愫,只是为了趋利避害。

沉眉间,衣袖又被拽住了。

他抬眸看她,眼前的女子端着一脸专注又诚挚的神情,对他缓缓道:还有……屠尽一整个部落之事,我不希望殿下做。

叱炎心中一动,并不言语,听她接着说道:我不想殿下背负如此骂名。

殿下分明不是冷血无情之人。

他闻言,唇角满意地勾起,抬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翘挺的鼻尖,学她刻意板着脸道:我只行我自认对的事,无需他人指摘。

语罢不管她愣神的表情,又为她包扎起手腕来。

握着她冷得像冰柱的十指,叱炎又皱起了眉头。

他起身,拨了拨熏炉中的炭火,使之重燃。

在一片余烬中,他看到了一片还未烧完的白纱衣料。

他伸手将那片残破的衣料从火中拾起来,抖一抖,散落了覆在上面的焦土。

熟悉的质地映入他漆黑的眼底。

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鹿茸大会上,她穿着他亲手选的白衫胡裙,如纷纷雪落,静静伏在他身侧,睡梦中眉眼弯弯,香甜诱人。

如今,白雪化作焦炭,荡然无存。

熏炉里的热气扑在面上,叱炎顿时觉得有些烧心。

他回头,声音又低又哑,微含怒意道:你把本王送你的衣裙烧了?作者有话说:叱炎:真的好气!她烧我衣服!下章还是高甜预警~是真的甜,不甜不要钱~◉ 45、叶公辰霜抬头, 望向那烧着火的熏炉,有些心虚。

昨夜,她换下了他送的衣衫, 故意扔进了火里,眼不见为净。

可眼下,不承想,竟被他当场发现,捉了小辫子。

昨夜的她, 哪怕是诸葛在世, 又如何能料到今日瞬息万变之局。

她以为他要娶帛罗郡主了,连最后见他一面都没狠得下心, 悄悄身退。

辰霜抿了抿唇, 幽声道:你都要娶亲了。

我还留着你的衣服作甚?叱炎先是一愣,随后大步迈开, 又回到矮榻前, 盯了她一会儿。

他敛起玄袍往腰后一甩, 落坐在她身侧, 冷峻的面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道:我不会娶她的。

辰霜低低睇了他一眼,道:帛罗郡主可是草原上最美的姑娘。

若不是遭了变故, 与殿下相配, 本是绰绰有余……我决意不会娶她的。

叱炎打断了她, 又重复了一遍。

他突然侧过身,与她相对而视, 扬唇微微一笑道:我心中, 已有妻子的人选。

此生, 非她不娶。

叱炎面色沉定, 郑重其事。

自他有意识地梦到那个红衣女子以来,每一日都在祈盼那不是梦。

他渴望着她。

他渴望她终有一日会真的来到他的身边,如梦中那般嫁予他,成为他的妻子,让他彻底地拥有她。

长久以来的幻梦成了他深藏心中不可自拔的执念。

数年来,他守着这个这个梦,等着她的到来,连其他女子的手都不曾碰过。

如今,他愈发地确认,眼前这个女子,与梦中女郎至少有着七八分的相似,是他可以伸手便能触及的真实。

她此时身着红裙,与梦中之人的轮廓交叠在一起,完美地重合起来。

一颦一笑,令他魂牵梦萦,令他心念不已。

望着她闻言讶异,蹙眉呆住的模样,叱炎忍不住伸手轻抚她眼角的泪痣。

那颗与梦中女郎别无二致的泪痣。

他情难自抑,伸臂揽过她的双肩,将下颚轻轻抵在她柔软的颈窝,喃喃道:不要再跑了。

留在我身边。

说话间,他的眉宇有如苍墨远山舒展而开,平添几分温润之色。

辰霜被他被拥着,一时又惊又羞,想要起身退却却反被他得抱更紧了。

他的怀抱,强劲又炙热,虽在众多的情急之下已是熟稔万分,此刻却让她觉得有些慌乱。

她明明来到他的身边,就是为了寻求一个与她的少年郎极其相似的怀抱。

可当真拥有了,心中却是悸动不已,想要万般推脱。

她不由拧起小拳,轻轻捶打了一下男人的左肩,想要挣脱。

嘶——叱炎吃痛刻意叫出了声,松开了环绕着她的双臂。

辰霜心下一惊,敏锐地看向他被玄衣裹紧的左侧肩头,那处有一道极深的衣料裂痕。

殿下可是受伤了?叱炎以手捂唇,轻咳一声道:河漠人的兵,着实有些难缠……辰霜心叹,河漠部兵强马壮,河漠王拼死一搏,玄军定是与之苦战良久,百死一伤。

她垂下头,一缕青丝随之摇曳而下,散在纤纤玉颈边上。

她伸出一双素手,挑开他的衣衽,掀起两瓣衣襟,去看他的伤口。

我说过,只我二人之时,不必称我为殿下。

我更喜欢听你直接叫我,叱炎。

男人澄如沧海的眸子透着狡然的微光,一动不动望着她,眼底倒影着她皎如云月的面容。

辰霜双颊泛起了红雾。

她也不是没有直呼其名过。

第一次光明正大唤他的名,是那日误饮了情酒,踉踉跄跄跑到夜宴之上,当众喊他叱炎,求他出手相救。

然后,便是那夜在他帐中,他强迫她褪衣却又不告诉她引开希乌之事,气得她大骂叱炎欺人太甚。

再后,便是今日。

她做梦都没想到,他竟不是新郎,破门而入,救她于万千箭矢之下。

她被他揽在怀中,又惊又喜,情不自禁低低唤了一声叱炎……每每叫他叱炎,都是令她脸红心热之事。

想到此处,她的手顿住,停下了探开他衣襟的动作。

我受了重伤,不给看看吗?他调笑的声音将她拉回了当下。

望着那片见过不少次的浅蜜色肌肤,她面色如常,但耳廓已是通红如霞。

你还是自己来吧。

她的声音已是低不可闻,松开那处玄衣后,双手垂落下去。

手腕瞬间便被一双大掌握住,贴紧在了他炙烈的胸口。

男人扑通,扑通——的心跳通过手心传来。

叱炎低垂着头,凑近她,粗糙的指腹按揉着她腕上的骨节,故作不经意道:我今日明明听到,某人当着百余宾客的面,要扒我衣服,验明正身。

他微微一挑浓黑的眉毛,语调颇有几分得意,道:怎么,才几个时辰过去,就不作数了?辰霜别过脸去,默不作声,只露出三两贝齿,轻咬着下唇。

叱炎见她面色玉润娇红,娇蛮可人,低哼一声,似有不满:你在婚礼上抢亲倒是敞敞亮亮的,见了我连承认说过的话都不敢了?当时,他倚在门外,和恶战之后的玄军余军一道,侧耳倾听内里的动静,准备随时破开大门,大开杀戒。

鏖战犹酣,经历一番灭天屠地的厮杀过后,他满身萧肃煞气,一袭玄衣浸透了赤色,十指都被染作淋淋鲜红。

凌厉的浓眉如同吞了墨一般,毫无人气,像是才从地底深渊走了一遭,自无间炼狱里跋涉归来。

却在听到那抢亲女子如此一般说辞之后,有意无意地勾起了唇角,笑意在面上荡漾开去,满身的杀气,就此烟消云散。

方才在婚宴上气吞山河的女子就在眼前,不过却变了一副模样。

此时的她,低眉宛转,皓质呈露,悄然间令人心悦不已。

叱炎喉结轻耸,轻笑着问道:你们中原是不是有句成语叫做‘叶公好龙’?传闻,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

于是夫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

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失其魂魄,五色无主。

【1】可巧,我也有一位叶公。

我的这位叶公,在大可汗面前大言不惭说爱慕于我,在河漠部百余人的婚礼上要抢走我为夫君。

待我现了真身在此,那叶公见了我,却失魂落魄,六神无主。

语罢,他眉眼浓烈,似笑非笑,沉定地望着她,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幽深的阴影。

辰霜被他一激,错开他意味不明的目光,故作镇定,声色淡淡道:古人也有评说,‘叶公者,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

’【1】有没有可能,只是叶公并非真心喜爱那条龙,喜爱的不过是与龙相似之形罢了。

她亲近叱炎,确是为了这副与她的少年郎极其相似的皮囊。

为了这副皮囊,她可以不择手段,无惧生死,无关毁誉得失,甘心在他身边。

若不是这副皮囊,她还会对眼前的男人动心吗?她不得而知。

见叱炎神色渐渐沉了下来,辰霜心中惶然,自觉失言,转开话头道:早知道你用了葛萨作障眼法,今日我便不出手了。

人没救成,还落得一身腥,被当事者在此调侃了一个时辰有余。

你认错了也好,倒是救了葛萨的命。

若不是你挟持了那郡主,葛萨怕是早已身首异处了。

叱炎慢悠悠地说道。

辰霜想起了河漠王举起箭弩之时,挡在她和帛罗身前的葛萨,有些担忧地问道:葛萨中了箭,他伤势如何?已无大碍,休养几日便好。

叱炎锋利的眸光扫过来,幽幽道,你有空关心葛萨?辰霜听他语调不善,兀自不再言语,目色停在了他掩在里衣之中几道新添的伤。

俄而,终是伸手替他上起了药。

叱炎神情稍微缓和的些许,淡淡道:他倒不是为你挡的箭,应该说,不是单单为你。

辰霜心中一动,反问道:为何会安排葛萨替你?她心中一早就有疑问。

叱炎此计对于赝品来说,险恶异常。

葛萨是叱炎最为亲近和信任的左膀右臂,且与叱炎的身形说不上是万全的相似。

那么多亲卫之中,为何是他来担此九死一生的重任?叱炎沉默了半晌,敛起了衣衽,覆住遍体的新伤,从榻前起身,玄色衣袍垂落,发出簌簌之声。

气拔山河的背影此时显得有些落寞。

威仪之中,添了一分不常见的倦意。

我另有安排,本不想用他。

他背身而立,声音深沉,但,婚礼前夜,葛萨单独来我帐中寻我,要求由他来扮我。

我起先不允,但他一再坚持。

念及此计凶险,所选之人稍有差池,恐坏我全盘之局。

葛萨他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却是最保险的人选。

辰霜为了印证心中猜测,朝他追问道:葛萨是为何执意如此?你可知晓。

他向我倾诉了一件事。

听闻此事,我只得允了他。

叱炎转身回眸,目色隐忍。

何事?辰霜目不转睛,听着叱炎用喟然的语气道:他对我说,他自小喜欢一个草原上的姑娘。

那日,他在小神都门口领我伏兵之时,遇到一个逃出来的紫衣姑娘。

他当下便认出了她的身份,正是他的意中人。

可那姑娘想要回家,他便将自己的马给了她。

当时他戴着面具,所以,那姑娘连他的样貌都没见过。

他心知,与她再见之时,便是今日的血色喜堂。

所以,他想当一回她的新郎,了却心愿。

一语千言,辰霜终于明了,道:可倘若遭遇不测,我不出现,你晚一步,葛萨他便,他便……他便会身死河漠王布下的箭阵的啊。

男人抬指缓缓撩起她散在雪腮前的碎发,别在她的耳后,幽声道:情之所至,生死不计。

她微微一怔,百念交集,葛萨是故意想想要扮作新郎的,为了这个身份,不惜以命相搏。

他的心意,是何时开始的?帛罗可否知晓?沉吟之下,她感到男人温暖的指腹在她柔软的面上拂过,不过轻轻一掠,在不经意间拨动了她心湖的涟漪。

他的指尖正要撤去,辰霜抬袖,双手轻握住了他的掌心,心中的话在口中转桓良久,最后只低低道了一句:殿下无事便好。

还好,他早有准备,平安归来。

还好,他并未娶亲,心无旁骛。

帐内燃着炉火,暖意盎然,升腾的烟气围着金丝炉顶袅袅不散。

叱炎面容沉肃且安定,任由她将皙白的十指勾在他的右手,仰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她黑白分明的眸中雾气悠悠散去,看他之时,目不转睛,神情专注。

他不禁加深了力度,与她十指紧紧相扣。

柔腻的纤指与粗糙的老茧彼此交缠,难舍难分。

他只需再进一步,微微倾身,便能拥她入怀,额头抵着额头,将他的心事和心意,全部说与她听。

叱炎眯起了眼,目光下敛,指尖轻轻抚着她精巧的下颚,挑眉道:你搅了本王的婚礼,打算拿什么来赔?作者有话说:【1】汉·刘向《新序·杂事五》叶公好龙形容这段感情的前期真的太合适了!我好喜欢这章啊,暗搓搓撒糖ing或许今日有双更?晚点我看看评论决定晚上更不更~◉ 46、暗箭毡帐内红烛摇曳, 烛芯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噼啪一声爆裂开来。

辰霜一愣。

男人说得气定神闲,好像拿准了要她拿自己来赔似的。

她咬着唇瓣,推了他一把, 呛声道:你每结一次婚都要屠一个部落,今后草原上谁还敢嫁你?叱炎纹丝不动,轻声驳道:若我想要娶的,是中原女子呢?若我想娶的,是你呢?叱炎不动声色, 望着一片红云慢慢晕染上她的颧腮。

此时, 门外传来葛萨焦急的禀告:殿下,大可汗的人已在五里外了!叱炎猛然回身, 问道:多少人马?数了数火把, 至少有几千人。

辰霜只觉手心一松,是叱炎收回了他的手, 抽身往大门大步离去。

从他急切的背影中, 她读出了一丝危机。

大唐朝堂之上, 鸟尽弓藏, 兔死狗烹之事, 辰霜亦听过不少。

多少能征善战、兵权千重的军侯边将,九死一生从战场得胜归来, 反被安上谋逆之罪, 卸甲之后, 死无全尸。

大可汗本就疑心深重,与中原帝王所行, 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此番从牙帐出逃, 怕是给在外领兵的叱炎惹了不小的麻烦。

大可汗现下命人带了追兵前来, 定是要治他的罪了。

况且, 玄军此战河漠部伤亡惨重,大可汗此次派兵前来,如若真的起了冲突,怕是凶多吉少。

辰霜起身离榻,追上了叱炎,对他道:我与殿下同去。

叱炎步履不停,漆黑的眸底望着她坚定的神情,颔首默许。

***入夜后,往日火杖通明的河漠部营内阴暗一片,时有哭泣幽咽之声,从毡帐深处传来。

唯有玄军营中少许巡夜士兵的火把亮着,有如寒夜星芒,点点滴滴,遮不住无边无尽的夜色。

幽深的夜幕下,大可汗派来追兵三千,列阵在玄军驻扎的营门前。

领兵的是牙帐的大可汗亲卫啜特勒,一身筋骨彪悍,壮如牛马,乃是一名猛将。

辰霜在鹿茸大会上见过他。

当日竞技场上,他以一己蛮力,力战三个披甲猛士,将三人依次打到趴地不起。

她由是对此人有了些许印象。

此时,他身骑一匹重甲骠马之上,背后是严阵以待的数列骑兵,对着空地大喊道:玄王何在?叫他出来见我!叱炎穿过玄军的列队,从中走出,凛身向前,对来人道:啜特勒大人,好久不见。

啜特勒面对屹立在夜风中毫无惧色的叱炎,高声道:大可汗有令,要你即刻交出河漠部王族,速速回牙帐领罪,不得有误。

我受大可汗军令,今日起接管河漠部。

玄军中若有违者,定斩不赦。

他提起配刀,锋利刀尖直指眼前傲然不羁的叱炎,道,包括你,玄王殿下。

听闻此言,玄军众将士无不诧异万分,心中寒凉无比,一时蠢蠢欲动,按奈不住兵戟之声悄然作响。

他们的殿下,此战身先士卒,力克河漠部精锐,大可汗竟要他回去领罪。

而如今河漠部要被啜特勒接管,此番行径等同于,用尽一兵一卒换来的战果,要为中途插手的他人所窃取。

玄军诸人此日下来,一番鏖战之后的满身血迹未干,自是愤懑不已,怎能善罢甘休。

叱炎眸光一凛,身后玄军诸人被震慑,纷纷垂头,不再妄动。

他兀自上前,面不改色道:河漠王已被斩杀,其诸子皆死于战中,河漠部王族二十余人,连同周边大小数十部首领,已尽数为我军所俘虏。

河漠部其余众人,已尽数归附。

此行缴获金银玉帛数百箱,粮食千石,另有兵甲利器马匹等数千,请啜特勒大人清点。

戳特勒闻言咧开了嘴角,随即翻身下马,将刀收入腰侧的鞘中,大笑道:玄王殿下也是个识时务的。

如此便好,我也可向大可汗交差。

他故意与叱炎错身并肩而立,抬手重重拍了拍叱炎的肩膀,无不语带嘲讽道,瞧瞧现下玄军这番境地,兵戎相见,总归不是好事。

哈哈哈哈哈哈……语罢啜特勒狂笑着扬长而去,与几个副将一同前去清点敛收河漠部的人质与财物。

葛萨轻舒一口气,神色仍是紧绷着,对立在前头,一动不动的叱炎道:殿下,那郡主怎么办……未等叱炎回答,辰霜便窜了出来,摇头道:帛罗绝不能给他们。

若是交出去,不知要被糟蹋成什么样子。

失去了河漠部的靠山,她已不是郡主,若是随同俘虏去了牙帐,恐怕活得还不如一个奴隶。

他们若是没发现还好,若是发现了……葛萨犹疑道。

若是发现了,就说……辰霜轻甩衣袖,目光直直盯着葛萨道,今日你与她在天神面前算是拜了堂了。

她已出嫁做了你的妻子,早就不是河漠部之人。

该怎么做,葛萨大人难道不知?葛萨闻言,身躯先是一震,随即眼中迸射出光来,他望向叱炎,寻求主子最后的认可。

叱炎凌然的目光轻轻扫过眼前的女子,她说话间神色灵动而又不失狡黠,像是一片在他掌中翩跹的蝶。

她想要救人的心思,太过昭然,倒显得无趣了。

见叱炎不语,辰霜有些心焦,她轻拽叱炎的箭袖,低声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葛萨知趣地退下。

空旷的草地上,只剩两人迎面而立,玄袍与红裙一同被夜风吹起,顺着风势翻涌交缠。

殿下,帛罗郡主需留在玄军,不可被大可汗的人带走。

为何?叱炎试她。

帛罗郡主乃是河漠王唯一之遗孤,虽不是男子,但在河漠部亦是一呼百应,有首领之势。

殿下何不挟她为人质,以作己用?大可汗对殿下之疑心既已不可逆。

还不如将河漠部尊贵的郡主握在手心,随时可号令河漠部与其余大小数十部。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河漠部虽已失势分裂,但其残留势力仍是不可小觑。

大可汗定会因此忌惮三分,不敢再动玄军。

叱炎在心底冷哼一声,垂眸看着眼前认真对他陈述利害的女子,淡淡道:你是在为我作想,还是为了那个郡主?既是为殿下,也是为郡主。

辰霜没想到他会如此问,微怔之后,答得兢兢业业。

我相信,以我和葛萨大人之力,可以看好她,绝不会令殿下为难。

见他迟迟不点头,她低下螓首,一双纤手从袖中探出,小心翼翼地暗自牵动着他的拇指,来回晃着。

被风吹冻的手指本是冰冰凉凉的,按在他温热的掌心,像是剔透的飞雪融于掌中,化成潺潺流水,情意脉脉。

为了旁的人,倒是愿意难得地屈尊哄他。

叱炎失笑。

她说得极其合情合理,他并无可以拒绝她的由头。

方才她当着葛萨的面,点明了二人己是夫妻,若是他再不允,葛萨怕是就此会与他生了嫌隙。

况且,面对当场挑衅的啜特勒,他本就心存不甘,怎能轻而易举令他人夺走他的战果。

叱炎将手指从她手中抽走,褪下身上的氅衣,披在辰霜单薄的身间,道:手太冷了。

语罢他朝葛萨走去,允道:就如此说。

得到主子首肯,葛萨喜上眉梢,就差欢呼雀跃了。

他在叱炎身后立得笔直,专心地望着远处的啜特勒等人,时刻盯紧了他们的一举一动。

俄而,只见啜特勒气势汹汹携着手下朝几人走来,边走边大声斥道:怎么回事,少了一人?河漠部的那个郡主呢?啜特勒几人点了数遍,仍没找到草原响当当的河漠郡主的人影。

如此耀眼的美人,他们不可能错漏。

唯一的答案,便是有心之人将她藏匿起来了。

他此行之前,心中早有愤恨,鹿茸大会上他一力降十会,也算是崭露头角,名声大振。

为何美人偏生看中玄王叱炎,根本没有轮到他娶亲的份儿。

后来得知大可汗对河漠部的心思,他特地自告奋勇前去,除了要灭一灭他玄王的威风,更是心想现下美人落魄至此,本可就借此机会夺过来,养在身边好好享用一番。

岂知在人质中翻了了底朝天,也不见美人踪影。

怒急攻心,啜特勒指着叱炎骂道:说,你是不是把她藏起来了?叱炎你好大的胆子,河漠部的人你也敢私藏?叱炎往前一步,立在他正前方。

他极其高挑的身量,在啜特勒面前,有如一座巍巍山峰,将本是体态庞大的啜特勒压制住了。

他冷冷瞥着眼底之人,道:帛罗郡主一事,待我前去,自会向大可汗交代。

啜特勒大人清点其余人数即可,若无差落,此地便交由大人,我众玄军立即回王庭复命。

啜特勒被他冷冽的目光一吓,随即后退几步,摆了摆手,提高音量壮大声势,道:慢着,你把郡主交出来再走!少拿大可汗压我。

你以为,如今大可汗还会信你的一面之词吗?叱炎转身,胡袍带风,掠过他离去,冷肃之声从风中传来: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自会前去交代,不牢大人费心。

啜特勒被他傲慢之态所恼,想着到手的美人就此错失,压抑许久的数团怒火攀升而起,径直抽出腰际弯刀,竟向叱炎的背后砍去。

众人还未来得及惊呼,只见叱炎只皱了皱眉心,侧身微微一避,就让使了一身蛮力的啜特勒挥刀扑了个空。

叱炎回身,对着趴在地上的啜特勒,挑眉道:刺杀王族,死罪。

啜特勒身上沾满了肮脏的雪泥,整个身躯蝼蚁一般,笼罩在叱炎高大身姿投下的阴影之间。

他望着头顶的那副面具,在夜色中显得犹为毛骨悚然。

片刻他才记得从地上爬起来,一边龇牙咧嘴,想要回敬几句,对叱炎破口大骂。

正在此时,一阵幽怨的风声呼啸而过,远处的山峦间不知何时起了呜咽的兽鸣,令人不寒而栗。

啜特勒打了个哆嗦,冷汗透湿脊背,浑身不禁泛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下一刻,他还没站稳,一支黑羽箭自远处破空而来,深深射中他的喉间,短短弹指间,竟一下子穿透了他整段粗颈。

始料未及,啜特勒捂着胸口咳出了大片的鲜血,颤动的手直指着凶煞的男子,死前断续道:叱炎,你,你,好大的胆子……唔……大可汗知你杀我,必将你,碎,碎尸万段……他眼圈泛着猩红的血丝,倒下去之时,双目死死不肯闭阖。

众人皆是大惊失色,愣神后匆匆围上去查探。

啜特勒大人没,没气了!他的副将大惊失色,望着啜特勒脖颈上致死的那支黑羽箭,指着叱炎疾声大呼道:玄王!你竟敢射杀大可汗亲卫!你杀人灭口,是何居心?来人!惊呼声之中,啜特勒带来的兵训练有素,已在副将令下集结完毕,乌泱泱的一群人,面对少得可怜的玄军,气势压人。

殿下!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葛萨面色发白,迟疑地问道。

依他所闻,主子从未下过令要诛杀啜特勒啊。

叱炎未发一言,冷冷望了一眼严阵以待的骑兵阵。

他缓缓俯下身,从死去的啜特勒脖颈之中,拔出了那根黑羽箭。

鲜血直溅中,他细细端详着这支突如其来的暗箭。

箭矢粗细,箭镞雕纹,箭尾黑羽,皆是分毫不差。

确是他玄军特制的黑羽箭没错。

这等时机,如此巧合,有心之人早有预谋。

瓜田李下,他如何能辩得清?叱炎起身,将箭矢收起,耳边传来那几个副将发兵的吼声:大可汗有密令,若是玄军不可就范,就地处决!给我杀!即刻,潮水一般的骑兵向孤立无援的玄军一阵又一阵涌来。

这群人,连解释的机会都不予他。

他的父汗,早就存了杀他之心。

叱炎心中寒凉无比。

他冷笑一声,抽出陌刀,对身后的玄军令道:自卫即可!切不可对他们动手!这是大可汗的人,若是当真开战,此事怕是就此覆水难收。

他只得退让一步,先求生稳住局势再说。

可是……又要拖累她与他一道身犯险境了。

叱炎朝身后的女子望去,她毫无血色的面容满含忧虑。

他将她微颤的手抓在掌心,狠狠握紧,对她落拓一笑道:怕吗?怕,又不怕。

辰霜回握住他的手,答道,有你在,我不怕。

有你在,我不怕。

好熟悉的一句话,他似乎曾听谁说过,就在记忆深处的罅隙中,静静躺着,等待他想起来。

叱炎已无暇回忆,挥刀向滔天巨浪般的骑兵阵砍去。

一刀又一刀,周而复始地先将马腿砍断,等骑兵坠地,与之贴身肉搏,将其击倒在地。

兵力悬殊之下,加之他的军令,不许玄军进攻,只许抵抗,使本就不高的士气更加低落。

左翼的阵型已被冲散,右侧的防线已被击溃。

敌军斗志高昂,而玄军已是负隅顽抗。

身旁的玄军士兵似乎一个一个倒了下去,他挥刀的速度越来越慢,眼前仍有源源不断的敌军向他扑来。

眼前仿佛有千军万马,耳畔恍若可闻金戈之声。

可在场明明仅有大可汗的千余骑兵,何来如此阵仗?力竭之时,叱炎脚步凌乱,不由向后趔趄了一下,仿佛脚后跟踩到了山崖的石子。

他身形僵直,回头一望,地面只是普通的草土,并非臆想中的万丈悬崖。

此间幽幽深夜,犹如记忆空白处的那片深渊,完全看不见尽头。

殿下,你没事吧!葛萨的声音飘来,叱炎惊醒过来。

原来方才眼前的都是幻象,与此时的现实交织在一起,混淆了他的意识。

而那幻象,如此真实,竟可以和眼前的实景交融重叠,毫无破绽。

他奋力甩了甩头,重拾起游离的战意,再度厮杀起来。

几个坠马的士兵再度爬起来,有预谋一般对着他穷追不舍。

他被迫以一敌十,左突右进,凭借着一股肃杀的血气,硬生生砍出一道人肉堆积的出路,令追兵不敢再靠近。

僵持之下,他趁一众敌对之兵来不及防备之时,一举挥刀将他们手中兵器砍落。

就在他回身之际,忽有一股疾风从耳侧拂过。

猝不及防间,有一道利刃自身后袭来。

他未来得及躲避,余光里闪过一道水红色的身影,挡在了他前面。

紧接着,毫无预兆地,一片殷红悠悠坠落在他怀中。

娇躯被艳丽的衣裙包裹着,看似柔弱无力,实则力有千钧。

当下,他的脑海中蓦然一片空白,缓缓垂眸,幽深的眼眸倒影着怀中的女子。

她细瘦的锁骨下方,一柄短刀深深刺入,血水如墨一般泅染在水红色的衣襟之上。

叱炎向后瞥去,锁在了一个偷袭的小兵身上。

那小兵颤颤巍巍,转身拔腿要跑。

他揽着仿佛毫无重量的女子,按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

横刀朝前一挥,锋刃飞去,刀光在空中划过一道死神降临的弧线,逃逸小兵的头颅应声落地。

叱炎寒眸扫视了一圈还在围困他的几个敌兵。

仅此一眼,威震八方。

敌兵望见那颗滚落的头颅,纷纷作鸟兽散。

叱炎未追,利落地收刀入鞘,自行破除了刚下的军令。

他声音冰冷,有如亘古寒峰,高声对着溃退不已的玄军令道:玄军听令,全力突围,挡者皆杀。

一时间,退无可退的玄军众人士气大涨,势如破竹。

刀伐之声不绝于耳,有如波涛之涌,有如山河之崩。

幕天席地的兵戟声中,叱炎对周遭一切恍若浑然未觉。

他屈膝跪地,安安静静地将怀中气若游丝的她平卧。

他猛烈跳动的心有些发颤,连带着浑身开始微微战栗。

她在笑,笑得甚至有些灿烂,带着如愿以偿的意味。

她秀气的眉拧得紧紧的,突然咳出一口血,污了雪白的颈。

接着,她吃力地抬起手,抚向他的面具,目光涣散如风中扬沙,喟叹般的余声轻不可闻:长风,不要死。

作者有话说:下面开启一个相对较甜(甜里藏刀)的副本,差不多要到本文高潮了哇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47、心血辰霜微微睁眼。

那铁马杀阵的场景太过熟悉, 竟让她产生了身在五年前望断崖的错觉。

零碎的记忆经年来被深藏在她心底,在这一刻终于喷薄而出。

五年前那夜的河西军,陷阵之志, 有死无生。

她的少年郎被一众铁骑逼退,无数敌兵包围着他,他只得以一敌十,单枪匹马,横扫八方。

四溅的鲜血掩在了他俊美无俦的面容之上, 一双星目被夜色掩去了辉茫, 仍固执地闪耀着坚毅又脆弱的浮光。

他势单力薄,颀长的身姿渐渐被敌军掩埋。

眼看着他脚步趔趄, 就要倒向万丈悬崖的边缘。

少年背影苍凉, 最后缓缓回眸对她一望,冷冷道:公主殿下予我的心头血, 我还你便是。

不!绝不能再看那个少年死在她面前了。

她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 在不断环绕着, 朝她痛哭喊叫着:不能, 决不能让他再死在她面前。

当看到那个手持短刀的小兵向他刺去的时候, 她的身体已先于意志一步奔了过去,好像拼尽了毕生的气力, 终于挡在了他的身前。

无惧生死, 不计得失。

刀尖入体之时, 她竟感到一丝畅快之意。

经年来,压抑的悔恨、愧疚, 以及心痛在一时间迸发出来, 化作无尽的潮涌, 将她的所有情愫淹没。

昔年所负他的, 桩桩件件,好像就在这一刻还清了一般。

她只觉身体像是有千斤之重,无法动弹。

口中悄无声息,毫无意识地唤了他的名:长风。

她渐渐生冷的手,想再抚一次少年微带胡渣的下颔,却只触到一片冰寒的面具。

面具之下的那双眼,那么熟悉,那么相似,可以看到眸光中的一丝迷茫,一丝无措,还有一丝痛彻。

急急拥她入怀的那个胸膛,滚烫一如往昔。

原是叱炎,她又错认了。

她苦笑一声,心叹也罢。

心甘情愿,倒也并无悔意。

嘶……胸口像是被硬生生裂开一般疼痛。

眼帘中,并非是惯常的毡帐顶,而是中原房屋的房顶木梁。

身旁只立着一个身着粗布衣裳的妇人。

姑娘别怕。

那妇人见她醒来,柔声慰道。

一面用剪子剪去她伤口处黏连的衣料,将她整一侧的雪肩露在外头,覆上几片草药止血。

辰霜偏过头,望见一道宽肩窄腰的身影掀开门帘,隐隐离去。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意识游离在外,又再度痛得昏了过去。

