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开启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逃的追妻剧情~用不了多久就会相认了~知道大家意见很大,我真的也很抱歉调动了大家的情绪【深深鞠躬】剧情这样走下去,经过前面的铺垫和伏笔,其实是顺理成章的。
两人在前半本书里相爱相杀,本就透着无限的宿命感,是我本人想要呈现的破碎的美感。
我追求剧情的饱满和张力所以这么设置,可以骂作者我,但不要骂男女主呜呜也请大家继续支持,直到完美的he结局【再深深鞠躬】◉ 65、命悬叱炎像是溺进了一片沸海里。
视线中, 茫茫一片。
他周身滚烫又潮湿。
梦境接连不断,一个又一个,虚幻而又真实, 将他本就荒芜的记忆层层打破,搅乱,像是在抽丝剥茧,又再度重组。
梦中只有无尽的漫漫长夜,举目看不见一丝天光。
巍峨的城楼之上, 连绵数排的火杖悄无声息地熄灭在黑暗中, 唯有被乌云荫蔽的月色偶尔泻下,那片幽芒, 是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朔北吹来风沙阵阵之中, 城墙角落里伶仃的旌旗迎风猎猎,朽败的旗杆已是摇摇欲坠。
一片迷蒙中, 他看到前面的城墙上立着一个白衣少年, 身上竟似甘州城上巳节那日他穿着的那身雪白长袍。
他像是一个看客, 与那少年没有对话, 却好似能感他所感, 知他所知。
那个少年身侧,背身立着一个同样穿着白衣的女子。
城楼上狂风烈烈不止, 那个女子风姿动人, 身形单薄, 静如冰山。
她雪白的衣袂被风吹涌而起,如同骤雨来临前的云卷云舒。
他觉得那个女子身材举止, 分外熟悉, 忍不住上前一看。
似有感应, 她微微偏过头, 露出一道新月般皎洁的侧脸。
她似是没有看见他,而是朝着那个身后的少年,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寒彻入骨,道:长风将军莫要错认。
她缓缓转过身,面容清冷,眉间凝着冰霜一般的厉色,朝着一脸茫然的白衣少年道:我乃大唐公主李清河。
这下,叱炎完全看清了,这个女子的背影竟是他梦中女郎的样子。
只是这一回,她并未穿红衣,神色也全然没了之前梦中那般缱绻柔情。
而是亘古寒峰一般的冷硬和清绝。
就在那个少年身后,一个身着绯色官服的伛偻男子蹑着碎步,掐着雌雄莫辨的尖声响起:大胆反贼,见到公主殿下还不速速跪下!那个站得笔直的白衣少年被踢翻在地,被迫朝那女子跪拜。
叱炎双腿一软,似是感到自身的膝侧也痛了一下,几乎要随之跌倒。
只见少年死死咬着唇,双臂撑在地上,不肯低头,高声道:我没有叛变,河西军没有叛变!还请……还请公主殿下明鉴!那白衣女子冷笑一声,侧身而立,自上而下低睨着那个少年,声色冷冽,一一叙道:月余前回鹘大军兵临峒关,圣上圣旨颁下,河西节度使萧怀远拒不出兵,乃是抗旨不遵。
待圣上震怒,连下十道圣旨,萧帅才肯发兵。
如今萧帅带兵深入峒关,已是一月未返,踪迹难寻。
谣言四起,说萧帅已投降回鹘。
今日,回鹘不过在峒关外屯兵数百一千,长风将军却要只身领河西余军前去抗敌。
她眯起那双秋水般潋滟的眼,声音低幽,却如有千钧之力,震人心扉:长风将军,莫不是要随你父帅投敌?白衣少年猛然抬头,明亮的一双眼死死盯着头顶的那双寒眸,咬牙道:回鹘狡诈,以老弱病残列于阵前模糊试听,迷惑圣上,父帅挥泪出关,死生难料,临别前唯嘱咐我要死守峒关,死守凉州。
今次回鹘卷土重来,必是有诈。
峒关若失,凉州危矣。
还请殿下允准,准我出关抗敌!白衣女子缄默不语,官服男子见状疾步上前,一甩手中拂尘,朝那少年啐道:长风将军,若是你和你父帅一般,投了回鹘一去不复返呢?圣上的凉州,谁来守?你们河西萧家,真当凉州是你们自己的地盘儿了?你这阉人住口!父帅不可能叛国!少年猛地敛衽起身,将身旁弓着脊背的男子一拳打倒在地。
你,你这反贼竟敢殴打圣上监军!那官服男子目露惊恐,捂住唇角溢出的鲜血,一步一步朝白衣女子爬去,拜道,殿下,萧长风胆大妄为,必须即刻处置,以振军心!他话音未落,少年身后黑压压一片的将士竟纷涌而至,龇牙裂目,举刀向那倒地的官服男子而去。
住手。
刀光剑影之下,还是那少年重重喝了一声,他身后的部下才收手作罢,隐忍着后退。
白衣女子只静静看着少年,径自掠过地上跪拜的监军,幽声道:你的人,都听你的,难道都要一同违抗圣旨,一意孤行前去峒关吗?她行至与他并肩处,错身而立,颔首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如此,你让我,怎么保下你?少年微怔,望着眼前女子极为陌生的面容,苦笑一声,凛然道:机不可失,军机误不得。
回鹘人定是在等援军到齐,合力围攻峒关。
今日若不去,峒关再就难守了。
就算圣上要诛我,回鹘要杀我,我都得去!他身后的将士一并举臂高呼道:我等誓死守峒关,守凉州!只认帅印,不识公主,更不识这阉人监军!白衣女子甩袖而去,忽地冷笑道:好一个只认帅印,不识公主。
来人……那监军闻声一震,从地上轱辘爬起,朝女子奔去,伏身大拜道:殿下!此乃大不敬罪,该斩首立威啊!女子再度背身而立,冷冷喝道:谁敢出关,即刻赐酒!监军得此令,正中下怀,亦是声势大涨,大呼之下,不出半刻,数个绯色官服的手下递上来一壶早已备好的酒瓶和数个杯子。
白衣少年闻言,奋起向那案上的酒杯而去。
此时,他身后已闪过一道身影,更快地将酒杯夺了去。
那个年轻的将士朝他咧嘴一笑,对他举杯道:少帅,这杯酒,我替你喝,以我一死,明我河西军抗敌之志!白衣女子见此,面色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慌乱,她重声喝道:来人,将长风将军押下地牢幽禁。
无我号令,不得释出。
不……一切发生得太过迅疾,白衣少年来不及反应,已被数十个官服男子拖着走。
他奋力挣扎,革靴在地上踏出深深的刻痕,掀起尘沙滚滚。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亲部将毒酒一饮而尽,口吐鲜血后倒地不起。
他那名年轻的部下曾与他与并肩杀敌,对酒当歌。
今日,死在了故土,死在他每日守卫过的城楼,死在他河西萧氏数代镇守的峒关。
死时面如白纸,死不瞑目。
陇雁孤鸣,四野阒寂。
疾风之下,漫天风沙渐渐迷了看客叱炎的眼。
他仿佛能感同身受,那个白衣少年万念俱灰,心如刀割之痛。
他想上前,将那个白衣女子和少年的面容看清一些,眼前却突然起了铺天盖地的大雾,一时不辨牛马。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刻,一个时辰,或许是数日。
浓雾渐渐散去,画面又阴沉了几分。
叱炎回过神来,转眼间四处皆是茫茫戈壁,血腥味就着野火烧焦的尸臭,蔓延在鼻尖。
他不知何时已披上麒麟战甲,明光如射,将胸前数支箭矢流下的血迹照个透亮。
他垂首,看到脚底下已是尸骸成山,血泊成河。
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白衣女子,从眼前疾驰而去。
他血色的瞳仁中,她的面容仍是模糊不清,耳边似是能听到她散在风中撕心裂肺的喊叫,可说了些什么他却一句也未听清。
他觉得心间从未有一刻如此释怀,身形踉踉跄跄,向后趔趄了几步。
毫无征兆地,他就是知道,身后是一片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万丈悬崖。
底下有狂啸的阴风涌上来,风声有如亡灵的呜咽,似在讥笑,又似在邀约。
俄而,他立定在悬崖边,半个脚掌已悬空,只需半步,便可终结。
时间如指缝之间的流沙一般逝去,他倏然一笑,随即高声不由自主地喊出:我乃河西军少帅萧长风。
此前,是我杖杀朝廷监军,是我私慕清河公主,罪不容诛,与全军无尤。
今日河西军死守峒关,以命换命,功过相抵,我自愿葬身望断崖,还请圣上放过河西余军数万条性命,赦免我军大不敬之罪!下一瞬,他后退半步,张开了双臂,迎风招展。
坠落的那一刻,叱炎除了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还听到了一阵叮叮咚咚的风铃声。
在万里死寂之中,格外嘹亮,由远及近,像是招魂一般将他的意识引了过去。
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血止住了,殿下怎么还不醒。
是啊,什么法子都试了,难道那针灸术我们没用对?啊……你看,你看,是不是?殿下的眼皮动了!殿下的手指动了!没想到这针灸术真的有效……啊!殿下醒了,终于醒了……几个巫医围坐在榻前,战战兢兢地盯着榻上受伤的病人,时不时发出几声惊呼。
待叱炎终于缓缓睁开眼的时候,他们即刻齐齐伏地大拜,高声道:天神保佑,殿下活过来了啊!日光绚烂而刺眼,叱炎抬手遮住了眼帘,他沉寂多日的眸子缓缓移动,看到了头顶那串悠扬的风铃,原是巫医挂在病人帐幔中引魂的。
他蹙起眉头,鼻尖的土腥和血腥幽幽散去,贪婪着吮吸着此刻清新的气息。
原来濒死竟然是这样的感受,很熟悉,似曾相识一般,如同重温了一场旧日遗梦。
可他只记得做了无数个断续的梦,梦中的场景交融又分裂,清晰又幻灭。
醒来只记得零星的片段,想不起全貌。
巫医颤巍巍的手移了过来,对他说道:殿下,你眼角有伤,我替你涂点祛疤的膏药,不日就能恢复了。
叱炎怔了一怔,抬手一摸,脸上已无面具。
他带着微颤的指尖抚过了眼底那道细细的疤痕。
此时触及,凹凸不平,像是一条深浅不一的狭长沟壑。
昏迷数日以来,疤痕已结了痂,待痂斑脱落,外伤便能好全了。
可内里的溃脓,如何了结?叱炎心下冷笑一声,挥臂摆开了巫医拿药的手。
不必。
留下这个印记,时刻牢记这番折辱。
他叱炎,竟被一个女奴玩弄于鼓掌之中,抛却了真心,还险些丢了半条命。
他既大难不死,活了下来,势必要一雪前耻。
叱炎猛然起身,从榻上坐起,屏退了众巫医。
他回眸,望见了榻上还有残留的喜服。
那夜,那人当着他的面,将喜服一段一段撕成裂帛,声音如琴鸣铮铮一般悲戚又悦耳。
他眸色黯然,随手扯起一条裂帛,紧紧攥在掌心。
其上的鸾凤绣纹被掌力扭曲,细密针线下的金丝凤颈被他的指腹握紧,像是折断了一般。
帐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葛萨掀帘入内,面露喜色,几近是喜极而泣,大步走来道:殿下,你终于醒了!大可汗听闻你伤好,召你前去牙帐……叱炎敛衣,遮住了胸口的刀伤。
该来的总是要来,他为一军主帅,总要为此番损兵折将担下责任,给出交代。
他神色平静无波,迈着虚浮的脚步,朝外走去。
殿下,你的面具……不戴了吗?耳边传来葛萨迟疑的喊声。
叱炎回首,接过那副玄铁面具,看了一会儿,手指轻抚着面具上眼睛的两处窟窿。
转瞬间,他双臂猛然施力,竟生生将坚硬的面具掰成两半,断裂开来。
他随手将面具的碎片扔在地上,一双寒眸幽幽望过去,淡淡道:戴了面具如何,不戴面具又如何?你是不服本王了?葛萨被他的目光一慑,莫名觉得脊背发凉,跪地拜道:属下不敢!属下但凭殿下驱使,忠心不二!叱炎回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走去牙帐。
一路上,偷瞄他的人不计其数,胆子大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叱炎充耳不闻,直到被王帐前的牙兵拦了下来,道:大可汗正在休憩,一干人等,不得打扰。
叱炎斜睨了一眼那耀武扬威的牙兵,浓眉微挑,道:你不如好好看看,本王是谁?岂料那牙兵瘪嘴一撇,摆手挑衅道:我只知玄王殿下素来面具示人,你这汉人又是谁?他话音未落,身后几个牙兵跟着纷纷不知轻重地嗤嗤笑了起来。
叱炎不语,也轻笑一声。
迅雷不及掩耳间,修长有力的五指一把锁住那牙兵的喉,别在腰上的利刃已出鞘。
他青筋突起的手腕一转,两颗鲜活的黑眼珠子被剜了出来。
啊……那个挑衅的牙兵捂着空洞的双眼,淋漓的鲜血从他指缝间奔流而下。
这双眼既不认人,那就不必留了。
叱炎漫不经心地丢开了手里蝼蚁一般的牙兵,任他在地上抽搐着,撕痛得翻滚几圈。
围观的牙兵心惊胆战,霎时呆住。
反应过来,忽地对手握血刃的男人大拜道:殿下饶命!玄王殿下饶命啊……叱炎转身,扫了一眼噤若寒蝉的众人,突然俯身靠近其中一个伏地的牙兵。
那人浑身骤然颤如抖筛,而叱炎只用他平铺的背擦了擦手中滴血成柱的刀刃,未置一言。
此时,王帐帐门一掀,掖擎可汗醉醺醺的脸露了出来。
他指着地上的一众牙兵,厉声斥道:剜眼怎么够?去,都给我斩了!玄王乃本汗之子,谁敢再妄言,即刻斩杀不待!大可汗饶命啊!殿下饶命啊!……哀呼声中,叱炎默不作声随着掖擎可汗入内。
王帐内的酒缸比他上一次来又多了一排。
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有的还没喝完酒杯扔下,酒水溅了一地,泅湿了铺地的羊毛毡毯。
掖擎可汗慢悠悠坐在主座上,双脚扒开,指着他道:炎儿,伤可好些了?叱炎躬身道:回父汗,好全了?掖擎可汗盯着他惨白的面色,目中带着几分怜惜,道:心伤也好了?叱炎一顿,抿了抿干涸的唇角,低声道:父汗,是我失察,错信于人。
害得玄军在毫无防备中为人肆意屠戮,损伤近百。
此仇不报,我此心难安。
掖擎可汗眉目紧锁,沉痛道:千防万防,枕边难防。
你年少痴情,鬼门关走过一遭,就该看开、看清楚了。
他幽声道,那些女人不过都是利用你心直,欺负你心软,哪有半分真心可言。
掖擎语罢,褶皱层叠的眼皮一掀,浑浊的眸子瞥着他,试探道:如此一来,夺取凉州一事,你可有转念?叱炎眸光暗了一瞬。
他想起他曾在婚前为她所立下的毒誓:他有生之年若取凉州,必当亡于穷兵之下枉死。
明明是句句真心,却被她误解至此,甚至不惜为此在新婚之夜对他痛下杀手。
念及此处,叱炎心中冰寒,不由冷哼一声。
就算那誓言应验,他枉死了又如何?万箭穿心,百战而死,那又如何?背信弃义之人,又岂止他一个?他的心被如此践踏,怎须再理会那虚无缥缈的誓言。
她既如此在意凉州和那个人……那么凉州和她,他必要全部夺回来,狠狠地,逐一□□,以解心头之恨。
叱炎未有一刻迟疑,朗声道:儿臣,势必要为父汗,夺取凉州,血洗全城!作者有话说:看到这里的读者太感人了!已经翻越了本文最虐的一章,接下来就柳暗花明啦感谢支持,本章夸夸评论都有红包~◉ 66、故地凉州城已入夏。
暑气灼烈, 连城墙脚底下几只野狗也热得恹恹的,没了往日吠人的劲儿。
清脆的驼铃声响过,一行中原客商从城门下疾行而过, 几匹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行在前头,因不耐热而打着响鼻。
其后,一排瘦皮骆驼上装满江南的绢丝团茶,官窑流落民间的瓷器,还有外邦的兽皮香料。
一身云纹胡袍的客商风尘仆仆, 速速掠过那几只趴着不动低眼看人的野狗, 匆匆向远处一座不起眼的府邸走去。
府中清幽,中庭有一方浅池, 养着荷叶田田, 这一抹荡漾的翠色在暗灰的飞瓦檐棚中显得甚是清新脱俗。
素净的庭院之中,举头朝西, 可望见塞外高阔的天际线下, 凉州城百年的黄土城墙轮廓, 向东, 则是河西都督府中亭台宫阙的一角飞檐。
行至正厅内, 重重帘帷之后,静坐着一位素白衣裳的女子, 正在案前的宣纸上专注地书写着什么。
夏日清风偶有徐来, 珠帘轻摇, 幽影婆娑间,勾勒出幕后女子静美无双的容色。
客商按惯例垂首退居珠帘外几步, 低声汇报后, 忽闻咯噔一声。
女子已停下笔, 搁于砚台边, 倏地抬头,问道:什么?那马商为何不卖了?女子神色不怒自威,客商有些忐忑,犹疑道:是。