***叱炎立在医馆门外的,满身的血迹已干涸,肃杀之气分毫未减。

他沉默良久,终于向一旁的葛萨发问道:你可有听清楚她刚才说什么了吗?葛萨一愣,回忆起一个时辰前的情景。

他的主子被几个兵围攻,其中一个趁机拿短刀偷袭,却被那个女子欺身挡了去。

女子悄然飘落,昏过去前喃喃着什么。

那句话太过轻微,葛萨着实没听清,只得按着最后几个字的口型胡诌了一句:殿下,不要死?这话说得着实有点奇怪,中刀危在旦夕的是她,怎么叫殿下不要死?许是听岔了吧。

百思不得其解间,葛萨不由望了一眼身旁屹立不动的叱炎。

可他自跟了主子以来,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好似被天神抽走了魂魄。

当时情急,与大可汗的骑兵混战之际,他的主子竟当众下令,要与之速战速决后突围出来。

如此一来,这等同于将玄军的半条后路切断了。

接着,主子便抱着重伤的女子,策马狂奔至最近的甘州城,寻了一间中原医馆为她治伤。

他亲眼所见,那刀刺在她上胸位置,所幸不是什么要害之处,应是无性命之忧的。

可他却见主子独立庭中眉头紧皱,若有所思,魂不守舍。

他挠了挠头,上前对静默不语的主子试探问道:大可汗的兵活捉一千人,其余都是死尸。

殿下,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叱炎回过神来,道:找个信使,将活捉的人和尸身皆送回王庭去,再替我将此信带给大可汗。

殿下,你不回去吗?葛萨垂下头,有些心焦。

若不是他执意想要留下帛罗,或许便不会与啜特勒的人起冲突,进而落得现在这副境地。

叱炎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指着那支射杀啜特勒的黑羽箭,道:这支箭,蓄谋已久。

怎会让我们轻易回去?葛萨迟疑道:殿下,登记在册的普通玄军弩-兵皆可领黑羽箭。

这么多人,大海捞针,怎么查?叱炎收手于背,面上寒意凛人,冷笑道:一计不成,必有下计。

等着便是。

大可汗正在气头上。

僵局未破,眼下,并不是回王庭的最好时机。

况且……叱炎微微侧身,向医馆内一望。

他放心不下她。

此刻回去王庭,又会是一场血雨腥风。

将要面对的,他叱炎本就无所畏惧,可她重伤未愈,他怎能就此离去。

这颗心,第一次生出了如此强烈的不舍之意。

看好你的人,若让她跑了,此番便前功尽弃了。

叱炎淡淡道。

那郡主要是丢了,她醒来后怕是会不顾伤不要命地去寻回来。

葛萨知他指的是帛罗郡主,冷面一红,颔首会意,领命退下。

大人,大人!馆内的医女挑了门帘出来,怀揣着手焦急地对叱炎道,贵人昏过去了,喂不进去药。

这可如何是好?叱炎蹙眉,劲臂一掀门帘,大步朝内室走去。

昏暗的木榻前,她的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往日灿若星子的双眸紧紧闭阖着,蜷长的眼睫扫下一片深黑的阴影。

三寸雪肩如削,一览无遗。

露出的锁骨下方,那柄短刀尽处还在渗着少许的血珠。

何时可以拔刀?叱炎问道。

现下不能拔出那凶器,只因它埋入其中,止住了部分的血流。

可若是一直不拔,这伤怕是经久难愈。

大人,我煎了止血的草药,待饮完起了药效便可拔出那刀。

可……医女看着闭眼昏迷的昳丽女子,心中怜惜。

她方才试着强灌了几口,可药液就是入不了口,尽数被吐了出来。

叱炎从她手中接过药碗,眸光一凛。

医女见状,知趣地躬身退去门帘外。

夜风透窗而入,搅得屋内本就阴晦的烛火晃动不定。

叱炎将她扶坐起来,拿着药碗的右臂环着她,让她的头倚靠在他的肩上。

将药碗递到她泛白的唇边,用碗的边缘掰开一道小缝,露出几颗皓齿。

另一只手轻轻揉在她的下颚,将那小嘴捏得再开一些。

他缓缓抬手,将碗中汤药如同一股细流般滴入她的口中。

这一回,一半入了喉,一半顺着她唇角漏了出来。

咳咳咳……她又呛出了一些。

叱炎望着怀中的女子,心下既无奈又无措。

未几,他定了定神,将余下的汤药含了一口,垂首缓缓凑近她血气丝薄的玉面,覆上了那处淡粉如樱的唇瓣。

绵软无力,幽香四溢,任他取撷。

撬开阻拦他入内的贝齿,长驱直入,将药液浇灌送到她的喉中。

他在上,她在下,有如伟岸高山之于涓涓溪水,缠绵不绝。

一次又一次,即便没有回应,他亦欲罢不能。

直到碗底见空,他回撤,收心。

然,口中甘露,萦绕心怀,回味良久。

顿了片刻,叱炎将医女召了进来,神色一如既往的平淡,道:可以拔刀了吗?医女接过空碗,连声哎哎,道:还要劳烦大人在此稳住她的身体,不可动摇,怕拔刀之时伤口被撕得更深。

叱炎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又低睨了一眼那犹豫着不出手的医女,皱眉道:怎么?医女对着那溢血的短刀颤颤巍巍,拜道:此刀刺得极深,拔刀之时讲求又快又准,所害最小。

民女力气太小,我,我怕伤了贵人……你退开。

我来。

叱炎侧首,滚烫的唇边正好抵在她冰凉的额头,低低地对知觉全无的她喃了一句:别怕。

他抬手,握住了短刀的柄头。

一向掌惯了尖刃重器的双手在此时竟有些颤抖。

他猛然闭眼,挥手一拔,刀尖带着喷涌而出的血哗哗流下。

医女速速上前,用早已备好的涂了药草的条带绑在伤口处,绕肩三圈固定住。

唔!……她似是痛醒了,在他怀中弱弱地挣扎了一下。

一双没什么气力的小手狠狠攥着他腰际的革带,细密的汗珠从她额间落下,泪珠从紧闭的眼角处打着转,如叶上朝露一般闪着微光。

叱炎稳住她颤动的削肩,不让她乱动又使伤口撕裂。

他伸手拂去凝在她长睫处的一滴泪,声音沉如深潭,道:别忍了。

痛就哭出来。

闻言,她缓缓睁开迷蒙的眸子,紧抿的下唇动了动,娇嫩的唇瓣都快要被咬破了皮。

叱炎感到,那双扣在他腰际的手松了开去。

只须臾间,一双柔软的纤臂环绕在他坚硬的革带上,搂得牢牢的,不肯撒手。

他心头一颤,任由她一身柔软抱在腰际。

低头却见她在自己怀中哭得不能自己,止不住的泪水大片大片浸湿了他的衣襟,胸口温热。

她低喃道:好疼,好疼。

怎么会那么疼。

辰霜泣不成声。

她只中了一刀便痛成这般。

那个少年,当年被砍得浑身是伤,身中数箭坠落悬崖之时,他得有多痛?她不敢再想,不敢再体会,重重扑在身前的男人怀间,像垂将溺死之人抓住一根浮木,随它飘荡不定,神魂皆失。

唯有,紧紧拥住,才可纾解心中之痛。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疼成这样?叱炎不解,见她胸口的血已渐渐不再溢出,回头问那医女。

医女摇头道:许是贵人没受过这等伤,有些招架不住,休息会儿便可恢复了。

我再去煎一副凝神定气的药来。

她从未受过这等伤痛,却毅然挺身为他挡了一刀。

失却理智,毫不犹豫,没有缘由。

他的狡狐,曾是何其惜命。

叱炎抚着她有些许凌乱的鬓发,见她少有的如此乖顺,心中既是欢愉又是酸涩,轻声道:下次,别做这种事了。

别再做如此危险之事了。

目睹她中刀的心痛,明明远比那柄短刀刺在己身上,更甚千倍万倍。

若有可能,他宁愿身中数刀,来换取她现下所受之伤。

俄而,远处露出一道曦光。

天色将明。

许久,她恢复了些许神志,从他怀中起身:你为我受了一箭,我为你挡一刀,算是扯平了。

怀中的幽香散去,叱炎失笑。

这个时候,嘴还那么犟。

这里是何处?辰霜敛起垂落的残破衣襟,遮住了半露在外的肩头,面容恢复了以往的清冷之色。

甘州。

辰霜讶异道:怎会来了甘州?叱炎瞄着她,眼神如钩,不忘调笑,道:你不是在婚礼说要带夫君回中原吗,这不就来了?甘州是最近的中原之地。

辰霜微怔,念及昨夜与大可汗的人兵戎相向,怕是就此无法交代,此局终是难以收场。

她抬头道:是因为,王庭暂时回不去了吧……叱炎颔首默认,无意瞒她。

辰霜不由垂首,低声道:此事因我而起,连累了玄军。

非你之失,毋要多言,若不是你替换了婚宴的酒水,玄军兵力只怕损失更甚。

叱炎为她掖了掖被角,柔声道,你且安心可甘州养伤。

语罢,他掀帘出门。

屋外的医女还在庭中对着一方炉子煎药,见他走来,收了蒲扇,拜道:大人要走?大人身上那么多伤不上点药吗?叱炎微微一瞥,见身上几处外伤还淋着血,道:无妨,我去城外办点事。

她的伤,有劳照看了。

大人与妻子感情深厚,真是羡煞旁人。

大人且放心去,这里一切有我。

妻子?叱炎在口中咀嚼着这二字,又朝屋内望了一眼。

倒也未尝不可。

此次前来匆忙,未带银钱。

叱炎解下腰间的陌刀,递给了医女道,这柄好刀可作诊金罢。

大人的诊金太贵重了,小店收不起啊。

医女见那宝刀精光锃亮,刀柄镶金,本是想推脱,却见男人一脸凶神的模样,才讪讪接过了刀。

她随即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小瓶青釉瓷瓶,道:我方才看到贵人胸口有些小疤痕,我这里有个祛疤秘方。

即便贵人身有天姿,姑娘家的,留疤终是不好看。

不如大人替她收下,早晚一次,不出一月,便可消除。

她心口那处细小的疤痕,雪肤上的白圭之玷,他一早便见过的。

连他的梦中女郎,同一位置也有。

每每入眼,只觉锥心刺骨。

当时如何逼问于她,她都避而不谈。

如今想来,她如此遮掩,必是有古怪。

叱炎心中一动,问道:你可看得出,她这疤痕是怎么来的?这疤痕看着有些年头了。

医女犹疑道,看着像是……像是什么?叱炎有些急不可耐,不由上前一步,听个仔细。

大人有所不知,对我们医家而言,处子心头血是一味极好的药引。

医女说得如数家珍,神神秘秘道,贵人心头那几道小伤疤,看起来,就像是取心头血之时才留下的。

叱炎瞳孔一震,身形凝固在瑟瑟寒风中,身侧的双拳渐次握紧。

她究竟是为了救何人,取的心头血?作者有话说:算是两人的初吻play?好怕阿炎就此一发不可收拾~甘州副本就会很甘甜【不是◉ 48、变脸初春之季, 入暮时分。

辰霜在榻上躺了数日,终是恢复些许神气。

几个医女为她束起了一道屏风,让她在内室平卧养伤。

也不知, 这几日叱炎去哪了。

出了此等大事,玄军中怕已令他焦头烂额。

历来将帅失和,只有两种结局,重归旧好或是脱离自治。

若是叱炎就此离开了回鹘王庭,他能去哪儿呢?辰霜心中一动, 朝屏风外望去。

医馆日常客流不断, 透过屏风,听闻室外之声, 可见街上来来往往的热闹。

甘州城乃胡汉交界之所, 素来繁华,不输京都。

与胡地的榷市, 一般就开在甘州城中。

因其地理位置, 八面通衢, 有胡商汉客, 在此地往来不绝。

辰霜久卧之后, 觉得头脑有些昏沉,便下榻出了内室。

在草原上待了数月, 回到中原, 顿觉有陌生之感。

望着街上熙攘来去的人群, 当时在凉州寻常可见,如今总觉恍若隔世一般。

辰霜立在门外良久, 忽闻一声惊呼:大夫!大夫, 快, 快看看我夫君。

从外头冲进来一男一女。

男子双手掩面, 痛嘶不已,女子布裙荆钗,正扶着他,满面惊恐,对堂前忙碌的掌事医士高声唤着。

这是怎地了?本是打算闭门关店的医士从铺前的草药堆起身,迎了过去。

我夫君被炭火所伤,半张脸被烧着了。

快给瞧瞧……那女子看起来年纪轻轻,受了惊吓,边诉说边哭得梨花带雨。

医士放下手中伙计,请二人落座。

那男子缓缓松开掩面的手,众人一看,倒吸一口凉气,心中皆是大惊。

男子的左半边脸,布满烧灼的血肉,凹凸不平覆在脸上,狰狞万分,有如异兽。

本也算是个俊俏男子,这么一遭,几近毁容了。

这可如何是好,我夫君今后如何见得了人呐?女子不住地掩面而泣,哭得肝肠寸断。

辰霜见人群涌了过去看热闹,一时好奇,问身旁照看她的医女:怎么回事?贵人有所不知,近日孟春,天气回暖,炭价低贱。

卖炭火营生之人,急于出手囤积之物。

天干物燥,一不小心便会燃着了。

本来烧在身上不危及生命还好,这个不幸的,脸上竟烧成这副模样。

医女摇头叹息道。

掌事医士上前用指腹按压了几下男子烧伤的面,查探一番后,对那女子道:夫人不必担心。

我这儿有西域秘术,加之草药,不出半月定能让令夫君复元。

女子拭去眼泪,将信将疑道:大夫说的可是真的?掌事医士得意笑道:夫人一试便知。

只不过,丑话说在前头,痊愈之后,令夫君的容貌或有变化,你可能接受?那女子愣了半晌,终是点头答应了。

辰霜自认也算精通医理,可对那名医士口中所言的西域秘术是闻所未闻。

她问身旁的医女,道:这世上真有能让人容貌变化的医术吗?是有的。

我看掌事的行过几次那医术。

人的皮相本就是表里肌肤,是可轻易变化的,但是唯独骨相万般变不得。

贵人不妨想想,等你那道伤好了,表面就回长出新的皮肉,那新长的皮肉自会与原来的有所变化。

如此作比,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辰霜叹服间,忽感腰际一阵暖意,透过纱衣传入内里。

她抬头一望,面具下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正与她四目相对,饶有兴味。

在想什么?叱炎低低的嗓音在耳边。

没想什么。

辰霜沉吟时,未觉他已到身边。

她退了一步,瞥了一眼各自散去的众医女。

她们都装作没看见二人似的,离得远远的。

你心里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叱炎也未追来,只是与她隔了一步之距,抱胸而立,定定望着她。

殿下连真容一直藏着,不显山不露水,何故要求我对你毫无保留?辰霜心虚,自是要出言回敬一句。

伤好了,嘴利索了?我看看。

叱炎轻笑一声,轻拽着她入了内室。

室内还未燃烛灯,漆黑一片。

二人相距极近,两道身姿,一颀长挺拔,一单薄窈窕,在地上投下的光影连成一片。

辰霜见他风尘仆仆,问道:这几日,殿下可是去安顿玄军了?叱炎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大可汗可有来话?她追问道。

叱炎将扣在腰际的一排短刀卸下,置于案上。

那封陈情信已送入牙帐,至今并未有回音。

他并不答,只是盯着眼前人说话间翕张的樱唇,顿觉有几分口干舌燥。

杀死啜特勒的那支黑羽箭,必不是殿下安排的。

之后玄军反抗,也不过是为了自保正当防卫罢了。

叱炎挑眉,反问道:认证物证具在,你就那么信我的清白?辰霜不知中计,顾自说道:啜特勒虽可恶且行事毫无章法。

但以殿下之为人,就算再怎么受激,又怎会下手诛杀大可汗派来的使臣?若是我本就心狠手辣,看不惯就要杀人呢?叱炎背倚在门后,笑着问道。

殿下必不会如此愚笨。

辰霜摇了摇头,正色道,定是有人故意挑拨离间。

不好好养伤,一日来净帮我想了这些,嗯?叱炎见她与自己心意相通,颇有几分得意之色露在面上,食指轻轻刮了刮她扬起的鼻尖。

殿下接下来有何打算?还回王庭吗?辰霜深吸一口气,凝视着眼前一身胡服飒飒的男子,缓缓道:如若大可汗不信你,殿下不如和我回凉州去。

大唐立国以来,圣上向来惜才,任人不分胡汉,世代皆有也有不少胡人名将,官至一品的都大有人在。

以殿下之才,未必不能分一杯羹。

她方才已想了许久。

若是能拉拢玄王叱炎归附大唐,回鹘便少一员猛将,凉州不仅多一分助力,还多一分安稳。

如此双全之法,何乐不为?闻言,叱炎直起身来,睨了她一眼,心下生笑。

这狡狐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响亮,怕是狐狸尾巴快藏不住了罢。

他向她走近了一步,穿着墨色革靴的长腿从袍边里伸出,贴在她扬起的裙角间,低低笑道:你这是要本王入赘?他神色了了,语气却有千钧,道:无论此事之后大可汗如何看我,信我也好,不信也罢,我必得给所有人一个说法。

如若我不作解释,随你到了中原,那与逃逸的钦犯何异?他微微俯身,面具轻抵着她的额头,问道:你们中原的皇帝敢用如此背信弃义之人吗?辰霜一下子怔住了。

相同的话语,她的少年郎也曾言及:男子汉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心。

我绝非背信弃义,临阵逃脱之人。

眼前的男人说话间神姿高彻,铁骨铮铮,竟连语气都与那个少年郎有了几分相似。

殿下……是她有失考虑了。

她话音未落,忽感眼前如夜色荫蔽,那道漆黑的面具贴了下来。

接着,唇齿间一阵滚烫,如着了火一般。

她的气息瞬间乱了起来。

叱炎堵住她的娇唇,浅尝辄止后,松开来,轻舐嘴角。

口中滋味,漾在心头。

日暮后,外头零星点起的火光从窗纸透入室内,细细描着掩在帘后的两道交叠身影,有如水波澹澹,潋滟其间。

夜雾迷蒙中,叱炎轻声道:再叫一声殿下,本王就再尝一口。

尝到她记得要唤他叱炎为止。

见她恹恹失色,他忍着想继续逗弄的心,将她横抱放在榻上,去看她那道的伤口。

血已止住,伤痕仍在,淡淡药气,随着一股幽香在鼻间徘徊。

你先将伤养好,此事我已在彻查。

我定会找出害你之人,予你,予玄军,予大可汗,一个交代。

再将他千刀万剐,剁成肉糜。

这一句,叱炎憋着最后没有说出来。

既然她三番五次强调他并非冷血无情,心狠手辣之人,那至少在她面前,收敛一些。

辰霜敛起垂落的缘领,掩住一侧裸-露的肩头,从他怀中撤出。

她前去点了点他随意摆在案上的利器,忽而转头问道:你的陌刀呢?自他回来就没在他腰间见到,以往可从不见他离过身的。

作诊金赏给这间医馆了。

辰霜暗想,她留在此处休养,自是要给钱的。

如此,倒可惜他这柄心爱的陌刀了。

叱炎见她面露失意,往榻上一卧,长腿一抬,道:不用赔了。

本王今夜也无处可去,便与你一道,宿在此处了。

辰霜抬头一惊,转身欲走,慌不择路间,身侧未留意,重重撞到了案沿一角,桌案随之晃动,革带上一众兵器哗啦啦地坠落在地。

跑什么?他的手在她小臂一握,稳住了她趔趄的身形,幽声道。

你都不愿以真容相见,我为何要你宿在一处?她的心突突地跳着,尽力克制着声音中的慌乱。

叱炎沉黑的眸中无一丝光亮。

他靠近她,将她整个人抵在了案前,双臂搭在案上圈住她,嗅着她身上的幽香。

俄而,他郑重开口问道:此话是说,我若是摘下这道面具,你便是愿意了?未得到回音,只听到女子凌乱的喘息声:你压疼我了……他没有再进一步,俯下身一把拾起了掉在地上的革带,重新绑在腰上,收紧,扣好,勒出一身紧窄的腰线。

随后淡淡瞄了一眼她瓷白的面。

心下一笑,每每这种时候,胆子倒是小得可以。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道:我说过,我从不勉强女人。

语罢,他便掀帘出了内室,高大而又落拓的背影,隐没在暮色中。

随后整夜,辰霜卧在榻上,辗转反侧,心思不定。

春日的燥热袭来,唇上的烫意始终难以消解。

那片薄韧而有力的唇,仿佛仍与之紧贴着,呼吸交融间,互换着气息。

男人掷地有声的话语又随之在脑海中浮现:你这是要本王入赘?我若是摘下这道面具,你便是愿意了?辰霜心口直跳。

若是如此,破釜沉舟,确也未尝不可?作者有话说:捂脸羞羞~今晚或许有二更,晚了没有也别等哈~◉ 49、匕首甘州城主街的老铁铺开店已是十九个年头了, 掌柜的是本地甘州人士,行业多年,什么神兵利器都打过交道。

无论往来的胡商还是汉商, 见了他锻造的铁器,无一不是啧啧称叹。

这日一大早,掌柜刚将大门木板移开,准备开业迎客,余光瞥见两道高大的玄色身影闪入正门内。

掌柜殷勤地迎着二人, 客套道:这位客官, 是要锻造呢还是买兵器呢?其中一名褐发的胡人男子回身对他问道:掌柜,你可懂这柄短刀的锻造方法?掌柜低头望见他掌中的一柄锋利的短刀, 其上还沾着已然干裂的斑斑血迹, 有些瘆人。

他的目光不由瞥向另外入店一位客人,凝视他的背影良久。

似是察觉到了掌柜探寻的目光, 那男子幽幽回头。

掌柜怔住, 只见他面上戴着一副骇人的面具, 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有如鬼魅。

犹疑半响, 他从怀袖中掏出一片丝帕, 用它包住带血的短刀,颤颤巍巍地接了过来。

嫌不够亮堂, 掌柜又躬身入内, 对着铺内耀眼的烛火翻来覆去看着这柄短刀。

胡人男子指骨敲击着案头, 不耐烦地向愣神的掌柜追问道:可看出这短刀的来历?哎……掌柜轻叹一口气,他不由又抬头望了一眼那人的面具, 皱眉道, 这真不好说。

怪事, 真是怪事啊!一旁的面具男子突然开了口:怪在何处?男子沉闷的声音自面具而出, 掌柜吓了一跳,片刻后才确信了这是客人,而非厉鬼。

掌柜的我这辈子见过不少刀剑利器,从未见过如此怪的一柄短刀。

掌柜对着灯火,指予二人道,显而易见的是,锻造这柄短刀的精铁,质地硬且密,出自大唐。

但它的刀身开得乃是双刃,刃薄脊厚,是胡人的玩法。

尤其刃缘处的一圈旮旯疙瘩,是祁郸人才经常用的。

所以,出自哪里,哪家的手法,还真是不好说。

客官不如多问几家,我才疏学浅,从未见过这种锻法。

祁郸人?叱炎神色一暗 ,将短刀收回。

如此,这事便有趣了。

玄军特制的黑羽箭,再加上这柄有祁郸人痕迹的短刀。

这个谜团,倒有点意思。

葛萨将腰际另外一柄小刀置于案上,示意是酬劳。

掌柜赶忙接过一瞧,用手掌掂了掂,拇指粗的刀鞘竟是纯金打造的。

好一位财大气粗的贵客。

他赶忙继续招待,引他到一面悬满利器的墙面前,指着其上一排一排精致锃亮的匕首,连声调都高扬了几分:贵客,要不要再看看本店的匕首。

细柄粗柄皆有,女子也皆可用。

掌柜取出一柄他近期库房的得意之作,赞叹道:瞧这一柄,刀身极其细腻,刀柄粗细得当,非常适宜女子随手携带,作防身之用。

客官若是有心上人……心上人?叱炎回头,不由喃了一句。

贵客不是本地人士,有所不知。

按照我们西北甘、凉二州的习俗,若是青年男子有了心上人,想要娶她过门作妻子,都会来我们铺子打造一柄特制的匕首作为定情信物送予她。

掌柜笑眯眯地捋着胡须,继续道:如果那姑娘收下了男子赠送的匕首,还时刻带在身上,那就是她也以心相许,同意了他的求娶之意。

两人便算定了情,可以上门提亲了。

他语罢,还不忘接着推销,道:匕首柄上呢,雕金雕银镶嵌宝石的,各凭本事而已。

有的希望女子富贵满堂,便雕金,有的觉得女子清醒脱俗,便雕银相配……哎,贵客慢走!下次定要再来光顾……掌柜的还没说几句,却见那戴着面具的玄衣客人大步离去,一阵风似的没影了。

他有些懊恼,握着手中精良无比的匕首,也不知是哪句说错,才惹走了贵客。

他回身看到那位出手阔绰的胡人男子还未跟着离去,只见他仍对着一柄明光闪闪的宝石匕首出神。

掌柜的心头暗自拿捏好了话术,又信心满满地迎了上去……叱炎走在喧闹的街市间,心神躁动不定。

脑海中浮现出她身上那柄从不离身的银雕匕首。

为了那柄匕首,明明前一晚喝了情酒怕他怕得要死,仍可以独身来他帐中讨要。

为了那柄匕首,她答应他前去肃州,宁愿献舞取悦残暴为名的巴果赞。

为了那柄匕首,她竟然只身往返火海之中,不惜性命也要去取了回来。

所以,那柄匕首,是不是谁送她的定情之物?叱炎在街上越走越疾,横冲直撞,踹翻了数个摊铺也不曾留意。

他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恨不得立刻到她面前,将那柄匕首徒手拗断,柏再问个清楚。

她是已有心上人了?她的心上人,是谁?***一夜春雨后,积水潺潺,自屋檐细细密密地漏下。

一滴一滴,落在看客的心间。

轩窗内,燃着一柄矮烛,经夜烧灼,火光凄蒙,凝成的赤色泪冢已与烛台一般高。

辰霜一夜难眠,望着外头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不见来人。

她从榻前起身,晃悠悠地坐在了内室的一方铜镜前。

昏黄的铜镜映出镜中人寡白的面色,唯有一抹朱唇泛着浅浅的微红,如烛泪,如花尖。

辰霜不由自主伸出食指,轻点唇瓣,其间余热从冰凉的指腹间透入心扉。

闭眼,尚能感受到,乌云般的面具在她眼底投下阴翳,男人调笑的语气仿佛仍在耳边,灼热的呼吸随着唇齿扑到面上。

镜中本是淡淡的容色,此时颧颊边不经意地染上了潮红,平添明艳之色。

辰霜眼睫翕张,浅呼出一口气,水雾凝在暗色的铜镜上,朦胧了镜中女子娇羞的容颜。

医馆内室虽有医女常驻,但清贫素简,并无寻常女儿家的妆奁。

她随手拿起一把木梳,散了一头鸦云般的青丝,对着铜镜漫不经心地绾起发来。

素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理着浓密的发髻,她的心中仍有些死结解不开。

之前忽视的一处细节,在河漠部这番潮水涌去之时,显露了出来。

当时,可敦为何要让穆护救出她来,一道去河漠呢?应绝不会只是应穆护的请求,顺道和他一并去了河漠部那么简单。

既然她已是大可汗的质子,若是在牙帐待叱炎得胜归来,本来就㛄婲相安无事。

那么,让大可汗失去她这枚质子,疑心玄王,就只有一个原因。

离间。

离得不仅是王庭与河漠部,更是大可汗与玄王。

可敦故意让穆护放走了她。

那么,大可汗手中再无压制叱炎的工具,面对如此羽翼丰满之将,心中岂能安定?且不论叱炎是否真的有反心,但大可汗必不能容他。

所以,才有啜特勒夜半来袭,才有那支黑羽箭。

接下来的一切,不言而喻。

辰霜脊背发凉,门帘外突然传来的一声陌生叫唤,惊到了沉吟中的她。

贵人。

辰霜手一松,那把木梳从她掌中滑落,掉在了地面。

一双白玉纤手将木梳捡起,重新放回了妆台之上。

手的主人一身粗布医女装扮,瞧着有些面生,不是之前照看她的那一位。

来人款款越过屏风,对辰霜微微一拜道:我来替贵人换药。

辰霜不语,缓缓行至榻前,挑开了衣襟,露出半边肩头,将刀伤示予人看。

那医女上前,双手指尖翻腾,灵巧地取下她带血的伤布,覆上涂了新药的布条,再度为她重新包扎起来。

医女面露欣喜,边动手边对她道:贵人的刀伤,不出几日便能痊愈了。

辰霜定定望着她细巧的面,秀眉一挑,淡淡道:有劳可敦赠药。

医女包扎的手在空中一滞,随即小步后退,对她拜道:贵人好眼力。

她神态恭敬,不慌不忙,似是早有预料。

辰霜盯了她良久,心中沉沉未显露在面上,只慢条斯理道:并非我好眼力,是可敦遣你前来,故意让你露馅让我知晓罢了。

寻常医女采药捣药,食指拇指和掌缘必有厚茧,而你十指丝滑,看来从未行过此事。

况且,她们身上常带药香,而你身上是熏香,且不是普通香料。

所以,你是何人?可敦有何指教?辰霜敛衣起身,面对低垂着头的医女,冷冷问道。

小人凝燕,可敦特命我前来甘州,是有物信要交予贵人。

请贵人务必细细一览。

语罢,凝燕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函与一支金钗,递予辰霜。

辰霜接过,捻起那金钗一看。

雕金凤纹,镶珠嵌玉,是长安宫里的物件,应是宴海的陪嫁之物。

其意昭昭,再明显不过了。

辰霜心下一沉,又揭开封泥,阅信一览。

凝燕瞧着她执信的指间略有些颤抖,连带着纸张微微晃动,随即温温一笑道:贵人可看明白了?辰霜不语,将金钗收入袖中。

疾步向着明灭不定的烛台,将手中之信件置于火芯子之中。

薄纸一点到烛焰,便着了起来,连绵的火光吞噬着纸缘,化作蜿蜒崎岖的灰烬。

暗红的火光映在她惨白的唇上,有如点点胭脂,艳而不糜。

烛台上的最后一截蜡烧尽,烛火黯然熄灭。

随着一声悄不可闻的叹息,辰霜低声道:明白了。

你且去。

凝燕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正要告退,忽闻门帘一阵响动。

有人来了。

还不止一个。

凝燕整肃仪容,正要躬身掩作医女退去,却闻身后之人幽幽道:我能看得出。

他自然也能看得出来。

闻言,凝燕心知不妙,毫不迟疑地朝后迈了一步,身形一闪,电光火石间已跃至辰霜背后,低低道:贵人,多有得罪了。

辰霜垂眸,眨眼间颈侧已多了一寒光闪闪的薄刃。

身手之快,不愧是长姐身边的人。

她没有避退,任由凝燕抓着一侧手臂。

只觉她动手之时,已刻意避开了她锁骨处的刀伤,可谓是十分仔细了。

门帘一卷一落,男人熟悉的身姿入内,像一片巨大的阴影投在内室的屏风之上。

辰霜不动声色,望着他顿住的脚步,停在屏风前,与她隔了一段距离。

凝燕一小步一小步向屏风后掠去,直至二人的身影完全显露在男人眼前。

一身悍烈玄袍的叱炎淡淡望着眼前之人,目色锐利如薄刃。

辰霜注意到,他的双手已按在了腰侧的革带上,一条青筋在手背隐隐伏起。

他盯着她,语调平缓:你要什么?金银玉器,把家当都拿出来。

凝燕用小臂掐了一把辰霜的脖颈,恶狠狠道,否则,我杀了她。

叱炎向后瞥了一眼,在旁的葛萨默默从怀中掏出了一把金鞘头,递到她眼前。

别过来。

放在地上,踢过来。

凝燕步履不停,死死盯着朝她逼近的两个男人,手中力度不减,已架着人朝门外走去。

葛萨照做。

金光在地面一闪而过,凝燕用纤细的脚尖抵住了飞来的金器,抬腿向上一踢,将其握于手中。

就在她目光与金器交错的当口,一阵风掠过。

辰霜只觉身上一轻,扣在臂上的手一松,什么锐器擦着她的颈侧流逝而去。

下一刻,全身已被一道高大的阴影笼罩其中。

腰际已被一双手牢牢按住。

她抬头,看到面具边缘一道紧实的下颔线,坚毅俊美。

再往前一看,地上留下几滴血迹,凝燕已跑得没影了。

见那歹人中了刀捂着胸口逃窜离去,转眼没了人影。

葛萨正欲继续前去追,却被叱炎止住:不必追了。

葛萨回身挠了挠头,随口自言自语道:什么时候,甘州的汉人也开始当劫匪了。

辰霜瞥了一眼葛萨,只觉头顶有一道炙烈的目光投下。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默默道了一句:谢殿下相救。

已落至锁骨心的下颚被缓缓提起,她被迫昂首,抬眸撞上了他的目光。

叱炎幽暗的眸中如淬了火一般,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的匕首呢?怎么不拿来防身呢?作者有话说:其实这几章开始,以及越往后,叱炎已经越来越像长风了。

自从遇到了女鹅,他已经在不由自主向往日的长风转变。

如果你们再回过头看刚开始几章,当时的叱炎与现在可以说大有不同。

但毕竟是经历了一些事(涉及剧透不便说),他的心境毕竟与少年时不同了,不可能是之前的长风一成不变,请大家理解呀!收到了大家想看甜甜的评论,下几章是本文为数不多的高甜章,已经在修了,敬请期待。

我真是有在为忠实读者调整写作风格,本来这文还是有一丢丢暗黑的。

◉ 50、上巳辰霜不动声色, 定定望着男人眼神下挑,目光落在她腰间那柄银雕匕首之上。

为什么老打她匕首的主意?她有些不解。

心中对于凝燕脱身之事仍是心有余悸,大口大口喘着气。

明明危险已过, 叱炎揽在她腰际的手没有松开,倒像是反而添了几分力道。

有些异样。

唔……她不由自主捂住右肩的伤口,轻轻痛吟了一声,一面眯起眼,在余光里看着眼前男人的神色。

叱炎眉梢动了一下, 松开了制住她腰的手。

想起方才, 她被劫持之时一脸平静的表情,他淡淡问道:她要杀你, 你倒也不怕吗?她是怕的。

怕的不是被杀, 而是凝燕被抓。

以叱炎的手段,怕是凝燕在他手中死不了, 必是会比死更难受。

到时若是凝燕受不住严刑拷打透露些什么, 她也就前功尽弃, 覆水难收了。

想到此处, 她对叱炎微微一笑, 踮起脚尖,在他耳边呼出一口气, 轻声道:我说过, 有你在, 我不怕。

叱炎淡淡扫过去,看见她新绾的发髻垂下来, 几缕乌发拍打着一截的雪白后颈。

靠得有些近, 微光下, 还能望见颈上细弱的茸毛, 微微颤抖,含羞一般。

他只心下一笑,面上依旧平平。

葛萨走过来,对辰霜道:今日在街上来,听好多人说是你们中原的上巳节。

你是中原人,可知有什么讲究吗?辰霜微怔。

这么快便已三月三了,已在甘州过了半月有余了。

她见葛萨神情忐忑,想起了他连日来日日往帛罗房中跑,便也猜到了几分。

她朗声道:上巳节,在我们中原,就是男男女女盛装出游,互赠香草,曲水宴饮之乐。

她顿了顿,故意对葛萨笑道,若是有心上人,便可在此日带她赏百花,游灯会。

借着良辰美景,有情人一诉钟情。

葛萨大人,可是要带心上人出游?葛萨未曾想被她如此一眼看穿,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身,覆手在背,轻咳几声:咳咳……我都娶亲了,还能有什么心上人。

辰霜掩嘴微笑,悄声对他道:葛萨,今夜你最好学你的殿下,戴上面具去见她。

我为何要戴面具?……见葛萨不解,辰霜示意他附耳上来,对他耳语了几句。

葛萨听完,目露精光,随即恍然大悟,拍手称道:妙啊,妙!不愧是军师。

他语罢对叱炎行了礼,速速告退离去。

辰霜眉间舒展,眼角弯翘,笑眯眯地回头,又撞上一道冷冽的目光。

叱炎本是望着她语笑盈盈的样子许久,见她看过来,淡淡收回视线,转而看向门外开始张灯结彩的长街。

他不经意地问道:想去看吗?辰霜敛起衣衽,欲回内室,听他说话声音极轻,不由停下脚步,回首问了一句:什么?叱炎没好气地指着路边悬起的灯花,道:上巳。

言简意赅。

辰霜迷茫的眼神渐渐明晰起来,回身向立在门边的叱炎望去。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后,柔光漫散开去,给他挺拔的轮廓勾勒出一道浅金色的浮边。

微风轻轻拂起他身上的玄袍一角,在他修长紧实的腿侧翩飞不止。

逆着光,他的面容晦暗且模糊,看不清长相。

只一道冷峻而又落拓的身影,与记忆中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重合在一起。

凉州的上巳节,与长安全然不同,我带你去看。

今后岁岁年年,我都同你一道过上巳节,可好?回忆如潮汐般涌来又退去。

辰霜眼眶微湿,如梦初醒。

她没有迟疑,走上前与他并肩,轻声道:好。

男人展臂,朝她伸出手。

她顺着他递到眼前的箭袖望向他身上玄黑的袍子。

她轻轻摇了摇头。

又不愿意了?叱炎倚在门边松垮的腿站直,皱起了眉。

不是。

辰霜撤回目光,叹息道,你穿这身黑衣,去灯会,不好看。

***暮色四合,天光渐暗。

甘州城最高处的阙楼上,火杖点燃起。

其下城内,数道横纵的长街之上,盏盏华灯,明灭而亮,如一条金鳞长龙,蜿蜒其间。

今日是上巳佳节,游人如织,在街上接踵摩肩,繁华如云。

熙熙攘攘的人群被纷纭的灯火映衬着,华服金饰,闪耀如茫。

君子淑女成双出游,才子佳人,耀人睛目。

其间,走过一对白衣男女。

男子戴着黢黑的面具,一袭雪色绸衣,身姿轩昂,皎若玉树,寒眸似星,威仪中端着三分清贵。

女子明眸皓齿,白衫盈盈,灵动若浮光掠影,依在男子身侧。

过路之人纷纷回首,忍不住要朝着这一对璧人多看几眼。

叱炎一手负背,一手浅扶在身边女子的腰侧,替她挡去了时有冲撞的汹涌人潮。

他的眼在观望长街灿若繁星的灯火,心却停在那个女子身上。

他侧首,对上她目不转睛的眸子,唇角微微勾起,问道:在看什么?看得如此专注。

看你。

辰霜已悄悄看了他一路,被他察觉,目光也没有闪避,只是笑道,白衣衬你。

此刻,叱炎眸光笼在她身上。

他雪白的绸衣在影影绰绰的灯火下浮着清光,温润如玉,朗月舒怀。

在人群中太过耀眼,她忍不住不去看他。

似是感应到她的目光,他回眸,在漫天灯火的熠熠流光下,朝她浅浅一笑。

辰霜心若擂鼓。

如此身姿,再加上白衣束冠,掩去了玄铁面具暗含的杀气。

说是有九分像,也不为过。

恢弘城墙下,重重灯盏中,辰霜跟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穿梭在人潮中。

她自问道:可不可以把他当作那个少年郎,就此放肆一回,贪心一次?她望着叱炎失神,见他仰起头,朝天边高悬的一轮皓月望去,淡淡回道:我此生杀伐深重,浸身血海,并不适宜白衣。

你经常着一身玄衣,不过因为在战场上负伤流血能不着痕迹,不为人知,从而不影响士气。

辰霜轻点他的臂侧,可你穿白衣,好看。

叱炎不由垂首,望了一眼身上被她盛赞的雪白绸衣。

他想起方才,她几近雀跃地选了这身白衣,比在了他身上,神情温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他遂没有拒绝。

汉服的穿法与胡服并不相同,他却穿得有些驾轻就熟。

他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出神,陌生又有些朦胧的熟悉之感。

一双藕白的手扶在他腰间,俯身替他细细敛上衣衽,最后系上镶金线的流云纹绸带。

举手投足间,还能闻到她幽幽的发香。

他心满意足,任她摆布。

叱炎偏过头,盯着她华光流溢的眸子,问道:你从未见过我真容,怎知我长得好看?辰霜怔了一怔。

男人面具下的表情,在灯花阑珊处显得明昧不清,悲喜难测。

她扬眉,信誓旦旦道:我虽未见真容,但我就是知道,今日与我同游之人,神容英姿,非比常人。

叱炎面上笑意淡淡,只是摇了摇头。

他这一生如白云苍狗,无迹可寻,注定要与一副面具为伍,他对自己容貌的印象早已渐渐模糊。

若她真的亲眼见到,可还会如今日这般期许盛赞?麻团,刚出炉的麻团了!我的麻团,是甘州城百年老字号,好吃得不得了。

辰霜看着那麻团铺前人头攒动,一股清甜的香气从中涌出,不由慢下了脚步。

想尝?在这里等我。

从未见过叱炎如此温柔的样子,她不由有些失神,迟疑后点了点头。

指间一松,叱炎已松开了她的手,高大的身影隐没在人山人海中。

谁能料,堂堂玄王殿下,会为她买小小的麻团?辰霜有些发愣,在街旁等了一会儿。

不远处的一处焰火明亮如昼,人声鼎沸,人头攒动,似是在表演着什么东西。

好奇之下,她朝那处火光走去。

射靶了射靶了,射中一靶得一金,射中三靶得十金咯。

一个光头大汉赤着胳膊,在场上敲锣打鼓吆喝着。

原是杂技比箭术得彩头的。

只见前面列着三块木靶,没块顶上系着一根绳子上,各吊有十个铁环。

射手需隔着一团火焰穿过十个铁环,射中靶心。

辰霜在军中见过不少神箭手,不足为奇,正要退回老地方,衣袖却被人拽住了。

这位小娘子,可见过贯虱穿杨的射术?眼前出现了一位清秀的青衫公子,头戴藻玉华冠,手摇着一柄山水工笔的折扇,正笑眯眯地望着她。

辰霜不认得此人,却对他如此出言不逊来了兴趣。

青衫公子乃是甘州城一霸,自认貌比潘安,上巳节特来猎艳,难得见此面生的佳人,不由心潮澎湃,跃跃欲试。

他自顾自说道:小生今日就让小娘子见识一下。

若我射中三个靶心得此十金,如此良夜,小生孟浪,想请小娘子一道喝杯甜酒,小娘子意下如何?他得意地顾自说道。

那就要看公子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辰霜甩开衣袖,双手抱臂,淡淡讽道。

那公子笑着收扇,径自从摆摊大汉手中接过弓箭,目光时不时在她身上游移着,道:小娘子可看好了。

光头大汉将中间的火焰点燃,熊熊烈火中,一道箭矢依次穿过空中十个摇晃不定的铁环,直直射中木靶靶心。

人群中传来一阵叫好声鼓掌声,那公子笑得更放浪了,对一旁的辰霜眨了眨眼。

他再次搭弓射箭,瞄准了第二个靶心。

箭矢离弦之时,他只觉耳侧拂过一股寒风,紧接着,另一支箭矢迅疾如电,竟快过他先射出的那支,率先穿过火焰和铁环,正中靶心。

而他的那支箭,竟被那支突如其来的箭矢纵深刺破,在半空中裂成两半,掉落在火炉中没了踪影。

他回过身去,望见身后出现了一个白衣男子,头戴鬼面,有如罗刹,执着与他手上相同的弓,正一步步向他走来。

正是此人,一箭射穿了他的箭矢。

忽感颈侧有些温热,他抬手一抹,竟被那道箭矢擦出了血迹。

他不禁有些慌乱,头冒冷汗,向后退了几步,不知为何产生了落荒而逃的冲动。

叱炎径直掠过跌倒在地,一声不敢吭的青衫公子,将一包热气腾腾的麻团递到辰霜手中,语调平和,并无情绪,只道了一句:喜欢看射箭?辰霜心下生笑,故意点了点头。

叱炎挽起长弓,弦上搭着三支箭,对准了场上的三个靶子。

三支箭破焰呼啸而去,毫不费力地各自射中了靶心。

木靶子红心先是被利箭凿穿了一个洞,紧接着,在几乎同一时间,场上的三块靶子竟碎裂开来,应声倒地。

场上先是寂静无声,接着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

围观之人纷纷望向这对白衣男女,眼中有震慑,亦有艳羡。

叱炎放下长弓,照旧牵过她的手,穿过人群朝外走去。

我自己可以走的。

他指间扣的力度有些紧,辰霜跟着他越走越急,气息不稳,小声说道。

叱炎不语,大步迈开。

谁让她,只一晃眼的工夫,就又不见了。

若他再来晚一步,她是不是就要和那青衫公子去赏花饮酒了?她对那人语笑晏晏的样子,越想越觉得气息有些不顺。

一路上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多少男子的目光飘过来,直直落在她身上,挡都挡不住。

要不是今日换了一身衣,卸下了腰上利器……他即刻收了念头,沾血就会污了这身白衣,不好看。

他记着她说的好看。

他想让她觉得好看。

在他暗自沉吟中,街边的小摊传来叫卖声:面具,卖面具咯!什么面具都有的卖。

铺前星星点点的灯火之下,映照着一整片各式各样的面具。

叱炎停在面具铺前,修长的手指从摊上拾起一副白狐面具,比在了她的面上。

面具遮住了她嫩如秋水的粉面,只从狭长的狐狸眼中漏出那双狡黠的眸子,绒绒的狐耳随风招摇,娇蛮可人。

就要它。

叱炎转身对摊主撒了银钱,将白狐面具递到了她手上,道,戴上。

辰霜接过面具,摆在面上,悠悠问道:为什么是白狐?叱炎替她将从面具中漏出的一缕青丝抽出,拢在脑后,敛眸道:白狐高傲,狡猾,善变。

因为,像你。

辰霜品出了他语中之意,歪着头笑道:原来在你眼中,我是如此形象。

叱炎低笑道:白狐在草原极其稀有,非极佳的猎手不能猎得。

终其一生能得到一只,是无价之宝。

那么今日,狡狐尽在狼王掌握。

说着,她暗自伸出纤细的手指滑入他的掌中,只蜻蜓点水一下,想要抽走之时却被他即刻收掌牢牢扣住。

嗯。

确实跑不掉了。

叱炎牵起她的手,内心没由来得安定起来,大步朝前走去。

甘州城向来是各族鱼龙混杂处,此日上巳节,观灯的人群中还有不少祁郸人混在其中。

他沿途注意到了好几个祁郸人手腕上的图腾符印,和今日挟持她的那个女劫匪手上的一模一样。

当时,那女劫匪一抬手,他就看到了。

那是祁郸军人特有的印记,他一口气也不敢松。

还好,她无事,还在他手中。

叱炎又攥紧了掌中的那双小手,匆匆从那几个带刀的祁郸人旁掠过。

他腿长步子大,辰霜跟了半晌,实在走不动了。

待到了僻静处,压低声音,唤了他一声:叱炎……走在前面的男人侧身回头,望了她一眼。

方才一路走得太快,女子一头浓密的青丝散在空中,丝绦纷纷扬扬,面色泛着淡淡的海棠红,正低低喘着,一双撩人的眸子抬起,不管不顾地盯着他,似嗔非嗔。

叱炎侧首一瞥,见无人跟踪,终于放下了戒心。

他朝她走了几步,揽住她颤动不已的腰肢,垂下头,幽深的眸子定在她红润的面上,声音又低又沉:我方才三箭三中,我是否也可请你喝杯酒?作者有话说:这章写了好久,但还没完,下章继续~咳咳,阿炎真的是蓄谋已久~◉ 51、沉醉湖面波光粼粼, 斜晖脉脉,倒影着岸边茂密的树丛,还有流逝的人潮与灯火, 如落花荼蘼,如繁华倥偬。

湖的一侧,戴着面具的年轻胡人少年背影落寞,汩汩流出的鲜血浸染了整截小臂,他如若不觉, 只紧紧握着一柄带血的宝石匕首。

那是他未送出的礼物。

一刻前, 他的心上人接过了匕首,一双碧色的眸子望着他的面具, 如夜火般晦暗。

听到她一字一字道:谢谢葛萨大人当日赠马之情。

但我帛罗, 誓报杀父之仇。

随后利刃出鞘,一刀故意刺在了他箭伤刚刚愈合的手臂上。

她眼中没有一丝情绪, 亦无一丝留恋, 甩落匕首, 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呆呆望着匕首柄上碎裂在地的宝石, 一如他未出口的心意, 零落成泥。

他没有追上去,因为并无颜面, 也再无言语。

只是让几个随从跟上了她, 送她回去, 自己则默默捡起了那柄残破的匕首,独立在风中, 直到刺伤的手臂麻木到感觉不到疼痛。

晚风徐徐, 吹散了少年沉痛的心事。

湖的另一边。

辰霜听到叱炎要与她共饮, 微微一愣, 蹙起了眉。

走了那么久,绕了那么大一圈,原来他还记着刚才青衫公子射箭请她饮酒那件事。

她未说好,也未说不好。

还未等她开口,却听他自问自答道:我就当你答应了。

叱炎不由分说,带着她行至湖边一处幽静的石亭。

辰霜走累了,正好在此亭中歇脚。

却见叱炎真的从卖酒翁手里拎了两壶酒前来。

他将一瓶小的递予她。

打开一闻,清香扑鼻,是甘州出名的果子酿。

而他自己,抓着另一酒坛,兀自豪饮了一口。

我和你喝的,还不一样?辰霜浅浅抿了一口,盯着他那坛香味更浓郁的酒,问道。

叱炎眸中倒映着湖面的灯火,暗自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喝甜酒。

我这坛是西域烈酒。

太烈,你喝不得。

你喝得,我便喝得。

辰霜伸手去夺,手腕反被他扣住。

男人一抹唇角,语带狂妄和霸道,幽声道:不可。

今夜你醉不得,我有话与你说。

辰霜盯了他一会儿,挑眉道:何不现在就说?男人偏过头,错开她探寻的目光,朝背后的湖水望去,低声道:喝完再说。

辰霜微怔,心头一跳。

看来,他今夜是有备而来。

他要喝完一整坛烈酒才能对她说的,是什么话呢?石亭燃着一盏忽明忽灭的角灯,散着昏黄的柔光。

男人倚在石亭角落的石凳上,翩翩白衣上洒满斑斓湖光。

他的脸一半陷在阴影中,一半在光亮里,映着脉脉的水波,在他凹凸不平的面具上循环往复地流淌开去。

随着饮酒,他的喉结微微耸起,上下滚动,几行清澈的酒水暗自从他唇角泻下,流入浅蜜色的喉底肌肤之中。

辰霜收回目光,不由深深饮了手中的一口甜酒。

半晌,耳畔只听水声,不闻人语。

辰霜轻咳一声,打破了沉寂,矜持地笑道:上巳节真是热闹非凡,我已好久没如此尽兴。

叱炎看向湖面的头回过来偏向她,面上也渐渐浮动起浅淡的笑意,回道:你若欢喜,年年可带你来。

辰霜饮酒的手顿了一顿,垂下了眼眸。

此时,石亭外走过一对母女,女儿不过及膝高,梳着两个总角髻,手里举着一个漂亮的兔子花灯,奶声奶气地对她阿娘道:今日的上巳节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了。

她阿娘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阿嫣,以后每天都会像今天一般快快乐乐的。

辰霜目送二人远去,不经意地问道:你可有过此生最快乐的地方,是在哪里?叱炎没有回答,只是抓起酒坛饮了一口。

他一生最为快乐的地方?他有的。

那个地方存在在他的脑海,他的梦里。

只可惜,他连那个地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梦中的长街高台,金身法相,还有身旁身着喜服与他拜了天地的女子。

真实得不像是梦境。

一拜,风调雨顺。

二拜,花好月圆。

三拜,天作之合。

一步三叩首,终成夫妻。

他牵着那个不知名女子的手,在浩汤的人流中一同走过灯火纷繁的长街。

在梦中不过是一瞬的光阴,他却好像已和她共度了一生。

不过只是一梦风月,仅此而已,怎可与人道。

况且,他并不想她知道,他梦里那个红衣女子的存在。

叱炎眸光一暗,幽深的眼底倒映出她眼尾那颗动人的泪痣,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活在当下,此刻眼见的,才是真实的欢愉。

辰霜听他的话语,如闻余音袅袅,似是有了几分醉意。

她仍觉口渴,抬起酒瓶往口中灌,却只品到几滴清液。

她将酒瓶打开来倒置,猛地甩了甩,内里又滴出几滴来。

酒瓶是真见底了。

走路走得太疾,甜酒又不解渴,竟被她一口气喝空了。

辰霜不自觉皱了皱眉,偏过头一望,瞄到了男人手中的酒坛,晃晃悠悠的,被他两根长指勾着。

凭什么她喝不得?她起身,步子有些发虚,目光中只有那坛酒,朝它走去。

虚浮的脚踝被什么东西一绊,她身体失衡,向前一扑,毫无意外地落入了那个温热的胸怀。

她没有爬起来,直接趴在他身上抬手勾上他手中那坛酒,想要夺过来。

松手。

男人冷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辰霜皱眉,逆反心骤起。

她偏不。

在河漠部那晚喝醉后的感觉很曼妙,仿佛心底之人就在眼前,尘封的回忆不断涌现,借着酒意重温与他的千般旧梦。

肆无忌惮,如堕深渊,迷途不返。

她想着,指间的力度加大,猛地一勾,竟真将那坛酒抢了过来。

她没有看见男人的眸光沉了下去,只是兀自扬着头,举起了酒坛,正要朝口倒去。

我劝你,想好再喝。

叱炎侧坐在石凳上,手搭在抬起的膝上,正幽幽盯着她,低低又道了一句,这一口下去,怕你不省人事,今夜发生什么都不知道。

辰霜勾着酒坛的手顿了顿。

吓她?只一瞬,她一闭眼,将酒坛一抬,直饮而下。

咳咳咳咳……竟然比河漠部的酒还要烈。

辰霜扯了扯衣襟,只觉颈间沁出一层薄汗,为什么这酒是越喝越渴了呢?随即,手中的酒坛又被男人夺走了。

他劲道太大,让她身形一晃,整个人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眼巴巴地望着他猛灌了几口,只觉周身有气无力,像是浅浮在水面上漂荡着,再也没劲去抢那坛酒了。

给我。

她只得开口要。

你醉了。

男人的大掌揽在她的腰侧,似是怕她再摔了似的。

掌心覆在她身上太烫,她更觉燥热,双手想去推开挣脱,反被他牢牢钳住。

眼前人的面容模糊起来,似幻似真,怎么都看不清。

辰霜脖颈一歪,不自觉间头往后一垂,靠在了他的肩头。

她好像陷落在云端,浅浅的知觉随风飘荡,意识不清不楚。

未几,只觉腰侧的那双手慢慢滑到了前面,轻轻将她箍住。

力道多一分则紧,少一分则松,贴合无间。

叱炎倚着亭柱,环抱起她娇软的身躯,下颚贴着她乌黑的发髻,闻着她满身清甜的果酒香气。

他张开的手指无意中摸到了她腰间的匕首,提了起来在她眼前晃了晃。

他听到自己问了一句:你的这柄匕首,是谁送你的?他送的。

她答得出人意料地快,无意识地喃了一句。

叱炎握着匕首的右手一松,左手又赶忙接住。

怀里的她被这一动静扰到,努了努嘴,眼神迷蒙,半醒不醒。

他是谁?他没忍住,接着问。

怀中之人不安分起来,他的一边袖子被她拽住,袖上镶的流云纹被扯得紧紧的,来回晃着。

良久,久到他就要以为她已经熟睡之际,她突然仰起头,面朝他微微一笑,断续道: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烂漫的笑靥刺眼了起来。

叱炎深呼一口气,任由她的手从袖口处攀了上来,抱住他的整只大臂,小脸贴在他的白衣上,隔着衣料还能触到她的面颊,白皙软腻。

你喜欢他?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她没有吱声,在他怀中翻了个身,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

夜风吹拂,本是平静的湖面起了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叱炎心绪如湖水般颇不宁静。

他想听到答案,又不想知道答案。

他抬起手指,想要触碰她香甜的腮颊,最后只是搭在她的肩上,俯身颔首,轻声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喜欢他?眼见她缓缓睁开了眼,他只觉心漏跳了一下。

接着,女子泛着潮红的脸对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似起了大雾一般惺忪不明。

随后,她朝他,重重点了点头。

眼神专注,坚定不移。

很喜欢。

很喜欢……叱炎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只觉心中凝结的大石碎裂开来。

微颤的手埋入她浓密的长发,缓缓抚着,掌中流水一般,可触不可留。

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接着问道:他在哪儿?他会不惜一切找到他,然后,悄无声息地杀了他。

怀中之人突然愣住了,长睫掩着一滴泪,藏着一丝错愕,她摇头道:他走了……她口齿不清地说完,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碰着他的面具。

叱炎猛然握住她乱动的手,疾声追问道:你来回鹘,也是为了他?这一次,她先是摇了摇头,其后又兀然点头。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她抽出双手,小小的身躯将他紧紧抱住,像是一滩春水融化在了他怀中。

她眼眶泛红,嗫嚅道:想要,找到他,见到他。

叱炎身体一僵,垂在空中的手缓缓落下,仍是回抱住了她,像要抱紧了一团随时会飞走的柳絮。

不登时,怀中之人渐渐松手放开了他,转而起身,一手勾起了他的脖子,一手对着他伸出一根手指。

她摇头晃脑,醉态百出。

一双眼眸如丝,与他纠缠不清。

而她的容色却极为执着,一字一句对他说道:你摘下面具,给我看一眼,就一眼……好不好?这一回,是对他说的?叱炎只觉身上发热,喉间一紧,想要说些什么却都哽在了口中。

他明明不曾喝醉。

他明明清醒得很。

却如同身陷沉醉之中。

他回首又向湖面望去,水波不兴,倒映着的灿烂的万家灯火渐渐消融在夜色中。

上巳已过,长夜将至。

叱炎在手中紧紧攥着那柄匕首许久,直到掌中印上了柄间雕刻的纹路。

他忍住了要将匕首扔入湖中的冲动,又放回她的腰间系好,一切如常,一如从未动过。

他的呼吸声随着潮水声渐渐平息下来,他的心好像一并沉入了湖底。

叱炎搂着怀中已入睡梦的佳人,在无人听到处,低声回了一句:好。

作者有话说:一更~晚上也许还有二更~下一章阿炎要说一件大事!他打定主意了!◉ 52、答应明媚的春光自林叶间流泻而下, 自轩窗透过,淌在榻上沉睡之人泛着微红的玉面上。

辰霜眼睫翕张,微蹙起眉, 日光太过刺眼,她还不想睁眼醒过来。

于是,轻轻侧翻了个身,伸直的小腿却压到了另一条紧实的腿。

她的双眼猛然睁开,对上一双幽深的眼眸。

叱炎……男人倚在榻背上的, 一条腿在榻沿伸直, 一条腿搭在脚踏上,正直直望着她。

辰霜大惊失色, 手臂收紧, 从榻上起身,颤声道:你怎, 怎么在此?语罢她下榻欲走, 却被他直接捞起来, 按回了榻上。

辰霜呆呆望了他一眼, 惺忪气已醒了三分。

叱炎已换下了昨日的雪白绸衣, 重新穿上了惯常的那袭凛凛玄袍。

发冠也已卸下,乌发还未编成粗辫, 蓬松地散落在宽阔的肩膀一侧。

他身上酒味全无, 周身凝着一股沐浴后的清冽气息, 如松间晨露,如雪山融水。

唯独面具眼眸的边缘, 隐隐浮着的淡青色, 带着少见的疲色, 似是一夜未睡。

听他悠悠道:昨晚做了什么, 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辰霜捂着额头。

宿醉之后,只觉脑袋像是被重击过一般又昏又沉,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隐隐约约记得那一池的波光煞是好看,还有那灯火阑珊的街头,白衣少年身姿轩然霞举,如旧梦重温,令人神往不已。

她有些心虚,声音低了下去,道:不记得了……叱炎垂眸打量着她,挑眉又问:真不记得了?完全不记得了……辰霜不明就里,说得理直气壮,若我有酒后有得罪之处,还请殿下见谅,不要与喝醉之人一般见识。

叱炎失笑不语。

如果昨夜酒醉后的她就是一汪惹人怜怜的春水,那么她醒来后,仍然是一块捂不热的寒冰。

他在她床边坐了一夜,也看了她一夜。

看着她发髻松了,一头青丝铺散开去,看着她颊上酒后的潮红渐渐褪去,看着她睡梦中朱唇微启,轻声呢喃着什么。

而他昨夜,只静静看着,无动于衷,心中像是被一根丝带逐渐收紧了。

辰霜见他神色寥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一夜在此?一夜在此。

他道。

辰霜讶异地问道:这是为何?叱炎声音周正,如换了一个人一般,道:因为,我有话与你说。

辰霜这才想起,昨夜上巳节,二人饮酒前,他说过今夜有话要说,结果自己直接喝了个大醉,不省人事。

不知为何,她此刻忆起来,心口突突直跳。

有什么话,能值得让他一刻未眠,坐在榻前等了她一夜?叱炎敛神从榻上起身,对她道:昨夜你醉了,我不便再问你,免得被认作趁人之危。

虽然,他昨夜确实趁人之危,问得了好几个答案。

但眼下的这个问题,他必须要趁她清醒的时候问。

他一刻也等不了了。

叱炎抬首,目光下沉,定在她的面上,道:去河漠部前,你曾与我有言,要以真心换真容。

你可还记得?辰霜眉梢一动,颔首道:自然记得。

如今,可还作数?他的声音低了下来。

辰霜渐渐抿紧了唇,道:自然是作数的。

叱炎点了点头,向她靠近,审视着她泛白的面色,内心如惊涛涌起。

我若以真容相见,他顿了顿,继续道,你敢不敢,做我叱炎的妻子?辰霜怔住,眼睫微微颤动,朝叱炎望去。

许是一夜未睡的缘故,他说话的声音有些低哑,就着面具显得整个人愈发阴沉不定。

他紧紧盯着她,盯得她无处可逃,像是要将她每一个表情窥了去。

而他问的是,敢不敢,而不是愿不愿,肯不肯。

好像打定了主意,她定会与他赌这一把。

一片沉寂中,又听他接着道:大可汗曾令我一生不得摘下这副面具。

但,若你愿嫁我为妻,成亲当夜,我便对你展露真容。

从今往后,我的面具,只会为你一人揭下。

一时间,窗外的鸟鸣都销声匿迹。

四周顷刻间阒然无声,只闻得二人起伏不定的呼吸声。

辰霜许久才回过神来,她望着眼前神情专注的男子。

连日来的奔波使他坚毅利落的下颔线生出了点点胡茬,浸在眼神里的一丝温柔如同寒夜中的幽芒。

孤注一掷的笃定。

她尽力压抑着剧烈的心跳,听见自己说道:为何,如此突然?她盯着那道近在咫尺的面具,试探道,若是因为挡刀一事,你不必心有亏欠。

此事是我心甘情愿,你大可不必如此……眼前的男人纹丝不动,漆黑的眸子隐隐泛着血丝,与她四目相对,道:不是。

是我心悦你,想要娶你为妻。

她瞳孔渐渐睁大,抑制发颤的声音,沉声道:我曾是陇右军的人,你不怕为人指摘?叱炎似是早有准备,凛然回道:你只要答应,就是我的妻子。

你的身份为何,再也无关紧要,无人敢说一句闲话。

辰霜追问:娶了我,大可汗那边,你要如何交代?叱炎嗤笑一声,摇头道:我在他眼中是连他使臣都杀了的逆子,他还会在意这些?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又道:你若是肯,我必不会让你在王庭受一点委屈。

我知你身负秘事,对我亦有诸多隐瞒。

你曾是陇右军军师,而我为回鹘大将,你我本应是宿敌。

但……叱炎闭目,又睁眼望着一脸惊异的她,长舒一口气,幽幽道:我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此生本已命定孤煞,注定要屠戮一生,与那肮脏不堪的兵戟和腥血为伍。