眼下只求得十匹,其余四十匹,那胡人马商如何都不肯按期交货。
我们已竭尽全力想尽了办法,好说歹说,价也加了,那些胆小的胡商就是分毫不让。
主子,这可如何是好?竟只得了十匹……女子从桌案起身,拨开帘幕,行至厅中,皎白如月的面容在日光的阴翳中显得晦暗不定。
她沉声道:依你之见,可否从其他胡商处再购得这等好马?客商沉思了片刻后,摇头道:自回鹘可敦仙去以后,榷市已停,各州大商与官吏垄断了胡汉交易。
如此高大骠马乃是稀缺之物。
除非以极高的价钱从黑市求购,否则,难矣!不可。
黑市易马之价,动辄十倍二十倍,层层剥利,流入富商和污吏手中。
近日军费紧张,朝廷对陇右崔氏颇有忌惮,拨款迟迟未下。
一切当以粮草军需为先,战马之事,再徐徐图之。
女子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
她覆手在背,又蹙眉问道:那你可有探得,那些马商为何又突然不肯卖了?听说,是被回鹘兵截胡了。
那马商碍于官威,实在不敢再卖马给我们……女子闻言一怔,勾起纤巧的食指抵在下颚,似在沉吟。
俄而,她望向天穹下的巍巍城墙,目露忧色,道:回鹘近月来多番限制胡马进入中原。
现下,连你们普通客商的马都要截下。
回鹘本身就产马为生计易物换物,何以不足?如此招兵买马,外加掐断我们凉州的军马之供,其中必有蹊跷……女子秀丽的眉眼紧锁起来,心下已涌上了一个猜测。
她问道:那些马商,现在可尚在甘州?客商答曰:马商这几日应还在甘州。
主子难道要亲去?若我等化为散客,分几次前去购马,每次只买数匹马,装作贵族玩乐之用,可会消减他们的疑心?客商细思之后,点头应道:或有一线机会。
女子唇边笑意浅浅,目中似有熠熠辉光,道:如此,我便亲自去会一会他们。
客商退下后,辰霜回到厢房内室,坐立不安。
时而在榻前捻着胸前一缕长发,时而又在博古架边慢慢踱着步子。
主子,您真要亲去甘州吗?香芝端了一盏茶进来,面露忧色。
辰霜接过茶盏,闷了一口,热气氤氲了她明澈的眸子,叹气道:不瞒你说,我心忧已久。
这一批胡马本就是用来补骑兵之需,极其宝贵,必须到手。
夏日军中马匹受暑气影响,病弱良多,恐误我军骑兵势力。
就怕此时,有大敌来犯。
辰霜语罢,回身打开一方楠木箱,从中取出几条压在最底下的轻纱襦裙。
主子,这是要换女装?香芝目露喜色,凑上前为她挑选了起来。
辰霜淡淡道:我向来以男装示人,恐被那些马商认出。
换一身从未穿过的不大起眼的女装装束,掩人耳目,或能成事。
香芝替她拢了拢垂在纤背的三千青丝,笑道:主子冰肌玉骨,花容月貌,就该多穿裙装。
辰霜任她撩起衣物在自己身上比这比那,最后挑了一身月白色镶金边的齐胸绫罗襦裙,替她更衣换上。
缘领襟扣纹着细描菡萏,腰间繁复的褶裥被一条石榴红的的绢带束着,隐隐勾出袅袅纤腰。
如此复杂的女装,哪比得上胡服轻便,若是无人相帮要她自己动手,是横竖穿不起来的。
香芝俯身替她掖下脚底裙裾之时,忽然咦了一声。
主子踝间的伤疤,一连数月了,怎么还不见好?她伸手正想去探看,却见那雪白的脚踝向后一撤,掩在了层层纱裙之中。
辰霜一惊,低下眸去,手一松将提起的裙裾垂落曳地,掩住了脚踝,即刻抽身走远了几步。
她敛神对香芝道:凝燕前几日中了暑气,最近可好些了罢。
此行我与她同去甘州,凉州城内若有急事,即刻飞书报于我知。
她拢了拢挽得有些松的发髻,披上外袍,拿起马鞭,出了门。
待她远去,香芝整理起了有些凌乱的床铺。
衾被下有一硬物,一翻,竟是她数月前要主子每日涂抹的消痕膏。
她捏紧盖子,封口紧紧的,似乎从未打开过一般。
开盖一看,膏面平整,毫无使用过的痕迹。
主子那么多月以来,都没用它祛除踝上的疤痕吗?香芝摇了摇头,无奈一笑。
她心知,她的小主子不像她长姐那般极其注重容貌。
这一位,时常在教武场练兵多待几个时辰,回来面上细嫩的白皮被晒得通红,也是一声不吭。
平日里素来以男装示人不说,连脂粉香薰都不爱施半分。
脚踝上这样小的伤疤,自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吧?只可惜了这样的美貌。
也好。
她所行之事凶险,所谋甚大,如此容色,怕是会绊住她的手脚。
若是引人惦记,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香芝不由想起凉州城中那位身份矜贵的崔家大郎。
那人时常以军情要事借故府上找主子,一待便是五六盏茶的工夫,天色晚了她故意不再上茶,可他硬是最后一盏茶凉透了才肯姗姗离去。
那郎君陇右崔氏嫡子,世家大族,外貌俊朗,军功在身,在凉州城中一呼百应,倒也勉强算个良配。
只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主子待他彬彬有礼,进退有度,言语间无外乎兵家军事,再无其他。
香芝叹了一口气,重新将消痕膏置于柜匣中收好。
辰霜出了房门,在庭前长廊的拐角处停下脚步。
她见四下无人,默默俯下身,无意间去摸了摸右脚踝骨节处那道极细极暗的伤口。
时节已从春日到了夏末,数月之间,她像忘却了一般,一直刻意忽视这道疤,以此来回避想起那段血夜的记忆。
甘州,她本不想,也不该亲自去的,但是不知为何,内心竟兀然涌起了一股无名的冲动,想要故地重游。
她起身,拢好外袍,端肃仪容,穿过层层长廊,朝府外备好的马匹走去。
***回鹘玄军军帐中。
一本奏报被掀飞,从高高垒砌的案牍上哗啦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葛萨垂眸望着脚底被撕裂的奏报,又瞄了一眼阴晴不定的主子,不知为何话都未出口就已发了一身冷汗。
案上玄衣劲袍的男人支肘扶额,缓缓起身,望了一眼来人,继续看着手中的军报,心不在焉地问道:近日军马之事,做得如何了?葛萨回神,压低了头,抿唇禀道:大批量的胡马交易已尽数被我们控制,凉州那边近日,不出意外的话,应是一匹好马都买不到……座上之人懒洋洋地甩开袍子,唇角浮起一丝冷笑,道:不错。
战马乃骑兵之本。
凉州骑兵名震天下,令多少草原部落闻风丧胆。
如今慢慢切断凉州战马的供应,釜底抽薪,等同断其一臂。
他日我们出其不意,便能一举攻城。
殿下深谋远虑,只是……葛萨挠着额发,吞吐道,只是……只是还有一些小行商还在甘州卖马,为了唐人的金银玉帛屡禁不止。
殿下要不要前去……叱炎闻言,翻阅军报的长指一顿,目光从纸张上移开,淡淡瞥了下底下之人,若有所思地问道:甘州?为何在甘州……葛萨额上的汗珠随着垂下的头滴答落在地上,他疾声道:许是甘州各族鱼龙混杂,不好深查……是属下监管不力……属下即刻再去一趟甘州!另外……他犹疑片刻,又道:另外,殿下,祁郸人约您在甘州相谈要事。
哦?案上的叱炎从如山的军报中缓缓抬首,浓眉皱起,道,他们为何也选在甘州?葛萨禀道:甘州乃大唐、回鹘、祁郸交界要地。
属下总觉得,祁郸人,近日将会有些动作……你的感觉,不错。
叱炎回眸,将手中的军报拍在案上,道,祁郸如此野心,恰好可为本王所用。
叱炎起身斜倚在案角,乌黑的瞳眸因深陷在眼窝中而显得幽暗难测,长而浓睫毛扫过眼睑底下的青灰。
他垂眸,望向案上墨汁未干的凉州舆图,修长的手指在舆图上的崇山峻岭和数座城池之间游走着。
许久,他的薄唇勾着一丝隐隐的笑意,狠戾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令道:备马,即刻出发,前往甘州。
叱炎眯起眼,眸中似有重重灯影,盈盈白衫一晃而过。
甘州?一处故地罢了,他有何不敢去。
***白日的甘州城门外,车水马龙。
来自西域的商旅驼马队排着长队,想要在天黑前入城,那么便可在翌日晨间赶个早集出市,将手中行俏的货物卖个好价钱。
走在前头的客商将几个入城之人的关牒递给了守城的卫兵,另外又塞了些铜钱放入检查关牒卫兵的口袋中。
卫兵心照不宣,翻了翻手续齐全的关牒,又瞄了一眼看似寻常的商队,正要放行,目光落在队尾最后一位素衣女子身上。
在一行人的遮掩下,隐隐可见那女子帷帽的垂纱下,朦胧透光的雪肤乌发。
卫兵好奇了一步步走过去,想拿脏兮兮的刀柄挑开她的帷帽,一睹真容。
可拿刀的手还未抬起,小臂突然被一股力道制住。
他回头一看,是个面上带疤的黑面女子,臂上纹着祁郸军的图印,凶神恶煞地对他低声道:这位大哥可想好了,这不是你该看的。
卫兵被她的面容和声音一吓,咽了一口水,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者后面排了许久的商队已开始叫嚣,便挥挥手任他们离去。
辰霜隔着帷帽,看身旁的凝燕面色不佳,问道:可是暑气还未好透?我知甘州城有一处医馆,你与大家先行到客栈休息,我去替你买些药来吧。
凝燕唇色有些发白,面对头顶高照的日头,身间虚浮无力,勉强出声道:主子,你许久未出凉州,孤身一人,我实在不放心。
不如让其他手下去吧……无妨的。
那处医馆偏僻,恐无人认得,你在客栈稍坐等我,我去去便回。
辰霜宽慰了她几句。
语罢,她便与队伍分离,朝记忆中的那处医馆走去。
她其实,只是想独身一人在甘州城中走一走,透透气。
穿过最后一道巷尾,那间医馆就在拐角处。
她渐渐不知所以地慢下了脚步。
不知为何,她总有一些莫名的预感。
恍惚那个玄色的身影就在医馆门口斜倚着,一如那日在夕阳落照下,那人淡淡回眸,问她:要不要一道去上巳节。
此时,她将双手手心交叠,攥紧在腰前,闭上眼,心一横,穿过巷尾,行至医馆门口。
意料之中,往来人群,熙熙攘攘,医馆一如既往的热闹,看诊之人溢满堂内。
并无那个身影。
她轻舒一口气,跨入堂内。
眼尖的掌事医女一眼便认出了她来,疾步朝她走来,笑道: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贵人!贵人的伤可好些了?辰霜未曾想会被认出,为表敬意对她摘下帷帽,点头道:承蒙照料,伤已完全好了。
当日离去突然,未来及道谢……不必多言,治病救人本就是医家本分。
上了些年纪的医女笑得眉眼皱纹弯弯,慈容满面,又拉着她手,问道,对了,你夫君今日怎么没和你一道来?他并非……辰霜摇头却又迟疑了半刻,最终仍是没有再过多解释。
她径直表明来意,道:我今日来,是想买些避暑药材,不知店内可还有存货?自然是有的。
贵人稍等我片刻,我帮你配些好方子来。
医女离去后一刻又复返。
除了一叠黄皮纸包好的草药,她手中还有一柄陌刀。
辰霜见到那柄陌刀,心下一惊,左右四顾之下,问道:这是?……医女将草药和陌刀一并递到她手中,道:这柄刀应是贵人的夫君心爱之物吧?当日他用这柄陌刀作为诊金。
我只觉实在太过贵重,心下难安,没成想微来得及还予他,你们就出城走了。
今日难得再见,不如贵人帮我带走,交予他吧。
鬼使神差一般,辰霜接过这柄熟悉万分的陌刀。
她不由自主地缓缓抽出颀长的刀鞘,锃亮的寒光她在眼帘中一闪而过。
她心间一颤,拿刀的手停滞了半刻。
俄而,她敛神,将刀收回鞘中。
刀身沉重,她单手难以提起,只得将其双手环抱在胸前。
她终是什么都没说,放了几两银钱在医女手中后,转身急匆匆地离开了医馆,仿佛在逃避着什么。
医女一愣,还未来及点清手中的银钱,便见那女子戴上帷帽飞也似地跑远了。
她叹了口气,只得收下这过于贵重的诊金。
因天已入暮,即将打烊闭店,掌事医女送走了最后几批问药的病人,回到柜台打着算盘,盘算着余下的药材和收支。
细思间,忽感眼前一暗。
她抬首,看到一名身着玄色劲袍的男人立在她面前。
男人气势凌然,面容雕刻般英气,唯独左眼眼角有一道细小的疤痕,如玉璧微瑕,平添粗犷砺色,更衬得其人威仪千重,不可逼视。
你是?……医女拨着算盘的手停下,顿觉得此人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男人扫了一眼冷清的前堂,手臂支在柜上,慢悠悠道:我数月前,曾在贵店留有一把陌刀当诊金,今日路过,特来赎走。
店家可麻烦帮我取出来……哦!是大人您啊……您今日没戴面具,老身一时没认出来。
医女眼睛一亮,一拍大腿道,可真不巧,您的那柄陌刀,就在刚刚被您的娘子取走了……男人闻言猛地直起身,眼中尽是不可思议,他骤然逼近她,沉沉的音色中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低低问道:你说什么?医女被他突然的动作一吓,略带疑惑地问道:你们不是一道来的吗?大人,您娘子刚才来过鄙店,老身已把那柄陌刀交予她了呀……如果你们走散了,你现在出门向右拐,走快些,没准还能追上她……医女话音未落,只觉眼前一阵玄风倏然而过,方才还立在眼前的男人已在顷刻间悄然没了声影。
她看着堂里几个年纪小的见习医女还对着那早已远去的男人发愣,还小声议论着他英俊的相貌。
她咳嗽几声,指着几个刚及笄还未出嫁,笑得花枝乱颤的徒弟道:他都有极为心爱的娘子了。
你们不用动什么心思了,快过来干活了。
众人哄堂而散,独留年长的医女摆了摆手,朝门外渐渐暗下去的空街道望了一眼。
她暗自心想:这位大人向来极为沉稳,今日怎这般唐突惶恐?作者有话说:我以为我这章可以写到重逢,结果就差一点了,下章继续重逢!我忏悔我认罪但我决不伏诛!本章评论还是抽红包给大家谢罪~今日二更日万了又,我人快没了,快来评论区贴贴!◉ 67、重逢殿下回来了? 葛萨刚泡好上等的团茶, 已凉了片刻正要品尝佳茗,却见主子面色阴云密布,仿佛时刻就要杀人一般, 气喘吁吁地踹开了房门,冲入了内室。
一眨眼,手中的茶盏已被他一把夺过,牛饮了一口。
葛萨皱了皱眉,虽心有不满, 但见他面色极差, 便不敢作声,只得默默再去旁倒了一杯, 凉上。
哎, 殿下的陌刀没取回来吗?葛萨瞧他两手空空,心下生疑。
想起来他一入甘州城便吩咐道, 自己要去医馆取回陌刀。
怎会人回来了却不见那把刀呢?住嘴。
叱炎没好气地堵住葛萨莫名的疑问。
他刚才追了快一个时辰, 一刻未歇。
奈何甘州城街道小巷星罗密布, 错综复杂, 根本毫无那个人的踪迹。
他都要怀疑, 那医馆的医女是否为了贪图他的宝刀,才如此故意诱骗他。
是了, 她当初既能在新婚之夜痛下杀手, 今日怎又会来甘州取走他的那柄陌刀。
于理不合。
可他, 却还在藏着什么隐晦的希望呢?想到此处,心中的怒火攀升, 他将手中的杯盏猛地甩下, 砰然摔碎在坚硬的石地上。
心底像是有微燃的小簇火苗暗暗窜了起来, 又被他遽然一口气熄灭。
俄而, 葛萨见他神色稍安,望着外头苍茫的夜色,向陷入沉思的主子示意道:殿下,天色不早,已到时辰了。
祁郸人应是在代云楼等着了。
叱炎有意无意地抚着案头上雕画的一朵水莲,眉宇淡漠,泛着血丝的眼底却渗出一丝狠意,令道:让余下的人马听令,在代云楼四周全全埋伏,祁郸若有风吹草动,一个不留。
……代云楼乃是甘州第一名楼,共有七层,首层以上曾为王公贵族开宴会饮的酒楼。
玉砌雕阑,碧瓦朱甍,楼高手可摘星辰。
传闻老板乃是故时代郡人士,故此楼亦名待君楼,取待君亲至之意。
在门口迎客的掌柜见叱炎和葛萨二人气度不凡,心下有数,便亲自引二人步入楼中。
已有贵客候着了,二位大人随我来。
叱炎敛衽跨上盘旋而上的层层楼梯,二楼觥筹交错的景致浮现在眼帘。
目色悠悠,他掠过斜晖夕照的层楼,鹰视狼顾,逡巡着这处陌生的地盘,像是狼王在寻找猎物。
有意无意中,他微微抬首,在西南角望见一间窗扇虚掩的阁楼。
波纹浮雕的木制窗棂漏出一道约莫一掌宽的罅隙,从中可见其间一女子优美的侧影。
目之所及,只可见女子半身背影。
她身着月白色描金的襦裙,菡萏暗纹,隐在领缘和襟口间。
皎白的侧脸映着霞光,凝脂粉玉一般。
轻罗帘幕被晚风吹起,拂过女子乌云般松松挽起的发髻,其上并无其他珠翠点缀,唯有一支金钗,在夕光照耀下犹为夺目。
垂落的细碎鬓发下,掩着一角小巧可人的耳垂,泛着微微的粉,有如初荷的瓣尖。
女子与对面之人正在交谈些什么,时而以袖掩口低笑,时而一饮手中杯盏,螓首低垂之时,露出一截月牙般白腻的后颈。
此时,本是人声鼎沸的喧嚣酒楼仿佛在瞬间幽寂下来。
叱炎瞳孔放大,骤然停下了上楼的脚步。
一瞬万念。
那个人,她果然在甘州。
客官,贵客已在楼上等您了。
主子?掌柜和葛萨二人不解,同时出言提醒突然停滞不前的叱炎。
让他们等我片刻,我稍后便到。
叱炎抛下一句话,抬臂一撑,一跃而起,飞身跨过楼道的雕栏,越过重重画栋,疾步朝那座阁楼奔去。
却见只是一个转身的工夫,窗棂内已无人影,唯有悠悠的帘幕仍在飞动。
恍惚刚才所见,只是一道目中幻光。
叱炎并未就此死心,追至了那阁楼门口,回身见长廊尽头,闪过一个碧绿的身影。
他冲了过去一把抓住那人,将腰间匕首架在他的脖颈上,问道:你是什么人?你在此处做什么?又见了谁?那绿衣男子被忽然的夺命之刀震住,惊恐万分地道出:大哥饶命啊,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在依约过来,在此地卖马的胡商。
叱炎皱眉,追问道:卖马?卖的可是西域良马?卖给何人?见那男子吓得不动了,一言不发,叱炎要将架在他喉间的匕首紧了紧,幽声道,嗯,不肯说?大哥,别杀我。
我说我说。
我行商多年,近日堆积了不少货卖不出去,只得偷偷卖点胡马给中原的客商,赚点小钱补贴家用罢了。
他咽了一口气,低着声见不得人一般,道,刚才有位说是中原高门贵族家的小娘子,想要买点带劲的胡马驯养来玩玩。
我就卖了五匹,不多啊?叱炎目色一沉。
原是乔装来买军马的。
他继续问道:你可知,找你买马的是何人?被威胁的马商老老实实答道:我也是头一回见这位主子,平日里她的人行踪不定,只用驿站传信,从来见不到真人的,一向都是神神秘秘的。
叱炎心想,驿站密集,人来人往,确实不好跟踪,防人的心思倒是细密。
他再问那马商道:你马卖了吗?可知买家人身在何处?方才谈妥了,十匹马共一千金。
她请来的杂役会在一个时辰后找我取走马匹,之后钱货两讫。
那小娘子,估计已经走了远吧?叱炎手中握着的刀一紧,道:你现在,飞速传信过去,就说,马不卖了,约她一个时辰后再来此地相聚。
啊?这是为何……马商一惊,回身小声问道。
让你传,你便传。
马商侧首望向男子凶悍的眼眸颇有几分烦躁和不耐烦,吓得又不敢再辩驳。
殿……葛萨追了上来的时候,望见叱炎正双手抱臂,盯着着一名身材瘦弱的面生男子褪衣,他大惊失色,问道,主子,这是……那马商见有人来了,以为找到了救星,大声抱腿道:这位大哥,你来的正好,他硬是要逼我褪下这身衣服啊……主子?见葛萨满面疑惑,神色从不解渐渐转为同情般的理解。
叱炎狠狠踹了那人一脚,怒斥道:住口,让你脱就脱。
那马商既害怕又无奈,慢吞吞地褪得只剩下里衣。
他紧紧捂着里衣的衣襟,将一团外衣抱在怀中掩住身体,却被叱炎一把扯去。
他正要惺惺溜走,却又被刀架住了脖子。
叱炎冷眼对葛萨令道:把他关起来,今夜整夜给我关好了,哪里都不许去,等我回来。
葛萨犹疑着应下,暗自摇了摇头。
他望着脚底下一脸惧色,相貌平庸的裸衣男子,叹了一声,目中似有惋惜之意。
片刻后。
葛萨入内之时,叱炎已换上了那马商那身碧罗缎袍。
他身量极高,肩宽胸阔,这身袍子长度不过到他膝前,袖短露腕,显得颇有几分局促和滑稽。
见他神色不定地在房内立着,葛萨止住笑意,咳了一声,幽声道:主子,祁郸人那边,等了快半个时辰了……叱炎敛袖,伸出手掌,不经意地握紧又松开,似有心事。
他径直淡淡说道:推了,明日再议。
葛萨一愣,劝道:这……祁郸人可不好相与,若是他们借机出兵挑衅,大可汗那边如何交代?叱炎目不斜视,长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案头,冷笑一声道:这次,是他们有求于我。
既是求人,磨一磨他们,多等几日又何妨?葛萨心中转桓了半刻,应道:那倒也是。
可主子,今日为何……今日为何如此怪异?葛萨没敢问出口。
他的主子,自那夜之后,似是大变了一个人。
可具体哪里变了,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但是今日,自从从医馆回来,整个人的行为就可见德愈发怪异了。
未几,就在葛萨察言观色,不知如何开口之时,却听叱炎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今日,我看到她了。
什么?葛萨以为自己没听清,失声又问了一遍。
他心中自是清楚,能让主子以她指代的,唯独只有那个人而已。
他心中顿觉不妙,那个她,自那夜以来,一直都是玄军中的禁忌,谁若是嘴快了无意中提起就要受割舌之刑的。
主子今日,怎么自己就提起她来了?她也在甘州。
叱炎像是在回答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葛萨的心猛然一跳,喃喃道:她?难道是她……她怎么也在甘州?叱炎敛下眸光,笑意极淡,道:她既是陇右军师,必也司掌军中马事。
我们近日来多番扣下胡商的马匹,她自然是坐不住了,亲自来甘州买马了。
葛萨心下已是惊涛骇浪,不敢再言语。
半刻后,他口中万言,只敢犹犹豫豫道了一句:殿下这身乔装,是要去找她?……叱炎皱眉,睨了他一眼,径直从案旁抽刀出鞘,横刀一览。
银光锋刃之下,映出他流畅的下颔和一双阴厉的眼眸,眼底那道细疤在凹凸的刀面显得有几分狰狞。
他幽声道:这一回,她如何逃出本王的手掌心。
***甘州城一处隐蔽的客栈中。
辰霜步入室内,摘下帷帽,举头朝窗外望去。
今夜夜色极好。
明净万里的长空中,繁星流转,点点滴滴像是一块画布上的泼墨。
夏夜细微且密集的蝉鸣让此间显得分外寂静。
她回身,望了一眼搁在榻边胡凳上的那柄陌刀,缓缓走过去,用手中的帷帽盖上,藏起来。
帽檐透白的垂纱柔软地覆在刀上,掩住陌刀漆黑的刀身,隐匿了它通体的戾气。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头传来。
辰霜见客商匆匆从外赶来,手中还有一封信,他疾声道:主子,主子不好了!刚刚收到驿站那边来信,那马商突然又说不卖了……辰霜眉头紧锁,素手展信一看,道:刚刚谈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又不卖了?她一目十行阅完信,将信纸拍在案上,玉面带着薄怒,道,岂有此理,竟是要我单独前去,再议一番价。
守在门外的凝燕此时也走了进来,见信气急道:让主子单独前去?我瞧他方才谈话间一直色迷迷地盯着主子,准是心怀鬼胎……没想到竟是个出尔反尔之徒!她将手中刀一抱,对辰霜道,主子,不如就算了,你再找其他人易马。
我即刻去把他杀了,将他的马全部夺回来。
辰霜哑然失笑,淡淡摇了摇头道:你若是杀了他,传了出去,今后甘州城中哪个不要命的胡商再敢与我们易马?她抚着信纸的指尖渐渐抓紧,将其一点一点揉碎在掌心,道,这人的马我见过,鬃毛浓密,马蹄紧厚,马身宽长有力,是少见的西域良马。
我不想就此放弃。
语罢,辰霜微微侧身,问客商道:对了,你可知那人将要交易的马现下在何处?客商思忖了一番,拍手道:这些马商的马厩本就在一处。
之前已敲定了交易,他方才也告之了我们马厩所在。
他的马也都有刻印标牌,应该是错不了。
甚妙。
我们之前请的杂役按旧约继续前去取马,取了马之后你买通守城守卫,连夜速速带人连马出城,一刻都不要停留。
辰霜皎玉般清冷的面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至于我,赴约便是。
但赴约地点,得我来定。
凝燕抱刀的手臂一紧,面露忧色道,主子,你真的还要去?辰霜摇了摇头,笑道:他既好色,我便送他‘色’***夜间的代云楼歌舞升平,繁华更甚白日,溢满奢靡之气。
叱炎穿着那身并不合身的绿袍,穿梭在且歌且舞的人群中,途中还被醉酒的公子哥泼洒了一身酒。
他强忍着蓄势待发的怒气,由早早恭候在侧的小二领着,来到一处幽静的长廊。
长廊绣闼雕甍的尽头,有着一间藏在深处的雅室。
小二对他一拜,笑道:客官,等你之人就在内室。
已等了许久了。
你可知,里面是什么人?叱炎疑心未减,拿起未出鞘的刀拦在小二身前,阻止他开溜。
自是一位大美人。
小二也不恼,咧嘴笑得更开了,一甩手中的汗巾,拱手道:客官,慢慢享用,小的先告退了。
小二的目光闪烁不定,似是意有所指,嗤嗤掩着笑走远了。
叱炎一步一步穿过长廊,方才洒在身上的酒水在胸前渐渐挥发,酒气扑面,弥漫着沉醉的幽香,萦萦在怀。
沉黑的瞳仁似有明灭不定的暗火在烧。
行至雅室前,透过雕花木格透光的糊纸,隐约可见门后的矮榻上,半倚着一个身着月白襦裙的女子,正背对着门而坐。
背影窈窕,长发如瀑,勾人心魄。
叱炎立在门后,心跳有片刻的窒涩。
他的手指紧紧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指骨的茧因太过用力泛着青白。
他只停了一瞬,便破门而入。
电光火石之间,抽刀出鞘。
微颤的刀尖已抵在那女子雪白如缎的颈侧。
作者有话说:我这里现在已经凌晨了,手指已经写不动了,就到这里吧,也算重逢了吧,我没有鸽!晚上21:00左右还有二更~猫抓老鼠,狼抓狐狸,真好玩!◉ 68、守株破开的门嘎吱作响, 又被外头的疾风吹得开开阖阖。
隔着衣料,女子肩头被冰寒的刀尖一颤,不敢回身。
叱炎拿刀的手毫不迟疑, 逡巡的目光落在女子鸦云般的发髻上,满头珠翠发簪,唯独不见那支在今日阁楼所见的金钗。
他心间猛然一收缩,勒令道:你是何人?转过身来!女子颤巍巍地回身,露出一张脂粉艳丽的娇面, 眉间花钿, 耳垂玉珰,琳琅满目。
她抬首看到来人的相貌, 不由绞着手中的锦帕, 带着几分烟视媚行,朝他羞怯道:客官莫要动怒。
奴家是甘州城怡香院头牌小花魁映月。
有贵客花一千金买下奴家初夜, 敬献给客官……叱炎一怔, 突然明白过来先前那小二可疑的眼神为何。
而一千金, 正好是那十匹胡马的交易标价。
他中计了。
叱炎的面色转瞬阴沉万分, 疾风骤雨一般拔腿欲走, 却觉袖口一紧。
那女子丰腴的手指捻着他的衣边,咬着朱唇, 似在嗔怪, 怯生生道:贵客交代了, 务必要奴家好好服侍,要让客官满意……说着她起身正要撩开男人胸前的衣襟, 想要靠近一步趴在他胸口。
下一刻, 她指间一只白腻的玉指环突然碎裂成两半, 掉落在地。
女子瞳孔睁大, 看着手指被连带划破,溢出血来。
再靠近一步,断得可不止是戒指了。
男人语罢,嫌恶地收起带血刀入鞘,转身离去。
待背后传来女子震天动地的哭喊尖叫声,他已奔出了代云楼。
面对候在楼下一脸茫然的葛萨,他大手一挥,长腿一跨上马,捞起马侧箭囊,沉声道:去城外追!葛萨虽不明就里,只得策马跟上。
甘州城外夜色茫茫,风烟滚滚,一望无际的风沙有如起伏的波涛汹涌而来,不见天日。
只隐约可见数十丈外,似有有几个黑点正疾驰远去。
看上去,零零总总共似有十余匹马,马辔头被缰绳连起来,锁在一道。
只有几匹马的马背上有人,用缰绳牵带着余下的马匹奔走。
葛萨眯起了眼正想要再看个清楚,却见主子已在奔马上搭箭张弓,瞄准了前方的一处黑点。
他心想暗忖道,以主子的箭术,哪怕有风沙,距离也远,但射杀这几人必是不在话下。
他一蹬马腹,追了上去,静待了片刻,却见主子缓缓放下了弓箭。
殿下?他惊异地向出神的叱炎问道。
叱炎望着越来越远的黑点,慢下了马速,不追了。
他淡淡吐出三个字:不是她。
在他瞄准之际,他一眼扫过那几个马上的背影就发现了,里面没有她。
她的背影,他曾日夜相拥,绝不会错认。
葛萨左看右看,也没看出那几个背影有何不同。
他不解地朝主子问道:可这队人马如此可疑,殿下为何不出箭拦着?叱炎勒马回身,朝城中策马而去,幽幽笑道:不杀他们,是要引狐出洞。
让狡狐觉得,诡计得逞,放松警惕,自此便有一而再,再而三,最终露出破绽,为我所擒。
那我们接下来?葛萨明白过来,问道。
回城。
叱炎紧了紧手握的缰绳,马匹受力打着响鼻,尽在他手中掌控。
凉州需要马,她就需要马。
那些出城的人里既然没有她。
那么,她定是还在甘州城中。
夜已深。
不远处,甘州城楼上参差不齐的重檐之下,独独燃着一盏微茫的灯火,如孤月一般,在风尘中孤零零地摇曳着,时暗时明。
他深觉,离那盏孤灯,已经很近,很近了。
***数日后的晨间,晴空万里,天高云阔的苍穹下,偶有孤隼飞掠而过。
凝燕端着一盆清水入内给辰霜洗漱灌面。
她见晨起的主子自己在穿衣,可襦裙上的襟扣怎么对不齐。
她上前笑道:香芝不在,主子穿衣倒也不利索了。
辰霜面露难色,小声道:这种宫装,我确实许久未穿过了。
没有香芝在,确实不行。
只望不要穿错了,届时行在路上散开那可糟了……凝燕打趣地看着她。
胸前两重心字丝扣绑住下垂的襦裙,肩头半露,轻纱披帛掩不住一身冰肌,瘦削的脊背上嵌着一对琵琶骨,如鼓翅的玉蝶振振欲飞。
凝燕渐渐蹙起了锋利的眉,低声道:看起来是长安那边来的式样,主子穿着好看,但会不会有些,暴露?……辰霜颊边一热,明眸一敛,道:我今日有事出门。
凝燕替她拢好过长的衣袖。
面对胸前和背后交缠的帛带之时,她挠了挠头,反复相扣,确保绢带拧紧了不会掉落下来,露了春光。
她试探着问道:主子在甘州待了也快半月了,预计何时回凉州了?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香芝和少帅担心你,来信催了好几次了。
辰霜心中有自己的打算,也不瞒她,问道:上回那个马商的马不错,我想最后找他要几匹马再回,可还联系得上?凝燕敛衣的手一顿,摇头道:说来奇怪,我差人去问了一圈,那个马商像是消失了一般,同僚也许久未见,许是早已出了甘州回西域去了。
我只听闻我们送去的那个怡香院的美姬,回去后竟被吓破了胆,缓了半个月还没好。
辰霜蹙眉。
那个马商她见过的,看起来只是个瘦弱且好色之人,竟如此不怜香惜玉的吗?倒是委屈了那位姑娘了。
她掰着手指数了数,笑道:半月购得近四十匹骠马,还差一些,凑齐五十匹,将新兵训练起来。
我听有客商说,近来城中新来一位胡人马商,皆是西域良骑且马价低廉。
今日,我正好想去怡香院会一会他。
凝燕抚着额发,自然地说道:我陪主子一道去。
突然间她神色一紧,惊声道,怡香院?主子,那可是风月之地啊。
辰霜摇头道,我多方打探,听闻有人说此人脾气古怪,相貌丑陋,不是给钱就卖的主,只挑合眼缘的买家才肯卖马。
我前几日下了拜帖,今日收到回复约在怡香院,因他不便见人,只允我一人前去。
如此良机,我不想错过。
凝燕大惊失色,手中的刀一松,掉落在地上。
指着她这身香肩半露,风情万种的襦裙,结巴道:主,主子穿这一身,要去怡香院?我有一计在身,为了入乡随俗,浑水摸鱼。
辰霜用手指勾动着肩上的披帛,对她狡黠一笑道,我打算先用此番伪装,潜入内里一探。
等未发觉异样,再与之交易。
一滴水只有落入湖中才能隐匿踪迹,你说是也不是?凝燕拭去额上冷汗,迟疑道:这……香芝姑姑若是知道了,定要将你绑起来说上个三天三夜不可。
辰霜望向窗外,透过万里长空,似能看到日光下巍峨峻拔的凉州城,她淡淡笑道:这一批战马至关重要,若是能得到他长久供应,对日后抵御回鹘和祁郸大有裨益。
哪怕是龙潭虎穴,只有一丝机会,我也得闯一闯。
凝燕深知,她主子一向如此,定下的决心是无法被他人三言两语所转圜的。
她只得躬身道:主子可要万事小心。
不如,我跟去,在怡香院外头候着主子。
辰霜想了想,应道:也好。
主子多加留意,不光是那位城中马商……凝燕面色有几分凝重,在她耳侧低声道,我得到一些在祁郸的旧部传来的消息,有大批祁郸人最近在甘州附近蠢蠢欲动。