昨日上巳节同游,佳期如梦。

她一路静静依偎在他身侧,语笑嫣然,与平时大为不同。

如此真实的欢愉,让他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想要一个女子日日在眼前的念头。

当知晓她有心上人的那一刻,这个念头便愈发不可收拾。

他有了顾忌,生了妄念,于是整夜坐立难安,生怕再不问出口,便是一生自此蹉跎错过。

辰霜心潮起伏,低头沉吟,迟疑道:你想要知道的那三个问题,我……她本想说:我的秘密太多,怎值得你以终生托付……可话到嘴边,却难以出口。

你不必再答,我已不想知道。

叱炎打断了她,靠近一步,将她笼在他身姿投下的阴影之中,我只要,你嫁我为妻。

嫁给他,从此待在他身边,忘了那个天底下最好的人。

他愿成为她眼中那个天底下最好的人。

他收在背后的手,蜷起了五指,紧握成拳。

帘外有春日的和畅微风拂过,吹皱了他一身笔挺的玄袍,带来了她的答案,悠悠入了他的耳。

好。

听到这个字的时候,叱炎一愣。

她答应得太快,出人意料得快,几乎是毫不迟疑。

他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耳中所闻。

他猛地欺身朝榻上一坐,将她攥得紧紧的手解开,放在手心,语调略有些急切,道:你可想好了,你今日答应了,我便不会再放手了。

纵然她秘密太多,纵然她心里有其他人,纵然她并非全然心甘情愿。

只要她今日应下,他便永不会再放走她,要她一生一世都是他叱炎的人。

辰霜任他捉着手,缓缓抬起头,神色平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对上他诚挚的神情,重复了一遍:我答应你。

她一字一字道:我只望,你到时不要食言。

今次,我决不食言。

叱炎眼中如有小簇火焰燃起,对她道,待我处理完大可汗之事,我们便成亲。

语罢,叱炎忍不住抬手摩挲着她散下来的一头乌发,将眼前的女子拥入怀中。

她身体僵直,绷得紧紧,还带着一些寒凉。

他用双臂圈得紧了一些,想要将身上的暖意传给她。

暂时捂不热也无妨,只要她肯,他还有往后余生,岁岁年年可以尝试,有无数个日日夜夜来捂热她的心。

他低声说道:一个时辰后,我们便出发回王庭。

辰霜猛然抬眸,望着那道明晰俊毅的下颔线,不禁问道:大可汗准你回去了?叱炎眸色沉沉,摇头道:犹未可知。

我只知,他暂时还需要我。

辰霜敛眸。

她早有意料,在王庭威信极高的叱炎其实就是大可汗的一把刀而已。

看样子,行刺使臣之事,他尚未解决。

大可汗不过碍于其兵力,勉为其难将他召回。

此去王庭,仍是危机重重。

感到身间的暖意散去,他松开了她,辰霜心下不安,拽住了他的箭袖,低低道:一定要去吗?叱炎起身,散在榻上的玄袍垂落下来,贴合在他的腿部,勾勒出颀长的身姿。

他垂首望她,轻抚着她的发,声音铿锵道:无论如何,我必须得回去。

辰霜明白了几分,问道:你可是已经查出来那支行刺的黑羽箭的来源?叱炎摇头,眉目间露出一股不易察觉的凶狠戾气,道:但,很近,很近了。

眼前似是有一片大雾,可他想要的答案已经近在咫尺。

察觉到拽着他衣袖的那双手垂了下去,他反握住冰凉的十指柔荑,神情缓和下来,柔声道:待此事一了,便是我们的大婚之日。

他拍了拍了她的手,又道:昨夜葛萨受了点伤,我去看看。

辰霜神色一紧,追问道:可是因为帛罗?……叱炎嗯了一声,替她拂去被汗黏在颊上几缕发丝,极浅的笑容略带倦意,道:还好,你这只狡狐,不咬人。

只不过,还没开始咬人。

辰霜待叱炎走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捂住有些发热出汗的额头,环顾四周。

整个内室一切如初,仿佛一直以来就只有她一个人,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幻梦一场。

她脸上的烧已退了下去,心中反倒万般镇定,如死水般平静无波。

唯有手心残留的滚烫提醒着她,他来过,也问过。

而她,答应了。

作者有话说:咳咳,一场大戏开始倒计时~回复之前的评论,不是我故意拖进度不肯摘面具,我真有每天写到深夜,只是摘面具这场戏太重要,是个大转折,没办法一下子揭开。

我有严谨的大纲,我还是得按照大纲写,保证剧情戏和感情戏的质量,不辜负大家的期待!这章算是阿炎正式表白了,我写挺久的,希望大家喜欢!!!◉ 53、逆子回鹘王庭, 可汗王帐中。

一声清脆的碎瓷声响起。

这两个逆子!咳咳咳……主座上的掖擎可汗暴怒而起,猛然砸碎了手中的茶盏。

一滩茶水随着裂瓷溅落在地,还冒着腾腾热气。

座上的宴海轻轻抚着掖擎可汗的后背, 柔声劝道:可汗莫要动气。

库勒王和忽邪王不过是一时色迷心窍……为一个贱奴大打出手也就罢了。

忽邪竟然把他亲哥哥打死了,逆子,真是个逆子!尤其是,那个贱奴还是可汗临幸过的,如此, 便实在有些太不像话。

宴海说话声音细细的, 却像一根根针,扎在了掖擎心口。

老子的女人, 他们也敢肖想!掖擎可汗勃然大怒, 一脚踢翻了帐中雕着异兽纹路的铜炉,闷声巨响之后, 铜炉重重滚落一侧。

听说那个贱奴是个中原女子。

掖擎可汗的眼神飘过来, 宴海堆着笑, 幽声道:那贱奴已自尽而死, 听闻忽邪王还逃到北面去了, 若是到了祁郸人的境地,那可如何是好?掖擎可汗面色愈发青白, 又猛地咳嗽起来, 他狠狠拍打着王座扶手, 站起身来,喝道:本汗的亲儿子, 就没一个争气的。

我就这两个亲儿子, 难道大可汗之位, 要落入别人之手吗?此时, 门外牙兵禀道:大可汗,玄王殿下求见,已在帐外跪了一个时辰了……掖擎可汗一挥大手,怒斥道:让他跪着!这个逆子,竟要娶那个陇右军的细作女子,越发无法无天了!宴海抚他背的手滞了片刻,冷笑一声,道:若是他娶了草原世家大族的女子,大可汗反倒会更加不安心不是吗?掖擎可汗冷笑一声,浑浊的眼珠露出阴影凶光,道叱炎,他是个什么东西,他自己心里没数吗?宴海轻垂螓首,对他道:不如就给玄王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让他前去将忽邪王抓回来。

以忽邪王的兵力,其他人也未必治得了他……见可汗沉吟不语,她又朱唇轻启,似是欲言又止,稍作停顿道:他损兵折将好不容易收了河漠部,被啜特勒收走战果,定是在气头上才杀了他。

大可汗用人之际,还是需要他……掖擎摆了摆手,怒意不减,道:我的人,他也敢杀,必得小惩大诫。

他随即命令牙兵道,即刻鞭笞三十!给我狠狠地打!登时,帐外便传来哗啦哗啦的鞭声。

皮鞭特地浸了水,整根如蛇麟般泡水涨开,敲打在体肤上的声音嘹亮而硬脆,响彻牙帐。

在一片鞭打声中,王帐中暖气缭绕。

掖擎可汗在宽阔的王座上搂着宴海,见她今日着一身嫣红的低领襦裙,一身雪白,风韵撩人。

他伏在她胸口低声道:你何时可以给我生个儿子?我马上立他为小可汗,整个回鹘都是他的。

他抚着纤薄衣料下平坦紧实的小腹,青灰的浓眉皱起,道:那么多年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是不是我不够用力……宴海不语,只是笑着推开他,对一旁垂头的侍女香芝使了个眼色。

片刻后,香芝领来了一个垂髫男童,一身赤色圆襟贴身胡袍,褐黄的头发绑成几缕粗辫,眼神锐气,与掖擎可汗长得有几分相似。

毗伽,你过来。

见可敦对他招手,那男童乖巧地径直走向她身边。

大可汗瞧,毗伽今年五岁了,已是学骑射的年纪。

我请了师父教他,今后定是能征善战,为大可汗左膀右臂的草原好男儿。

毗伽?掖擎可汗回味着这个名字,又朝立在那里的男童瞥了几眼。

宴海笑语盈盈,指着男童,道:大可汗不记得了吗?五年前,你酒后大醉,临幸了个女奴,那女奴难产生下了毗伽。

我可怜他们母子,便将他抱到身边,这些年一直养在身边。

毗伽就是我和大可汗的孩子呢。

掖擎可汗似是终于忆起还有这么一个儿子,捋须笑道:可敦真是宽厚,但是我还想要你给我生……说着,他垂头猛吸一口她怀中妖娆的香气,顿觉身上燥热无比。

宴海挥手令香芝带男童退下。

见人走了,她染着豆蔻红的指尖抵着掖擎可汗皱起的额头,娇声道:大可汗,这可还是在白日呢……唔……嗯……一条绯色的腰带被解开抽散,飘落在地,浸入了那滩未干的茶水。

水渍蚕食般漫开去,泅染了更深的赤红。

……数个时辰后,可敦帐中。

熏香炉上冒出的烟气浓浓,雪白的毡帐如同起了大雾一般。

侍女香芝从小炉上端来一碗黑沉沉的汤药,递到侧躺在美人榻的可敦眼前。

宴海睁开半阖的双眼,接过汤药,纤手捏着鼻子,紧蹙着眉头一口饮下。

喝完,她深吸一口气,呼出一股刺鼻的药气。

香芝随即取来盛了花蜜水的盆钵请主子漱口,一面心疼地说道:公主受苦了。

可是,本已将玄王撵得远远的,为何还要他回来?他只要还在,我总是不放心,眼下正好有这个机会,不如借此除个干净的。

宴海将袖口攥得紧紧的,口中的药苦味久久不散,她凝神道,我知,他心是向着掖擎的。

我的大事将成,若是他回来一力捣乱,我们便得不偿失。

香芝闻言,突然跪身拜道:沉碧死了,现在青岚也死了。

只剩下奴婢,翠雪还有凝燕还陪着公主,定要为死去的姐妹们报仇雪恨,讨回公道。

宴海起身,神情凛冽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哀,拂袖道:掖擎对我大唐凉州始终贼心不死。

国事当前,生死不足挂齿,若是我一死,能为大唐永固,我命何足惜!公主殿下千金之躯,何至于此……香芝哽咽,双膝跪地抱着主子的裙裾,痛哭不已。

二人相顾泪流,之后,宴海不忘正事,低声问道:凝燕可有回话?清河她作何说法?香芝以袖拭泪,回道:她说,她明白了。

宴海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眯起了湿红的凤眸,冷笑道:她要是真明白就好了。

***春日夜凉如水。

溶溶月色,清辉照落在天穹之下连绵的毡帐群间。

玄王帐中烛火摇曳,暖玉生香。

榻前的帐幔随风飘起又晃落,影影绰绰间,隐约露出帐内男人精阔的赤背,一条脊骨如峻岭一般隐伏在肌肉表皮之下。

大可汗的人,下手也太重了些……辰霜望着叱炎后背上数道血痕淋漓的鞭伤,纵横交错,皮开肉绽,鲜血已浸透一身素绡里衣。

她不由皱眉道:你又何苦非要回这王庭?叱炎背对着她,感到她微凉的指腹搓揉着药膏,一点一滴在他伤口上涂抹着。

女子的手细软又柔嫩,触碰到他坚硬的背上,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因为,我娶你之事,必要昭告天地,求个名正言顺。

这一顿鞭刑,能换得大可汗的允准,我倒是畅快至极,求之不得。

辰霜顿觉面上发烫,心下却绷得紧紧的。

叱炎不觉,面上噙着浅淡的笑意,回握住她纤瘦的手腕,覆在掌心,道:况且大可汗对我有救命和养育之恩,即便他对我有诸多不满,我仍需还他恩情。

辰霜心念一动,出言问道:你真的自小是大可汗养大的?叱炎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感到背上那只涂药的手停滞了许久,渐渐垂落下去。

怎么了?他微微侧身,望向身后发愣的女子。

辰霜回神,犹疑片刻,还是问出了口,道:你也算是大可汗之子,你可有想过继承他的汗位当回鹘可汗?我听闻掖擎可汗当年杀尽叔伯,屠戮兄弟,才登上了汗位,现如今唯有其子有资格继位。

大可汗膝下亲儿子唯有库勒王与忽邪王,其余三王皆为义子。

如今库勒王已死,忽邪王外逃,你是他义子,也算儿子,未必没有机会。

叱炎望着她一本正经的神色,忽觉有些想笑,抬手轻抚她烛火下茸茸的面颊,道:你可是想做可敦?他挑眉道,你若是想,我去争一争也未尝不可。

辰霜沉吟片刻,抿着嘴对他摇了摇头,道:我记得当年回鹘可汗之争,草原上王族死伤远过半数,实在太过凶险,无甚必要。

草原汗位,中原夺嫡,哪一个不是为了那把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之位,九死一生,屠尽宫城,血流遍地。

她逃脱了皇城,本就是不想再卷入如出一辙的困境当中。

远离权利斗争,草原便是她自由的安乐之所。

叱炎见她望着烛火出神,将她轻轻揽入怀中,缓声道:即便我未必能做可汗,但我定会为你建最好的毡帐,铺上最柔软暖和的兽皮,为你尽我所能。

草原与中原习俗甚异,于你定有诸多不便。

嫁给我,是委屈你待在这儿了。

他握着她的手力度加深,侧脸贴着她的额头,低低笑道:但你当日已答应了,现在便反悔也来不及了。

辰霜心口一跳,扬起眉,故意问道:你怎知我会反悔?叱炎愣了一下,掐着她的腰肢,故作恶狠狠道:你若反悔,我定不轻饶。

辰霜吃痛,闪避间,双手被他一只大掌牢牢握住。

一个躲,一个追,交缠间她在他怀中游龙戏凤。

一方帐幔不断抖动着,簌簌作响,两道剪影如潮起潮落,在内里翻腾不止。

闹累了,他在帐中拥着她。

他的手掌本是托着她后脑一捧浓密的青丝,随后渐渐滑向她柔韧的后颈,指间多年握刀的薄茧摩挲着越发细嫩的皮肉,一寸一寸不断往下探去。

叱炎深黑的眸色沉了下去,如溺深潭一般。

他闻着她身上散发的勾人幽香,薄唇抵在她的耳尖,低低诉道:我明日就要依大可汗令,出营去抓捕忽邪王,数日之后,便是你我大婚。

今夜……他的声音在旷夜中幽如轻叹,情不自禁道:今夜,我想要你。

作者有话说:咳咳~让我听到评论区的嗷嗷叫好吗?喜欢我的读者去我专栏点个作者收藏吧!谢谢啦!今夜不知道有没有二更,我尽量吧,如果没有也别骂我嘤嘤,我明后天补上◉ 54、麝香密密麻麻的吻袭来, 如燃烧的火星子落在柔弱无骨的娇躯。

她周身战栗不已。

在意识要被潮涌消耗殆尽之时,辰霜惊觉,从他怀中起身, 敛眸道:不可,不可。

她推开了身体滚烫,目色炙烈的男人,轻声道,虽然你们胡人没那么多讲究, 但在我们中原, 这一步是要留到成亲当夜的。

叱炎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一脸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声音低哑, 道:那便依你。

她见叱炎英挺的眉头皱了起来,哼了一声, 又道:在我们中原, 娶亲需经三书六礼, 提亲下聘, 夫妻合卺, 才可入洞房同衾。

可不像你们草原蛮族,坟头相会, 看对眼了当晚便可抱入毡帐成亲。

叱炎坐起身来, 郑重其辞道:这有何难?你若是想以中原之礼嫁我, 我安排下去便是。

我说过,只要是我所能为之事, 定当允你。

语罢, 他抚弄着她娇小的耳垂, 脸凑了过去。

她以为他又要亲她, 方才虎口逃生已是不易,便顺从地闭上了眼。

一阵热气呼在耳廓,他低低的声音萦绕开来:但你是知道的,你逃不了的。

辰霜一怔,睁开了眼。

下一瞬,眼前乌云荫蔽,他铺天盖地的吻便落了下来。

她微微向后一仰,脊背直抵到床榻的尽头,浑身既是僵硬却又柔软。

她退,他便进。

腰侧被他扣着,他分明未用多大的力道,她却始终脱不开身。

男人粗重的喘气声自上而下压了过来,薄韧的唇堵住她的呼吸,她气息已乱,魂游在外,如同一片落叶,随波逐流。

她微眯着眼,眼角罅隙的一道余光,描摹着眼前男人忘情的轮廓。

仍是令人心动不已的相似。

于是,她便放任在他的深吻之中淌游,一时忘记了身在何处,缓缓闭上了眼。

许久许久,阵阵困意袭来,她像是漂浮在一朵浮云之上,渐渐沉入梦境中。

梦中大雾弥漫,那个少年高坐马上, 一袭白袍如雪如云,衣袂被猎猎罡风吹得翻飞不止。

他眉目深情,眼中如同凝着万年不化的寒冰,转瞬间便策马离去。

她追不上他,喊他的名字直至声嘶力竭。

少年消失在沉沉雾霭之中,始终不曾回头。

诸般滋味,萦绕心怀,她一夜睡得昏昏沉沉。

***翌日清晨。

辰霜半梦半醒之时,视线中看到叱炎又坐在榻前望着她。

他修长的手指微勾,蜷曲的指节一下又一下抚弄着她细嫩的雪腮,硬挺而又粗糙的指骨有些磕人。

他明明是在笑,可这一回,他的神情全然不似那日在甘州求娶时那般温柔。

辰霜睁开眼,从床上惊起。

叱炎收回了手,目色淡淡,笑意生疏,幽幽问道:长风是谁?什么?辰霜毛骨悚然,骤然清醒过来。

他一动不动,神色平静得骇人,道:昨夜你梦呓,喊了这个名字。

辰霜心惊肉跳,背转身去,故作不经意前绾起了发,掩住发白的面色,低低回了一句:你听错了。

是吗?他的语气有些僵硬,那大概是我听错了。

辰霜不知自己糊弄过去没有,回身只见叱炎已穿上玄袍披了玄甲,英姿勃发,一言不发地掀帘出门。

她轻舒一口气,眉心仍是直跳。

今日,叱炎要领兵前去捉拿叛逃的忽邪王。

她心知,忽邪王拥兵自重,此次捉拿并不容易。

不然,大可汗也不会让叱炎戴罪立功,派他前去。

这个时机,未免太巧合了一些。

至少,这一趟粗略估计至少得数日方归。

待他归来之后,便是她出嫁大喜之日。

在那之前,她必得留下后手。

叱炎出了帐,面色冷郁,神情如入冰窖。

昨夜缠绵之时,他极力克制着身体的躁动,只一遍又一遍亲吻她颤抖的香唇和体肤。

幽暗的榻前,她的睡颜云娇雨怯,眼角的泪痣像一颗宝珠,坠在他心口。

他百看不厌。

直到他情不自禁启唇去吻那颗泪痣,唇上却濡湿一片,似是沾了些许露水。

她在哭?他怔住,拥住她之时,才听到她呢喃着什么,他紧贴着她的唇,听见了她口中吟绕许久的那个名字。

听到那个名字的一刹那,他如同当头被一泼冰水浇下,从团团绮念中清醒过来。

这个名字,他在她为自己挡刀的那一刻,也隐约听到过。

彼时,他以为她受了伤口不择言,只当她无意识地叫错了。

昨夜,如此清晰地听见,他才不得不确认这个叫做长风的男人的存在,无法再自我欺骗下去。

他已在不知不觉中,沉沦在她软玉温香里。

而她,明明就在他怀中睡着,为他所拥有,却在梦里唤着另一个男子的名字。

叱炎双手紧握着拳,隐在衣袖里的大臂上青筋暴胀。

帐外,出征的玄军已集结完毕,晨光熹微下,旌旗翻腾,战马嘶鸣。

叱炎沉着脸,压低声音,对身旁葛萨令道:找一队最精锐的斥候,即刻出发,去凉州查,去陇右军中查,找一个叫做‘长风’的人。

若是找到了,就悄无声息地给我杀了,埋了。

***之后的一连数日,辰霜都如往常一般,在巫医帐中教他们中原医术。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且医术极为落后,通常一阵寒潮或是一场酷热,就能夺人性命,死伤无数。

人命关天,她能做的太少,身上的医术,能教一些是一些,聊胜于无。

这一日,辰霜正在教人区分草药,一位巫医前来拜道:中原来的姑娘,我有一事相求。

辰霜回礼一揖道:巫医大人请讲。

当时姑娘初来乍到之际,有一起死回生之术我印象尤深,不知姑娘可愿倾囊相授,教予我救人。

起死回生之术?辰霜一愣,回忆了片刻才想起来。

彼时她为了惊艳叱炎葛萨诸人,顺利留在王庭,故意在狱中刺伤一个战俘,然后行了止血之术救活了他,倒是被看成起死回生了。

她笑道:此不难。

只是中原的针灸之术罢了,我即刻交予大家便是。

你们可有毫针?巫医忙不迭从腰带中取出一片毛毡,喜形于色,道:可敦当年来时,曾赠予我们几套中原的毫针。

但始终无人教授,我们不解如何使用,才荒废许久,今日终于可以派上用处了。

如此甚好,你们可看好了。

辰霜敛起袖口,取出一根毫针,开始对着人体各个穴位,教授捻针,提针之法。

人体有十二经脉、十五络脉、十二经筋、十二经别,每条经、筋、脉,穴,皆不同功……一套下来,待诸位巫医习针之时,辰霜正侧坐一旁悉心指教,却见有个人影在帐子帘门缝隙里探头探脑。

她起身离去,在帐外看到了穆护。

阿姐……穆护吞吐道。

河漠部回来,就没见你人,如此紧张,究竟所谓何事?穆护此等后援小兵今次并未随军前去,叱炎此番好像刻意挑得都是得力的高阶将士。

个中深意,辰霜当时虽有不解,但恐其疑心,也并未多问。

阿姐,我刚刚听闻几个牙帐的人说……穆护左顾右盼,见无人才接着说道,就在刚才,玄军中了忽邪王设下的埋伏,玄王重伤不治,据说已无力回天。

辰霜握在掌中的针毡失手一下子掉落在地。

她紧紧握住穆护的肩,失声道:你说什么?前几日不是还一切顺利吗?怎会如此……穆护挠着头,摇头道:我也是听牙帐那边传来的……她努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你且告诉我,是谁人传来的消息?玄军此刻又在何处?我必要亲去一探。

阿姐,正是可敦让我来,她有办法让你前去。

正是她要我请你去她帐中。

自河漠部回来,穆护也不再避讳遮掩,反正他的阿姐早就知道他是可敦的人了。

此时,他见辰霜面有疑虑,径直对她说道:可敦已支开了几个玄王留下来照看你的人。

阿姐且放心前去。

辰霜颔首道:可敦心细。

她步履不停,即刻向可敦帐中走去。

一路上,穿过连绵的毡帐群,来到牙帐之中。

辰霜反复确认身后没有尾巴,才靠近了那处巨大的可敦帐外。

她沉下心,掀帘入内。

菡萏莲瓣形的香炉升腾出一缕缕细长的烟气,明烛在烟雾中投射出斑驳的光,照得帐中一片朦胧。

辰霜是第一次来到长姐宴海的帐中,停在门前,不由多看了一眼。

再往前去几步,她停住了。

一袭殷红色长衫的宴海怀中,搂着一个小儿。

约莫四五岁的样子,见了突然到来的陌生人,那男童也不怕生,幼鹰似的目光瞥过来,目不转睛地回看着她,俯视中带着微微的敌意。

辰霜与之四目相对,不由出声问道:这是?这是毗伽,我的孩子。

现下,你们算是见过了。

宴海掠过她惊异的目色,抚着男童一头毛躁的卷发,亲昵地捏着他的小脸,说道:毗伽,你今日认得这位姑姑了。

若是以后,阿娘不见了,你可要记得找她护着你呢。

男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望向辰霜的眼神缓和了下来。

在宴海的示意下,一旁的香芝领着他回避。

辰霜见帐中仅余她和宴海,便上前疾声问道:长姐,玄王他真的?……宴海悠悠拿起案前一盏热气腾腾的茶,不紧不慢地对着吹了一口凉气,声如芒刺,道:你倒是越发关心他了。

我不搬出他来,你倒不肯过来见你长姐了?怎么,要开战了,心还不肯收一收么?辰霜前来,也不与她拐弯抹角,径直说道:长姐三番四次救我,我感激不尽,可我有一事不明,为何要一直与他针锋相对?李清河,你别忘了你的身份。

你初入王庭之时,当夜在月下,你是如何应我的?宴海将手中杯盏砸下案前,霍然起身呵斥道,你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掖擎本就觊觎我大唐凉州多年,若不是我多番转桓,凉州恐怕早已入回鹘之手。

而玄王叱炎,就是他取凉州的那柄利剑,你竟还看不透吗?辰霜怔住。

散落在各处的细节像是一颗颗珠子终于被一条丝线牢牢串在了一起。

无怪乎在她逃至回鹘前,玄王叱炎曾屡次三番进攻凉州,虽每每已夺取失败告终,但陇右军节节败退,倾颓之势已在朝夕之间。

若是待此番寒冬过去,回鹘屯兵屯粮,膘肥马壮,重整旗鼓,再来一番猛攻,直取凉州不过时日问题。

之前,是她的私心太重,蒙蔽了双眼,将近在咫尺的危机视若无睹。

细思之下,她的声音已低不可闻:我会让叱炎,放弃攻打凉州的。

宴海冷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她向前一步,站在辰霜身前,一双凤眸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白玉一般的妹妹,玉面上甚至还含着浅浅笑意,道:你要用什么方法?是同我一般以色侍人,还是要用你的这条小命?辰霜猛然抬头。

她无法回答回答宴海所问。

因为,她无从知晓,更无法判定,叱炎是否就是她要找的人;如若不是,他又是否愿意为自己放弃攻打凉州。

她对长姐所为虽是后知后觉,但并非全然不知。

自她和亲以来,降服回鹘,震慑祁郸,边境十年未有战火。

只是自掖擎可汗杀兄继位以来,凉州才数度被狼烟威胁。

她于陇右军数年所见所闻,已是可见一斑。

大唐看似强盛,实则军队积弱,像是一颗外在丰满的果实,从内部被蛀虫掏空。

若不是长姐从中周旋,在回鹘王庭勾心斗角,引起各部纷争,怕是大唐西境远没有现下这般安宁。

辰霜沉下心,朝着眉目昳丽的宴海问道:所以,那柄射杀啜特勒的黑羽箭,是长姐安排的。

她抬眸望向宴海,眼中如有碎星坠落,声音冰冷,道,倘若我猜得不错,当日在河漠部射杀啜特勒之人,是他吧?宴海秀眉微挑,此时终于正眼看了她一眼,勾着红唇浅笑道:正是他。

我今次叫你来,也是要用你来救他。

司徒陵落入了叱炎设下的圈套,已被捕获。

我有一计救人,需你来相助一遭。

辰霜凝眉,沉痛道:陵哥自小与你我一道长大,其生何其坎坷不必我多说。

多年来难得有人赏识他,重用他,长姐又为何非要用他来行事?宴海神色微僵,低睨了她一眼,随即哼笑道:司徒陵本就是一介叛臣之子,他为我所用,不过是想借我戴罪立功,重归大唐。

宴海自嘲般轻勾唇角,道,我可用之人,本就不多。

能利用一个,便是一个。

棋子罢了,哪顾得上那么多?辰霜面含哀悯,摇头道:他对你的情意,竟是被你这般利用?情意?宴海一怔,兀自轻笑一声,道,他若真是有情有义,当年便不会放任我和亲远嫁,临行前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辰霜瞳孔张开,面上满是不可置信,正要开口辩解,却被宴海厉声打断: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

她纤手一提裙摆,施施然坐在了主座上,脚尖点地,满不在乎道,箭已在弦,不得不发。

这一趟,你是非去不可。

若是我不去呢?辰霜定定望着她,静静说道。

宴海挑眉,也并不意外,只顾自摆弄着发髻上垂落的一小缕青丝,叹道:我要救他,不过是因为这颗棋子知道我太多秘密,若是他屈打成招,我这可敦便不必再做了。

所以,他若是死,也只得死在我的手里。

她幽声道:我若是不中用了,以你的身份,还能再王庭安然无恙?长姐是在威胁我?辰霜冷笑道,所以,司徒陵是你的棋子,我是你的棋子,河漠部上千条性命也是你的棋子,那么多活生生的人,在你眼中,都只不过是冷冰冰的工具而已。

宴海看着她的眼神,透着怜悯与嘲讽,如觑三岁小儿,道:我欲大事,人命不过我成事的垫脚石,哪怕成千上万,堆成尸山血海,我都不会多看一眼。

若有必要,我也愿将己命奉上,与诸一道。

她见辰霜一脸错愕,忽以袖掩笑,继续道:我不妨再话你知晓:司徒陵念在知遇之恩,不愿亲手取他叱炎性命,只愿射那一箭。

因此,我另安排了人手行刺。

若不是你那日故意挡刀,叱炎早就是冤魂一条。

如此,便不会有之后那么多事,司徒陵也不会被他生擒,我的位置也不会岌岌可危。

你为情所困,如此愚蠢,怎堪大任?可对得起大唐公主的身份?辰霜无言以对。

她沉默片刻,望着高高在上,一脸鄙夷之色的宴海,问道:长姐需我做什么,我做便是。

宴海唤来了门外候着的香芝。

听闻叱炎中了忽邪王的埋伏,重伤不治,正是我们营救司徒陵的良机。

你只需装作去探望,借此看看他是否真如传闻中所说,命不久矣。

如若不然,你便拖着他,其余的,香芝会安排,不必你插手。

切记,叱炎疑心甚重,即便是你,也要千万小心。

狐狸尾巴可要藏好了,别被他看穿了去,否则,我们精心安排,便也是功亏一篑了。

辰霜点头应下。

宴海见她答应,稍舒一口气,从妆奁中取出一个半掌大的锦囊递予她,微微眯起的凤眸暗暗透着犀利的光,随手拢了拢发髻,漫不经心地对她道,此次事关重大,如有必要,不妨以色侍人。

辰霜心下一沉,接过锦囊打开一闻,一股浓烈而又妖娆的香气袭来。

麝香有催情之效,对你亦有益处,你且收好。

宴海瞧着她死死抿着唇,似是要将手中的锦囊揉碎一般,转而讽笑道:怎么,还要长姐教你,如何以色侍人?辰霜忽而抬首,与她对视,死死盯着她白玉般皎洁的面容,只觉万般陌生。

明明是粉雕玉琢如旧,却哪里还有一点昔日长安宫中那位顾盼神飞的长公主的模样。

现下在她面前的,不过是一堆枯骨。

红颜枯骨。

辰霜收回目光,冷声道:他还不曾强迫于我。

宴海闻言,微微偏过头,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扫过她泛红的面,嗤笑了几声,淡淡自述道:十五年前,我奉命与回鹘可汗和亲,困囿于此腥膻之地,先嫁年逾五十的牟罗可汗,老可汗死后,父死子继,我再嫁其子掖擎。