祁郸人?辰霜停下了摆动裙裾的手,凛眉道,甘州虽为胡汉交界,素来为回鹘所控,回鹘见祁郸如此猖狂,近来竟没有动静吗?依照大唐与回鹘的盟约,甘、肃二州予了回鹘,应为凉州挡下祁郸铁骑才是……凝燕,你请你旧部再去查一查。
一有消息,速来报我。
辰霜眉目沉了下来,望向外头晴空万里的天际骤然阴云密布,幽声道:我心中实在难安。
甘州事毕,我们即刻回凉州罢。
***怡香院乃是西北数一数二的秦楼楚馆,坐落在甘州城最为繁华的主街外一条狭长的小巷之中。
石板路上,血红的朱漆院门朝外大大敞开着,两旁站着几双婀娜多姿的女子,衣着轻薄,轻摇蒲扇,胭脂水粉弥漫,氤氲雾气一般迷了人的眼。
美人们盈盈走动,朝着来往客人,叫唤声酥软挠人。
几个衣衫不整的公子哥儿从中步履轻浮地走出来,一笑三步颠,面色酣红。
公子何日再来呀……绿萝明日可要等着我来……嗝……大人快进……那么久没来可想煞奴家了……辰霜路过大门时,默默垂下头,心下没由来地一紧。
她没有走正门,而是从柴房后门溜了进去。
走过幽香靡丽的一排厢房,里头一路不断传来莺莺燕燕,男男女女嬉笑欢好之声。
时有衣衫轻薄的美人架着喝得不省人事的男子经过,浓烈的酒气熏过来,辰霜蹙眉,将头垂得更低,快步掠过。
穿过亭台楼阁,那个马商所在的天字号房,在最里间。
辰霜脚步停在房门外,踯躅不前。
相比院中其他迷乱的厢房,这一间内里异常的幽静。
她凑近一听,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有女子低低的吟叫,以及酒杯相碰之声。
辰霜听了一会,未听出个所以然来。
正徘徊在门前,却见不远处走来一个体态臃肿,脂粉浮面的妇人,她身后领了一队娇妍妖娆的美姬,众人嬉闹着朝天字号房走来。
辰霜侧身一避,待他们走过,默默跟着进了队伍,走在了最后,与队伍中的美人们融为一体。
除了神态稍有些僵硬,俨然亦是一名美姬模样。
辰霜拉了拉走在她前面一位美姬低垂的袖口,小声问道:你可知,天字号房里的客人,是什么人?那花面女子回过头,上下扫了她一眼,笑语盈盈道:你新来的吧?见你面生得紧。
那客人长得真的是英俊,听闻每日都要叫九位不同的姐妹前去服侍。
好像……她迟疑了片刻。
好像什么?辰霜急着追问道。
他好像,在等什么人……正说着,天字号房门被妇人缓缓打开,里面女子娇吟卖弄之声透了出来。
众人收了嬉皮笑脸的神色,步入房内,一字排开。
辰霜站在最外侧不起眼的位置,悄悄打量着房中的景观。
房内有一道半人高的珠帘,镶着海棠红的轻绸。
门一开,微风徐来,帘间的细珠相撞而鸣,如珩佩之声。
影影绰绰间,被风卷起的珠帘后露出一个男子半边宽阔平直的肩线,玄黑缎面上绣着数道金线云纹。
那片肩头的云纹很快被一只女子涂着丹蔻红的手覆上,缓缓往下移动,像是一条素白的溪河,流过半敞的襟口,流过随着呼吸起伏的浅蜜色前胸,再流往更远的云深不知处。
溪河瞬间被一双大掌按住,骨节分明的食指抬起,指尖一下又一下地落在溪河之上,似在玩弄,又似敲打。
如此靡丽之景,辰霜看得都有些脸热。
此时,听到那妇人朝珠帘后的男子拜道:客官要的美人,一共九位,全到齐了。
她堆着笑,指着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女儿,啧啧称叹。
直到数到辰霜之时,那妇人眉头一拧,喃喃道,怎么多出来一个?闻言,珠帘的男人停下了扣手的动作,直起腰来,从榻上起身。
他的身姿高大,将底下的众人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低沉的声音穿透珠帘传来:多一个,甚好。
他一直等的,就是那多出来的那个。
辰霜听到男子的声音,猛然抬头,面上已是大惊失色。
她疾步后退,朝即将闭阖的大门奔去,慌不择路间,凌乱的脚步踩到了连绵的裙裾,一个趔趄向前飞扑之时,只觉身间骤然一轻。
下一瞬,她纤弱的腰肢已被一条劲臂牢牢箍住,径直捞了起来。
男子的声音她万般熟悉,带着三分薄怒,三分讥讽,和三分寻衅,响彻她的耳畔:既来了,还想跑?作者有话说:她无路可逃!!!这章的评论区决定了我下章描写的激烈程度!!!给我冲!!!◉ 69、玉体·天旋地转。
辰霜再度睁开眼, 身躯已悬空,被扔到了软榻之上。
一只手腕被人狠狠地掐住了,一动都动不得。
男子膝盖抵在榻沿, 一步步欺身向前,俊美的面上凝着极淡的笑意,那双熟悉万分的眼眸,似含有千年不化的寒冰,冷冷望着她。
辰霜脑中一片空白, 下意识地用空出来的那只手去摸腰后别着的银雕匕首。
男人早已看穿了她的举动, 或者说,就等着她如此行径。
他的手本就伺机扶在她的腰侧, 自然已快她一步抽走了那柄银雕匕首。
唯一的武器被夺, 反抗的希望落空。
她抢不过,扑了个空, 上身失力, 又重重摔在榻上。
她的下颚抵在了榻沿, 仓皇的眼帘中, 望见头顶男人胸前垂落的衣领, 像一片悠悠而过的玄云荡在她鼻尖,阴翳一般将她周身笼罩。
怎么是你……她的身躯莫名发着颤, 音色也颤。
像是小兽身处猛兽面前的战栗。
她的手肘奋力支在榻间, 想要起身。
她不喜欢如此屈辱的姿势。
男子的眸光透过缠绕在她脊背的薄纱, 落在其间一对弧线优美的蝴蝶骨上。
在她挣扎晃动时,蝴蝶如同鼓翅而飞。
他自是不会让她飞走的。
叱炎缓缓将手掌摊开, 按住她清瘦的背, 像是就此囚住了一只掌中之蝶。
任他在掌中扑腾着翅膀, 但就是逃不出他的掌心。
他下压的力道不轻不重, 却让她完全直不起身来。
为何不能是我?他回答她。
哼笑一声,心下倒生出了几分得胜的趣意。
辰霜被他牢牢按在榻上,不屈不挠地说道:你故意诱我至此,所以,限令胡商卖马也是你的手段罢。
叱炎垂下眸子,淡淡瞥了一眼。
她玉雕般的侧脸压在榻上,白腻的皮肉有几分扭曲,说话间,朱唇一开一合,在榻沿边缘染上了一圈口脂印。
他皱了皱英挺的眉,将那处胭脂拂去,指腹瞬间晕染了一抹妖冶的红。
他望着那抹红,目中既是怜惜又是嘲弄,出声讽道:是又如何,怎比得上你杀人诛心的手段?大人怎地不理我们姐妹了。
耳边传来悦耳的女声,正是之前在房中与他玩乐的美姬。
辰霜视线受阻,只能看到翩跹的罗纱裙角下透出的一双玉腿,慢盈盈爬上了榻,与玄色的衣袍交织在一起。
没有来地,坚硬如铁的心生出了几分绞痛。
感到背上的力道轻了几分,辰霜挣扎着爬起来。
她抬首,一眼便看到,男人松松垮垮半卧在她前方的榻背上。
两个只着寸-缕的女子,一个着绿衣,攀在他前胸,一个着紫衣,扶在他肩头,两双相似的妩媚眸子眼尾勾起,同时低低睨着她,目含不屑,亦含怜悯。
双姝同侍,香艳至极。
男子的眼眸定定望着她,目色不羁,轻声道:这是怡香院艳名远播的绿腰,这是她亲妹紫萼。
他抬臂,手背缓缓滑过肩上美人的粉颊,哼笑道,你睁大眼看看,比你选的那个什么映月可过瘾多了……辰霜一怔,惊声道:那日,也是你,劫持了那个马商,设下圈套,诱我前去?叱炎起身猛然甩开匍匐身前的美姬,似是极其不满意她的回答。
他往前俯身,居高临下朝着她,吐字道:是我。
谁让你……他扫了她一眼,单薄的襦裙凌乱不堪,已掩不住诱人的香肩雪脯,玉体跃然在眼前。
他神色淡淡,冷笑道:妻不做,非要做妓。
双姝闻声又巴巴地凑了上来,身子软得像是没有骨头一般,各自伏在男人一边肩头,细长的手指直直指着她,你一言我一语地双双娇嗔道:这样的女子,怎配作大人的妻呢?做我们院的姐妹都不配。
一看就不会伺候男人的,大人不如要了我们姐妹吧……咯咯的讥笑声入耳,辰霜黯然垂眸。
与双姝丰腴的轮廓比起来,她倒像是身量还未长开的少女。
她想要敛起披帛将半裸的周身牢牢盖住,藕白的小臂交叠挡在胸前,屏开那几双嘲讽的目光。
可纱织的披帛纤细透明,了胜于无,杯水车薪罢了。
滚。
她听到男人低吼了一声。
辰霜一愣,如蒙大赦一般转身,飞快往后退。
她的心咚咚直跳,告诉自己:快跑,有多远跑多远,不要再见到他了。
可还未退到一步,腰际又出现了一条手臂,犹如一段玄黑的巨蟒缠住了她,缠得她几近窒息。
男人单手将她的腰肢揽起,抱在身前箍紧了,另一只手抽出一旁的尖刀,横刀在案,冷冷望了一眼怔忪在那里的双姝,又吼了一句:还不快,滚。
原是再赶她们。
在场的美姬们被转瞬变脸的男人吓得不轻,看到还淌着血的刀锋,身子一软,尖叫着纷纷朝门外跑去,只一会儿绫罗脂粉便没影儿了,房门被再度紧锁起来,一道光束都透不进来。
厢房内的熏炉还燃着西域的异香,雾气缭绕,从珠帘的罅隙间漏进来,去夺人的心魂。
珠帘后,辰霜在他怀里不断地反抗着他粗鲁的触摸。
即便,在他的蛮力强控之下不过是螳臂当车。
她哽着声喊道:放开我!叱炎,你放开我!叱炎冷笑着褪衣,双手各一侧,紧紧按下她果露的削肩,咬了咬腮,低声道:怎么,你甘愿来此,就早该想好了下场罢……你敢!……她目露惊恐,已被他毫不放松的力道掐出了泪,水珠在眼眶中凝着,声调却分毫不示弱。
我为何不敢?叱炎猛然扒开襟口,胸前一道凌厉的刀疤赫然在目,他钳住她的细腕,将她的手贴上了那处刀疤,挑起英气的浓眉,目中尽是冷酷无情,嗤她道:你当夜设局杀我之时,怎就没料到今日之局?辰霜微怔,指尖不受控地去轻轻抚摸那道凹凸不平的伤痕,叹了一声道:伤已经好了罢。
叱炎将她纤细的五指捏在掌心,像是要她揉碎了一般,随后又不管不顾地一把甩开,不让她再碰他的伤疤。
他抬起手,指着心口,朝她冷笑道:这里没有好,也好不了了。
语罢,他一把扯去她胸前的鸾带。
玉体横陈,娇小的身躯因畏惧而紧紧蜷缩起来,像是一只被困住破不了茧的蛹蝶。
往日灿若星辰的眼眸中,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了下来,滚落在他涌动的喉间,转眼间便淌了下去,消失不见。
她用极小的力气拽着他的袖口,泣不成声地断续道:不要在这里……我害怕……求你……你和别人在这里……我不要和她们一样……我不能……这样男人解带的手一松,眼中流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温柔。
下一刻,他一把扯去她掩在雪脯的披帛,按住她的双腕缠绕了几圈,再狠狠打了数个死结。
随后他径直拎起她的腰,扛在臂弯中,默不作声地往外大步走去。
辰霜见他沉默着应允,自己拭去了眼泪。
她已无了挣扎的力气,颓然受他控制,像一片落叶,飘飘摇摇被狂风裹挟着,受制于人。
行至门前,叱炎忽然停下来脚步,骤然转身疾步跃至榻前,又将她抛回了软榻上。
辰霜骨酸肉痛,娇躯无力,还未来得及起身,又被男人捞起来,抱坐在腿上牢牢箍住。
辰霜以为他不肯善罢甘休,低斥道:叱炎你……又想做什么?噤声。
有人来了。
叱炎眉头紧皱,粗糙的大掌捂住她柔嫩的双唇,低声道,是祁郸人。
辰霜一惊,屏气细听。
门外的长廊中,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像是在挨个厢房搜查着什么人。
听起来,来人约莫有七八个,腰间别着利器,行走间摇晃碰撞叮叮作响,各个都是好手。
越来越近了。
终于,他们的脚步在天字号房门前停下不动。
一时间,万籁俱静,唯有风吹珠帘的轻鸣,一声一声,撩人心魄。
门外之人摩拳擦掌,剑拔弩张,一场恶战似乎一触即发。
辰霜跳动不止的心却在此刻静了下来。
被他一如既往地抱在怀中,同样暧昧的姿势,恍若一如从前。
他身体间熟悉而又陌生的滚烫触感已渐渐将她包围,裹紧。
她不由自主地偏过头,静静望着他的侧脸。
离得很近。
已经有许久未离他如此之近了。
近到可以看到他眼皮下每一处动人的褶皱和每一根浓长的睫毛。
他比月前清瘦了些许,刀削般的下颔,线条越发锋利,青灰色的点点胡茬掩住了少年气,更添雄浑的力量感。
恰有一滴汗从他额间淌下,流过英挺的眉骨,深邃的眼窝,高耸的鼻梁,落在了薄韧的唇角。
她由衷地觉得,叱炎真是个好看的男子。
当晚见他摘下面具之时,她就如此觉得。
数月未见后的今日,再见之时,即便他的眉宇间添了一股子邪气,眼角多了一道疤痕,他的样貌仍是可以让她看得目不转睛。
却也并不只是为了那双相似的眼。
她看着看着,只觉颈窝忽地一热,男人已将头深深埋在了她的后颈,唇齿对着她柔腻的皮肤,重重吮-吸了一口。
啊……她猝不及防,不由叫出了声。
下一瞬,房门被踹开,几个胡商装扮的高大男子破门而入。
一眼望见榻上一对交叠的人影。
男子背对着来人,怀抱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埋头忘我地亲吻着她的颈侧。
女子正依偎在男子怀中,口中绵吟不止。
来人顿觉扰人幽梦,正欲回首离开。
为首之人慢了一步,扫视了一圈室内,目光落在了一旁露出的一截刀柄之上。
他勒停了离去的部下,朝着榻上的男子大笑道:总算找到了。
玄王殿下,别来无恙。
语罢,一群人撕开了伪装成胡商的罗衣锦袍毡帽,露出了劲装箭袖,还有祁郸人特有的光头上的图腾纹样。
叱炎缓缓从她颈间抬首,利如薄刃的眼眸扫过去,望见了来势汹汹的几个祁郸武士。
原是靠乔装打扮,让他手下围在怡香院的人看漏了,放了人进来。
一共八个带刀武士。
他一个人打起来,有些费劲,但也并无不可。
唯独……他垂眸,瞥了一眼怀中娇颤不已的女子,眉头随之一蹙。
好不容易钓到了狡狐,如此出战,有些冒险。
在他犹疑间,为首的祁郸人见他并不回话,上前一步,再道:我等在甘州城等了半月有余,就是等不到殿下人,今日特地上门拜访。
若是打搅了殿下欢好,还请多加见谅。
又看到他怀中美姬,不怀好意地笑道:难怪我们翻遍了全院也不见殿下,原是藏在此处享用美人了。
他捋着下颚斑驳的胡渣,皱眉道:可这美人,怎么有些眼熟呢?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辰霜一惊,余光里望见了为首之人的样貌。
她连忙垂下头去,下巴抵在叱炎的肩头,回避那人探寻的目光,用唇语在他的耳侧细声道:此人是巴果臧的手下。
在肃州那次,他见过我的。
叱炎未有言语,只是抬起手抚着她脑后柔滑的长发,将她轻轻按在肩上,仿佛在示意她别怕。
他凛声道:冒然闯入,扰了本王雅兴,究竟有何贵干?那祁郸武士嘿嘿一笑,道:素闻玄王殿下能征善战,乃是草原第一勇士,未成想也是个酒色之徒。
他调笑着,又凑近一瞧,手伸了出来向美人露在外头的雪肩探去,啧啧道,如此姿色,确实比外面的庸脂俗粉好上不少,也难怪……他伸出的手指还未张开,五指指骨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握住,随后咔嚓一声被捏碎,断裂。
为首的祁郸武士因指间剧痛而面容扭曲,痛嘶了一声,猛然用另一只手想要拔刀,拔了多次才将刀□□,指着叱炎怒道:玄王,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老大有令,必要我带你回去一叙要事。
为首的一拔刀出鞘,他身后几个武士也纷纷亮出明晃晃的武器,对着榻上一双人。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叱炎冷哼一声,正要起身动刀之时,忽闻耳边嘶地一声。
声音极其轻微,似是丝帛断裂的回响。
他回首一望,却见怀中的女子面容已是煞白如纸,前身兀然贴着他的腰侧不肯放手,神色亦是他从未见过的慌乱。
他一怔,犹疑之际,只见她抿紧了唇瓣,抬眸对他缓缓道:你别走……别起来……她克制着音色的颤抖,似在求饶,已尽力用极其冷静的语调说道,我裙带断了,你一走,便全散开了。
叱炎凝视着她双手紧紧捂着胸前已然松散的绢带,如同逝水般不可挽留,而她背后已是毫无遮蔽。
即便她说得已是极尽隐晦,他已全然明白过来。
此刻,他确实动不得。
若是他起身一动,蔽体之物滑落,视线毫无遮挡,春光乍泄……他的眸光沉如深渊。
他都没看过的玉体,怎能尽数被这几个丑陋的祁郸人看了去?作者有话说:感觉双更也没啥呼声,我倒是累得吐血,好气,不想双更了!哼!!!◉ 70、后悔辰霜此前并未有几分后悔来了怡香院, 落入他设下的险境。
她行事素来不喜回望,所以更从不言悔。
可她此刻,就是极度后悔今日为何要穿这身从未穿过, 且毫不熟悉的宫装。
暴露不说,还极其繁琐。
如今裙带断裂,她毫无头绪如何复原,只能栖身在这恨她入骨的男人怀中做掩体,还要受他针扎般的嘲讽。
你为了几匹战马, 真是费尽心机。
他双手抱胸, □□裸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她透光的衣料,毫无收回的意思, 又淡淡道, 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她娇怯的面上火辣辣的, 如烧似灼。
之前, 曾在脑中幻象过无数次重逢的画面, 未成想, 竟是这般羞耻的光景。
辰霜紧紧闭上眼, 沉下心,不去看男人刺眼的目光。
可此刻, 她除了向他求助, 又能如何?俄而, 她似是下定了决定,深吸一口气, 缓缓睁眼。
她抬起手臂, 突然捉住男人的手腕, 盯着他黑沉的眸, 低下声音道:你,帮我把后背的绢带系好。
如此命令的口吻,好像就是他欠了她的一般。
扣在他腕间的力道细如蚊虫叮咬,叱炎明明一挥手便能脱开,可他就是静静地任她捉着。
他的大掌,一只手便能圈住她两只手腕。
而她的小手,张开来只能握住他的腕骨。
如此对比之下,她的执着,倒显得有几分可笑。
他此刻的心中,对她已是疑惑大于怒意,不禁审视着眼前颐指气使的女子。
她凛如薄刃的目光看过来,既锋利又挠人,好像再说:若不是他之前胡作非为,又怎会害二人落得如此境地。
这只狡狐,她算准了他舍不得她泄体,算准了他必会帮她敛衣。
叱炎失笑,像是一时忘却了藏于怀中的深仇大恨。
他侧身,另一只手的指尖勾起了案上一酒壶的把柄,晃晃悠悠递到她面前,道:可。
他浓眉挑起,我帮你系带,你为我哺酒。
就像,这里的姑娘一般。
辰霜握着他铁腕的手一松,望着男人慵懒的姿态和恣睢的神色,别过头道:什么?你……我不会……你另请高明吧。
不会?叱炎湛黑的眸子微微眯起,修长的手指将泛起红雾的面颊掰了过来,面露惋惜之意:本王之前不是亲自教过你?这么快便忘了?语罢,他作势就要起身。
辰霜感觉他只轻轻一动,她胸口的绢带又更松了一分。
情急之下,她夺过他手中的酒壶,仰起头,举起壶嘴对口,含了几滴酒在口中。
酒水辛辣,直冲口鼻,还未入喉,就呛得她鼻尖一算,凝出泪来。
她缓缓直起腰来,垂下螓首,不管不顾地朝着他微张的薄唇送出酒液。
他的眼眸流露着明暗不定的光,自下而上地直视着她,看得得目不转睛。
她被看得心惊肉跳,只得闭上了眼。
澄澈的酒水淌过女子润如丝缎的唇,时而流入幽深的口,时而滚落在男人上下耸动的喉结。
一滴又一滴,她竭力地掌控着距离,只相隔一寸之距,不与之唇齿相触。
口中酒水将尽的时候,她抬首想要收身退却,忽感脑后一紧。
男人张开的五指已插-入了她后脑的万千青丝之中,牢牢扣住了她的头,不让她退后分毫。
下一瞬,他已翻身将她压在其下,俯首一口含住她被烈酒染得通红的小唇,将方才她送出的酒滴全部返还予她。
唇上的滚烫湿意接踵而来,连绵不绝,他吻得霸道又专注,极具侵略性,仿佛要将她周身所有意念尽数抽走。
咳……她被烧喉的烈酒呛出了泪花,想要抬手推开他,却只是不断触到一片坚硬如铁,灼热如烧的胸膛。
蒲草如丝,磐石不移。
【审核员哥哥姐姐辛苦了!下一段是在亲吻,没有脖子以下的越轨行为,麻烦通过吧谢谢!】在她内心兵荒马乱之际,男人一只劲臂已将她乱动的手一把捉住,下意识地抛到了他的颈后,自然娴熟,一如从前。
从前,他一贯喜她如此勾着他,屡屡要她主动投诚。
从绵长而又热烈的深吻中,她感到了他饱含的怒意中深藏的那么一丝流连。
力气耗尽,她软了下来,放弃抵抗。
太过熟悉,她的身体诚实地甘愿顺从这一片炙热的火海。
许久,酒壶从榻上滚下,内里的酒水淌了一地,最后轱辘一声滚到了珠帘前面蓄势已久的祁郸人脚边。
祁郸人本是已听到拔刀之声,却又见摇晃的珠帘后,动静和异响接连不断,时不时还传来男子的低喘声和女子的嘤咛声。
他们心中不免起疑,又不敢靠近,恐是一向诡计多端的玄王有诈在前,只得纷纷后退一步,骂骂咧咧地追问道:你!玄王你什么意思?可是瞧不起我们?稍后,我与你们同去便是。
珠帘后深沉的男声传来,祁郸人一愣,他怎地突然转念了?踯躅不定间,又听他怒不可遏地吼道:你们,给我全部背转身去,闭眼!众人一时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又听他继续道了一句,语气极重:还不快照做?谁铱誮若是敢转身或是睁眼,即刻砍杀,剜眼。
不知为何,他们明明人多势众,面对如此强劲有力的话语,却不敢辩驳分毫。
为首的祁郸武士咬牙,犹豫了片刻,还道:玄王殿下一言九鼎,还望信守诺言……他朝手下令道,转身,闭眼!手下本就被叱炎几声怒吼震得心慌,拿刀的手都有些颤抖,此时更不敢有违,如蒙大赦一般齐刷刷地转过身去,一动不敢动。
叱炎凌厉的目光扫了一圈,见诸人尽数背对着自己,才慢慢吞吞地将她的后背掰了过来。
酒香与女子的幽香仍然徘徊在他唇齿间,他望着一片雪白,眸色渐渐暗了下去。
薄如蝉翼的衣衫已被他刚才不知轻重的揉捏中抖落了下去,凌乱地堆叠在了腰际。
透白的衣料内里,深埋着一根纤细的红丝带。
自以为藏得很好,实则在一片素白中极为惹眼,红丝带像是一条狡猾的赤练蛇,隐匿在高深的草丛中,就等着有人路过,伺机咬一口血肉。
他故意不直接穿过衣料取出那根带子,而是缓缓将垂在她后背那乌黑如缎的青丝撩起,拢去前面。
皎白的脊背失去了遮掩,霎时映入眼帘。
雪白的后颈上,方才被他用力吮-吸出的红斑仍赫然在目,像是一块胭脂色的胎记,牢牢印刻在肌肤之上,又像是一瓣红梅,落于初雪之间。
他蜷起手指,沿着那条清瘦的脊骨顺流而下,行至水穷处,慢慢勾起了那根嫣红的带子。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戏弄,她等得有些不耐烦,将胸前的绢带甩过肩去,递予后头的他,语带急切道:快系。
叱炎不动声色,接过那根同样色泽的红带子,剑眉微蹙,面露困惑。
他是头一回帮女人穿衣。
从前,他只负责褪她的,从未试过要穿上。
他硬着头皮,试着将两条丝带先绕起来,接着,他猛地将带子一抽,拉长了。
丝带突然一紧,窒住了她的呼吸。
女子无法抑制地嗯……了一声,撑在软绵绵的榻上,大口大口地想要呼吸吐纳起来。
丝带卡得太,太紧了……她喘气的声音低不可闻,松,松开……一些……叱炎哦了一声,幽幽的目光凝视着她。
峰峦叠嶂,高山流水。
他眸光更暗,喉结微耸,上下滑动。
松了松手,让方才抽紧了的丝带落下去几寸,给足了空余,还需打一个死结固定住。
叱炎常年握刀,杀伐无数的手指面对细蝇般的带子就有几分颤抖,笨拙地穿了好久没有打上结。
幽香扑鼻,扰乱思绪。
他克制着,凝神定气,终于扣紧了两处丝带,将她的襦裙提到了该有的位置。
辰霜在此期间一直屏息良久,此刻终于松了一口气。
还未等她呼吸顺畅,耳边拂过一阵热气,男人滚烫的唇抵在她泛红的耳垂上,低低道:若今日不是我在此,你也会让别的男人如此替你系衣么?似是带着几分笃定的骄傲。
辰霜面上涌起了红雾阵阵,紧咬下唇,呛他道:天下所有男人皆可,就是唯独你不可。
话音未落,她又被男人大力掰直了身子,强迫她面对着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只能是我!叱炎望着她皓腕上的皮肉被披帛捆绑,磨得破了皮,留下几道猩红的血线。
他收回目光,并未替她松绑,只是低声对她道:等着。
辰霜还未反应过来。
却见男人已突然拔刀而起,将背对着他们毫无防备的几个祁郸人砍杀殆尽,刀刀致命。
你……辰霜向来虽觉祁郸人非善类,但如此趁人无防,毫无信誉的背刺,令她胆寒心惊。
他变了。
变了许多。
变得她有几分不认得了,或者说,她本来就未曾认清过他。
扰我清净,他们该死。
叱炎收刀,淡淡道。
辰霜回想起凝燕带来的关于祁郸人的消息,仰头望着他,试探问道:祁郸人找你是有何事?巴果臧将要做什么?叱炎抹着下颚,低笑一声,反问道:你想知道?他回望她,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挑眉道,你也看到了,本王还没去,怎知他们头儿要提什么要求?辰霜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你若是不知,就不会如此轻易杀了他们头儿派来的这几个来使。
她寒眸凛冽,一字一句道:所以,你定是知晓了祁郸所求所图,而且,心中早已有了决定,才敢如此杀人妄为。
她语罢之时,叱炎转身回至榻前,正颇有兴味地玩弄着她额间的碎发,似是不曾在意听她说了什么。
辰霜猛地甩开他触摸的手,深吸一口气,一双眉目中的明光直迸而出,道:你敢这般杀他们的人,因为,你定是已答应了祁郸人的要求。
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不是吗?哦。
若是我不杀人,今日死伤的也许就是你我了。
他冷冷哼了一声,从一个倒地死去的祁郸人的箭袖中拔出一件带勾刃的利器,举起来左右一看,道:你们唐人,没怎么和祁郸人打过交道。
他们的武士,身上除了带刀,还带着不少暗器。
这种暗器,伤人无形。
若是打在马腹上,血止不住,即死;打在人身上,若是要害部位,亦是即死。
辰霜虽有惊异,但仍在怒中,冷声道:那我倒是要谢谢玄王殿下救命之恩了。
叱炎不语,只是低头浅笑,披散在侧的墨发挡住了他俊美的侧脸,却掩不住他目中灼亮而又残酷的光。
辰霜将他的神色一处不露地看在眼里,断然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若我猜得不错,祁郸人此番千辛万苦来找你,是不是想向回鹘借道甘州,突袭大唐边境,突袭我凉州?叱炎将一只手掌张开,抵在刀柄之上,刀身直立,尖头触地。
他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柄头,尚未干涸的血迹不再凝固,转而一点一滴流下,将地面的石雕菡萏纹染成赤红,如同一朵开在血池之上的红莲。
听她提起凉州,他心中刚才被软玉温香埋下去的无名之火又涌了上来,再也无法收束。
你已落入我手,死到临头,还有心有闲想着凉州之事。
真是可笑至极。
他笑了一声,似在自嘲,对她道,你不会以为,我还会对你像之前那般心慈手软?辰霜面无惧色,似是早有预料,沉声道:你我之事,你我之间解决。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但,回鹘与大唐已有盟约在身,怎可背弃违约,将甘州让于祁郸?盟约?叱炎皱眉,嗤了一声,道,你们唐人个个都是骗子,我又为何要死心塌地,遵守盟约?你,无耻!……辰霜银牙咬碎,抬眸道,你要如何,才肯善罢甘休?如何?可你现在身上,还有何筹码,可与我如此谈判?他望着她秀气的眉峰高高蹙起,眼中的光渐次黯淡了下来。
他心中既是愉悦又是惨痛,冷笑着继续刺痛她道:让我来猜一猜,你是否此刻在后悔。
后悔当夜没将刀尖插得再深些,再用力些,好让我这双眼永永远远闭上。
辰霜闻言,遽然抬首,死死望着他,紧抿着唇。
叱炎冷酷的眸光扫过,似是一道长鞭,一抽一抽地□□着她。
最终,她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须臾,她笑了一笑,摇头道:是。
我只恨我当时失手,没能即刻将你杀死,如今留下无穷后患。
叱炎俯身扣住她精巧的下颚,肆意地抚弄着,如玩物一般摩挲着。
玩腻了,他咧嘴一笑,逼近她苍白的面,道:迟了。
他鼻尖继续下探,缓缓启唇,慢条斯理地含住她倔强却又娇软的唇瓣。
挑逗够了,又撬开她紧闭的齿关,倏地咬住那条小舌的舌尖。
久违的鲜血的甜腥味涌入他的唇齿,他轻舐一口,满足道:可惜,你就算后悔也迟了。
作者有话说:双更累到爆炸,订阅却好低被吊打呜呜呜你追我逃还没完,就是要让他们纠缠不清,让他们藕断丝连,让他们互相亏欠~◉ 71、牢笼烈日当头, 酷热难耐。
日暮的日头尤其毒辣,连躲在树下的蝉都鸣叫得低沉无力。
辰霜被晒得有些发虚,身体一倒偏过头, 额角无意中撞到了铁栏,痛得嘶了一声。
她双眼闭阖着皱眉,捂住额头,忽感面上一阵清凉。
她缓缓睁开眼,看到了铁笼外的葛萨, 正拿着水囊将清水泼在她面上。
谢, 谢……她干渴的喉间发不出声,嘶哑着吐出来几个字, 葛萨, 你伤,怎样?小伤, 不劳你挂怀。
还有, 不必谢我。
你带走帛罗一事, 我还没跟你好好算账。
葛萨双手抱臂, 目光冷冷的, 打在她煞白的面上,我只是受命不能让你死, 你要是死了, 殿下非杀了我不可。
辰霜使出浑身的力气, 爬过去,双手扶在铁栏上, 朝他低声道:他, 他在哪?我要见他!……别费劲了。
殿下忙于战事, 不会见你的。
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和我们回王庭吧。
乖一些, 少受点苦。
葛萨看着她这副样子,也顿生了几分怜惜,摆摆手走远了,一面还喃喃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辰霜颓然倒了下去。
也对,这副境地,完全是她咎由自取。
她不由想起,几个时辰前,她失败的逃跑。
……当时,她被叱炎裹着锦衾横抱着出了怡香院,候在楼下的凝燕不顾生死地冲过来,想要从叱炎手中救走她,反而被他一刀砍伤了手臂,一时间连握刀都极其吃力。
她飞扑过去,想要将祁郸和回鹘即将绕道甘州进攻的消息告诉她,让她速速回凉州报信。
还未开口说出一字,叱炎早就料到了她的心思,一柄带血的刀已架在了凝燕的脖颈上。
他面色平静无波,似是再说一件与杀人无关的平常事:你再多说一个字,她便要人头落地。
届时,不但消息没递出去,人也死了。
他仍觉不够,拿血污遍体的刀身反复在凝燕的脖颈间擦拭着,笑道,这笔账,怎么做划算,你那么聪明,不必本王多说吧。
辰霜心惊肉跳,生怕他失手伤了凝燕,只得咬紧牙关住了口,拦在凝燕身前,朝他喊道:你放她走。
你若是杀了她,我即刻咬舌自尽在你面前。
你看中的人,你就那么护着。
叱炎冷笑着,一掌掐在她的下颚,手指掰开她的口,不让她咬舌。
待凝燕终于走远了,叱炎挑着眉,故意在她耳边轻声道:她的命,最初本来就是我赏你的。
要取也是随手的事。
见她渐渐面露惊恐之色,又道,不过,我本就不打算杀她。
我还需留一个活口,去给陇右军报信。
他们少帅最心爱的军师在我手里为俘,来日待我杀到,主动开城门献降吧。
辰霜又惊又气,恨恨道:叱炎你,卑鄙无耻……叱炎早就被她骂多了,不以为意道:我还下流,你要不试试?语罢他也不等她回话,又单手拎起她的身,抱坐上他的马。
二人共乘一骑,男人一身玄甲在日头暴晒下,胸怀滚烫,几乎要灼烧她衣衫单薄的脊背。
她觉得不自在,朝前挪了挪。
男人立刻察觉到了她的退避,冷笑道:怎么,在怡香院还硬要拉着我碰你,利用完了就又要躲到哪去?说完,双臂将她搂在胸前,让她动弹不得。
见她安分了下来,他忽然忆起了什么,埋头在她耳尖,得意道:我的那柄陌刀,你藏在何处?辰霜心神一凛。
对了,还有那柄陌刀!她昏沉的脑中像是被利斧劈开了一道口子,明光一闪。
陌刀被她藏在了她所居的客栈之中。
而客栈中,守着有她从凉州带来的几个身手不错的陇右军士。
她猛然回头,数了一数叱炎身后带来的人,加上葛萨,也不过数十人。
人数相较,叱炎他们也并不占优势。
况且,他们在明,她的人在暗,胜算应是更大些。