掖擎刚得到我之时,哪一日不是花言巧语,可之后呢?他连我的陪嫁侍女都不肯放过,无论我如何祈求,他都置若罔闻,肆意妄为,把人弄死了也不管。

于是,我给我的人,每一个,都备下了麝香丸。

我们虽然回不去了,但你,仍有机会。

宴海语调轻浅,却字字诛心,道,身为长姐,我劝你清醒。

你难道还想为蛮族生儿育女,一辈子留在这里,不想回大唐了吗?辰霜面如死灰,将锦囊收入袖中,最后只道了一句:可敦,麝香药性极伤,久之对女子身体无益,还是少用为妙。

待辰霜退去后,帐内一如既往地死寂无声。

宴海独坐案上,幽幽抚琴。

琴声杳杳,如行云流水,如惠风和畅。

她的脑海中,百转千回,浮现出一个身披银甲,手执银-枪的少年将军萧飒如风的身影。

当年司徒家的三郎,真是行也风流,醉也风流,是多少长安贵女梦中的俊美情郎。

心绪不定间,指尖兀然一勾,尾音急促而尖利,嗡地一声余声缭绕。

毫无预兆地,弦崩而断。

宴海伸出掌心,望着被锋利琴弦割破的指腹,鲜血直流。

柔白指间,满目赤红,她并无痛意,心下却顿生不祥。

可她和他,此生已无回头之路。

作者有话说:大肥章掉落~接下来的剧情越来越精彩啦。

因为28号好多读者要开学,我会在这几天爆肝爆更满足大家!其实我写文一天也就赚几块钱,主要大家看得开心就好~◉ 55、囚徒滴答, 滴答——地牢漏下的水声接连不断,不疾不缓,却一滴一滴腐蚀着囚徒的心智。

污浊不堪的墙壁有一道狭长的罅隙, 一缕月光的清辉自其间泻下。

司徒陵垂头坐在最深的囚室内,缓缓撩起眼皮,露出满是血污的面容。

在塞外沉浮多年,他已多年不见如此好的月色。

于深幽处,他伸出手去, 月色在他掌间指缝流沙般逝去。

他抬首, 举目仰望,眸光沉静而憧憬, 如窥天光, 如慕神明。

倏而,这缕月色被一道折射的火光打断。

牢门已开, 外头通明的火杖光束透进来, 搅乱了皎洁的月华。

一声声单调而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牢门下的石阶, 一双乌黑镶金的革靴一步一步, 不紧不慢地行下地牢。

司徒陵收回已是黯淡无光的手掌。

他没有回头望, 不必猜,也知道来人是谁。

锁链重重坠地, 囚室的门被打开。

司徒陵垂着头, 下敛的目光中, 出现了那身熟悉的玄袍,袍角微微扬起, 在幽夜中如同深不见底的墨池。

来人身形隐匿在黑暗中, 如潜龙在渊, 在逼仄的囚室, 显得犹为高大与压迫。

殿下……司徒陵话音刚落,便被一拳打在下颚。

他抬袖抹去溢在嘴角的鲜血,终于仰头望向来人。

这一拳,是替在河漠部骁勇得胜,归来前夕却战死在同袍手中的数百玄军将士打的。

叱炎收回指骨沾血的拳头,语调淡淡,音色却极为寒凉。

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司徒陵血黑的面上露出一丝快意,道,陵落入殿下手中,甘拜下风,自知已无转桓余地。

但,司徒陵手臂硬撑着地面,慢慢起身站直,道,死前,陵仍想知道,殿下如何看出破绽?念在你替我镇守肃州多年有功,便如你所愿。

叱炎面无表情,取出一支黑羽箭,扔到他面前。

这是河漠部啜特勒身上的那一箭。

当日山有疾风,能在百步外悄无声息射杀啜特勒却不被人察觉。

其实玄军将士中有此射术之人,并不多。

因此,本王只是有所怀疑,并未下定论。

叱炎又抛下另一支黑羽箭,道:这支,是今日你射杀忽邪王的箭。

你且好好看,看仔细了。

司徒陵俯身,捡起了地上那支箭,他抬手在黑暗中从箭尾抚到箭镞之时,忽然停滞下来,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兀自了然地笑了起来,喑哑的笑声在暗室中显得犹为瘆人。

叱炎负手于背,冷冷道:大可汗命我前去捉拿逃逸的忽邪王。

忽邪王乃是大可汗仅剩的独子,他一人性命事关整个王庭安稳。

你们故意设下如此陷阱,想要故技重施,射杀忽邪王再诬陷于我。

可你们又岂知,这未尝不也是我的陷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若是那只蝉,本身就是黄雀呢?我早已换掉麾下十八营的黑羽箭,每营此次新得的黑羽箭,箭镞皆有各营的雕文。

其雕文极细,肉眼不可见,但手指一触便知。

司徒陵,你今日射出此箭,就早该料到此结局。

这支箭的箭镞上,刻有你八营之字,而第八营之中,有此射术之人,仅你一人而已。

司徒陵仰面,慵慵倚在墙壁上,笑道:殿下谋深虑远,早已守株待兔,我自愧不如。

他向叱炎叩拜道,陵深负知遇之恩,愧对殿下,只求一死,请殿下成全。

叱炎骤然上前,猛地紧紧抓住伏在地上的司徒陵的衣襟,厉声喝道:司徒陵,你本是唐将,多年来,本王信你用你,还交予你兵权,扶植你,背后惹了多少非议?你何故恩将仇报,要如此背叛于我?!司徒陵浑身无力,任他牢牢晃着,咧着带血的嘴角,低低笑着道:我本就是大唐叛将,又何妨再叛一次。

他眉梢颤动,笑声苍凉,又透着一股狠劲,道:殿下要怪,就怪你看走眼,不该信我用我,还予我兵权。

哈哈哈哈……叱炎松开了手,自嘲般牵起嘴角一笑,低声道:你们唐人,果不可信。

随后,他眸光上扬,冷笑道:但,你想死,还没那么容易。

他面具下两个漆黑的窟窿犹如无尽深渊,从中透出两道幽幽眸光落在司徒陵身上。

他罔顾底下挣扎着起身的囚徒,接着道:你不过,也只是个诱饵罢了。

我所要引入瓮的,从来就不是你一人。

颓然倒地的司徒陵猛然抬头,目中淬了火一般迸发出星芒,他忽然闪身上前,向叱炎扑去。

电光火石之间,他刚碰到叱炎腰间的刀柄,便被踹翻在地。

咣当一声,刀光一闪,刀身从他手中掉落。

叱炎睥睨着脚下之人,冷冷道:哼,区区蝼蚁之力,敢与我争?司徒陵,你给我好好地活着,让我亲手手刃你幕后之人,一并算个总账。

让你知道,背叛本王之人,该是怎样的下场?司徒陵不语,匍匐着,向地上的刀爬去,离刀柄只差一臂之距时,一只乌黑的革靴便已狠狠踩在了他手背上,一点点碾下去,骨裂之声嘎嘎作响。

头顶冷酷的声音传来:本王即将成亲,本不愿手染鲜血,沾得一身腥。

但,你们硬是要逼我至此,那便休怪我翻脸无情。

司徒陵闻言,黯然的目色中闪过一丝异样,他艰难地抬头,凌乱的额发遮住了他凹陷下去的眼窝,半晌才出声问道:殿下要娶妻了?娶的是何人?叱炎垂眸,居高在上的目光落下来,望着地底上蛆虫一般扭曲的男人,脚上的力道又加深几分,冷声道:你在肃州见过的,当时还敢向本王要她。

司徒陵强忍着断骨剧痛,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狂笑起来,他的笑声放荡不羁,回荡在狭小的囚室内,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从喉底哼出一声,道:她,会嫁你?叱炎皱眉,睨了他一眼,问道:为何不会嫁我?司徒陵仍是在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以手捶地,道:她嫁给殿下,他昂首,与头顶之人顽固地对视,目中尽是嘲讽与怜悯,道,不过是因为,殿下长得和那个人有几分相似。

叱炎猛地俯身,将地上的司徒陵拎起来,眼睛直直盯着他,咬牙道:你说什么?我说,司徒陵被巨大的力道擒住,吐息困难,低低笑道,殿下这副皮囊,和她的心上人长得像了些。

一派胡言!叱炎将提起的人又摔在地面,抬腿重重压在他的脊背处,恨不得一刀了解了他。

司徒陵淬了一口血出来,白齿上尽是鲜红,他望着叱炎越是发狠,心中便越是畅快,哪怕口中咳血不断,偏生还要用尽全身力气,继续说道:咳咳……早在肃州,她就跟我说过,她待在你身边,就是因为你与她的心上人,太过相像。

叱炎摇头,面不改色,镇定自若道:你们才认识几日,她怎会与你说这些?你不过是想激怒我,趁机寻死罢了。

本王怎会中你的计?哈哈哈哈,这话应是由我来说才对。

殿下,敢问,你与她才认识几日?司徒陵笑着反问,容色愈发猖狂,道,我与她,可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若是我死了,她也必会为我流泪哭丧的情谊。

你叱炎在她心里,能排得上老几?玄王殿下若是不信,不如即刻杀了我试试?看看她会不会痛煞,最后恨你入骨?叱炎半蹲下来,一手拽住司徒陵,沉声问道:你们早就认识?她究竟是何身份?司徒陵挑了挑剑眉,英气的面容满是残忍的血痕,道:你想知道?你为何不亲自去问她?我司徒陵,至死也不会告诉你。

我甚至敢在此断言,她绝对,绝对不会嫁你!玄王殿下,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我司徒陵,可怜你!哈哈哈哈——叱炎被他眼中流露的怜色所击溃,心中像是有一根紧绷的弦骤然断裂。

他目眦欲裂,怒不可遏,猛然提起佩刀挥下,砍去了眼前叫嚣之人的右臂,一时间血溅满壁。

司徒陵捂着空荡荡的身侧,痛得周身蜷缩,死死咬住牙关一声不吭。

他仰面盯着眼前状若癫狂的男人,脸上还挂着凝滞的笑意,心中更是痛快淋漓,一字一句道:殿下可知,在我眼里,你与那个少年,并无半分相似。

你残暴无端,你嗜杀成性,哪里比得上他一分一毫?你连他的替代品都不配作!叱炎黑沉的眸色毫无光亮,如夜幕笼罩,一步一步逼近他,将刀尖定在他完好的左臂上,声音寒彻入骨,道:那个人,他到底是谁?他猛地俯身,面具逼近司徒陵发青的脸,轻轻吐出那个字眼:他叫,长风?呸,你根本不配提他的名字。

司徒陵血流满面,眼神涣散,只牢牢盯着眼前那个模糊的玄黑轮廓,冷冷笑道,你信不信,若是他回来,她必会头也不回,离你而去。

司徒陵闭上眼,只觉一道寒冽的白光在眼前一闪而过。

下一瞬,什么东西轰然坍塌。

他睁眼,只见一刀砍在囚室的墙上,摧枯拉朽之力,扬起黑尘阵阵。

牢门外的风呼啸着涌入,渐次吹散了扬尘。

叱炎收刀入鞘,玄袍猎猎,周身无一丝光亮,晦色中如身处幽冥。

氤氲中,叱炎逼近倚在墙角的司徒陵,低沉之声如自深渊中传来:司徒陵,你所言都是诓我的,不过是为了寻死来脱身罢了。

我怎会让你如愿?本王越发好奇,你不惜以命相搏,拼死也要护住的人,究竟是谁?牢门再度紧闭,外头一束光也透不进来。

司徒陵残余的一只手臂抬起,手中却再无月光落下。

深沉的黑夜中,只余他一声轻轻的叹息。

***牢中可是出了什么纰漏?殿下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在牢门外等候良久的葛萨望着叱炎面具边缘暴出的冷汗和煞白的唇色,不由问道。

给他好好包扎养伤,别让他死了。

这只饵留着,还有用。

叱炎不动声色,回身淡淡瞥了一眼沉寂的地牢。

我说呢,殿下为何要揽上抓捕忽邪王那么吃力不讨好之事,原是为了布局抓人,引蛇入洞啊。

葛萨拍手叹服道,先前故意放出玄军遇袭大乱,殿下重伤不治的消息,也是圈套吧。

殿下真是妙计!叱炎心下冷笑,望着遥远的恢恢夜幕,道:香饵之下,必有死鱼。

本王等的这条大鱼,必已在来的路上了。

此时,远处跑来一个玄兵向二人禀道:殿下,营外有人求见!葛萨道:说来就来,来者何人?殿下,我带兵过去!那兵默不作声,支支吾吾地转而着看向玄王。

叱炎朝营门外望去。

萧瑟的夜色中,为首的一抹红裙在火光映衬下鲜艳若滴,夺人睛目。

他微眯起眼,眸光一凛。

他等的大鱼,竟是她?作者有话说:明后天还会至少双更的!我在努力了!但是别在评论说我,我玻璃心55555可以weibo@晋江余何适私信给我提建议,我每条都有看。

(我在weibo太话痨了,如果日后出名了这个weibo估计会成为我的黑历史哈哈哈)◉ 56、诱饵辰霜一行人被守卫带入玄军驻扎的军营之中。

疾行中, 她左顾右盼,向营中最深处的那处重链锁住的大门望去。

那便是地牢了。

她收回目光,不消半刻便已被领至最正中的大帐前。

未待通报, 她就径直掀起帐门入内。

帐内灯火幽暗,只燃着一小盏将熄不熄的烛台,与外边明暗无异。

辰霜快步走过去,将案上的另一支新烛点燃。

帐内顿时亮了起来,辰霜举起火烛, 正欲转身。

眼前有一片阴影落下, 随即腰间忽地一紧。

她垂眸往身下一望,一双劲臂已环绕在侧腰, 她纤薄的后背正紧贴着一处坚实而又炙热的胸膛。

叱炎从她身后搂住她, 将她纤细的腰肢渐渐箍紧。

他低低垂首,下颚抵在她弧度优美的颈窝间, 用唇语在她耳侧轻轻问道:你怎会来?他用唇摩挲着她细嫩如新芽的耳垂, 调笑道:可是想我了?辰霜心跳乱了节奏, 肩颈处被男人口中呼出的热气挠得痒痒的。

她旋身, 正面面对着他, 双手搭在他的肩头,却又别过脸去, 不让他看到自己泛起红雾的面颊。

他们说你受了重伤, 我放心不下, 就跟着大可汗的人过来看看。

叱炎流连般在她垂下的碎发间蹭了蹭,并没有松手, 只是慢悠悠地问了一句:是吗?辰霜手心因紧张而捏出了汗。

她想起他出征前问起了长风, 也是相同语气, 也是这句似问非问的是吗?而此时, 他扫过来的目光阴阴的,神情分明比出征那一日的清晨更为暗昧不明。

叱炎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紧搂着她笑道:不是来看我伤势的吗?怎么不动了?辰霜轻轻将他推离了几分,低头道:那你伤在何处,让我看看罢。

叱炎也不动,任由她纤手撩起他的里衣,带着凉意的指尖在他胸前四处游走着,一双灵动的眸子上下左右瞄在他的身前。

只一会儿她的手便停了下来。

她略带迷茫的眼神明晰了几分,蹙眉道:你没有受伤?叱炎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挑眉道:是何人告诉你,我受伤了?辰霜心下一惊,佯怒道:你既无事,我便走了。

肩上被一双小手轻轻拍打了一下,胸前的一片红翩然欲走,叱炎大步一迈,捞起她垂落的手,将她人再度揽在怀中。

他轻笑一声,道:来了还想走?此刻的香玉满怀纾解他一整日的疲累,埋在心底的疑问与愠怒似有消散了些许。

他撩起眼皮,看着眼前的女子。

一袭胭脂红的开襟胡裙,胸口贴得紧紧的,勾勒出玲珑姣好的身段。

腰间不松不紧地束着一条细长的黑色绸带,掐出她不足一握的小腰。

细看面上,眉眼是描过的,涂了一层极浅的水红口脂,与身上的红交相辉映。

清丽之中更有一番少见的媚色。

灯火下,含笑带嗔的莹莹玉面,令他心神激荡。

这样美的女子,她心中藏着的那个人,该会有多幸福。

你在想什么?耳边传来她迟疑的声音。

叱炎回神,淡淡道:你一向只穿白衣,今日怎么穿了一身红衣?辰霜微微挑起细长的眉,道:不好看吗?叱炎垂下眸光,唇角勾起,道:好看。

我很喜欢。

他语罢,臂上一使劲,将她整个人横抱起来,辰霜猝不及防,惊叫一声,却被他用唇堵住了,他没有深吻下去,只轻声道:此军帐非比王庭的毡帐,行军讲究轻便,因此厚度不足,隔音欠佳。

帐外有人,你若再叫,怕是整个营的人都会听到了。

他故意撇撇嘴,道:我本是无所谓,王庭不知何时开始传我曾一夜御女数回,倒是某些人,怕是会吃不消。

辰霜嗯?了一声。

他说的吃不消,是说她吃不消外人的目光,还是?……她脸上一热,不再做作声,在他怀中蜷缩起来,任由他将自己抱到一张行军床上。

这床不过比一人余宽,两个人便显得有些逼仄了。

这里条件不比王庭,你既来了,只得将就一下。

叱炎径自侧卧在行军床上,给她留出一小道缝隙。

辰霜也只得侧卧,薄薄的一道身姿,即便侧着身,背对着他,也如同窝在身后之人的怀中一般。

他褪下了外袍,只着一件素白里衣。

她和衣而卧,他的体温经由稀薄的里衣传过来,腰侧立刻温热起来。

辰霜压抑着加速的心跳,心中默默计算着时辰。

也不知道香芝她动手没有,可有成功?叱炎支肘在脑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撩动着她散在后背柔顺滑腻的青丝,只觉今日此时她身上萦绕的幽香更加撩人,令他愈发躁动不已。

正克制着神思,却见身下一动,指间的青丝滑落游走。

那具娇躯转过身,盘坐起来。

怎么了?他半阖着双目,问道。

辰霜捻着一缕散在颈前的长发,问他道:此次捉拿了忽邪王回王庭后,你可有什么打算?男人双目一眨不眨,望着她道:娶你为妻。

辰霜摇头道:不是。

我是说,战事上。

见他不答,她直接摊开说道,叱炎,我心中有一件事,长久以来安心不下。

叱炎心间一动,握住她冰凉的双手,追问道:何事?辰霜面对着他,毫不迟疑道:我随你来回鹘王庭之前,你曾多次率军攻打凉州,这可是大可汗的意思?不错。

叱炎回道。

那今后,若是大可汗再让你攻打凉州,你当如何?在他沉默的呼吸声中,辰霜正色道:凉州与我有颇多渊源,我在凉州待了近一辈子,必不能见凉州沦陷。

哪怕攻城的这个人,是你,我的未来夫君。

叱炎皱起了眉,也随之从行军床上坐了起来,沉声问道:你要让我违抗大可汗之令,从此放弃攻打凉州?辰霜抿唇,直视他犹疑的目光,道:我知如此会令你为难。

但若真有那么一天,你可否至少告之于我。

哪怕你无法止戈散马,还请千万不要瞒着我。

叱炎,你将是我的夫君。

此事,你可否答应我?叱炎见她容色端严,不可逼视。

他细思后,毫不迟疑地回道:此等小事,我应你便是。

今岁寒冬,民生消耗过甚,战力不足,大可汗未必会再动凉州的心思,你毋要担心。

他正要将她搂入怀中,继续睡下,却见她掰开了他的手,不肯随他就寝。

她端坐着,郑重其事,又道了一句:叱炎,此事于我,并非小事。

你若今日应了我,就不要辜负我。

叱炎双手扶着她颤抖不已的肩头,柔声道:我既应了你,便绝不负你。

你是不信我?好,我信你。

辰霜盘坐的腿打直,缓缓靠向叱炎,幽声问道,你帐中可有酒?行军之人不可饮酒。

怎么忽然又要酒喝?辰霜心下重重叹了一口气。

她望向帐外,一片寂静,只有巡夜的守卫兵戟偶尔的碰撞声。

她犹豫间,忽闻外头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响动,像是刀剑落地的轻响,极其微茫,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而她亦能敏锐地感受到,压在她身前的叱炎也听到了,他身形一僵,似要有所行动。

耳边传来长姐幽幽的劝诫:如有必要,不妨以色侍人。

就在叱炎弹起身要离榻之际,辰霜心一横,蓦地抱住了他劲瘦有力的腰,对着他低语喃喃道:夫君,不要走……感到男人身体一颤,不动了,她顺着他的臂膀攀了上去,将他按在狭窄的行军床上。

绵软无力的双手,此时似有千钧之力。

在男人失神间,她已拂袖灭去了一旁摇曳不定的烛火。

整个帐中顿时漆黑一片,犹如被夜色笼罩的深潭,潭面沉寂,潭底暗潮汹涌。

随后,她并拢膝盖,跪坐在他身前。

在他闪烁不定的眸光中,她伸手扯去了发冠上缠绕的丝绦,满头青丝没了束缚,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荡漾在起伏的雪脯前。

暧昧不明的夜光中,乌发随着她窈窕的身姿飘拂摇曳。

她垂眸,望见男人的喉结上下一滚,他幽深的眸底似是燃起了明灭不定的暗火,烧灼的灰烬似乎飞入她的眼,迷了她的视线。

她没有迟疑,继续欺身向前,捧起眼前人冰冷的面具,用指尖一点一点描摹着那双极其相似的眼眸。

接着,她闭上眼,低下螓首,轻启朱唇,落在他滚烫的唇上。

轻轻含住,来回舔舐,一寸寸碾过,如啜朝露,如饮烈酒。

下一瞬,身下之人猛然翻身将她反扑在榻,他的声音低而沉,喘息浊而重,道:不是说要等到大婚当夜吗?怎么今日……辰霜向上伸出手,点了点他新生的淡青色胡茬,眼中湿润,幽幽笑道:我等不了了。

你肯吗?他像是被这一句话点燃了。

柔若不堪的里衣被扯散,滂沱大雨般的吻密密麻麻地落在她身上,毫不留情,如啃似啄。

身下突然一热,她紧咬着唇,迷蒙着眼,听见顶上的男人低声对着她的耳说了一句:别怕。

她浑身颤抖不止,在惊涛拍岸前,缓缓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终于到文案剧情了,久等了久等了◉ 57、对峙那股炙热即将涌入之时, 帐外忽传来一声尖锐的鹰唳。

一声又一声,盘桓许久。

身上之人猛然起身欲离。

辰霜猛拉住他的手,克制着声线中的颤动, 音色冷静又冷漠,道:这个时候,你要走?叱炎回望,扶住拽在他臂间的那双小手,目色隐忍, 道:等我片刻, 有敌情。

辰霜死死咬着唇瓣,低声道了一句:你若是走了, 此事便就此作罢。

叱炎望着眼前女子清冷如冰的面色, 如若初雪上未褪的潮红,昳丽勾人。

她明媚如丝的眼中起了薄雾茫茫, 似有千言万语, 更似在与他诀别。

有那么一瞬, 他动摇了。

外头的鹰唳催得紧, 若是此般错过, 恐失先机,玄军至此一败涂地。

百千将士, 皆在他一念之间。

纵有万般不舍, 叱炎最终仍是狠下心敛起玄衣, 道:三声鹰唳,是祁郸人。

我不得不去。

辰霜一惊, 满目讶异。

竟是祁郸人?为何, 会是祁郸人?如此, 她便留不得他了。

她拽着他的手, 渐渐垂了下去。

眼睁睁看着男人一披氅衣,提起佩刀,疾步掀帘出帐。

帐外火杖窜动,战鼓擂擂。

玄军如临大敌,已列阵完毕。

葛萨见主子终于出帐,疾步上前禀道:果如殿下所料,有人中咱们的埋伏。

是个女的。

葛萨又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叱炎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叱炎问道:祁郸人来了多少人马?葛萨粗略一算,回道:不到一千,但各个都是好手,有备而来。

像是知道我们无防,故意趁机偷袭而来。

叱炎冷笑一声,道:声东击西,他们选取这个时机,可谓是分毫不差。

他向身后昏暗的帐子望去,对葛萨令道:派两队人来,死守我的帐子,看好她,别让她跑出来。

更别让人进去,违者,格杀勿论。

葛萨连声应道。

一道箭光划破夜空,从极远处,嗡地一声坠在二人脚下。

是警示,亦是挑衅。

叱炎从地上拔出那根青黑的箭矢,徒手折成两段,他缓缓拔出佩刀,道:先解决祁郸人。

那个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强,手眼通天,竟连祁郸都为她所用。

***辰霜在帐中呆坐良久,手心紧紧攥着衣袖,额上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帐外喊杀声震天,时有飞扑而来的尸体,在雪白的帐布上溅出泼墨般斑驳的血迹。

动魄惊心之间,她的脑海中不由回忆起来的路上香芝对她所说的话。

当时,她面带忧色,问香芝道:只你一人,玄军少说也有千人,如何救得出司徒陵?香芝笑道:你放心,你只需按计划拖住玄王即可,我自有后援。

她这才明白过来,难道她口中所说的后援,竟是祁郸军吗?辰霜脊背倏地泛上一股寒意。

那么,眼看叱炎在帐外精心布置的兵阵,他似是早有预料。

连玄军大乱,他自己重伤的消息都是故意放出去迷惑人的。

他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对手来钻。

连司徒陵会被营救,竟也是被叱炎他算计在内的。

原来,这本就是一场狼王的狩猎。

可她一时怯懦,没能拖住叱炎,司徒陵和香芝,又该如何脱身?此时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她忍不住想要起身出帐,一撩开帐门,就有卫兵死守,挡住了她再进一步。

他们并排持刀,如铜墙铁壁,对她齐声道:还请贵人回帐。

殿下有令,外边战乱,您不得踏出帐子一步。

她徘徊不定间,耳边又传来宴海冷飕飕的忠告:你知道越少越好。

此计若有意外,切记保全自己,莫要被叱炎发觉异样。

你这颗棋子,若是被看破,便是百无一用了。

大局为重,辰霜只得又退了回去。

帐中仍如方才一般漆黑一片,她无心点烛,独身一人来回踱着步子,时不时会有血肉横飞的断肢被投影在帐布上,惊扰到沉吟的她,刚风干的脊背又被吓出一身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夜沉如水,时间如无边际的夜幕一般无觉无尽。

辰霜听到帐门被猛然掀开的哗啦声。

她抬头一望,与满面是血的叱炎四目相对。

男人眉眼锋利,几近绷裂的玄衣上尽是泅染的血渍。

她疾步走了过去,行至半路,已被飞奔而来的男人紧紧抱住。

他在她耳边气喘吁吁,低低喃道:我回来了。

辰霜见他如释重负地舒然一笑,心下却是猛地一沉。

他回来了,赢了,那么输的,便是长姐了。

她不自觉后退一步,脱离了他的怀抱,却又被他牢牢拽在了掌心。

他朝她走近一步,面带疑虑,缓缓拂去她额上的冷汗,问道:你怎么了?辰霜闭上眼,紧紧蹙着眉,努力平复着呼之欲出的心跳,道:无妨。

只是吓到了。

外面刚才是什么人?她错开他的身,从案上倒了一杯水递给了他。

叱炎缓了一口气,拆解下袖口上随意绑在伤口上的鲜红布条,去接递过来的杯盏,道:有人想要故意引开我来劫囚。

我已尽数歼灭。

辰霜拿着水杯的手抖了一下,叱炎眼疾手快,伸手接住了即将掉落的水杯。

杯中清水自杯沿溢出少许,余下的在杯底回晃,惊惶不定。

辰霜错开叱炎略带狐疑的目光,轻声道:方才一直有人想要冲进来,我实在有些害怕。

叱炎望了一眼帐布上一大片飞溅的血迹,伸手揽住她,抚慰道:没事了,有我在。

外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闻蛩鸣声声,在厮杀过后的死寂中格外嘹亮。

叱炎见她身体僵硬,沉默不语,垂头亲了一下她的鬓发,低低道:可还是在怨我方才不解风情?说着便又要将她抱起。

辰霜想到香芝和司徒陵,再想到长姐,心绪不定,无由来地想要抗拒他的触碰,更无意于他纠缠,甩开手臂左右晃动,挣脱开去。

她侧身一避,低声道:你身上有伤,先处理一下吧。

叱炎扒开衣襟,束起袖口,浅浅瞧了一眼,道:无碍。

小伤而已。

他挑开她垂落在眼睑的发丝,轻抵她的额头,又吻了下来。

他呼出的气扑到鼻间,仍带着方才厮杀的血腥气。

辰霜蹙眉,用力推开了他。

叱炎眼中掠过一丝惊异,他并不松手,牢牢制住了她。

这一次的深吻,和之前完全不一样。

叱炎几近掠夺性地侵占她,钝重而又野蛮。

燃着火一般的舌尖重重撬开她发颤的唇瓣,霸道地与她交缠在一起。

没有丝毫的松懈与顾忌,仿佛要将她揉碎一般。

如此炙热的唇,却让她觉得寒意透彻。

叱炎你!……她难以呼吸,从嘴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放,开我。

如同窒息一般,脑中仿佛有骇浪席卷而来,将她淹没。

辰霜发狠,闭眼咬了下去。

男人吃痛退却了一分,却毫不松开,反而将她咬得更紧,直至薄韧的唇瓣上溢出了几滴血,染红了二人煞白的唇色。

他蓦地笑了一声,舌尖一卷,舐走了唇瓣上的血滴,将她一步步压着,直到她跌坐在榻前。

他黑沉的目色中是她许久见过的冰寒。

似是隐匿在暗处的狼王正缓缓向她张开獠牙,。

叱炎忽然冷笑一声,毫无头绪地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那个人,我抓住了。

辰霜猛地转身,盯着他道:谁?叱炎见她如此反应,冷郁的面上浮起一丝狠戾的笑意,道:那个,害你在河漠部中刀受伤之人,是司徒陵。

你们在肃州见过的。

怎会是他?……辰霜眸光闪烁不定,试探道,你打算如何处置他?叱炎语气阴冷无比,重重说道:在甘州之时,我对你许诺过,害你,害我之人,我必将严惩!语罢,他微眯起眼,定在她面上,道:你觉得,该如何处置?辰霜将袖边拧得紧紧的,垂下眸光错开他锋刃般的目光,轻声道:你我即将大婚,我不想我的夫君再沾血。

在中原,如果皇帝或是太子亲王大婚,有大赦天下之俗,不如先将他关起来再另行惩治?叱炎沉默片刻,突然笑了一声,幽幽道:你果然舍不得他死。

他究竟是你什么人?辰霜猛然抬眸,一脸错愕。

原是他也在试探她。

辰霜仰头望着他,伸手拽住他的袖口,妄图以理服人,唤回他一丝理智,道:叱炎,你误会了,我与司徒陵是曾在大唐时是有过一些交情,可绝无私情。

叱炎挑起利落的眉峰,盯着她不咸不淡地说道:只要是背叛我的人,都该死。

她眸色暗了下来,低声质问道:所以,你打算即刻杀了他,以此泄愤?叱炎起身,提起沾满鲜血的佩刀,沉沉地笑道:不仅如此。

我今日已断了他一臂,等他伤好血止,我还要再砍他一臂,直到他四肢皆无,再也爬不起来,最后无声无息地惨死在我面前。

辰霜死死咬住唇,望着一旁满身杀气的男人,道:你怎可如此残忍?叱炎冷笑一声,道:我重用他,可他却背叛我在先。

我本就是心狠手辣,冷血无情之人。

可惜了,你答应嫁我之前,还误以为我是良善之徒。

是你看走了眼,怨不得别人。

叱炎扬起头,嘴角挂着渗人的笑,目光利如薄刃,似是要将她纤薄的身体穿透。

他欺身向前,一步一步朝她逼近,满是乌血的五指攥住她雪白的下颚,凛声问道:怎么,可是后悔了?我若是决意要杀了他,你就不愿嫁我了?辰霜甩开下颚,想要脱离他的掌控,睁大仇视的双眸,死死盯着他,浓密的眼睫像羽扇般张开。

她厌恶的目光说明了一切。

她的答案,不言而喻。

对峙间,叱炎忽然松开了她的下颚,目中似是不涉悲喜,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他喃喃自语:原来,他说得都是真的……他说什么?辰霜惊觉道。