那么或许,她仍可以用这最后一次机会,搏一搏?她要活着逃回凉州,将叱炎的计谋告之陇右军,让凉州城早日设防。
想到此处,她很快镇定下来,瞥了一眼身后的男人。
他眸中熠熠,似是在期待着什么,她低声道:那日,我到了甘州,莫名地想去医馆,看见了那柄陌刀,忍不住就……叱炎目露讶异,追问道:你特地去的?撒谎令人心虚,她眸光下敛,轻声道:嗯……殿下曾用那柄陌刀,救过我多次。
我本想,留个念想……明显感到男人箍在她腰前的手顿了顿。
耳垂忽地泛起一阵湿热。
原是男人埋首,轻轻咬住了她的耳垂。
又湿又热。
听他又低声道:活生生的人你不要,非要去留那冰冷的念想。
辰霜忍着心悸,幽声道:殿下怎知陌刀在我手中,莫不是也去了那医馆?咳咳……那是柄宝刀,随我征战杀伐多年。
本王用惯了,必要去取来。
叱炎瞟了一眼怀中女子圆润的耳垂最尖头的一点,被他轻咬得从嫩粉变为了淡淡的嫣红。
心中的窟窿像是被那一抹淡红填补了。
他扬了扬眉,对她道:在哪儿,你带路吧。
头顶的日光流转,不消一个时辰,便来到了那处辰霜平日里居住藏身的客栈。
众人一进入客栈,就觉得这间客栈有些过于安静了。
叱炎敏锐地扫了一眼大堂。
零星几个客商坐在凳上昏昏欲睡地摇着骰子,店小二正卖力地擦着桌子,擦了好几遍。
掌柜在台前对着账簿,时不时抬头望一望来人。
辰霜紧张得冒汗,不敢抬头四处看,双手紧张地在腰前攥起来。
俄而,手指却被一双手掰开,不松不紧地扣住。
她不由抬首,与手的主人四目相对。
他眼眸深深,凌厉中又留有几分温存,像是一片可以让人沉溺其中的深海。
她心下一惊,在海水涌过来前,慌忙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刀在我房中。
我去取来。
手又被拽住,叱炎将她拉了回来,揽在怀中,微微俯身在她耳边道:这里有点诡异。
我与你同去。
你跟在我后面。
辰霜不想他起疑心,只得硬着头皮任由他牵着上了二楼。
到了房前,她推开门,走进内室。
一把将帷帽掀开,被盖住的那柄陌刀由是露了出来。
看到那柄熟悉的刀的一瞬间,叱炎紧悬着的心似是放了下来。
他故意在旁杵着不动,看戏般凝视着她因为一手提不动那刀,双手又扶不稳,只得将刀抱在前胸,刀柄抵着她瘦削的肩头,刀鞘尖从她一侧腰露出一个头。
最后,以一种可笑的姿势将刀抱着,欺身递到他面前。
他唇角勾着笑,单手将刀从她怀中缓缓取出,好似怕未出鞘的刀也能伤了她似的。
刀身铁器的表面还留有她的体温,握在手心,并没有往常那般冰凉。
心口似乎又有一块窟窿被这份温热所补全了。
就在叱炎握住刀的下一刻,房外忽然传来流矢击飞的声音还有人倒地的闷哼声。
他猛地将她揽住一道倚在房门后,低声对她道:你在这躲好,别乱跑,我去外面看看。
语罢他正欲出门,忽觉腰际一紧。
回身一望,一只小手拉住了他,目中莹润,默默道了一句:万事小心。
他不由牵起嘴角,应了一声,向外奔去。
辰霜趁他出门,打开了内室的窗户。
她的房间本就有玄机,因为下方就是客栈的马厩。
她毫不犹豫地从二楼跳下,手肘磕破了皮也不顾,径直跑向马厩,从中找到了自己的马,飞也似地策马离去。
这一次,她一刻不敢回头。
执鞭的手颤抖得厉害,耳边汹涌的风也吹不干她额上的冷汗和心中的惧意。
毫无预兆,却好似命中注定一般,她才跑出没多远,身下的马匹突然打了一声响鼻,嘶鸣一声,接着猛然侧翻在地,也将她重重甩至地上。
她感到五脏六腑像是碎裂了一般地疼,在黄沙大地上咳了一口血。
侧过头一看,原是她的马中了箭。
那支箭,通体幽黑,箭尾带黑羽翎,她最为熟悉不过。
僵硬的四肢仍在挣扎着往前爬,仿佛只要再用点力,再前进几步,就能逃脱,就能回到凉州报信。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不紧不慢,不轻不重,却如雷贯耳。
她如若不闻,继续一寸一寸向前匍匐着,直到那双沾了血迹的墨黑革靴已行至了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不必抬头望,也知晓来的人是谁。
似曾相识的场景,一如初见之时。
她当日在密林逃窜,被他射下马,被他俘虏,被他残暴地控制,带到了回鹘王庭。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可叹命运波折,天光难测。
她不由地想笑,却只是啐出了几滴血。
万事小心?她先是听到男人嘲弄的声音。
他没有像往常一般将她捞起来抱在怀中,而是任由她在地上攀爬,细嫩的皮肉在不知不觉中被磨出了血滴,淋漓一地。
一面埋伏刺杀于我,一面又要我万事小心。
男人在她面前来回踱步,语气带着生冷的笑意,呵,你究竟还有几副面孔?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天地间回声寥寥,苍凉无比,他的声音也似随之散在了风中,如幻听般遥不可及:可笑。
我不知是该笑你蠢,竟会觉得我打不过这些陇右军小兵;还是该笑我自己傻,竟会信你的什么念想,起初还宁愿相信是祁郸人追来了客栈。
我带来甘州的弟兄,死了三个,重伤了七八个,连葛萨都负了伤。
若不是看在你对我攻城还有几分用处,我此刻早就该杀了你泄愤,震我军心。
男人玄色的衣袍投影在地上,也是漆黑一片。
她突然起念,想要试图抓住他的影子里那一角翻涌不止的衣袂,就好像能抓住他的人一般。
她鬼使神差一般,朝前伸出手去,袖口被砾石擦破,皓腕拖出一条血痕。
似是察觉到了她微不足道的意图,叱炎侧身一避,翻飞的衣袂影子被他高大的身躯掩盖,再难觅踪迹。
你在客栈的人,我已尽数歼灭,活口不留。
你一个,都救不了。
他最后恶狠狠道,包括凉州全城人的命,你也一个,都救不了。
闻言,她强忍着坠马后的断骨之痛,此时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日头越来越刺眼,她眼前一黑,渐昏了过去。
……再度醒来,已是在一座铁笼中。
这一回,叱炎真的将她囚禁了起来。
如同牲畜一般,被铁链锁着。
奇怪,她明明感到身上好冰,可皮肤摸起来却十分滚烫,呼出的气亦是灼热无比。
好像又陷入了昏迷,破皮的痛,骨折的痛,还有心口的痛,一阵阵向她袭来,痛醒又麻木。
她觉得一下子极冷,如入冰窖;一下子又极热,似被火烤。
她只得抱紧双膝,难受地将身体蜷缩起来。
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她想到了死。
恍惚间,她失了色的眼中,浮现出心底那个少年的影子。
死生之际,脑海里全是他。
如果,她现在死了,下了地府,可以见到那个少年吗?那个少年见了她,会怪她,没有守好凉州吗?抑或是,他伤透了心,根本不会等她,早已入了轮回转世,有了全新的人生,再也不记得她了。
回光返照一般,眼前似有白衣少年的轮廓一闪而过。
对不起,长风,她尽力了,但她,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太痛了。
没有他,她真的什么都做不成。
这一回,她没有强忍泪水,任由源源不断的眼泪从干涸的眼帘夺眶而出,流近了体内唯一一点水分。
她整个人如同一朵涸泽里的莲,水竭而萎,旦暮成枯。
良久良久。
她好像身陷在一片绵软的云朵上。
身体轻浮无力,随着这片云飘飘荡荡,四肢不用蜷缩,可以伸展开去,好似没那么痛了。
她想要睁开眼睛,可眼皮如磐石般滞重。
只闻耳边传来嘈杂的人语声,她只能听到几个模糊的字。
她不由皱了皱眉。
好吵。
殿下,之前不准我们任何人碰她所以……所以谁都不知道她烧了几日。
然后,就是什么东西接二连三坠地裂开的破碎声,清脆如敲冰戛玉。
未几,她干裂的唇瓣上,似是有雨水滴进来。
好渴,她不由自主伸颈,想要更多。
雨水还真就纷纷密集地降落下来。
久旱逢甘露,润泽了她荒芜的唇舌。
喝够了,她抿了抿唇,又蹙起了眉,只觉身体还是冷,无意中喃喃道:好冷。
身体一轻,好像又有人将她从云间抱起来,紧紧搂在怀中,想要捂热她。
怀抱虽没有云朵那么柔软,反倒是坚实紧绷,却很熟悉,阵阵暖意透过衣料将她包裹起来。
她眸中似有薄雾,望着那人的眼,入睡前,下意识地轻轻道了一句:我好想你。
塞外的风呼啸而过,将她的呢喃幽咽之声一并掩埋。
叱炎坐在榻沿,揽腰的手顿了一顿。
他没有问。
她好想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说:一更~有二更的话会在晚上其实霜霜自己也不知道在对谁说好想你。
接下来每一章都离相认更进一步的细节!不远啦~◉ 72、真相帐中昏黄的烛火照下, 投映在女子苍白如雪的面上。
毫无血色的唇裂开了一道干纹,抿得紧紧的,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明眸紧阖, 浓密而蜷长的睫毛下,清泪止不住地流。
烛光下的泪珠化为光晕点点,斑驳了她细腻的玉颊。
怎么拭都拭不完。
明明身体烫得像是要烧起来。
在他怀中还是瑟瑟发抖,一直低低喊着冷。
叱炎将杯盏轻轻置于案前,侧身看到了帐门被掀起一角, 随军的巫医缝隙中探头探脑, 似是有事要禀告。
他最后看了一眼梦中还紧皱着眉的女子,转身离帐。
帐外, 夏夜蛩鸣声断续, 夜空更是星火满天,璀璨如斯, 却无一处能落尽看客的心怀。
叱炎背身立在月下, 一身清辉磊落, 霜华满肩, 将他高大俊逸的背影勾了一层银边。
他没有回头, 语气平淡地问身后的巫医,道:她何时能醒?巫医起先如实说道:姑娘从马上坠下, 摔得不轻。
肺有淤血, 多处骨裂, 且高烧不退。
还不论身上大大小小的擦伤破皮……说话间,巫医不经意间瞥到了主子掩在袖下攥得发白的手, 不由额头冒汗, 接着道, 但, 再饮几日汤药,不要再日晒受凉,应该不出几日就能醒过来,至于恢复,就要看她造化了……什么叫要看她造化了?这是何意?叱炎不满,皱眉问道。
不瞒殿下,其实……巫医摇了摇头,道,她脉象虚浮,实乃是求生意志极为薄弱啊……求生意志薄弱……叱炎喃喃了一句,忽然怒目圆睁,恨恨道,为何会求生意志薄弱?她不是一向很惜命,一直很想活下去的么?怎会如此?叱炎闻言,此心再难安定,脚步不断来回着,毫无章法地走来走去。
巫医望着身形不定的主子,深深叹了口气,道:我必当竭尽所能,尽力救治姑娘。
姑娘向来心善,于我们巫医更是有再造之恩。
叱炎幽幽回头,似对他方才所言有所思虑。
巫医将头埋得更低,举过头顶的双手微微颤抖着,突然向他大拜道:其实我有一事,有关辰霜姑娘,一直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叱炎转身,大步朝巫医身前一站。
其实当日……当日殿下新婚之夜,巫医深觉话还未出口,身上已冷汗如注,殿下被姑娘刺中那刀的心口穴位,其实是免死之穴。
叱炎闻言,心下大动,猛地向前一步,逼近巫医道:你说什么?何为免死?巫医缓缓道来:大婚前几日,姑娘还能来巫医帐中教我们穴道之法和针灸之术。
当时她就刻意多番点名了这道穴位,还亲自示范了多次。
中刀后虽血流不断,但不及要害处,稍后只需行针灸之术止住血,伤者数日后便可恢复如初,如若未伤。
巫医眼一闭,心一横,径直说道:针灸之术,也是姑娘手把手亲授于我的。
我幸不辱使命,依照她传授之法,将殿下救回。
叱炎闻言,只觉心间绷紧的一条丝带骤然断裂,他突然上前死死揪着巫医的襟口,道:医术之事,我所懂不多。
但你胆敢因此欺瞒本王半句,定斩不赦!巫医身如抖筛,颤颤巍巍,但声音刚直不阿,道:姑娘与殿下皆于我有恩,我并无半句虚言!殿下大可回到王庭后找到其他巫医证实,亦可等姑娘醒来自行问她。
殿下是否还记得,姑娘初来王庭之时,曾在牢中拿刀刺死一个俘虏,又即刻将他救回。
当时我等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汉家医术,甚至以为是起死回生之术。
其实门道就是刀刺之穴位与针灸施救之法啊!殿下,姑娘并不是要故意杀您啊!她是……巫医语罢抽泣,将僭越犯上的后半句咽了回去。
她不曾杀你,而你却要杀她。
射死她的坐骑,害她坠马,更囚她于牢笼,不顾她死活。
叱炎的身影凝固在夜风里,像是被清明的月色塑成了一座冰雕。
他心中深埋的记忆奔涌而至。
洞房花烛夜,她离去之前。
那一刻,帛罗郡主和崔焕之都拔刀要杀他,他已无反抗之意。
可她翩翩拦在他们身前,只说了一句:他的命是我的,只能由我来取。
当时他只以为,她恨他入骨,要亲手了结他。
此生最为刺痛的一刀扎在心口,他昏死过去。
可他后来竟大难不死,自以为是蒙天神庇佑,从此立誓要将她捉回,报这一刀之仇。
为何,他明明设局抓到了那只狡狐,这颗心反而痛得更加厉害了呢?叱炎心中的诸般情绪在此时土崩瓦解。
他双手握拳,指尖深深陷入了掌心之中。
因为巫医向他透露的这个真相,他原本生就的那副铁石心肠,像是被一双大掌狠狠捏碎了,裂石之中陡然生出了血肉。
这只狡狐,连动手杀他,都设了一场局中局,满天过海,让他以为她恨他,要杀他,绝情绝义。
哪怕在甘州重逢,她也将这份心意瞒得死死的。
哪怕为他所辱、所擒、所囚,也没有利用此事说出一个字来向他求饶。
该说她太过聪明,还是太过愚笨。
他无法判断。
他溃不成军。
夜凉如水,叱炎于清冷月华的笼罩下,独身一人,在帐前徘徊良久。
俄而,天色将熹。
身长玉立的男子掀帘步入帐中。
在朦胧的烛光下,他缓缓靠近床榻,步履沉重却踩得很轻,很轻。
女子皎洁的面颊似是有了一丝血色。
小巧的鼻尖一呼一吸,微弱却平稳。
叱炎俯身看了许久,直到看着她翻了个身,似是碰到了哪里的伤口,疼得在睡中轻吟一声。
这一声,将他的心也随之一揪。
他终是坐了下来,撩开血染的衣裳,为她上药。
他本是在军中见惯杀伐,看淡血肉。
可目睹斑斑淤青在她身上,如同白玉染瑕,仍是觉得心间一颤。
膝盖手肘间几处的擦伤已结了血痂,化成一道锋利的血刃,钩子一般撕扯着他的眼。
原本光洁如玉杵的小腿,此刻添了血痕,显得愈发白得刺目,一览无余。
他的目光顺流而下,最后落在了玉杵尽头的那处细踝。
踝间骨节那处细小的疤痕和他左眼那道,如出一辙,连疤尾的弧度都别无二致。
孪生之疤。
在同一夜,同一把刀下,经历同一段时日,才生得这般像。
他方才在上药之时,极力克制着心底攀升的欲念,不去触碰她分毫,此时却再也难以忍耐。
食指最先抚上了因清瘦而凸起的踝骨,拇指摩挲着在蜿蜒的疤痕表面,四指回握,扣住关节。
指间粗糙的疤和丝滑如缎的皮肤,触感交融,势同水火,在他心中荡漾起了波澜。
他不由闭上了困乏已久的双眼,周身纹丝不动,只手中的爱抚不停,如饥似渴。
蓦然间,感应到掌中之物似有微微一动。
他瞬间睁开双眼。
一双惺忪的睡眼与他对视。
不过须臾,握着的细踝已多了几分力道在回撤,似在逃逸,脱离他的掌控。
明明力如蝼蚁,却想与他以命相争。
他本想加深力度,却见女子紧咬着下唇,就快咬出血来,施力间膝盖的伤口亦有微微崩开之势。
叱炎松开了手。
喝药。
他将汤碗递到她面前。
辰霜头脑昏沉,刚起身就闻到那极苦的药味,直冲鼻腔,她飞快地别过头去,抿唇不语。
下一刻,碗沿直接抵在她唇口,已撬开了她上下唇瓣。
难道要本王喂你喝?他的声音冷漠中带着一丝嘲意。
她即刻想到了在怡香院的屈辱经历,他要她像院中美姬一般为他哺酒。
她气得一把夺过药碗一饮而下,任由苦涩的药液烧喉,那股刺痛直直入了眼,逼出了泪。
很好。
他满意地看着她喝完,道,你好好喝药养伤,可别死了。
叱炎俯下身,向她靠近一步,望着她向后撤退。
他哼笑一声,幽幽道:本王还要你眼睁睁看着,我怎么将你心爱的凉州一步一步抢下来。
他望着她晦暗的瞳孔遽然淬了火一般,凝视着他,转而那光却又淡了下去,似是又再度丧失了求生的意志。
她摇了摇头,只是轻轻道了一句:叱炎,你只是想要我后悔罢了。