叱炎淡淡道:他说,他与你自幼青梅竹马,他若是死了,你定会为他向我求情。

辰霜抬头望向眼前嗜血般的男人,默认了。

在她心中,司徒陵予她如兄如父,怎可见死不救。

她和那个少年之间所剩的故人,着实不多,每少一个,便少一份联结。

她低声问道:是,我在为他求情。

所以,你要如何才肯放他一条生路?叱炎缓缓回过头,心中电闪雷鸣,将他顽固如磐石般的希冀劈开,崩裂,化为碎片。

司徒陵在牢中对他所言的字字句句,像烙铁一般刻印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现下,已全部逐一应验。

他迷茫,他愤怒,他不甘。

残余的希望落空,被一丝丝撕碎,飘零一地。

他还剩下什么,他还能拥有她什么?叱炎提起还在滴血的刀尖,从她的肩头划向她的脖颈,最后抵在她清瘦的锁骨之上。

刀身一侧,挑开了薄如蝉翼的衣襟。

他幽幽笑道:我要你,像刚才那般取悦我,侍我为夫君。

作者有话说:心疼阿炎三秒~最近基本是醒来就在写文了,好累啊~◉ 58、相似辰霜今夜从来没有一刻如此刻这般冷静。

长姐与叱炎二人之间的博弈, 长姐已一败涂地。

她这只小小的诱饵,之前也根本无法阻挡叱炎的攻势。

为今之计,唯有与他周旋, 以身饲狼,为她的人,赢取一线生机。

她与叱炎之间,本就从初遇伊始之时,便充满了算计和权衡, 欺瞒和食言, 充斥着你来我往的赌约和交易。

死局已定,如何转圜?诸般感念也好, 恨念也罢, 皆如春江滔滔,水长东人长恨。

她没有退路, 只有这一条路。

辰霜抬起手, 用手掌推开了架在她锁骨上的刀尖。

利刃瞬间割破了细嫩的掌心, 生出一条极细的血痕, 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滴落在她胸前的雪肤之上,蜿蜒起伏, 红白之间, 极致的对比, 甚是鲜明夺目。

而她神情漠然,如同无知无觉的偃人。

解下了缠绕的腰带, 褪去了外衣, 胭脂色的长裙落下, 堆叠在她纤细的脚踝边, 色泽层层加深,如同血泊一般染了一圈赤红。

她垂头去松开了里衣的衣衽之时,已久久凝在眼眶中的一颗泪珠终于落了下来,滴在了她的手背上。

叱炎站在她身前,俯视着她,身形凝固一般一动不动,背后的烛火将他高大壮阔的背影投在帐布上,压抑万分。

他的声音冷如冰窖,道:不是要取悦我吗,何故哭丧着脸?辰霜昂起头,玉颈延伸,直视着他,当着他的面,缓缓拭去残留在颊边的泪痕,从血色全完的唇角挤出一抹惨淡的浅笑。

顺从却又执拗。

叱炎凝视着身前花一般绽放的女子,完全呈现在他面前。

笑中含泪,像是一颗摇摇欲坠的朝露,他无法掌握,随时都会随风消散。

明明那么美,却那么让人心痛。

他不想再看,闭眼俯身吻了下去。

这一回,他吻得很轻,很深。

浅浅啜吸着她瑟瑟不已的柔软唇瓣,再层层游入,越游越深,像是想要将她的心用舌尖探出来一看。

可他越吻,她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发凉的手怎么都捂不热。

他停了下来,抬眸去看她的脸。

两行清泪已淌在玉雕般的下颔,眼眶中溢满了水珠,强忍着迟迟没有落下。

她的眼神似是草原隆冬时节经久不散的大雾。

他曾无数次看到过这样的眼神。

自从他遇见的她,她眼中的这场大雾就从未消散。

雾气最浓烈的那次,是在甘州的上巳节。

她巧笑倩兮,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围绕在他身边,让他愉悦,让他彻底动了心,深陷泥沼,不可自拔。

可唯独不变的,还是这双雾气弥漫的眼。

明明是在看着他,却好似在透过他的眼,看向他目之所不能及的辽远处。

叱炎憎恶这片雾气,他将她拉近自己,双手制住了她瘦削的肩,将她整个人掰正,面对着他,迫使她直视自己:看着我!女子身轻如絮,任他摆布,只是闭上了眼。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一点点沉了下去: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谁?她越是顺从不反抗,他便越是想要强求,于是便越是心痛。

怒意渐渐攀升而上,他满是鲜血的手掌按在她的下颚,锁着她白腻的脖颈,强迫她与他对视:告诉我,我是谁?她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终于回道:你是,回鹘玄王,叱炎。

听到这个答案,叱炎突然如释重负般一笑,笑声低沉又喑哑。

他盯着她煞白的面,一字一句道:那么,你究竟在透过我的眼,看着哪个情郎?死一般的沉寂像潮水一般涌散开去。

辰霜眼皮跳了一下。

宽衣的手不由自主地渐渐垂落了下去。

她全身好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再难挣扎分毫。

一个时辰前,不是你先与我纠缠的吗?他猛然捞起她的手,按在他满是鲜血的玄袍襟扣上,扒拉着露出内里的素白里衣,不是喜欢看我穿白衣吗?怎么,换了身黑衣就如此抗拒了?因为我太残忍,我杀人如麻,就不像你的那个他了?她没有言语,顺从地用沉重的手指,麻木而又缓慢地去解他玄袍的襟扣。

下一刻手指被他死死按住,似是不让她再解他的衣。

她眼神呆滞,茫然无措,抬眸看着他嫌恶的目光,许久,辰霜淡淡回了一句:他死了。

她的眉目间像是结了经年不化的霜冰,固执且淡漠。

司徒陵说得不错,叱炎与他,本就是截然不同。

可她为何会一再错认,流连忘返。

甚至生了麻痹自己的错觉还有不该有的妄念,想要一直待在他的身边,把他当作那个人,填补数年来内心里巨大的亏空。

他已经死了。

她重复了一遍,叹气的声音低不可闻,语气疏离而又冷漠,而你,与他并无一丝一毫的相像。

闻此言,叱炎微怔,手中的刀掉落在地,咣当一声响彻帐内。

他的身心释然的同时竟陡生一丝黯然。

不像吗?不像了,她还会留在他身边吗?叱炎蓦然迷茫起来。

心中那根越扎越深的刺,即便连根拔除,也会连带起大片的血肉。

怒气退散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失望与彷徨。

他松了手,放开了她。

听到了帐外葛萨低低地唤他殿下,似是有急事。

他将她褪下的衣物抛还给她,起身离去。

行至帐门前,他驻足,背朝她,道:我既已答应过你要留至成亲当晚,必会遵守诺言。

他语气重了几分,咬字道,你答应我之事,也切勿食言。

他语罢便掀帘而出。

天色将熹,远处的群岚边缘已露出一抹细细的鱼肚白。

葛萨匆匆忙忙向叱炎奔来。

殿下,派去凉州的斥候已有了回报。

如何?葛萨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长风’这个名字,在陇右军中无人敢提,各个讳莫如深,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禁忌。

有个甲兵,我的人迫使他开了口,说是长风将军早已死了很久了。

另外,问出来凉州城里有几个贫民说,曾受长风将军大恩,但也是很多年未见过此人了。

殿下,还要继续查吗?叱炎心中微微松弛了些许,仍是狠狠道:继续查,哪怕是埋了,也要把此人的尸骨给我挖出来,看个清楚。

见叱炎神色缓和,葛萨面露难色,犹豫再三请示道;殿下,忽邪王怎么办?他自从被绑着就一直破口大骂,几日来都不肯进食……忽邪王?叱炎阴郁的眼神幽幽瞥过来,忽邪王不是死了吗?死在司徒陵的暗箭之下了。

大可汗亲生之子皆死,王庭之中,唯有本王一子而已。

葛萨惊愣,脸色大变,良久才反应过来,应道:是。

殿下,殿下英明……叱炎别过头,遥望着即将被晨曦吞没的蔼蔼夜幕,令道:即刻,拔营收军。

传回去,就说我重伤不治,死在了回王庭的路上。

他眯起眼,目中掠过一丝戾色,明日是大可汗寿宴,作儿子的,自是要送一份大礼给父汗贺寿。

***回到王庭之后,辰霜便一直待在毡帐中。

只能看到帐外影影绰绰的人影和火光,投射在帐布上,人来人往,像是一段皮影戏。

她的帐子,已被密密麻麻的守卫围住,如同密不通风的铁桶,连一只苍鹰都难以飞入。

她的消息传不出去,外面的消息也传不进来。

玄军一向训练有素,并无空子可钻。

毫无疑问,这是那个人的意思。

他囚禁了她。

夜色沉了下来。

浓黑的苍穹如泼墨一般深不见底,没有一丝星光。

此间入夜,帐外的人影没有消减,反而越来越密集,兵戟碰撞的呯嗙声显响亮,刀光剑影,如同就在她耳侧。

遥远的鼙鼓声如千里之外的江潮起落,破空而来。

玄军全军仿佛已列阵当前,严阵以待。

一阵急促的脚步传来,在她帐门口停下。

辰霜猛然回头望去。

晃动的大团火光中,一个深黑色的身影显现其中。

叱炎墨发玄袍,缘领镶绣着一圈隐隐的深绛色,如一道血线封在喉间。

紧身的胡袍中间,一条蹀躞革带掐出他紧窄的腰线,腰间别着大小不一的尖刀利器,泛着粼粼寒光。

肩吞上掐着麒麟甲臂,走动间铿然作响。

浑身散发经久不息的深重戾气,有如一只挣脱牢笼,张开爪牙的困兽。

玄铁面具逼近,在灯火下映照出她苍白如洗的面容。

她听到他开口道:今夜大可汗寿宴,我要入牙帐贺寿。

你待在帐中,无论听到什么声音,不要出帐,等我回来。

语罢,他未等她回话便转身离去。

一阵纷沓齐整的脚步声随之远去。

辰霜觉得不对劲。

若只是去牙帐贺寿,他缘何要一身戎装,如出征赴死一般。

她突然想到了宴海对她所说的一句:大事将成,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口中的大事,与今夜叱炎所行之事,是否有所关联?喧嚷声不断,辰霜心思沉定,她必须逃出去,告诉宴海前夜所发生之事。

她望着在潇潇风中摇摆不定的烛台,通过烛火燃烧的速度来计算时辰。

一炷香的时间后,她约莫估计,叱炎已离开玄营,入了牙帐。

她将腰间的匕首拔出鞘。

三寸寒刃中,倒影着她凛冽的眸光。

下一刻,她掀帘出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匕首刀尖架在了为首的守卫长颈上。

放我出去。

她寒眸一扫,几个守卫不敢妄动,手按在刀柄上,迟迟未拔刀相向。

他们不敢对未来的玄王妃动武。

辰霜姑娘,殿下有令,今夜你是万万不得出帐。

请不要为难小的们。

刀尖在喉的守卫长无奈劝道。

辰霜威震诸人,低声道:是我自行强行出帐,并非你们守帐不力。

我此去牙帐,你们一群人携带兵器跟来,会被大可汗的护卫当场射杀。

要命的话,就不要再追来了。

语罢,她迅疾如风般收回匕首,将挟持的守卫作为障碍朝人群中一推,身子一侧,隐没在层层毡帐之中。

守卫面对空空如也的帐子,面面相觑,在夜风中冷汗涔涔。

谁也没动。

谁都知道,除非殿下本尊在场,否则无人拦得住她。

辰霜奔至牙帐外,面对胡乐声滔天的宴席,就在百步之外了。

寿宴的守卫人数如往常一般,未见特别之处。

她掩在了一群莺歌晏晏的胡女酒侍当中,随着她们步入了寿宴席间。

开阔的平底中央,烧着熊熊篝火,亮如白昼。

助兴的舞女围着篝火翩翩起舞,挥洒披帛,如波纹一般漾开。

脚踝间悬着悦耳的金铃,随着舞步淙淙作响。

辰霜在最外侧的矮桌前,心不在焉地给不知名的胡人官员侍着酒。

离她五十步的高台上,掖擎可汗和可敦端坐其上。

主座旁寿礼堆叠成小山座座,有金银玉帛,狐毛大氅,服饰器用。

大可汗今日大寿,特地沐浴洗漱更衣,身披兽皮夹袄,挂满狼牙骨链,如同一头盛年的雄狮,高倨崖台,睥睨臣子。

他身旁的可敦却未着胡服,而是一袭丹红色交襟锦缎襦裙,金钗玉环,饰于乌发间。

朱紫之气,溢身而出。

宰相希乌正与大可汗语笑奉承些什么,逗得他开怀大笑。

辰霜环顾四周,场上一面祥和气氛,并未见玄王叱炎的身影,席间更无一员玄军在侧。

按照宴席礼制,他位列五王。

如今库勒王已死,忽邪王听闻也已不治身亡。

其余三王皆是可汗义子,其中除叱炎外,其余二王皆在外部,不入王庭。

玄王叱炎之位,应在大可汗座旁。

可今日的摆席,连一个矮案都未给他布下。

踯躅间,她想要朝高台走去,先当面告之宴海现下情况再说。

此时,若干守卫跌跌撞撞冲了进来,神色慌张,如同亲眼见了厉鬼一般。

大可汗!玄,玄王殿下到——席间倏然静默了一瞬。

即刻,众人纷纷大骇失色,惊呼声四起。

辰霜不由停下纷乱的脚步,朝篝火的尽头望去。

作者有话说:一更~这章修了好几次,希望大家喜欢感觉身体被掏空,希望晚上还有二更吧◉ 59、寿宴一大片乌泱泱的玄军如黑色的潮水般涌入宴席, 将在场所有人层层包围起来。

篝火中扬起的火星子落尽处,为首之人一身明光玄甲,步履沉稳, 器宇轩昂。

他冷峻的面具倒映着赤色的烈焰,如同给满身的玄黑衣袍镶了几缕金丝绣边。

叱炎微微俯身,朝高台轻浅一拜,眉宇威严冷峻,道:儿臣贺寿来迟, 请父汗恕罪!掖擎可汗大惊失色, 猛摔手中酒杯,起身指着立在正中的义子和他身后的重重兵甲, 怒喝道:叱炎, 你没死?你这是要谋反吗!叱炎面不改色,禀道:谋反之人并非儿臣, 儿臣带兵前来救驾。

儿臣要指认可敦暗杀王族, 私通祁郸, 意欲谋反!语罢他一挥手, 手下推着三个捆起来的犯人上前。

辰霜定睛一看。

正是司徒陵, 香芝,凝燕三人。

司徒陵高大的身躯已被捆绳折成一团, 周身血污, 密布他青灰色的胡衣。

右侧身躯空荡荡的, 绑带上浸着新鲜的血痕,仔细一看, 他已失右臂。

香芝、凝燕两人身上残破不堪, 玉肌白骨, 血痕斑斑, 已是经过一番严刑拷打。

辰霜心悸,刹那间层层冷汗从脊骨冒上了额头。

那夜,他竟将宴海麾下的三人一网打尽,今日是要借此机会一锅端了长姐的局吗?父汗明鉴,儿臣已查明。

射杀啜特勒和忽邪王,栽赃陷害儿臣的,都是此唐人司徒陵。

而此人是受可敦指使,故意要治儿臣于死地。

未等可汗和可敦发话,希乌率先大跨一步,指着叱炎厉声质问道:玄王殿下,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证明此人是可敦所派?可敦怎容你随口污蔑!希乌随即对掖擎可汗拱手道:可汗,玄王谋逆之心昭然,竟敢带兵前来牙帐,其心可诛!叱炎冷笑一声,呵了一声:带上去。

手下提起披头散发的香芝,扯紧她头顶的一撮发,将她满是血污的脸露出来,一一给席间之人观阅。

诸位可看清楚了,这是谁?在场之人惊愕,可敦身边的亲侍香芝姑姑谁人不识,她怎会落入玄王手中。

叱炎在篝火前踱着步子,缓缓道:司徒陵射杀忽邪王之时,落入我设下的陷阱被囚禁。

而不出一日,他竟得可敦的贴身侍女香芝前来相救。

所幸,二人皆被我所捕获。

如此,司徒陵与可敦之间,可还算清白?沉默不语的司徒陵猛然抬头,扯着嘶哑的嗓音叫嚣道:叱炎你住口!休要胡言!掖擎可汗皱眉,面上的沟壑交错深陷,阴郁如乌云笼罩而来,他偏过头,看向一旁冷眼旁观的宴海,道:可敦,你作何解释?未等宴海开口,香芝忽然挣开束缚,用跪地的膝盖朝前一步步移动着,高声道:大可汗,是我一直以来私慕司徒将军,与可敦无关!救他,是我一人所愿,并非可敦指使!奴婢早已看到,玄王早已在外头排兵数千,他要谋反啊大可汗!……她话音未落,便被赶来的叱炎手下一脚踹翻在地制住。

她随即口吐鲜血,痛呜着倒地不起。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下,宴海施施然起身,双手交叠在小腹,对掖擎可汗微微屈膝行礼道:妾身出嫁前,与司徒将军在大唐有过几面之缘。

自入回鹘后,并无交集。

众口铄金,损人无形,还请大可汗彻查,予我一个清白。

掖擎可汗神色柔和了下来,伸手拽住她的小臂,拉至他身侧,道:空穴来风之事,必不会让你白受委屈。

父汗!可敦另有私通祁郸之嫌。

叱炎不紧不慢抛出另一张牌,在他的示意下,另一个女犯凝燕被带上前来。

叱炎拉扯她右臂箭袖,其上纹有一道兽形图腾赫然在目。

在场众人看清后,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那图腾乃是祁郸军中高阶将士才有的纹印。

昔年可敦初入王庭之时,回鹘与祁郸交好,可敦曾向祁郸送去两个陪嫁侍女。

若是我没记错,其中一位,就是此人,名唤凝燕。

大可汗若是请王庭中的老人来见,必是认得此人。

就在香芝营救司徒陵之际,儿臣军营外突然有祁郸骑兵奔袭而来,领兵者就是此人,为的就是调虎离山。

所幸儿臣早有准备,布下圈套,将其一网打尽。

二女皆是可敦之人,还要何可狡辩?凝燕昂首,黝黑的目中如淬火般四溅,她恨恨道:呸!当年可敦弃我,将我赶至祁郸为奴,沦落祁郸军中,我怎会为她卖命!祁郸军本就觊觎甘、肃二州许久,意图趁你玄军兵力空虚力克之,强取之。

是我不察,竟落入这杂种叱炎的陷阱。

苍天可鉴!可敦害我至深,休要将我与她一道言说!大胆刁女,竟敢直呼殿下名讳!手下怒喝一声,将她的头死死按在地上。

掖擎可汗对此女起了一些印象,他狐疑的目光转向了可敦。

此时,宴海忽地跪倒在地,趴在掖擎可汗腿侧,哭诉道:夫君切莫听信小人之言。

这是有人故意栽赃,要陷害臣妾。

我与此女已有数年未见,怎会与祁郸勾结?更何况,我母国大唐与祁郸多年征战不休。

当年父皇将我嫁予夫君,亦是为了团结回鹘,震慑祁郸。

祁郸狼子野心,我若勾结祁郸,岂非本末倒置?掖擎可汗表情稍有松动,正要扶起爱妻,却听台下的叱炎冷冷笑道:可敦勾结祁郸,不过是为了打压本王,抑制回鹘崛起罢了。

如今细细想来,可敦所为,早有端倪。

每每本王欲出兵大唐,必有祁郸骚扰我王庭边境。

如此,大可汗以为,可是巧合?玄王殿下血口喷人的本事见长,希乌从中缓步,哼哧一声,朝掖擎拜道,只凭几个说不清的人证,竟想僭越治我回鹘可敦之罪,简直胆大妄为!掖擎可汗沉吟片刻,对叱炎道:玄王,你可还有证据?自是有的。

叱炎分毫不让,径直朝掖擎可汗走去,大声道,可敦故意祸害可汗王嗣,罪加一等!闻言,掖擎可汗面上肌肉忽然一抽动,呵斥道:大胆!叱炎你说什么?叱炎早有准备,眼神示意下,身后队伍中有一名巫医出列,禀道:今岁寒冬,野兽冻死不计其数,药材数量极少。

军中有一味药极为稀缺,名为麝香。

麝香于伤兵用活血止痛化瘀,于妇人,可避孕。

我等已查证,今冬几乎所有的麝香,已收入可敦帐中。

此药并不罕见,平日里供量充足,但在寒冬产量极少之时,犹如水落石出。

毕竟可敦数年未曾有孕。

大可汗若是不信,可搜一搜可敦帐中是否有此物。

此一句,正中蛇之七寸。

先前压抑的掖擎可汗勃然大怒,一脚掀开了身前的矮案,木制的桌案当场从中断裂,酒水肉盆碾落一地。

掖擎朝底下砸去一酒杯,大声呵斥道:全部退下!给我都滚出去!席间诸臣如蒙大赦,纷纷离席退散,避开山雨欲来的风暴。

偌大的寿宴瞬间空了下来。

掖擎起身,猛然走向身形僵直的宴海,神情犹为可怖,他低声令亲卫道:来人,去可敦帐中,给我好好地查!宴海不动声色,脂粉浓重的白面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似是嘲讽,又似释怀。

不到一刻,便有可汗亲卫来报:大可汗,在可敦帐中,搜到一些药渣。

只见一团扭曲的乌色残渣,经巫医辨认,确为麝香无误。

掖擎可汗身形一震,忽然猛地一甩手,向面前的宴海挥去。

贱人!宴海被这毫不收力的一巴掌打得跌坐在地,满身红衣鼓风飘落,尽显萧索。

她捂住被掌掴的面颊,嗤笑起来,一条殷红的血线自她雪白的唇角滑落。

掖擎仍不解气,抓紧她的衣襟,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怒喝道:我待你不薄,日日宠幸你,而你,竟如此对我,是要让我断子绝孙?她死死盯着眼前暴怒而起的男人,冷笑一声,她秀眉蹙起,如一道利刃,刺向他,道:我为何要为你生儿育女?我出嫁之前,早已心有所属。

自嫁给你的每一日,曲意逢迎,被你折辱,与你周旋,我都如受凌迟。

掖擎惊愕间,松了手,将她甩落在侧,恨恨道:和亲是你的命数,是你们的皇帝要你嫁来的。

嫁我,为我生儿育女,本就是你的命!命数?宴海忽然狂笑不止,她精心梳拢的发髻半散开,青丝曳地,珠钗摇摇欲坠,碰撞间啷当作响,有如鸿雁悲鸣。

她神色哀戚,嘴角却凝着凄凄笑意,自述道:自我出生,无数人说我乃大唐天命之女,命格乃是‘鸾凤还巢’,举世无双,贵不可言。

可结果呢?我像一物件一般被送给你掖擎,自此流落此荒蛮之地十余年,沦为大唐弃子。

我又岂能甘心,再任你摆布?刹那间,宴海眼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她高声道:来人呐!她喊了数声却无人响应,却见底下的叱炎突然一挥手,数十个手下一齐涌来,拖上来一排排新鲜的中原甲兵尸体。

他噙着笑,幽幽道:可敦意图谋反,今日安排在宴上的人,已被我尽数歼灭。

可敦再怎么喊,都不会有人前来。

可敦挑父汗寿宴动手,可真是煞费苦心。

你这毒妇!掖擎大惊失色,满目惊愕化作滔天怒火,死死捂住她红艳的唇。

他陡生杀意,突然拔出身旁亲卫的尖刀,架在宴海纤细如断的雪颈之上。

骗得我好苦,我要杀了你!辰霜藏身在凌乱的桌案前,见此状已按奈不住。

她握紧了腰间的匕首,侧身环顾一望。

仅余一臂的司徒陵匍匐在地,目中似有滚滚热泪,仿佛用尽了全身气力,在迟缓地向命悬一线的宴海爬去。

来不及了。

她心一横,就在她往前迈出一步之时,一只有力的手掌牢牢扣住了她握着匕首的细腕。

她回首,墨黑的身影不知何时已行至她身后,她无法再往前一步。

叱炎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你现下冲上去,连我都救不了你。

辰霜愣神间,却见高台上有一袭青衫掠过。

是宰相希乌,他迟迟未退,骤然飞身跪在掖擎可汗身前,死死拖住他执刀向着宴海的臂膀,大声哀叹道:大可汗不可!可敦乃大唐和亲公主,身份贵重。

我们与大唐盟约尚在,大可汗三思啊!不可杀,切不可杀啊!掖擎终于缓缓放下刀,向后一步,仰天长啸,道:把她给我幽禁,关起来。

掖擎回身,神色惨淡望见底下一男二女的犯人,其他人,即刻绞杀!辰霜闻言,猛地抓紧了叱炎的袖口,仰面朝着他,低声几近哀求道:你答应过我,会留下司徒陵性命的。

叱炎垂眸,浓密颀长的睫毛在眼底扫下一片幽深的阴影。

他朝手下示意了一眼,手下便得令将三人拖离了此地。

满意了?可以回去了么?叱炎扶住她瑟瑟发抖的身体,面露倦意,无奈道。

辰霜眼睁睁看着宴海被数个可汗亲卫如囚犯一般架着,拖走了。

她的长姐,曾是何其耀眼,乃大唐万众瞩目的明珠,盛世繁华的象征,此时已是蓬头垢面,满身珠翠散落一地,如同珠玉蒙尘,槁木死灰。

她心中万般悲切,已不辨声色,身子一软,一个趔趄瘫倒在身后的男人怀中,任由他一路抱着回了营。

辰霜在他怀里,仰面望着天,眼前的景色晃悠悠而过。

草原静谧的夜色沉浸在她晦暗的眸中,星辰惊变,月色幽咽。

她忍不住不去想:如若她当晚死死拦住了叱炎,今日之局,能否发生改变?如若当时在河漠部,她没有以身挡刀,叱炎身死,长姐是否不会落入如此境地?如若她从未来过回鹘王庭,叱炎与长姐这场争斗,没了她这个变数,是否能破局?每每念及,如长针刺心,痛彻入骨。

辰霜手足冰凉,闭上眼,潸然泪下。

恍惚间,似有一骨节分明的手拭去了她阑干的泪痕。

指腹触碰的暖意传来,她眼睫翕张,缓缓睁眼。

黑漆漆的面具在昏暗中与他融为一体,如同梦中模糊不清的面容。

她不由自主抬起手臂,指尖触向凹凸起伏的面具。

面具的主人微微低头颔首,迎合她的触摸。

相距很近,近到可以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没有杀伐,未沾血腥之时,这股气息淡淡的,将她带回初见少年那年,落花微雨燕双飞的时节。

熟悉到足以令她热泪盈眶。

他回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将她的手紧贴在他微带胡茬的下颔。

她与那双眼对视,目不转睛,用眸光一笔一划描摹着细薄的眼睑,微翘的眼角,浓长的眼睫。

她最后的希望,最后的留恋,只剩下这副面具背后的面容了。

作者有话说:呕心沥血的二更~二更真的好累,以后就周末才能二更吧~今天有姐妹在评论区总结叱叱可把我逗乐,我还能再战一万字!【不是◉ 60、渡酒次日清晨。

啼鸟初鸣之时, 叱炎一早便来到了牙帐,候在了掖擎可汗的王帐之外。

他昨夜一夜未眠,此刻看起来虽有几分疲态, 仍是威严肃穆,令人不敢逼视。

牙兵通报之后,他获准步入王帐。

帐幔一掀一落,一坛侧翻的酒坛子悠悠滚过来,在他脚底来回晃动后停下, 挡在他面前。

叱炎拎起酒坛, 置于一旁放好,抬首看向主座之上的大可汗。

草原的王者此刻须发皆散, 往日幽黑的发间竟隐隐泛着青白之色, 如同一夜衰老了数十年。

他面上的沟壑交错,眼窝深深凹陷下去, 目光如注, 更添狠戾之色, 犹如斗败的猛兽, 被拔了雄毛后, 仍是龇牙不断。

他整个人坍塌在座上,手指还勾住一个半空的酒坛, 眯起眼看向来人, 道:是炎儿来了……来, 赏酒喝。

叱炎行礼,道:父汗, 饮酒伤身。

掖擎可汗从座上坐了起来, 冷声笑道:你立了大功, 救我的驾, 除了谋逆之徒,自是要赏的。

咳咳……父汗于我,有救命养育之恩,儿臣所为,皆是分内之事。

男人巍峨如山的身影投影在帐布上,威仪八方,面对座上四肢无力,酒饱后迟迟老矣的掖擎可汗,声音沉稳有力,不卑不亢。

掖擎瞥了一眼身材高大的义子,幽幽道:好一个分内之事。

呵呵,炎儿啊,你是个好男儿。

好男儿就该征战八方,不该像你父汗这般,沉溺在温柔乡,被毒妇骗成这般……中原的女人,都是骗子!他说着,瘫软的四肢像是有了劲道,臂上青筋蔓延,曾经握刀杀人的手隐隐发颤。

我们就该杀到长安去,把那座皇宫里最美的女人们全掳到草原上,让她们给我们生孩子,驯养成骁悍的骑兵,再去夺更多的女人,抢更多的财宝,咳咳……掖擎可汗目露凶光,被喉间酒水呛到,狠狠咳嗽了起来。

叱炎抬眼望着眼前颓唐万般的草原霸主,低头道:儿臣此次前来,实则是有一事相求。

今岁寒冬,王庭内外,部落之间,冻馁之患,饥民无数。

儿臣恳请父汗休养生息,草原已经不起战乱。

我知父汗心中一直想要攻下凉州,但恕儿臣违逆,攻打凉州之事,我自此不愿再接下。

父汗若是执意要取凉州,还请另请王庭其余猛将。

掖擎可汗从座上惊起,喝道:你说什么?他将案上臂粗的香炉猛然向底下的男子摔去。

叱炎没有避开。

任由香炉重重砸在他坚实的胸膛,碎裂一地,香灰沾在他墨色衣襟,染了一层青灰的白。

他面上蒙尘,执意向上递过去一卷绢帛,交予掖擎可汗,道:儿臣昨夜已将多年来对凉州城的研究整理成卷帛,包括城防、军防和地形舆图,以及数战以来的用兵经验。

父汗若是请他人接手,必能速成。

他昨夜一夜未眠,在案前整理了这份卷帛,将凉州城内与周边的地理人文军事所得写下,集结成册。

多年斥候的探查,零零总总,哪怕有所纰漏,他总能在脑海中找到线索,一一缕清。

没由来地,他隐约对每一条街巷,每一处城墙,都熟悉万分,如同深深刻印在他脑海之中。

好像,他对这座城的了解,竟如多年身处城中之人一般。

每每想要深究,便觉头疼欲裂,难以再从记忆中探寻下去。

掖擎接过卷帛一览,阅毕后大笑起来,起身朗朗道:凉州我势在必得。

只有攻下凉州,其东面八百里沃原坦途,直通长安,我回鹘骑兵可长驱直入,千里奔袭,打到那宫城前。

我父汗,我祖上做不到,我掖擎偏生要试一试!为前人所不能为之事,如此千秋万岁,彪炳史册!叱炎黯然。

他想到了那夜,她郑重其事地说起凉州之事,要他答应不可妄动凉州。

他当时既然应了,便要做到,予她心安,让她如愿。

如此,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隔阂,会不会少一分?叱炎侧身拜道:父汗神勇,祝父汗有生之年,得偿所愿,为万世称颂。

掖擎可汗收起卷帛,疑心骤起。

他眯起厚沉的眼皮,狐疑地落在他那副面具上,声音幽幽道:炎儿,你近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叱炎微怔,如实说道:近日梦中,多次梦见一处万丈高的悬崖。

父汗当日找到我,是否就是在那处?不错。

你为唐人所害,跌入悬崖,父母亲眷也皆为唐军所杀,孤身一人。

所以,你自小脑壳受损,记忆全无,且时常不记事。

是为父一手将你养大,教你骑射,培养你成材。

叱炎双膝跪地,拜道:儿臣感激不尽,终生但凭父汗驱使。

那你为何不肯再帮父汗攻打那凉州?你明知道,对凉州我心渴已久,势必夺之。

掖擎绕着他身转了半圈,醉醺醺的酒气飘来,拂在了他的面具上。

叱炎不退,直言道:儿臣已答应了一个人收兵,不碰凉州。

我不愿食言于人。

掖擎幽暗的眸光盯了他一会儿,兀自大笑一声,嘲道:原是为了那个汉女细作,唐人的美人计,可真是好使。

没想到我的义子,竟也是个痴情种。

哈哈哈哈——掖擎语罢,突然惨笑起来,神色凄凄,重重拍着他的肩道:你对她这般心慈手软,情意绵绵,父汗只希望,她对你亦是忠贞,永不负你。

不会像我这般,被骗得这般下场。

哈哈哈哈……掖擎又狂饮了一口酒,身形摇摇晃晃,不再言语,摆摆手让他退下。

叱炎凝视着眼前状若癫狂的回鹘大可汗。

大可汗独宠可敦,王庭有目共睹,人人称道。

父汗曾是那么心爱的妻子背地里,竟是如此决绝狠戾的模样,他心底会是何种滋味?叱炎似乎能感同身受,亦尝到了一丝他父汗心中那烧喉般的苦涩。

心下突然涌现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那个人已死去数年,她都要依约嫁给他了,还会负他吗?***夜色入暮。

辰霜在帐中呆坐了一日。

她目色空洞,眼前如无一物。

脑海中不断翻涌显现,昨夜她长姐宴海被可汗亲卫拖走的那一幕。

她那个在何处都是艳光生辉的长姐在那一刻形容枯槁,好像看到了角落里藏着的她,决然目光中透着一贯的鄙夷和怜悯。

嘲讽她不配身为公主,嘲讽她为情所困无所作为。

可她终究无能为力,苦救不得,被身后的男人牢牢制住,连抗争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帐门外传来深沉的男声:她什么都没吃么?回殿下,姑娘一日来什么都未动。

是绡云的声音,肃州回来她将这个小姑娘带出俘虏营,本想放她回大唐,可叱炎偏生又要她来服侍她左右。

帐帘被掀开,外头天边落照的余晖透进来几许,连带着男人颀长的身姿一并入内。

辰霜飞快擦去面上的泪痕,背身坐在榻上。

昏暗的帐中燃起了一盏烛火,黑暗散去,亮堂起来。

身后传来衣袍与蹀躞革带松解的簌簌之声。

下一刻,脊背传来一阵温热,男人已来到她身后,惯常从后拥着她,双手不松不紧地环住她的腰。

他没有说话,似是在静静闻她发间的幽香,面上不经意间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辰霜昨夜狼狈,虽一日来滴水未进,但方才她忍不住传了水进来清洗了一番。

沐浴后的身子绵软无力,架不住他劲臂的圈禁。

叱炎在她耳边轻轻说道,邀功似的:司徒陵我已经放了,他臂上的伤血也已止住,死不了。

但他不肯走,这可怨不得我。

辰霜抬眸,心中骤然生出一个念头。

她缓缓转身,神色柔和下来。

十指柔荑搭在男人泛着灰尘的衣襟口,手指微勾,轻轻掸去玄色上几缕香灰,见上面还未干净,她轻轻蹙眉,再垂下螓首,启唇呼出几口热气,吹去了其余黏在襟上顽固的香灰。

女子呵气如兰,那阵热气点到即止,很快散去,却在不经意间撩动了他喉底皮肤的酥麻。

叱炎喉结轻耸,听见她开口道:我知道司徒陵为何不肯走。

她的眸子湿漉漉,小鹿一般,清澈中透着明艳和狡黠,司徒陵和可敦宴海公主曾是旧识,他定是想再见他的公主殿下一面再走。

叱炎眯起眼,嘴角浮动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他自是能看出司徒陵对可敦的情意,也猜到了他不肯走的原因。

他就守株待兔,等她开口。

将她额前不听话的碎发别在耳后,他蜷起食指勾着她精致的下颚,幽幽道:你在为他求我答应么?感到他胸膛前的那双小手垂了下去,他抬手将那双藕白的小臂再捞起,搭在他肩头,让她勾着他的脖颈。

他浓眉蹙起,故作不满道:你这可是有求于人的姿态?辰霜垂眸,轻咬着下嘴唇,不去看他,交叠双手却顺从地在他颈后渐渐收紧,直起腰与他更贴近了一些,以适应这个交融的姿势。

叱炎大掌紧按在她腰后,像是怕她要逃脱似的。

他抽手从腰间解下了酒囊,递给了她,道:喝点酒,演得更加自然些。

辰霜一怔,他是有备而来。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接过酒囊,却听他唇齿紧贴在她耳垂之下,低声嘲讽道:你每回要喝酒才肯与我亲近,就因为喝醉了,在你眼中,我便更像他了,不是吗?辰霜神色一暗,不置可否,接着猛地接过酒囊,赌气似的一饮数口。

她饮毕用袖口拭去残留在唇角的酒滴,眸光发亮,直直看着身前笑得越发恣意的男人。

他指尖微曲,勾走了她没抹去的流至下颔的一滴酒水。

那滴酒水坠在了他指腹,被他抬起拂在了他薄韧的唇瓣之上,犹如叶尖坠露。

他双唇一抿,那滴雨露随之消失不见。

仅这一小小的举动,辰霜却脸热心跳,又见他挑眉,低声道:长风,你那个中原的情郎,可曾教你如何饮酒?辰霜茫然间,手中的酒囊被夺走,男人只浅浅饮了一口酒,随即朝她俯下身来,埋头吻住了她。

柔软的唇瓣被他不轻不重的力道撬开,化作清泉的烈酒汩汩流入口中,绕过交缠的重重山峦,渐次涌入她幽深的喉底。

烈酒烧喉,她全身却烧得更厉害。

她气息已乱,不由绵吟了一声。

他仿佛仍觉不够,拥紧了她,继续以口渡酒给她,不知餍足地汲取她的香泽。

察觉到她勾在他后颈的手臂失力松开了些许,他抬手将她的双臂牢牢箍在了他的颈侧,口中亦毫不松懈,牢牢碾在她的唇瓣上,一刻不肯分离。

他饮一口,就渡给她一口。

周而复始,直到怀中的女子化作一滩雪水伏在他肩头,面色微醺,低低喘着不肯动了。

喝够了吗?辰霜呼吸艰难,说不出话来,只是轻哼了一声。

许久她才回过神来,挑着眉,黑白分明的眼撩人似地看着他,低吟着问了一句:那你可是答应了?叱炎盯着她波光潋滟的粉面,勾唇一笑。

这个时候竟还能如此清醒向他提要求。

都可依你。

他低低道,但以后要在我面前饮酒,就得这般饮……语罢,他干脆将酒囊抛去一边,埋头径直吻她的娇唇,吻她的额头,吻她的玉面,吻她的雪颈。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挣开。

叱炎心中欢喜,她与他肆意相拥,俨然情深意切的模样,可她心底究竟藏着什么,他却无从知晓。

他亦暂时不想知晓。

叱炎越搂她越紧,喘着浊重的呼吸,声音低哑,笑道:你们也曾这般吗?辰霜迷乱中,挤出一丝意识来,轻轻摇了摇头。

似是对这个回答志得意满,男人加深了力度,发狠一般啜吸着她的雪肤,在其间刻下只属于他的斑斑红印,从发紧的喉底低吼出一声轻叹:那就不要再想他……他将唇深深埋在她的颈间,低喃道:做我的妻,忘了他……良久,帐中再未有言语,只有绵长的呼吸,此起彼伏,交缠不清。

作者有话说:叱炎:我做长风的时候真的好亏啊~今天暂时就一更,我需要缓一下咳咳,顺便求赏赐~◉ 61、首丘辰霜不是第一回来玄军营的地牢。

上一回, 是她被在外抓逃兵的玄王叱炎捡回了回鹘王庭,成了他的俘虏来到地牢,自此开始一场旷日持久的赌局。

心境亦是与当初全然不同。

即便是白日, 地牢亦是幽暗无比,如同无边无际的暗夜笼罩。

辰霜用火折子点燃了壁上的豆灯,黑暗中幽芒的火光照亮了尽头处的囚室。

司徒陵倚在墙角,垂着头,乌发掩住了那张英俊且疲倦的面容。

陵哥……辰霜盯着他空荡荡的右臂, 心口发疼, 哽咽道。

他曾是长安城最是潇洒风流的少年儿郎,使得一手好银枪的头阵将军, 却从此失了一臂, 再也提不了枪了。

司徒陵听到声响,缓缓抬首, 看到来人之时, 他苍茫的目中露出一丝不可思议。

你怎么来了?他注意到她眼眶湿红, 别过头去, 用衣袖掩住了消失的右臂, 低声道,你莫难过。

是我咎由自取, 怨不得他人。

玄王殿下他不拘一格任用我这个大唐叛将, 力排众议支持我领兵。

而我, 却数次陷害他。

我真的,一点都不恨他。

忽然, 司徒陵像是想起了什么, 抓住她的手, 疾声问道:这几日, 叱炎可有为难你?他面露忧色,迟疑道,那日我被生擒,只想一死了之,了却一切。

叱炎他铁了心要以我为诱饵,诱出你长姐。

我一时情急,拿长风之事刺激他,想让他受激怒即刻杀了我。

是我一意孤行,害了你……辰霜心中了然。

近日阴晴不定,时而浓情蜜意,时而残酷无端的叱炎,顿时有了缘由。

定是因为此事。

可她,又如何能向他解释得清呢。

她劝慰愁云惨淡的司徒陵道:陵哥不要为我担心,我无事的。

叱炎他待我,很好。

陵哥你放心回大唐吧,我已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果真如此么?那也好。

我总觉得,叱炎他对你,还是有一份情的。

司徒陵悠悠说道,沉浊无光的眼中仿佛能看到那位灿如朝霞,皎若新月的女子,他喟叹道,喜欢一个人,爱慕一个人,那种眼神,是藏不住的。

辰霜蹲下身,与他平视,笑着问道:你可是想起了长姐?可想见她?司徒陵毫无光泽的眸子倏然一亮,艰难地从墙角爬起身,追问道:你有办法?辰霜点头道:我昨日求了叱炎,他答应了。

司徒陵神色掠过一丝黯然,低声道:是我对不起他。

辰霜摇头道:他断了你一臂,你也算还清他的知遇之恩了。

之后两不相欠,你回大唐吧。

我在凉州陇右军中有些旧识,你隐姓埋名过去,还能从头来过,再挣个功名。

纵使能官拜大将军,那又如何?司徒陵仰头,将后脑靠在墙上,仰望着地牢墙上透着光的罅隙。

他面如土色,隐忍不发,咬牙道:我始终无法以司徒陵的身份再回大唐,建功立业。

世人见我一叛臣之子,又为大唐叛将,唯有万般唾弃罢了。

半纸功名,风雪千山。

我司徒家世代簪缨,我入世为将,也想过封妻荫子,光耀门楣。

奈何天意弄人,明明拼尽全力,却总是事与愿违。

语罢,他自嘲般笑了笑,不再说话。

辰霜垂眸,唇角微微翕动,却最终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沉默良久,只道了一句:无论如何,我和长姐都信你敬你,世俗之见,我等不屑。

跟我走吧,长姐也一定想见你。

辰霜将司徒陵伪装成玄军侍卫模样。

在叱炎的安排下,从地牢到牙帐一路通畅。

行至可敦帐前,辰霜按奈不住想要立刻进去看长姐,却被身后之人轻轻拽住了衣袖一角。

辰霜回首,见司徒陵颇有几分忐忑不安,压低声音,小声问她道:十年未见,我这个样子,会不会吓到她。

他如同一名刚及冠的少年,要见心上人之前那般局促不安,时不时抬手去拨正新束的发冠。

他立在那里,仍是芝兰玉树,英气逼人的身形,只眉宇间难掩久经风霜的沧桑之色,抛却了当年在长安街上纵马长歌,意气风发的模样。

辰霜心中顿时酸涩不已,嘴上只笑了一声,慰他道:在我们心里,陵哥永远是长安城最俊的好儿郎。

你这姑娘……司徒陵八尺男儿在此刻赧然不已,不好意思地冲她摆了摆手。

辰霜掀帘入内,司徒陵紧随其后。

可敦帐中已无惯常的那股熏香气息,内里一根烛都未燃,在白日都显得有些幽暗。

似是听到有人进来,角落里有团东西忽然一动,紧接着传来一声嘶哑的女声:你别过来,求你,不要过来……长姐!辰霜朝声音奔了过去,点燃了火折子。

晦明不定的火光之下,照出了角落里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

宴海身上仍旧是寿宴那身丹红交襟锦缎襦裙,只不过已被撕成一条条散乱的裂帛。

她紧紧裹着所剩无几的残余衣料,雪肩和下半身尽数露在外头,鬓发凌乱不堪,掩住了煞白如纸的面容。

长姐,是我,清河。

听到熟悉的声音,宴海没有继续往后缩。

辰霜靠过去拨开她散乱的发,看到她面上血泪交错的斑斑痕迹,触目惊心。

她举起火折子再往下看去,她白皙如玉的小腿上淌着数条蜿蜒的血流,深深浅浅,形态不一,已近干涸,却仍是触目惊心。

辰霜惊声向后喊道:陵哥,你先别过来。

身后的脚步声瞬时停住了,滞在那里不再往前。

闻声,宴海空洞的眼眸骤然收紧,身体猛地一缩,颤声道:他也来了?她伸出裸-露的手臂,四处扒拉着,似是要找什么遮盖身体,指甲在坚硬的地上划出道道血痕,求你,别,别让他看到我。

辰霜忍不住泪如雨下。

她的长姐,从小到大,最爱漂亮,怎能容许自己这般模样去面见十年未见的心上人呢。

辰霜握住她颤抖的手,将外衫盖在她身上,柔声道:长姐,别怕……我帮你梳妆。

暗地里,辰霜银牙咬碎,掩住抽泣时颤动不已的声线,低声恨恨道:掖擎这个畜生……来日,等到来日,她誓要为长姐报此仇。

帐幔垂下,一道屏风阻隔了司徒陵和姐妹两人。

辰霜擦去了她面上的血痕和泪痕,替她换上另一身清洁的襦裙。

她特地挑选了白底红花的绣纹样式,她的长姐,向来穿红最是明艳动人。

她用胡桃木的梳子一缕一缕梳着宴海浓密的青丝,只盘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其余皆自由地散在她背后,如山间幽瀑,恰是少女未及笄之时的发式。

辰霜垂头对镜一看,朝着镜中人道:长姐,我手艺不精,比不上香芝,只能梳成这样。

我很喜欢。

宴海望着铜镜中面容模糊的女子,没有浓妆艳抹,容色清丽无双。

一双秀眉若远山,花钿俏丽,眼眸澄净,仿佛仍是出嫁前的模样。

辰霜不由牵起嘴角一笑,可她眼角一动,凝在眼眶里的泪水便涌了出来。

她伏在宴海膝上,像幼时那般,低低诉道:长姐,是我没用,害你如此。

后脑被一只温柔的手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头顶传来她轻轻的呢喃:天命如此,不必自责。

只要还活着,就有无限希望。

清河,你要好好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啊……宴海将她扶起,替她拭去眼泪,神情恢复了惯常的冷冽之色。

她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一卷帛,递予辰霜,道:昨夜,我趁掖擎酒醉熟睡,从他怀中偷出了这卷凉州布防图。

他竟贼心不死,仍是要取我凉州。

是玄王叱炎的字迹,你看看,我可有认错?卷帛中他列下机密的计划,即将攻打凉州,掖擎定是允了。

清河,凉州危矣!辰霜心下猛地一沉,颤抖着双手摊开绢帛一看。

其上详细地记载着凉州城的地形舆图,一条条街巷,一道道关卡,如同亲临一般栩栩如生。

是他的字迹没错。

可,他怎会……他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宴海轻嗤一声,敛袖冷声道:哼,他本就是筹谋多年要替掖擎取凉州,若不是我多番阻拦,凉州早就是他囊中之物。

辰霜发颤的指尖收拢卷帛,攥紧在手中,一颗心已沉至谷底。

又听宴海叹了一口气,对她幽幽道:长姐无用,被软禁至此,已成掖擎禁脔,束手无策。

你该怎么做,可清楚了?辰霜颔首称是。

她收起卷帛,扶着宴海起身,慢慢将屏风撤去。

身长玉立的男子静立良久,闻声微微侧身,回眸相望。

他焦灼的眸中闪过一丝恍惚,呆呆立着,一动不动。

俄而,他声音滞涩,低低唤了一声:宴海,我来了。

这一声,迟了十年。

辰霜默默退去帐外,将时空留予久别重逢的二人。

她忍不住将怀袖中的卷帛再度打开,细细扫了一眼。

久之,她收起卷帛,攥紧在手心,眸中猩红,有如啐血。

***宴海端坐在琴案之上,素手一扬,悠悠抚琴。

琴音杳杳,如泣如诉。

二人对案而坐,默契如初。

此时相对无言,却更胜千言万语。

恍若回到了幼时在宫中,亦是她抚琴,他舞枪。

赤红宫墙的那颗梨花树下,翩飞的白梨花簌簌而下,状若满天飞雪,落在少年挥洒自如的身姿之上,亦落在少女又喜又怯的眼眸之中。

他替她拂去肩上落雪,并肩看花。

倏忽间岁月骎骎,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一曲终了,宴海盈盈起身,笑道:司徒将军,我想饮一杯酒。

只可惜,这杯酒,我只得独饮,不能请你喝了。

她从案底秘格中取出一红釉瓷盏,对眼前英姿挺拔,眉目深沉的独臂将军,举杯道:当年送我和亲出嫁的作别酒,将军未曾出现,谁知,再见已是十年后。

这一杯,我敬将军,愿将军此生圆满,得偿所愿。

司徒陵心知她去意已决,缓缓走过去,单手将她揽在怀中,低声道:公主殿下,容臣僭越。

宴海如愿以偿地笑着,靠在他的肩头,听他胸膛擂鼓般的心跳,一如少年时。

司徒陵开口,幽幽诉道:昔年司徒家获罪,一夜倾颓。

我得知殿下和亲的圣旨已是十日之后。

我入宫于含元殿前三步一叩首,跪殿三日三夜,圣上始终不允我再见你。

半月后,殿下从长安出发,和亲轿辇,我一路追至凉州,心知再无转机,终是无颜再见你一面。

宴海摇了摇头,面露惋惜,一时诸般滋味酿在心头。

她轻叹道:原是如此错过了。

司徒陵伸出仅剩的那只手,从她微张的指缝间扣入,握紧,正色道:公主于我,本是高天孤月,遥不可及……当年殿下的心意,微臣了然于心,又惊又喜。

奈何司徒世家大族,为圣上所不容。

驸马之位,微臣可念不可求。

微臣远赴边疆,本想立下战功,再向圣上求娶公主,谁料落入圈套,沦为大唐叛将……十年蹉跎,微臣心中,无大唐公主,亦无回鹘可敦,唯有与我少时相知相惜的宴海一人而已。

宴海羞赧一笑,细细描画的黛眉却微微蹙起。

她抬起手,望着与他紧紧相扣的十指,眉目哀恸不已,轻声道:我此一生,国家事重,死且无恨。

唯独,尚有少许遗憾呐。

酒劲涌了上来,她咳出几滴乌血,溅在素白的琴弦上如泼墨山水,如万里河山。

她艰难地动了动软绵无力的身子,向东朝向长安的方向望去。

祈盼的目光仿佛能穿过百座毡帐,千里草原,最终看到日光下那座恢弘壮阔的京城。

她朱唇如血,轻声喃喃,声音已低不可闻:我此生,按部就班,从未任性。

今次,我想最后再任性一回。

我不想按草原的礼节,与人合葬在地下。

司徒陵重重点头道:好,我答应你,我带你回长安。

听他许诺,宴海心中安定。

她一直都知道,他自小便是重诺之人,要么不许诺,一旦许诺,便是坚定不移,至死不渝。

她兀然自嘲般动了动嘴角,笑道:你我皆为大唐弃子。

但我就是好想,好想和将军再回长安,同饮渭水,漱月鸣筝。

司徒陵强忍着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哽咽道:此生无缘,但求来世。

宴海的笑意凝在嘴角,用尽最后的一分力气唇语道:只求来世,不要生在帝王家……她抚在琴弦上的手在此时倏地垂落下去,指尖的血,仍在一点一滴落在地上,恰如开出了一朵国色牡丹。

司徒陵只觉掌中一松。

他别过头,紧闭的眸底,两行清泪落下。

帐外的辰霜听到琴声戛然而止,身形一颤,骤然双膝跪地,向东稽首大拜,久久伏地不起。

她的长姐,大唐公主宴海,殁了。

作者有话说:这章的章节名取自狐死首丘,宴海也是一只狡狐,死了也向着长安的方向。

文中宴海遗言国家事重,死且无恨此句援引自唐代第一位和亲的真公主,唐肃宗之女宁国公主。

因为篇幅和主线原因,这对cp暂时告一段落,番外见了~到时会比较圆满的~另外,开学的读者们我9.1几点发文,你们能看到?大婚摘面具的情节要到了哦!◉ 62、藏刀塞外辽阔的天穹下, 熊熊烈火包裹着一股浓黑的烟气,化作玄黑蛟龙冲破天际。

数捆干柴烧得噼里啪啦直响,惊飞了零星几只盘旋的小隼。

回鹘王庭数里外的空地上, 芳草萋萋,孤鸟低鸣。

叱炎遥望着风烟滚滚,曲肘按在胸侧,朝着远方躬身一拜,身后的葛萨跟着他行礼。

他覆手在背, 眉宇深沉, 凝重如暮色,听葛萨小声禀道:希乌大人在王帐前跪了三个时辰, 去求了大可汗。

大可汗酒醒后竟当下就允了, 准许可敦火化后骨灰归唐。

可敦竟然连尸身葬都不留,宁肯挫骨扬灰, 汉人……真是惊世骇俗。

叱炎沉眉道:她虽多番与我作对, 也是位可敬的对手, 以死明志, 乃真正的汉家王族风骨。

他眯起眼, 凝望着渐渐消散在空中的浓烟,若有所思地问道:汉人, 都会想回中原吗?他顿了顿, 道, 草原不好吗?葛萨挠了挠头,一向整整齐齐的浅褐色发辫今日有些凌乱。

他想了一会儿, 笃定道:听闻女子做了阿娘之后会变得不大一样的。

定是因为可敦不曾生下一男半女, 所以心才不在草原上。

要是她能为大可汗生下子嗣, 也许收了回去的心思了吧。

叱炎闻言, 沉吟良久。

葛萨瞄了一眼浓眉紧蹙的主子,吞吐道:殿下,我其实有一事相求……叱炎回身瞥了他一眼,示意他有话快说。

我可否请辰霜姑娘去看看帛罗,她这几日不肯饮食……只要她愿意,无须来问我。

葛萨神色稍舒,又试探道:可殿下不是禁足了她多日?要囚禁她到几时?我想,辰霜姑娘向来聪慧过人,若是二人能多来往走动,或许帛罗能早日想通……叱炎忽然有些烦躁,道:等大婚后再说。

虽然近日每夜与她相拥,醒来亦能第一眼便看到她。

可他总觉得不真实,像是短暂地拥住了一阵路过的风。

可那阵风会永为他停留么?或许等过了大婚,他才能多一分安心。

叱炎忽地侧身,望了一眼葛萨,神色颇有些怪异,问道:你脸上怎么回事?葛萨一惊,慌忙转身,用手捂住面颊上的巴掌大的红印子,低声回了一句:无事,练兵时刀剑无眼,不小心磕到了……他总不能说他又被女人打了吧,在主子面前多丢人。

叱炎收回目光,视若无睹地淡淡道:别让你的手下看到了,影响你在军中的威仪。

葛萨没好气地驳道:大热天的,殿下今日何故穿一身立襟高领胡袍?他一凑近就能看到,主子玄色描边的襟口之下,若隐若现掩着好几处淡淡的红斑。

如同被刚生出幼齿的小兽啃吸了一般。

啧啧,昭然若揭。

叱炎不语,葛萨顿觉失言,恐他发火,正欲告退离去,未成想,方才一直绷着脸的男人倏然勾唇一笑,眼角颇有几分得意之色,极轻声地回怼了一句:那能一样么?葛萨不解,却见主子很快又恢复了惯常威严冷酷的神情,便也不敢再出言相激。

叱炎面不改色,心下却悄然一笑。

想起了昨夜软玉香怀的迷醉,他松了松紧贴在喉间的襟口,指腹不经意一般地划过那一道道微微凸起的吻痕。

还有五日,便是大婚。

他不动声色,心底的期待之情如同潮水般翻涌不息,决堤而出。

***辰霜受葛萨所托,亦想来自甘州回来王庭,已有数日未见帛罗,未知她近况。

待长姐火化事毕后,她步履不停地走向帛罗帐中。

掀帘进入的那一刻,她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胭红的纱幔轻摇,绸缎质地的挂帘,绣着百花的纹路,暖榻上一条巨大的雪狼皮如皑皑白雪下的山峦起伏。

仿佛仍是在河漠部的郡主帐中,物件摆放和装饰,几乎别无二致。

可立在帐中的碧眼女子已无了当日的恣意和娇蛮。

帛罗疾步走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迫不及待道:辰霜,你可别瞒我。

你要老实告诉我。

辰霜不解,见她神色凝重,问道: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帛罗轻咬嘴唇,道:是不是,大唐和回鹘要打仗了?你可知,何时开战?辰霜心下一沉,维持面色的镇定,问道:何出此言?帛罗松开了她的手,在帐中踱着步子,道:昨夜,葛萨喝醉了,他对我……帛罗想起昨夜,只觉面上发烫,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说。

辰霜神色一紧,想起长姐那般样子,紧皱眉头道:可是他欺负你了?我找他去……她受河漠王所托要照顾帛罗一辈子,她当时看葛萨对帛罗情意深重,才默许了这段孽缘。

要是他敢,非要扒了他一层皮不可。

帛罗的脸刷一下红了,又抓住了她,猛地摇了摇头。

辰霜一愣,有些纳闷。

一向豪放,有话直说的草原女儿帛罗今日怎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却听她又接着说道:他喝醉了,我听到他说……帛罗倏地抬眸,一双碧色眸子漾着少见的光泽,道:他说的含含糊糊,我其实也没听清。

他好像说他派了手下最精锐的几支斥候队伍去了凉州……辰霜猛然回头望她,疾声道:你说什么?你可确定?见帛罗点头,辰霜身形一颤,心中似有冰水浇下。

她想起了怀中藏着的那卷,长姐临去前交予她的绢帛。

上面详详细细的凉州攻略图防,甚至还有她都不明确的地标,令她至今心惊肉跳。

叱炎他是谋划了多久,派了多少斥候,才探得这舆图?那么,他其实早就做好了攻打凉州的准备了,不是么?冰水覆满心间,结成的寒霜缓缓攀升,将她的整颗心冰封起来。

帛罗见她面色遽然发白,摇了摇头的肩,问道:你怎么了?我其实想,借着战乱逃出去……我不想一生被困在这里做质子。

我河漠部还有八小部仍在漠南,我未必不能投奔我的远亲叔伯们去!辰霜回神,从腰间取出了一红玉珠串,递到她眼前。

这是帛罗大婚前夜,河漠王装醉赠予她的宝物。

河漠部事发被灭之后,她总觉此物有异,这几日终是窥得一丝端倪。

她用指腹一一捻过红玉珠串上八颗珠子,对帛罗道:当日你阿耶宴请,曾予我这串红玉珠。

此非普通宝石,每一颗珠子实为一道兵符。

八颗珠子,象征河漠部在漠南的八部,凭此珠串,或能号令你那些叔伯。

你阿耶对你真是用心良苦……郡主,你可是想报灭族之仇?辰霜目色冷郁,幽声道:你助我出兵,我便助你离开王庭,重整旧部。

如此,可算公平?***辰霜回到帐中之时,眼帘中有一道阴影照下。

她抬眸一看。

叱炎背对着她,立在榻前,手中正捻着一段灿烂的红绸,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听闻她细碎的脚步声,他侧身回望,语中带笑,微微挑眉道:过来看看,你的嫁衣。

辰霜走过去,淡淡瞥了一眼那工工整整平铺在软榻上的喜服。

赤红的衣料如血泊,鎏金的描边如兵戟。

她掠过这片血色,没有多看一眼。

她的侍女绡云跪在底下,小心翼翼地将喜服一边翘起的衣角捋平,收拢,放好。

对她笑道:绣娘刚刚送来的,殿下特地吩咐按我们大唐的礼制赶制的,数十个绣娘绣了半月有余才完成。

主子穿上一定好看!见辰霜面色沉郁,叱炎扫了一眼,绡云知趣地退下。

他上前揽住她的肩,垂头问道:可是不喜欢?我让她们重做便是……叱炎见她神色寡淡,逸兴寥寥,皱眉道:司徒陵和可敦一事已了,我能依你的也都依了。

你可收心了么?辰霜按住他放在她肩头的手掌,抿着唇淡淡道:如若我不收心,你是要囚禁我到大婚当日吗?不如,婚后继续囚我,直到我死?叱炎有些心虚。

他确实起过这样的念头。

自收拾了可敦,他这几日心绪不宁。

但见她昨夜情意绵绵,暂时消解了他心中的不安,于是便作了罢。

他放开了她微颤的肩,想要搂住她的腰,低头与她平视,轻声问道:你今日是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辰霜握住他垂下的手制止他再往下探,凛眉正色道:叱炎,我要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不要欺瞒我。

你是否仍是决意要攻打凉州?叱炎一怔,回她道:凉州一事,我权柄已交。

那日我既已答应你,必不会欺你瞒你!你这是不信我?辰霜冷冷瞥了一眼他郑重其辞的神色,一字一句道:我只问你这最后一次,你答我后,我此后必不会再问。

叱炎回握住她冰凉的指尖,道:我叱炎指天立誓,有生之年,必不会再取凉州,否则,亡于穷兵之下。

如此,你可满意了?辰霜心下哼笑一声,好,那我且问你,你何故近日派大批斥候入凉州探查。

不是刺探军情是什么?叱炎一愣,松开她的手,顿时心烦意乱。

他甩袖背转身,道:谁告诉你的?你今日听了谁胡言乱语?……他如同被人窥了阴私,心虚道,那几队斥候,并非你想的那样……此事,你不用管。

辰霜迈步行至他身前,握成拳头的双手指甲牢牢嵌入掌心。

她死死盯着他,大声道:与凉州相关之事,就与我有关,我就要管。

叱炎怕她知晓,自己仍在查她旧情郎之事,真想即刻封了她的口。

他沉声道:你忧思过重,大婚之前的这几日,你便在我帐中好好休养。

来人……你这是又要囚我在此是么?辰霜哼笑一声,面露讥讽,冷声道。

帐外传来萨满围着篝火祝祷的亡灵的歌声,有如旷野低吹而阵风,卷来几缕灼烧殆尽的烟灰,飞在了帐布间,投下群蛾般的细碎暗影。

在其间阴影的笼罩下,辰霜心灰意冷,思绪亦如飘落在地的死灰。

俄而,她轻叹一口气,似是在心中下定了决定。

她款款来到叱炎身前,对他一笑道:既如此,我收心便是。

她缓缓俯下身,撩起榻上喜服的衣袖。

镶边的袖口纹绣着一圈鸾凤朝阳的图样,针角细致,线走龙蛇,在灯烛下散着浅金色的柔光。

她微凉的指尖抚过柔滑的缎面,被斑驳的光晕圈住。

她轻声道:嫁衣已成,我很喜欢。

她抬眸,望着眼前神色稍舒的男人,朝他递了一杯茶水,对他盈盈笑道:我还有几个婚礼事宜相关的请求,还请殿下允准。

叱炎接过茶水,瞄了一眼她浮在面上的笑意,默不作声,浅尝辄止饮了一口水后,道:你直言便是。

辰霜毫不客气,朗声道:其一,司徒陵想要观礼后再回大唐。

准。

其二,故可敦的两个贴身侍女,我想要过来作陪嫁侍女。

辰霜垂下眸子,黯然道,我无母家为我备下陪嫁,她二人毕竟曾是宫廷中侍奉过的,为人熨帖,可为我所用。

另,故可敦帐中,还有些中原物件,我想要过来为己用,你备下的我用不惯……准。

叱炎打断她,直接说了准。

他神色平静,毫无波澜,等着她继续提下一个要求。

好像她无论说什么无理的话,只要是为了这场大婚,他都会允准。

两个死囚而已,与他而言,举手之劳,本就不在话下。

辰霜容色并未松懈,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其三,她暗自攥紧了手,扬头道,中原人结亲,讲究三书六礼,我既嫁入草原,这些皆可免。