闻言,叱炎不动声色,心口却又一松。
后悔的是谁,还犹未可知。
他垂下的拇指随即被她柔弱无力的指腹捻住,力道轻若无物,好像随时都会失力游走。
他垂眸,是她在拉着他的手,低声下气对他说:我后悔了。
你的目的达到了。
我已成为你的奴隶,被你关在铁笼里。
如此一世,你可以收手了吗?你为了凉州,为了他,竟可以做到如此份上,不惜甘愿折节为奴?叱炎哑然失笑,背对着她,猛地甩开她的手。
辰霜被挣脱,摔在榻上,咳出几滴血来。
她用袖口掩住了血痕,惨淡一笑道:咳咳……我自觉时日无多。
你若是要囚,又能囚我到几时呢?叱炎回身,掐着她的双肩,又不敢用力,只得语气恶狠狠地加重,道:怎么,不想活了?我不会让你死的。
你不是陇右军师么,不是足智多谋么?我就要攻打凉州,还要屠城,你不想尽办法与我抗衡斗争,却要寻死?辰霜一震,顷刻间似有意识回笼。
她若是就这样死了,凉州怎么办?城内千万的陇右军和无辜百姓怎么办?想到此处,她猛然抬首四顾。
他们所在的,是行军军帐,并非毡帐。
他没有带她回到回鹘王庭,他仍在外打仗。
零散的记忆开始在脑海中闪现。
她回想起,她还在铁笼关着的时候,迷迷糊糊间,好像看到好几个祁郸人出入在他的中军帐中。
于是,她欺身向前,扶住他的双臂,厉声质问道:你和祁郸达成了什么交易?你们要做什么?叱炎感受到她架yihua在臂上强势的力量,面上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挑眉道:这就对了。
他顺势将她平卧在榻上,蜷曲的手指一勾她的鼻尖,看她愣住,笑道,你不是很会猜我的心思吗?继续猜。
但你要记着,你得活下去,才有机会猜中,你的凉州才有一线生机,她见他抽身离去,在榻上匍匐着向他爬去,苟延残喘一般,死死拽着他玄色的袍边,又问了一遍:你已让祁郸借道了甘州,祁郸是不是已在攻打峒关了?叱炎见她是不问出个所以然便不会安心休养了,惜字如金地淡淡回她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个道理,你可懂么?袍边一松,她已坐回到了榻上,望着他的双目空洞麻木,两行清河滚落,哽咽道:殿下,好计谋……咳咳……只消半刻,她兀然抬首,明眸熠熠,朱唇如血,一字一字道:但我,必不会让你如愿!叱炎一怔,心下却在大笑,随即转身掀帐离去。
他所愿,向来只有她而已。
***辰霜在病榻上缠绵了数日。
这一日,她觉得身子好些,偶尔咳血的次数也减少,周身伤口已近痊愈,膝盖亦可以自如地行动了。
虽然双脚碰到实地还是有一丝小小的刺痛,但她终于能下榻行走了。
但,她必须掩盖她病好的实情。
骄阳似火,天色明媚,曜日的光线从帐布透进来。
她摊开手掌,让斑驳的光从她指缝间泻下。
帐外影绰有人巡逻,却比平日安静了些许。
叱炎之前已命人撤去了她四肢的铁链,也没有再将她关在牢笼中,唯独她所在军帐周围皆有重兵把守。
她深知,他是防她再偷跑的。
一连数日在帐中,她亦见不到叱炎,也见不到任何人,只是有巫医每日前来照料她坠马所受之伤。
有意无意地,她只能常常软磨硬泡,向来的巫医的探听一些消息。
巫医所行所言,张弛有度,时不时确实会透露一些战况于她。
后来,她才慢慢知晓,巫医所能告之于她的,皆是受意于他主子叱炎。
若无主子的允准,他定不敢以项上人头作保,透露于她分毫。
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巫医他心如明镜。
她从他口中所知的,不过是叱炎想要她知道的罢了。
但叱炎究竟有何意图,她不得而知。
辰霜叹了一口气,回身之际,却见巫医今日已来到帐外,她疾步回去榻上平卧,装作从未下榻的模样。
巫医神色有些匆忙,比平日早到了几个时辰,他躬身道:姑娘今日腿脚可好些了?辰霜捂住膝盖,皱眉轻声道:昼夜酸痛,仍是行动不便,似是还没好全。
巫医上前隔着一层衾被推骨,疑惑道:半月了,看骨相已长得差不多了。
为何仍是如此?他面带歉意,欲言又止,最后拜道,姑娘待我回去,再研习一番接骨医术。
他正欲离去,却又被叫住。
辰霜径直问道:外头,可是战况有异?巫医大人不妨直言。
巫医替她将换下的膏药收走,缓缓道:姑娘,祁郸已围兵峒关数日,峒关铜墙铁壁一块,他们毫无进展,粮草耗尽,军心已散,即将收兵。
殿下今日已出兵从后方突袭祁郸军,预计最快明日就要拔营了。
辰霜微微一怔。
战速竟如此之快吗?峒关已被陇右军守住了?那么接下来……辰霜拉住收药欲走的巫医,低声问道:你可知,玄军拔营去往何地?巫医闻此言,低下头默默不语了。
沉默就是回答了。
鹬蚌相争,渔翁已前去杀了鹬,接下来就要去取蚌中之珠了。
峒关,最快明日他就要收割峒关了。
祁郸战败,已是如丧家之犬,叱炎此去截杀,定是势如破竹,收入祁郸余军为俘,士气必然大增。
而困守峒关的陇右军,方尽力数场祁郸军的攻城之战,且不论后方辎重供给是否充裕,再逢叱炎麾下重装骑兵的迅猛攻势,不知是否能挺得住?接下来的半日,辰霜坐立难安,入夜难眠。
她望着外头的天色从日头高照再到晚霞满天,再到漆黑一片。
她侧卧在榻上,没有点烛,使得帐外静谧的夜色由点及面将她笼罩起来。
黑暗中,她的意识逐渐朦胧,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心思难定,又从连番的噩梦中醒了过来。
她缓缓睁开眼,迷蒙的眼帘中,似是有一道墨黑的身影,立在榻边。
他不知已暗中站了多久,身姿高阔,巍峨如山,岿然不动。
无风的夜晚,他玄色的衣袍都贴身静止下来。
辰霜不由自主从榻上扶起身来。
见她惊动,那道黑影沿着榻走了过来,坐在她侧边。
她感到鬓边的碎发被撩开,有一双手抚过她退了烧的额头。
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一般,紧紧抓住那双粗砺的大掌。
大掌一滞,没有挣脱,任由她双手握着。
久之,叱炎望着她少见的温顺,终是忍不住将她揽坐在怀中。
他有些粗糙的下颚轻轻抵着她柔软的发髻,柔声问道:听巫医说,你的腿仍是不能行走么?她点了点头,故意叹了口气道:若是一辈子好不了了,怕是要成废人了。
不会的。
他言辞笃定,哪怕要打到长安,将皇宫里的御医请来,我都会治好你的伤。
辰霜失笑。
然后是良久的沉默,她直接问出了口:你何时攻城?明日。
他答得干净利落,没有推诿掩饰。
他的一只手被她握住,另一只手又从她腰侧伸出来,轻轻摩挲着她微热的脸颊,爱不释手一般的疼惜。
辰霜被他抚弄着,心下黯然。
也对。
兵贵神速,不给守关的陇右军一丝喘息的机会。
明日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叱炎的声音有那么一丝疲倦,接着道:待我攻下峒关,凉州便如探囊取物。
你若是喜欢凉州,我与你一道定居在城中便可。
感到他掌中的小手渐渐抽走了,失望了一般。
他急忙抬手回握住她,他修长的手指从她的指缝间插-入,十指又紧紧相扣。
不让她走。
为何?沉默良久的她缓缓开口道,为何,非得是凉州?难道,只是因为她心爱凉州吗?就因为她当初为了凉州离他而去甚至差点要杀了他吗?凉州,我志在必得。
叱炎心中一直以来都有一股强劲的感觉。
他要夺取凉州,不仅是为了大可汗所下的军令。
而是因为,凉州本就是他的,他必须要夺回来守住。
经年来他脑中似是而非的记忆以及荒诞不经的梦,似乎都与这座城息息相关。
甚至在他行军离峒关和凉州越来越近之时,这种熟悉之感就越来越热烈,心潮随之起伏不断。
他想亲眼看一看这座城池,到底有何玄机,令他和她都如此沉迷。
辰霜幽幽道:是因为我那日为了凉州之事离你而去,才让你如此愤恨我,连带着愤恨凉州?不错。
正是如此!叱炎冷笑一声,他垂下头,侧脸靠过去贴她的侧脸,低低道:而且,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真相。
当夜,你示予我的那幅凉州舆图,是我所写所画没错。
但,这本是我交给大可汗的收关卸任之作。
他叹了口气,语带嘲讽,道,在与你成婚前,为了你,为了对你许下的誓言,我连夜将舆图赶制而成,只为向大可汗以此请辞,请他另请良将,而我一人,永不犯凉州。
只可惜,我的真心,竟被你践踏至此。
他的声音锐利了起来,鼻息很急,呼出的热气也愈发强劲,在她耳边不断回绕着:违誓的罪名既然已被你安上,那我便不能白白背罪。
如今,我偏要取那凉州又何妨?叱炎!……辰霜只觉脑中一道惊雷劈裂。
她震惊之余,睁大眼睛望着眼前冷笑着看她的男人,彻寒的目光似是要将她的心一寸寸剜尽。
原来,竟是她错怪了他么?可,这怎么可能?那凉州舆图上每一处详尽的细节,她只粗粗扫了一眼,都已脊背发凉,恐惧万分。
因为,连她都不甚明晰的地标,都被他事无巨细地一一画出。
绝无可能。
更无可能是他一朝一夕之作。
她摇了摇头,沉下声音道:若不是你一早就在谋划,又为何会如此清楚峒关和凉州的地形和军防?叱炎微微一怔。
他确实对凉州周遭熟悉万分,落笔成章,只需斥候给一个轮廓,便能复元几近所有的细节。
他也曾想究其原因,可每每深究,脑中便剧痛如割,无法思索。
叱炎垂下眸光。
他此时的关注点,只在眼前质疑他的女子身上。
他的眼中渐渐蒙上一层暗翳,幽声道:你这是不信?他突然双手掐起她的双颊,强迫她与他额对额,笑道,无妨,事实已不再重要。
即便你我未洞房,但也是在天神面前成了礼的。
你永远是我唯一的妻。
待我取了凉州,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横亘在你我之间。
你心里,只能有我一人。
他温热的唇贴了下来,就在咫尺之间,没有再进一步,疾呼而出的气息已涌入她艰涩的牙关。
唇齿相触前,他最后淡淡道:如此,不好吗?辰霜静静望着他,顿觉眼前的男人多了一份癫狂。
即便在幽暗无光的夜里,她似乎都能看到他狼一样的眸子,燃着猩红之色,在黑暗中发光。
身份对立,立场不同,只奈何,这无可救药般的沉沦。
她和他都深陷其中。
她的心渐渐亦随之沉了下去。
俄而,叱炎感到怀中之人不安分的小手从他敞开的襟口伸了进去,微凉的指腹开始轻触他胸口那道疤痕。
抚摸了片刻,她胆子大了一些,指尖在他心口画起了圈。
酥麻交替,他不由喉间一紧。
他听见她倏然开口道:你心意已决,无论我如何做,你都不会收手是么?无论她如何做?叱炎揣摩着她的语意,嗅到了一丝意有所指。
犹疑间,女子已从他怀中坐了起来。
因是炎炎夏夜,她入睡前只着了一袭单薄中衣,黑暗中隐约看见窈窕极致的轮廓,被月色染上一层冷白的描边。
她纤细的食指微微勾起一缕他散在跨-下的墨发。
似在邀约。
作者有话说:日万达成~快和我评论区贴贴线索越来越多啦,离恢复记忆还远吗!不过恢复记忆前的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比较精彩!霜霜又勾引他,猜猜他会不会中招!◉ 73、可待无烛无光的幽夜中, 月影摇弋,清辉曳地。
女子昳丽无双的面容,一半深陷在阴影里, 看不见神色,唯见长睫翕动,另一半则浸没在月华如水间,皎白如云,清明若雪。
明明眉目清冷, 眸中情意晦暗不明, 却仍是那般勾人,撩拨着他的心弦。
叱炎不动, 静静望着她, 唇角微微下垂,声音低沉:你可知, 自己在做什么么?在取悦你。
她神情笃定, 毫不迟疑。
他看着她红唇一张一合, 不禁抬手轻抚她滑腻的侧脸。
面靥绯红, 像是坠在他掌中的一片琼瓣。
指尖跃动, 再沿着玉雕般的下颔线一路往下,摩挲着雪颈间纤薄的肌肤。
他敛声道:可是心甘情愿?心甘情愿。
她眼神执着, 半张脸躺在他的掌心, 扑闪着浓密的眼睫, 看着他道,当日我犯下的错, 今夜, 我来弥补你。
以色侍人来弥补?他拂动的指尖骤停, 克制着下腹涌起的烈火和心中攀升的怒火, 冷笑道,我要的是真心待我的妻子,不是以色侍人的姬妾。
这是可敦教你的?教你迷惑我,就可以动我军心?他摇头,目光不曾离开她淡定却又撩人的双眸,幽幽道,如此,未免太过天真。
叱炎,你怕了?辰霜翘起了嘴角,只笑着在他怀中轻摇。
又学他的套路,将花瓣般软嫩的唇凑到他的耳垂,低低道,你是在怕,我又甩什么花招,阴害你么?叱炎不受她激将,猛地起身将怀中女子压在身下,道:你又怎知,我不敢尝?女子目光如注,如勾似扯,似有滢滢水光,嘴里却轻嘶了一声,只很快忍住收了声。
叱炎仍是察觉到了他下压的腿,无意中碰到了她受伤的膝盖。
他不经皱起了眉。
这点细皮嫩肉,怎经得起他的折腾。
这身伤,还非要来挑逗他,真是不知轻重。
他怎看不出,她如此投怀送抱,未必不是别有用心。
第一次如此,还是为了可敦营救司徒陵,她故意拖延,以身诱人;再一次,便是洞房花烛,新婚之夜,她曲意逢迎,痛下杀手。
今夜,并非是个好时机。
他仍有后顾之忧。
万一有所差池,明日攻城,不可为此功亏一篑。
他可以等。
只要捉住了她在身边,难道还愁不能有朝一日狼吞虎咽,吃干抹净。
想到此处,叱炎错开她一身娇软,从中起身,肃容敛衣,挑眉如有嫌意,道:太瘦了。
再养养罢。
这只狡狐,此刻还不够他狼王啃一下的。
他望着她清澈的眼神从迷茫转为羞愤,心下一笑,又道:真到了下一回,痛就喊出来。
他俯下身在她雪白的颈侧猛吸了一口,道,那时,我定不轻饶。
他语罢抽身欲走,却被她藕白的小臂环住了脖子。
她好像知道他的命门在脖子,万般皆可忍,唯独受不得她这样勾着他。
他目色渐沉,道:还没玩够?要我动真的吗?她也不示弱,眼眸似星辰闪耀,又似潺潺流水,动人心弦。
她搂着他的颈,低下声音道:别走,我确有事求你。
果然如此。
叱炎回身,在榻沿上坐了下来,淡淡吐出一个字:说。
辰霜垂头,抿唇道:明日你攻峒关,可允我随军同去?叱炎当下未应允也未拒绝,只是淡淡问道:你去做什么?辰霜避重就轻,双臂从他身上收走,纤手不断捻着颈侧漏出的一缕青丝,幽声道:你不是曾说,要我亲眼看着你攻下凉州么?若我在帐中,如何能算亲眼目睹?你去做什么?叱炎又重复了一遍。
她停下手上的动作,骤然起身,气愤地大踏步朝帐外走去,却好似被僵直的腿脚打了一个趔趄,摔在榻上。
她道:你已将我在帐中囚禁了近半月,我想出去透一透气也不行吗?她跳脚,义正言辞道:我也曾是一军军师,我也曾眼见千军万马。
难道,你就要这般一辈子困住我?难道,这就是你说的,真心相待的妻子的待遇?叱炎失笑不语。
简直胡搅蛮缠。
放她去军中又如何。
在后方辎重之处,既不会受到敌方攻击,也都是他的人。
况且,最重要的是,她腿脚不便,也根本跑不了。
依你。
叱炎无奈地起身,疾步将走不了半步的她一把拽回身边,抚慰道,你既以我妻子身份自居,我也已以妻子之礼相待。
那娘子今夜可与为夫同榻共寝么?辰霜挑起秀眉,双手撩起他胸前散乱的衣襟一抖,笑道:吾好梦中杀人,你不怕我夜里再趁机杀你?你不会。
叱炎哼笑这一声,笃定道,你唯一的凶器,那柄匕首还在我帐中收着。
他俯身埋头,鼻尖对鼻尖,用濡湿的唇语道:所以,你今夜打算以何物杀我?话音未落,他已握住了她露在裙裾外的踝骨,似是抓住了蛇的七寸。
一手缓缓将她拉至身前。
她分别感受到他越来越浊重的呼吸,迎面扑来,在她颈间漫散开去,如烧似炙。
却只听到他悠悠而叹:睡吧。
二人同卧在榻上,各怀心事。
辰霜背对着身后的男人,蜷起了身子。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以往相拥而眠的画面,只一晃而过。
最后一夜了。
心中这隐隐的失落是为何。
明日,她的计划,能成么?无论如何,她都要回凉州去,就再赌一把,搏一次吧。
她心思不定,辗转反侧,却又不敢动静太大,惊扰了身后不动如山的男人。
可他的气息太过强烈,身上散发着沐浴后清冽的松柏清香,就着灼热的呼吸,将她笼罩其中。
明明并未相触分毫,却有如交缠得难舍难分。