但我母族不在此,无人为我送嫁,未免凄凉。

我旧时在陇右军中,与几个将士交好,此次嫁人,想要请他们作为我的娘家人出席,前来做个见证。

这回,叱炎没有立刻回准。

他揾茶的手顿了片刻,望着她,幽深的目中,有犹疑,亦有探寻。

他淡淡问道:你要来几人?辰霜落坐在榻上,白玉似的小臂搭在他肩上,柔弱无骨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拂着他坚实的胸膛。

她挑眉,幽幽道:你准我带几人?见叱炎不语,辰霜起身,手从他身上拿开,嗤笑一声,道:你收了库勒王,忽邪王的兵,现下回鹘三王之兵皆在你麾下,你难道还怕区区几个陇右军?叱炎将杯盏随手扔在榻前的案上,瓷器撞案,呯嗙一声响。

她所言不差,他麾下万余将士,个个能征善战,以一敌十。

来十个卸了甲的陇右军,能掀起什么风浪。

准你便是。

他瞥了一眼挑衅的女子,道,十人,够不够?辰霜应道:足够了。

谢殿下成全……叱炎眉目舒展开来,深邃的目色如同化不开的陈墨,映照着眼前女子动人的轮廓。

他将她一把揽入怀中,指腹摩挲着她两片唇瓣,细看之下,已被烛火映照得娇艳欲滴,只待他采撷。

想起近在咫尺的婚期,他低笑道:该改口,叫夫君了。

辰霜贴着他宽阔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茫然地抬眸看向那副面具。

朦胧的眸光中,少年清俊的眉眼如画,赤子般纯粹而热烈,滴尘不染。

近在咫尺,却恍若隔世。

她轻轻闭上了眼,甘心自溺于这一刻的往昔之海。

……叱炎出帐后,未几,香芝和凝燕便被带入帐中。

二人手腕脚腕皆有镣铐,走动间叮叮当当作响。

辰霜知晓,这是底线了。

见过清河公主殿下……二人面上仍有斑驳的泪痕和血迹,齐齐跪在她身侧,低声拜道。

免礼。

辰霜神色端严,将二人扶起,道,长姐已去,她所未成之事,我来继承。

有朝一日,我必要带你们回大唐去。

长姐至死做不到的,我来做!香芝和凝燕闻言,精神一震,再大拜道:奴婢誓死效忠殿下,誓死效忠大唐。

辰霜端坐在妆奁前,从袖中取出那枚金钗。

当日在甘州,长姐托凝燕予她此钗为誓,她心下已生不祥,却不料终局来得如此之快。

金钗细如利器,锋利无比,她用指尖轻轻抚过其上展翅欲飞的凤纹。

一收手,细嫩指腹已被尖利割破。

血珠滴落在金钗之上,凤眸失色,有如泣血。

她对镜,将金钗牢牢插入发冠之中,像是要将它深深楔入她的命格一般。

烛火明焰投下,将她纤薄的背影拉得颀长。

她幽声令道:把长姐从宫里带来的那些东西,花样什子,整理一下,全部带过来,我看看有何可用的。

深宫里的把戏,大婚之夜,可为我所用。

香芝犹疑道:骑虎之势,殿下如何自保?辰霜不语,手握着腰间那柄银雕匕首,利刃出鞘。

她将其置于烛火上,反复炙烤。

灯芯被利刃所扰,噼里啪啦爆裂开去。

摇曳不定的火星子投影在她玉雕般的面上,有如白璧之瑕,烧尽了无端的欲念。

不该耽溺于过往的。

她起身,风满衣袖,猎猎作响。

荒诞不经的妄念早该终结。

作者有话说: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明天就大婚发糖(刀)啦阿炎终于摘面具了,咳咳,但是……记得要来看!!!◉ 63、血夜(一)大婚之夜。

一阵幽风吹过, 两根臂粗的喜烛上燃着那团明火同时晃了一下。

本是灯火通明的喜帐猝然一暗,夜色如重山一般阴蔽下来。

辰霜头上盖着的喜帕被风吹起一片,层层叠叠的流苏拂动开去, 露出她紧紧攥在膝上的一双手。

帐外,乌云密布,层层遮住了泼墨般的天际。

时有低闷的雷声在远处隐隐作响,被喜宴上宾客们饮酒作乐的喧哗所掩盖。

什么时辰了?她突然有些许后悔,为何要以中原的礼制成亲。

繁琐不说, 她作为新娘亦是极其被动。

她轻叹了一口气, 握住了藏在宽大的喜服内侧腰带上的银雕匕首,心下安定了稍许。

回想方才入帐前的一幕幕, 如同做梦一般。

连绵的白色毡帐如雪满群岚, 覆着一条条鲜红的喜缎,一盏盏燃着红烛的灯笼高悬在空中, 流光熠熠, 璀璨如白昼。

她的视线被喜帕遮盖, 低头只能看到墨色革靴和一角赤色的喜服衣袂。

叱炎经由一根红绸牵着她, 在纷涌的围观人群前, 一路行至祭坛。

他神色端严,步履沉定, 唯独执着她的那双手, 泛着微微汗湿的凉意。

围观的人群纷至沓来, 草原的男女老少,高官将士皆来观礼。

众人延颈而望, 皆想一睹能令草原第一悍将求娶的女子, 是何等惊世的样貌。

只奈何新娘遵中原礼, 蒙着喜帕行礼示人。

时有夜风不经意吹起她的喜帕, 微微拂过明艳无双的妆容,引来观礼者阵阵惊呼。

辰霜趁着毫无阻挡的视线,一路扫过去。

先是望见了神容凝重的司徒陵,独臂抱着天青色的瓷罐,屹立在风中,岿然不动。

她继续往前看去,人群中,站着一排英姿挺拔的陇右军将士,个个身披青灰斗篷,掩住高大的身形。

为首之人的氅衣下,露出内里一角赤色的云锦缎袍,毫无表情的面上,那双狭长的凤眸亦在与她对望,似含薄怒,隐忍不发。

辰霜错开那人的目光,朝前走去,一身明紫胡裙的帛罗郡主立在祭坛下,见她走近了,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她心中安定了些许,转眼间已来到了祭坛上。

草原繁星纷纭的夜空下,祭坛的篝火蓬勃燃起,与星月争辉。

经过萨满冗长的祈愿,新郎与新娘向天神三拜,礼成。

其后,她被送入喜帐,新郎则被几个亲卫将士们拽了出去豪饮。

算来已有小半个时辰了。

她百无聊赖地捻着喜帕上纷飞的穗子,忽然听闻又一阵更疾的风吹过,缠着红绸的帐门哗啦哗啦声响。

她收回思绪,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向她走来。

腰间的蹀躞革带随着走动,铮铮有声。

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如在徘徊,又带急切。

脚步停下,她的一颗心随之悬在了喉间。

眼底下出现了一柄白玉如意,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紧了,缓缓挑开了覆在她面上的喜帕。

她微微抬首,迎上来人灼热的目光,与他对视。

叱炎今夜着一身赤色开襟喜服,腰配雕金的蹀躞革带,墨染般的长发高高束成发冠,遵循汉制。

颔边新剃了胡茬,露出干净利落的下颔线条,衬得整个人不同与以往的俊逸英气。

在她出神间,他已轻轻丢开了玉如意,与她并肩坐于铺满滑腻红绸的喜榻上。

一时间,两人皆无言语,好似心意相通,又似各怀心事。

叱炎侧身,凝望着眼前的红衣女子,狂喜之中存着几分克制。

喜帕揭开的一刹那,他恍惚了一下。

这一幕,眼前的女子,她眼底的泪痣,与他经年长久的那个梦重合在一起。

此时此刻,由衷的喜悦满溢在他沉闷的心口,犹如失而复得,犹如久别重逢。

他愣在那里,像是一时沉浸在七情六欲的幻海之中,不知该如何言语。

一双柔白的小臂已交叠在他劲瘦的腰际,指尖灵活地一动,替他解下了革带。

叱炎回神抬眸,望着女子红衣似火,笑颜盈盈,羽睫闪闪,一只纤纤素手正勾着他的玄黑革带,一把扯下,甩得远远的。

革带上的利器坠落在毡毯上,发出一声闷闷的声响。

她又朝他靠近一分,那双纤手又攀上来,笑着正要解他的衣襟,在他怀中似是摸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件,微微蹙起了眉。

叱炎想起怀中之物,猛然按住她的手,勾唇一笑,道:不急。

他有整整一夜,以及往后每夜的光阴,何必急于一时。

新婚之夜,夫君仍是要利器傍身,是怕我趁人之危吗?辰霜噙着笑,目色却泛着一丝寒。

她明明感到了他怀里藏着的那硬物,是一柄匕首。

她不禁暗自腹诽,真是个戒心集极重的人,平日里多番亲热之时,亦不肯卸下利器,今日,连新婚之夜都要带武器上榻。

叱炎只轻笑一声,俯身将她压在榻上,一手抽去了她的腰带,喜服散开,衣料柔软如云,勾勒出其下隐着的起起伏伏的姣好身段,淌在榻上如一汪春水一般烂漫的美态。

他喉结微耸,幽声道:娘子不也是?这柄匕首,从此便可扔了罢。

话音未落,他便从她腰间收走了那柄银雕匕首,往帐外一扔。

辰霜急急望向那道银色的弧线一闪而过,再难觅踪迹。

她心下一沉,面上的笑意不减,她从榻上起身,推开眼前恣意的男人,挑眉道:莫急。

夫君的真容,我今夜是否可先得以一见?叱炎似是早有预料,盯着她,笑得道:我既应了你,自不会食言。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径直伸出手,按在了那副玄铁面具之上。

义无反顾,势在必行。

辰霜的心在这一刻揪紧了。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希望,他永远不要摘下面具,她也永远不想看到他的真容。

她的手不由自护拽住了他抬起的小臂。

怎么了?叱炎察觉到她给的阻力,瞥了她一眼,道,又不想看了?辰霜未动,他也未动。

叱炎见她神色悲戚,眉心骤然蹙起,幽幽道:可我今日,偏要你看个清楚,我究竟是不是他。

语罢,他五指一抬,面具陈旧的勾鞘一散,整副面具随即掉落在他掌中,与他的脸已分离了一寸之距。

他深吸一口气,似是能感到一股新鲜的气息,纷纷涌入鼻腔。

在忐忑不安的心跳下,手臂缓缓垂落,眼前的玄色如乌云般渐渐消散。

他将真容呈现在她面前,毫无保留。

帐外突然电闪雷鸣,将帐内照得有如白夜。

一道惊雷在喜帐上空炸裂开来。

她身形猛地一颤,神情僵涩,眼眶中似隐隐浮着水光。

叱炎有些纳闷,埋头凑近她,低声问道:可是我的样貌吓到你了?辰霜遽然回过神来,她凝着泪,低眉道:没有。

你,很好看。

确实很好看。

玉砌一般流畅的轮廓,五官分明,鼻梁高挺,眼窝深邃,微须的下颔如刀刻,清隽而冷峻。

许是喜宴上饮了些酒,他蜜色的肌肤泛着微微的酡色,一贯的沉毅中带着一丝轻狂之气。

算得上俊美无俦,只是……只是,完全不是她心底那个人的样子。

原来,除了这双眼,如此精致的五官与那人并无半点的相似。

而这双极其相似的眼,也因长在了毫不相近的面容中被冲淡了相似的光华,全然没有那个少年的影子。

喜烛在这一刻啪嗒一声垂下泪来,在烛台化成了一座孤绝的泪冢。

她心中隐晦的期许在这一刻燃尽,化为灰烬。

意料之中地,她早就在心底深处明了,这本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一个是灿若天边云霞,朝气明亮的少年,一个是深陷在黑夜里残忍暴虐的嗜血狼王。

她却非要勉强,非要满怀希冀,孤注一掷般地去追求那遥不可及的一丝可能。

他若真的是那个人,又怎会装作不认识她?更又怎会做了回鹘玄王,为虎作伥,要夺凉州?辰霜怀中剧烈的心跳在这一刻几乎停了下来。

巨大的潮水一般的悲哀朝她涌来,将她淹没。

她双肩一颤,颓然倾倒在榻沿。

终于发现我不是你那个情郎,后悔了?叱炎冷冷地看着她目中的光,从惊惶再到淡漠,最后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失望。

辰霜不语,想要抬手去抚摸他的那双眼,却被他紧紧钳住。

在他不解又疏离的目光中,她迅速敛神,自嘲般笑了一声,极其冷静地问道:大可汗勒令你终生不得摘下面具,是因为,你是汉人吧?叱炎微怔,抓着她的细腕松开来,默默颔首道:我本是奴隶出生,自小在王庭生存不易。

我花费了多年拼死之力,才到了今日之位。

不说其他人,就拿葛萨来说,也算是高贵的内九姓贵族。

若是他知道我的身份,还会心甘情愿视我为主,听命与我吗?辰霜故意用葱白的指尖挑弄着他垂在胸前的发辫,轻声道:我看未必,草原上以实力服人,与是胡是汉有何干系?是英雄,人们自当敬之。

狼群中有黑狼白狼,白狼难道就当不得头狼吗?叱炎舒怀一笑,伸手抚着她涂了厚厚脂粉的面,勾指在她鼻尖轻轻一弹:巧言善辩。

他柔和的眼中似是溺着光晕,又道:父汗自小培育我,用心良苦,我本不该违逆他,对任何人揭下这副面具。

但对你,独独想破例一回。

我定会守口如瓶。

辰霜内心嗤笑一声,挑起尖细的眉峰,道,大可汗运筹帷幄,扶植你崛起,不也同时利用可敦和希乌等人制衡你,不是吗?叱炎抚着她泪痣的手一滞,道:娘子心思过人,有妻如此,我心甚慰。

他凛起剑眉,淡淡道,帝王之道,在于平衡。

草原上,只有弱肉强食。

我只有除掉其他狼,才能成为头狼,我所作所为,自保而已。

辰霜冷眼看着他,涂了鲜红口脂的嘴角溢着极淡的笑意,道:所以,你就一定要除掉可敦,我们大唐的公主。

叱炎微微偏过头,看了她一会,低声道:我其实,已是对她手下留情。

为了你,给她留了机会了。

他敛起赤色的衣袍,捋平上面凸起的褶皱,神色极其平静,好似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之事:你以为,那日你可以那么顺利逃出我的帐子,跑去牙帐的大可汗寿宴?你以为,寿宴那日我为何姗姗来迟?特地留了时间让你给可敦通风报信罢了。

岂料你如此龟速,那我便等不得你了。

当日我带兵入内,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你可是还在怪我绝情?辰霜心口一跳,迟疑道:你……叱炎浅笑,清俊的容色带着三分得意,三分宠溺,对她轻轻道:没错,我早就知道你是可敦的人了。

辰霜敛下先前锐利的眸光,抿唇道:那你还要娶我?不怕我害你,为她报仇吗?叱炎蜷起指尖,抬起她低垂的玉面,柔声道:谁让我动心了,愿赌服输,只想赌这一把而已。

可我现下赌赢了,便能赢得你今夜嫁我为妻,如此豪赌,也是值得的。

辰霜被他毫无顾忌的目光看得有些面上发烫,她沉心定气,问道:你是何时发现的?叱炎漫不经心用手指挑动着喜烛摇曳的焰心,好似感觉不到烧灼的疼痛。

他浓长的眼睫扫过她的身影,掩住今夜身着喜服,浓妆之下格外美艳的她。

你不如是在问我,是何时对你动心的么?他嘴角衔着似有似无的笑意,道,从你一开始以情酒诱我,我便有猜测,你是可敦的人。

在肃州,你害我中箭重伤,我本已确认,甚至立誓要速取凉州,将你夺回。

他说着垂头低笑一声,似在回味那条灵动濡湿的小舌,谁知你又回来救我,令我意外万分,却由此心生欢喜……接下来,在河漠部你竟为我挡刀,我左右怀疑,心下难安,无法确定,反而越陷越深,甚至动了求娶之意……直到我看到你在甘州被祁郸的凝燕劫持,还有数日前那夜你故意在我军帐取悦我,拖延我,我已笃定。

可最后让我确认的,是你怀中的香气。

迅雷之间,辰霜来不及惊呼,已被身上的男人猛地一压,扯去了她交叠在胸前的衣襟。

一个巴掌大的锦囊从她怀中掉落。

此物,以后不必在用了。

叱炎眉目暗沉,不露声色,挥手抓起锦囊扔向那座张着血盆大口的异兽香炉之中。

辰霜慌乱中来不及去夺,瞬时冷汗涔涔。

是了,叱炎都查出了可敦用麝香避孕之事。

麝香之气,非比寻常,二人这几日时时亲近,他如何闻不出她身上类似的气味。

是她大意了。

只见锦囊丝缎转瞬在香炉阴燃的火中被吞噬,内里的麝香一经燃烧,药效挥发得更加浓烈。

妖娆勾人的香气在小簇暧昧的火焰中升腾而起,像一条吐着信子的青蛇,紧紧缠绕在交织的身间,将二人层层裹挟起来。

辰霜双臂张开,各自被他的劲臂压在柔软的锦衾上,他修长的手指从她指缝流入,扣住,下压。

十指交缠,越陷越深。

她看到男人凸起的喉结上下涌动着,浓黑的眸色中浸满深不可测的欲念。

听他一字一句道:我要你,从此为我生儿育女。

来日,我教我们的儿女骑马射箭,做草原上自由的雄鹰。

就从今夜,此刻起始。

她还未反应过来,眼前倏然一黑,疾风骤雨般的吻点随即落了下来。

一寸又一寸,自上而下,勾起她此起彼伏的情动,化作潺潺春水,连绵不绝。

如此良夜,香炉上升腾的袅袅轻烟朦胧了榻上交叠缠绕的身影。

苍穹下雷声隆隆,一道闪电自天边的裂隙间劈下,破开重重雨雾,急转直下。

辰霜没有沉沦香海。

她微微偏过头,望向帐外泛着血色的天光。

是时候了。

作者有话说:关于男主容貌已换,我前面提供了很多伏笔和线索啦,最明显的在第48章(其实是为了照顾读者情绪,一般伏笔的写法不该这么这么明显)跳章看得姐妹不要来打我!有个小小的请求,希望看完这章的姐妹们不要在评论剧透哇,很多人还没看到这章!这章其实只是开胃菜,下一章才是大婚的重点剧情!!!◉ 64、血夜(二)外头不知何时已是大雨倾盆。

豆大的雨水拍打在帐布上, 潮湿的水汽一滴一滴从其间的缝隙中泻入帐中。

缱绻的床帷帐幔随着风声雨声不断晃动着,嘎吱作响。

她绵吟不断,低低在他耳边轻声道:嗯……夫君, 还未饮合卺酒呢……身上男人的动作顿了一下,她便趁机从他臂弯的缝隙中溜了出去。

她从案上取来早已备下的合卺酒。

酒器通体镶金,周身嵌着玛瑙玉石,华贵无比,两支掐丝团花纹的金杯, 立于两侧。

她将酒盘置于二人中间。

倾下酒, 倒入两个酒樽之中,双双注满。

她敛袖, 素腕朝他一伸, 邀道:夫君,请。

叱炎长腿一跨, 悠悠从榻上坐起, 示意她先选。

辰霜涂着豆蔻的指尖在两个一模一样的杯子间来回一点, 最后选了靠自己更近的那杯。

男人则是漫不经心地拿起余下那杯。

二人交杯, 酒水入口之时。

叱炎忽然以手捂住了她送到唇边的酒杯, 笑道:我要娘子这杯。

辰霜拿着酒杯的手滞了一下,顿了片刻, 才由着他将酒杯夺了去, 一饮而尽。

她独自饮下了剩余那杯之后, 再往杯中倾酒。

如此第二杯,第三杯, 依次交颈饮毕。

叱炎将酒杯倒置, 示意一滴不落, 随即扔开了酒杯, 一把揽过她的细腰,贴在胸前,声音低沉:娘子还有何花样,尽管来。

再不使出来,怕是要来不及了。

她没有答他,只是笑。

翘起的眼角凝着缕缕薄雾,好像随时会滴出泪来。

男人赤红的喜服半褪,半露的胸膛上还淌着水,不知是汗还是酒。

他将她牢牢扣在胸前,汗水浸湿了她颈侧绣着振翅欲飞的鸾凤的衣襟。

这一回,她丝毫没有挣脱,反而欺身向前,主动紧紧靠着他,像是一片被流水打湿的落花,坠于起伏的山峦之间。

她并未敛起方才被他剥落了的衣襟,香肩半露,在烛火下,一片雪白,摇曳生光,晃眼又夺目。

叱炎眸光凝滞,一时看呆了。

下一刻,那片雪坐在了他身上,化为一株妖娆的花茎,在他怀里随风摇曳着。

夫君不是最喜欢看我穿红衣吗?如此,可令夫君心动?叱炎点了点有几分滞重的头,看得目不转睛,只觉酒气上涌,身下已是躁动万分。

他想要伸出手,接住那片雪花,身间却如有千钧重,动不得。

又见她抬手,轻轻用手指拂去他被额汗浸湿的发辫,微凉的指尖在他滚烫的颊边点了点,稍纵即逝的触感解不了他此刻一丝一毫的渴意。

听她笑着道:可,夫君怎么不动了?叱炎紧皱着眉心,英俊的面容有几分扭曲,他明明想拥住她,含住她,狠狠将如此肆意妄为的她按在榻上采撷。

可身体僵硬却又绵软,似是漂浮在水上,完全使不上一处力气。

他头晕目眩,只能眯着眼看她。

看着她清丽的面容变得妖冶,秀气的眉目间再无往日的含情脉脉,只有深渊一般的愤恨。

她眼中的大雾遽然消散,黑白分明的瞳仁清晰万分,冰冷的声线中带着一丝颤意:如此取悦,夫君可还满意?药力已到,揽着她腰的那双劲臂渐渐松开,垂落下去。

她冷笑看他明明目眦欲裂却无可奈何。

随后,十指柔荑从红袖中伸出,一把扯去身上的嫁衣,赤色的锦缎被撕裂成片,露出内里惯常的那袭白衣。

赤帛散落,有如道道血痕蜿蜒在皑皑雪地。

俄而,叱炎久久没有出声,俊气的剑眉蹙着,好看的眼眸垂着,只轻声道了一句:为什么?他咽了一口气,提声又问了一遍:我真心待你,这是为什么?!你问我为何?辰霜凄然一笑,好似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夫君待我,有过真心?其余诸事,立场不同,我不愿纠结,可唯独一件事……她顿了顿,几乎是咬着银牙,恨恨道:凉州之事,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骗我,瞒我!她从他怀中起身,将怀中藏匿的那卷帛扔到他面前,似是觉得他已无力动手,又为他打开了卷帛,将熟悉的字迹送到他眼帘之下。

竟是他当日交予大可汗卸任时那封亲笔写下的凉州城防舆图。

帐外一道巨电忽然劈下,阵阵惊雷随之骤响,震天动地,撕心裂肺。

叱炎脑中电光火石,如遭雷击。

他明明口中含着千言万语,却百口莫辩。

见那女子纤薄之姿,周身被煞白的雷光所照,面色晦暗阴郁,听她厉声道:凉州是他用命守下来的,我就算死,也不允许任何人染指分毫!那合卺酒里的蒙汗药力太强,叱炎已说不出话来,只觉胸口被一根毒针,狠狠刺中了心脏。

他艰难地抬首,看着她。

自认识她以来,唯有说起那个人的时候,她的眸子才会如此发光发亮,像是天边最明澈的星辰。

遥不可及,刺目万分。

而此刻他自己眼中的光已全然暗了下去。

他绝望道:又是,为了他……他咬着牙,声音低哑,你为了他,竟如此对我。

辰霜单手揭下云鬓上的凤冠,重重扔在地上,珠翠簌簌坠下,嘤嘤如鸣。

她满头浓密青丝黑如万匹锦缎,随之散落,衬得容色无双,断然无情却又楚楚动人。

对。

今次是我食言于你。

她一步一步走向帐外,一脚踩过凤冠上斗大的数颗明珠,碾为粉末,道,但对毫无信誉可言之人,我何须守信?肃州我为你献舞甘为诱饵,刺杀巴果赞,为你攻城扫清障碍。

可你呢?你食言不愿摘下面具,反倒用这份筹码步步相逼,故意诱我嫁你。

行至帐门前,她驻足,回眸望他,目中有怜悯亦有恨意,高声道:今日你摘下面具,我反要食言悔婚。

你一次,我一次,如此才算公平!转眼间,叱炎已从床上暴起,一连压翻了桌案胡凳一片,跌跌撞撞着跃至她身后,死死拽着她的臂弯,似是要将她柔若的骨节硬生生掐断。

他喘着粗气,以强大的意识抵抗着弥漫周身的药力,低声道:你可曾对我动过真心?辰霜微微侧身,耳边传来外头兵戟相向的金戈之声,幽幽道:我动过。

她猛然转过身去,与他面对面立着。

一双泛白的纤手挑逗般再一次抚上他那双灼人的眼,似是在百般流连。

她缓缓道:我对你这身皮囊切切实实动过心。

尤其是你这双眼,和他实在太过相像。

你以为,我对你情根深种,我对你情不自禁?不过都是因为,你长了一双与他极其相似的眼。

相似到,连我有时都分不清,你到底是不是他。

闻言,男人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倒地,沉重的身形压垮了桌案,坍塌后狼藉一片。

帐门外,大雨滂沱。

满溢的雨水已化成涓涓溪流包围着喜帐。

辰霜行至帐门,来到那柄方才被扔去的银雕匕首前。

她俯身半蹲,裙裾垂落,浸在雨水中。

她将挚爱之物捡拾起来,揣在怀中。

突然听见一声撕——叱炎不知何时已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匕首,刺在了她曳地的衣袂上,衣料被生生卡住,撕裂开去,阻止她再向帐外走去。

刀柄锋利,已连带着在她莹白的细踝间划破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慢慢渗了出来。

她蹙眉,回身相望。

男人匍匐在地,牢牢握着那柄匕首,唇口翕张,似是有话要说。

她耐着性子,俯下身去,听他低声喃喃道:这柄匕首,本是我听闻中原嫁娶礼节,用赤黑的陨铁打造,极为难得。

本想送你作为……作为迎娶之礼。

叱炎喉间紧锁,一言难发。

他幽深的眸底泛起一条条血丝,有如阴间邪祟。

手中的这柄黑铁匕首,他命人炼制了许久,自甘州回来已打造完毕。

本来早就该送给她了,可他当时却日日介怀那个人送她的银雕匕首。

怕她不肯接受,不肯用他的替代,所以他犹豫良久,迟迟没有送出。

本打算今夜新婚再予她,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作用。

想到此处,叱炎猛地伏起身,将眼前的女子狠狠拽了下来,与他一道跌在地上,视线齐平,面面相对。

他将匕首硬塞入他手中,大掌紧握着她拿刀的手,正对着自己的胸口刺去。

你这般恨我,如此良机,何不杀了我?他咧开嘴,嗤笑着,目中淬火,令人不寒而栗。

辰霜想要挣脱那柄匕首,可明明中了巨量蒙汗药的男人握力强劲,按着她的手死死不肯松开,眼见着刀尖一寸一寸逼近,就要扎入皮肉。

她气急,冷声故意刺他道:因你这副皮囊,我还舍不得。

叱炎一愣,执刀的手停了下来。

辰霜趁机猛地一甩,匕首失力被弹飞,竟不经意间轻轻掠过他的眼窝。

锋利的刀尖刺破他的皮肉,一点一点从眉骨划向眼底。

一道极细的血线横贯他的眼窝,与他眼中的猩红连绵一片。

察觉到面上细微的痛感,叱炎抬手抚向眼角,指腹的几滴鲜血映入眼帘。

惊怒交加间,他竟开怀大笑起来。

笑声低厉,带着几分嘶哑,像是被一把钝刀一点点割破了喉。

他胸间虽未中刀,可心口早已是撕裂般剧痛。

他缓缓抹去眼角的血痕,似是满意般笑道:甚好!如此甚好!这般,就不像了罢。

外头的雨水瓢泼入内,男人轮廓分明的脸上血水和雨水交融,混流而下,泅染了他苍白的面色,目光是一如既往的狠戾阴鸷。

困兽犹斗。

辰霜看得浑浑噩噩,脚力失控,向后一个趔趄,要跌倒之际,却被一双手扶住。

她回身,看到从帐外冲进来的帛罗和崔焕之。

崔焕之将早已备好的月白狐毛氅衣披在她单薄的身上,微微俯身为她系好领结,柔声道:我来接你回凉州了。

辰霜,你没事吗?帛罗望着地上身躯仍在颤抖的男人,让我杀了他,为我阿耶报仇!让我来!崔焕之拔出腰间的佩剑,尖刃直至地上动弹不得的男人,恶狠狠道,我誓要报当日陇右军战败之仇!一道素白的身影挡在二人身前,神色淡漠,纤尘不染。

辰霜你……帛罗与崔焕之齐声惊道。

辰霜不语,蹲下身重新拾起那柄黑铁匕首,幽声道:不可杀他。

他的命,是我的。

要杀,也必须由我亲自来取。

男人闻声,迟滞地抬首,一双血眸与她四目相对。

空洞对空洞,泪光对泪光。

这一刀,是替大唐公主刺的,以祭她在天之灵。

她的目色何其温柔,手中的利刃就何其刺痛。

浓重的腥气翻涌上来,叱炎望着胸口大片溢开的血花,钻心之痛到了极致,已近麻木,忽然又转为释怀。

此生,从未有过一刻,如此畅快淋漓。

漫天席地的大雨之中,他血染的眼帘逐渐模糊,素白的身影决然消散而去。

这一回,是回鹘的叱炎,在如此洞房花烛的良夜,缓缓阖上了双目,再一次孤身一人,拥抱死寂。

***辰霜等三人来到喜帐外。

方才鼓乐喧天的喜宴已是酒倾桌倒,人群大散,哀鸿遍野。

酒醉的玄军毫无战力,任人宰割。

祥和不再,血雨腥风。

无辜平民不可动,玄军缴械者不杀!辰霜朝混战中的河漠兵陇右军和玄军大声喝道。

杀疯了眼的诸人置若罔闻。

此次偷袭我只为归唐,并非要挑起大唐与回鹘,河漠诸部的战乱。

宴海公主毕生之功德,莫要因我而一朝散尽。

她死死盯着崔焕之和帛罗,威逼二人下军令停战。

权衡之下,二人最终召回余军,鸣锣收兵。

辕门外,辰霜一一点过要从回鹘王庭带走的人。

司徒陵、香芝、凝燕、绡云,穆护,还有帛罗,一个不落。

她最后一个上马,踢蹬甩鞭,策马驶离。

浩夜无边,长空如洗,云销雨霁。

沉黑的夜色像是无上的命数一般,将底下奔涌的众人覆载其中。

辰霜于疾驰的马上转身,雪色大氅在背后纷飞不止。

她最后一次回望风烟滚滚的王庭玄营。

遥祝殿下,此生安乐,百年好合,儿女成双,金玉满堂。

此生,再也不见了罢。

作者有话说:阿炎不会死的,也不会瞎,只是眼角多了一条小疤,大家别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