辰霜面上一热,想转为平卧,只感颈后一紧,发丝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她刚想放弃,却觉腰肢被环住了,直接将她整个人扳到了男人的怀中。
他沉着有力的心跳透过纤薄的中衣传递过来,与她怀中小鹿乱撞般的心跳融为一体。
刹那间她的股侧似是抵上了什么东西。
山峰屹立,坚不可摧。
辰霜瞳孔睁大,望着他似在假寐的模样,俊面玉容,百般难描。
他闭上了寒凛的双眸,薄如利刃的眼睑上褶皱微动,浓睫时而颤抖,扫下一道道婆娑阴影。
眉心还是微微蹙着,像是仍在睡梦中沉吟。
在她怔忪间,男人已闭着眼,在她微凉的额间刻下浅浅一吻。
不要走。
他低喃了一句。
不知是在梦中还是醒着。
***翌日,攻城日。
远处的峒关城门巍巍耸立,在热浪滚滚中,显得视野扭曲,参差不平,好像是黄沙中的海市蜃楼一般,烟波浩渺。
重楼玉宇间,几只鹰隼在城墙的天际线下掠过,割裂了壮阔的苍穹。
而天际的尽头,雄浑百里的骑兵阵,如同墨色的江河潮水向峒关涌动。
马蹄声震踏,碾碎方圆衰草无数,金戈之声如山鬼夜哭,亦如月圆惊涛。
在一片黑潮中,峒关有如一座无人的孤岛,屹立□□,百折不挠。
仿佛只一眼已是须臾百年。
辰霜立在玄军的最末尾,遥望五年未见的峒关。
她心如止水,只是定定望着城墙上几个黑点。
似是能看到惊慌不定的陇右军将士,已是血污满面,挥刀的手越来越滞重和迟钝。
他们数日数夜的鏖战,经历了祁郸人一波又一波绝望的攻势,在晨光熹微之际,又迎来新的一波回鹘铁骑,阵仗更甚往日。
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个黑暗的噩梦。
辰霜目不转睛地望着城楼,她今日之局,所需之人,必在其上。
她的内心坚定不移,哪怕局势危如累卵,她都要逃回陇右军中,死守峒关,以命相搏。
她沉静的目光往城下敛去,可以望见最前方的玄王叱炎,一军主帅,已在阵前奔马高亢发声,罡风猎猎中,他玄黑的铁骑与一身玄甲,冷峻如出鞘的锋刃。
按照惯例,两军交战,开战之前必要在阵前对呼几声,长自己士气,灭敌方威风。
今次玄军派出来喊阵的,是一个叱炎身边的亲卫。
他骑着高头大马,一身戎装,神态恣意,缓缓来到最前方,刚要开口,却听城楼上传来一声:大胆回鹘,撕毁盟约,赶犯我大唐峒关。
限你即刻退出峒关三十里外,并交出我军军师,否则定要你血债血战!喊阵之人大笑,举着手中陌刀朝着城楼,高喊道:陇右小儿,你们的军师都在我们殿下手中为奴,你们还有何招数?不如速速弃城逃走,还有一线生机可留,若是再负隅顽抗,等我军破城,一具全尸都留不得,哈哈哈哈……他语罢身后的玄军将士纷纷跟着他嘲笑起来。
城楼上的人分毫不让,怒斥道:混账!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们不仅背信弃义,还乱杀无辜!我军军师其实早已被你们杀害,是也不是?马上的叱炎闻言眉头一皱,低声对亲卫道了一句。
亲卫得令后,又朝城墙喊道:胡说,你们军师在我们殿下帐中好好的。
只要你们即刻开城门献降,我们殿下说了,可不屠城,放城中诸人一条生路。
空气窒涩,许久未听人声。
喊阵的陇右兵似是在向主帅请示,片刻后又朝玄军喊道:你们连我军军师都不放过,我们何故要信你?若是我们开了城门,反遭屠杀,还不如拼死一战!你们说未杀我军军师,可有凭证?她现在人在何处?葛萨见叱炎锁着浓眉,低声试探道:殿下以为,守城的陇右军会受降或者弃城而逃吗?叱炎淡淡道:无甚可能。
他望着伫立在前的那一堵厚厚城墙,冷笑道,我出言招降,不过为了动摇其军心。
可……叱炎音色更沉,道:陇右军经历祁郸,本是强弩之末,可现在他们竟以为军师已死,欲为军师报仇,那么必然士气高涨,哀兵难克。
今日,峒关怕是有些难取了。
葛萨沉吟后,不由谏言道:她就在后头,不如让他们一见,可见我军招降之心,或许真的能动摇他们顽固守城之心呢?叱炎眉心蹙得更紧了。
他犹豫了再三,终是下了决心,向葛萨令道:将她带上来。
辰霜被带向阵前的时候,她故意一瘸一拐,走得极慢。
直到擒着她手臂的葛萨都努了努嘴,小声催促道:腿还没好呢?下次还敢跑吗?两军万人等着你走呢……辰霜没好气看着搀扶着她走的胡人少年,褐色的卷发在日头下泛着淡淡的金光。
她心中已想好了脱身的说辞,似是可以预见到一刻后葛萨的表情。
该是惊讶,还是狂喜,还是愤怒呢。
可她却不敢抬头去看那个高坐马上,玄袍猎猎的男人,亦不敢妄加猜测他的表情。
未几,她已行至行伍最前头。
毫无意外地,她听到城楼上的人怒喉道:这根本不是我军军师!你们杀了我们军师,竟还找人替代故意欺瞒我们!葛萨一愣,气得不由自主将她带到更前头,已离玄军军阵隔了数丈距离,高声回道:你们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不是她又是谁?辰霜心跳愈来愈烈,她沉定地数着步子。
一步,两步,三步……十步。
已在射程内了。
她驻足,微微扬起头,让大风吹起她额间的碎发,露出一双明澈澄净的眼,眸光耀人,坚定不移。
她朝城楼的方向,重重点了点头。
她深知,那里必是站着一个会助她一臂之力的人。
此间默契,她不必书信,甚至亦不必言语。
辰霜随即偏过头,朝葛萨道了一句:帛罗,她有了……下一瞬,葛萨重怔,瞳孔渐次张大开去,擒在她臂上的那双手一松。
他还未反应过来,更不觉她挣脱了他的桎梏,早已离他有一步远,只是惊道:你说什么……他话音未落,一道迅疾如风的箭矢已从不知何时飞驶而来。
眨眼间,那支飞矢擦破辰霜的颈侧后,直直刺中了葛萨的肩头,吞没了他刚开口想说想问的话语。
葛萨中箭,向后趔趄几步,满面的不可置信。
辰霜瞅准了时机。
就是此刻!她迈开步子向峒关紧闭的城门跑去。
她的腿脚早已痊愈,她的身心自由如风。
今日随军出征,她竟未被叱炎套上枷锁。
也所幸来提她的是葛萨,而她,手中正好有他的软肋。
这是她能握在手心的唯一一个契机。
紧接着,她身后有密密麻麻的流矢如骤雨般落下,她知晓这是城楼上陇右军为她射下的掩护箭阵,为她隔绝开追上来的玄军。
她有些心疼,只愿他们不要将箭矢浪费在她身上,还需留着守城之际再用,越多越好。
她一刻也不敢回头,奋力向前冲刺。
高阔的城门开了极细的口子,辰霜翩跹的身影闪入之时,她翻飞的素白衣袂边,忽有一道疾风闪过。
一支强劲的黑羽箭破空而来,竟穿越仅半人宽的门缝,恰好刺入她脚下的土地。
她不必回望,也知是何人射的箭。
以他的射术,此箭是故意射偏了。
并非绝杀,而是震慑。
他终是舍不得杀她。
她滞了一瞬,最后还是抬眸望了一眼数百步外的射箭之人。
他泅墨般的身形在风中纹丝不动,张弓之势分毫不减,隔着如此之远距,仍能感到他浑身散出的肃杀之气。
须臾间,城门已缓缓闭阖,将那道沉滞的黑影关在遥遥城门之外。
再见之时,便是敌人。
辰霜收回目光,跻身进入了城门。
殿下,她……葛萨面如土色,捂着流血的肩头,回到军中,却不敢再说一个字。
他望见了主子沉郁的神色,在万里炎日下,如覆冰霜,寒彻入骨。
叱炎青筋暴起的手紧紧握着长弓,却直到城门关闭,始终都未再发一箭。
又一次。
她又一次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脱了。
昨夜,她视他为夫君是假,不过是想让他心软允她随军。
数日,她腿伤未愈是假,不过是为了瞒过所有人,从而可以奔至陇右军射程下,使他无法再上前抓回她。
他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如今的机会,唯有凉州。
等他攻下凉州就好了,届时,她定会在城中受降。
只要,攻下凉州。
叱炎神色稍平,拔出腰际陌刀,朝天际一挥,厉声道:玄军听令,全力攻城!***入暮后的峒关阴风阵阵,天雨粟,鬼夜哭。
天地间茫茫青灰一片,似是在幽冥交汇,不辨昼夜。
时有隆隆雷声在极远的天际,隐隐作响。
辰霜独立在垛墙边,遥望远处的回鹘大军许久。
城墙冰冷坚固,星火幽暗苍茫。
高处不胜寒,即便是夏夜,此间的风都带着微微的凉意。
你可是有话跟我说?辰霜道。
在她身后也已站了良久的宁远,终于开口,缓缓问道:殿下就如笃定,我定能射准这一箭?辰霜嘴角一翘,微微一笑,道:你的射术是他亲手教的。
我信他,便会信你。
宁远黯然垂眸,余光瞥见了她颈上那道浅浅的血痕,叹气道:以命相搏之术,殿下何必非要如此?若是我在射偏一寸,殿下咽喉处怕是已受重伤。
赌一把罢了。
我就拿命赌你能射中这一箭。
辰霜笑得笃定,道,这曾是我和他之间的默契,现在就是我和你的默契。
我必要你为我射这一箭,助我逃脱。
宁远心中难安,忍不住又提及道,若是少帅还在,以他的射术,必不会伤及殿下一分一毫。
可我,我实在太过驽钝……若是他还在,必不会让峒关再陷危机。
目色淡淡,道,但他不在了。
凉州,我会替他守住。
城墙边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辰霜回身一望,肩上已有一件月白氅衣盖上。
崔焕之一身铁甲赤盔,红缨在遥夜中飞扬如丝。
他头上兜鍪已卸下,露出有些凌乱的鬓发,道:此间风大,披着吧。
他沉声道,辰霜,自从我知你落入敌手,寝食难安。
我本想亲自派兵前去,奈何祁郸大军来势汹汹……今日,宁远说要以此计救你,我又惊又怕,所幸你平安无事归来。
崔将军不必介怀,陇右军在祁郸手里守住了峒关,比什么都重要。
辰霜淡淡道。
崔焕之迟疑片刻,如鲠在喉,举目见宁远已悄然远去别处,低低道了一句:当年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辰霜不禁缓缓回身,见他浮屠赤甲上已有刀剑的划痕,肩肘处也渗出的血迹已干涸,都来不及擦拭,浑然散着血腥,还有一身尸气。
她知这位崔家大郎向来喜洁净,好熏香,一向与她见面必换新衣,整肃容装。
四时之间,貂帽轻裘,绫罗锦袍,必是最时兴的式样。
如今守城血战艰辛,多日苦战都无暇更衣,此时他似是怕气味难闻,还刻意离她站得有数步远,张弛有度。
辰霜心下动容,上前一步,替他拂去兜鍪上不知何处飘来的烟烬。
手中深灰的烟烬很快随风散去,她垂下眸光,道:崔将军自有英明,无需与他人作比。
回鹘人刚刚暂时退兵了。
看阵势,或许明早才会再发起进攻。
她遥望城前火光隐隐的回鹘军军帐群,叹了口气,向他禀道:我方才探过营房,烹油快用完了。
粮草只够数日之用。
她忧心忡忡,蹙眉道,数日来,并无长安那边的消息,援军亦迟迟不至,城中粮草只够撑几日的了,不知能不能熬过去。
这样的情境,真是像极了五年前。
崔焕之却仰着头,粲然一笑,朗声道:你不必担心,我前几日已向周边的廓州,岐州,郦州三州求援,虽暂无刺史回信愿意来援。
就在方才,有二州送来百余石粮草,城中百姓可以再撑一段时日了。
他将兜鍪抛予一旁仍在守城的宁远,笑道,我正好要去城楼换防。
不如你与我下去看看粮草,暂歇一阵罢。
辰霜应下。
沿着城墙拾阶而下,二人已来到粮仓前,看着士兵们进进出出将粮草囤积起来,放入仓中,不由稍感宽心。
辰霜从一担送来的粮食中捞起一把麦子,看着颗粒从指缝泻下,面露喜色。
忽然,她手中的动作顿了顿,转身面向在旁指挥若定的崔焕之,道:崔将军,你守凉州和峒关几年了?崔焕之脱口而出道:已余五年。
怎么了?辰霜踱着碎步,踩着地上陇右军旗迎风飞扬的倒影,凝眉道:那么多年,如果让你画出凉州城和峒关周边的舆图,你能有几成把握?崔焕之一怔,觉得此问语出突然,但经细思之后,肯定地答道:大约能画出个六七成,有些太过偏僻的地方,若是我没去过,怕是细节有误。
辰霜眉头一皱,手指勾起,覆在下颚上,若有所思,道:凭你在军中经验,如果单凭几个斥候探得的细节,可与你多年在城中的经验所画相比,可有出入?斥候每回来探的话,因关牒有疑,不能再城中待过久,线索必有断裂,并不连贯,必不可能与我这般长期在城中之人所了解的细节相比。
崔焕之娓娓道来,又见她神色有异,关切问道,你今日何出此言?辰霜面色凝重,对他道:回鹘人,似是有全套凉州峒关城防舆图,在我看来,细节十分相近,可以说几近完美。
那幅图我已让人从凉州带来了。
你且看看,是不是与你的经验,几乎一致。
语罢,二人离开粮仓,来到了城墙边的石凳处,摊开了那卷宴海死前交予她的绢帛。
绢帛展开,密密麻麻的舆图映入二人眼帘。
随着崔焕之的手不断在绢帛上飞快游走,他凤眸紧紧眯起,神色越来越焦虑。
确实。
与我所知,几乎分毫不差……他最后倒吸一口凉气,急切地问道,画此舆图之人究竟是何人?看样子,必定是久居凉州之人,否则,怎可能知道得如此精密?此人若还在回鹘,峒关凉州就危险了。
辰霜的目光呆滞地定在绢帛上,神情复杂,心间忽然一片混乱。
这舆图,叱炎说他只花了一朝一夕的时间制成。
以他向来孤傲的脾性,断不会以这种小事欺骗于她。
因为,并无甚必要。
她犹疑间,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慌忙将绢帛完全打开,目光扫到了一片绢帛上峒关城墙晦暗的角落。
因是在边角,细腻的绢帛微微卷起,仿佛刻意在掩盖着什么真相。
她颤抖的手捋平了那处帛面,看到其上的记号,她心中骤然大骇。
峒关西南面的城墙角,十余年前被天雷击中,有一处塌陷。
因为这处细微的塌陷,河西萧氏那年在那处城墙底下建了一座铁窟窿密道,来维系城墙不塌。
此密道,向来只为河西萧氏所知。
这处密道,天底下活着的人,只有她一人知道。
因为她曾在那里,与那个少年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幽会。
而此时,全然摊开的绢帛上,那密道的所在,却被画了一个极其隐秘的×。
哎,你去哪儿?崔焕之莫名见辰霜面色大变,纤细的手指突然抓紧了绢帛,蜷在了手心,头也不回地往城墙根处走,越走越疾。
他一愣,甚少见到一向云淡风轻的她如此慌张的样子,顿觉事态有异,连忙跟上。
辰霜一刻不停地来到一处城墙角处的草棚,她推开了几个空置的酒缸,地底下赫然出现了一块带钩的铁板。
这是……密道?崔焕之惊道,为何我守城多年,从未发觉。
辰霜努力平复剧烈的心跳,沉心定气对他道:崔将军,你在这里守着,千万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也不要让任何人看到这里有密道。
我去去就回。
辰霜,你可要小心……崔焕之放心不下,本想与她一道下去,却被她阻拦,只见她的身影一闪而过,已只身进入了密道,了无踪迹。
……辰霜一步一步下了密道。
石阶陡峭而湿滑,在黑暗中仿佛一眼望不到边缘。
即便她并未打开火折子,可每一步走得依旧稳笃,仿佛昨日刚刚来过一般熟悉万分。
沿着伸手不见五指的狭长走廊,直通深不可测的底部。
西北的仲夏夜潮湿而炎热,黏稠的石壁上沁出了细而密的水珠,被走过之人惊动,沿壁淌下来,落成一滩水。
通道越来越紧窄和湿润,壁上的水珠拂过她素白的衣袖,渐次渗入她的肌肤,水渍泅染她的襟口,如同触不可及的爱抚。
风声幽咽,在促狭的空间发出低鸣,恍惚间有谁在轻吟,谁在低喘,谁的衣裳散落,谁的颈汗漉湿。
是谁晚来风急,是谁霜雪消融。
滴答滴答——滴水之声将回忆唤醒,辰霜骤然听到衣袍的窸窣摩挲的响动,极其鲜明,就在长廊石阶的尽头。
夹杂在风声里,微不可闻,却被她敏锐地一一捕捉。
她不由屏住了呼吸,一颗躁动的心提到了喉间。
可她还是没有犹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继续朝前朝下走去。
她入密道不过半刻,却恍若已有几个时辰。
可她一毫一寸都再也等不了了,迈着急切的步子想要直抵巢穴的最深处。
哪怕此刻前面是无间炼狱,这里也曾是春潮之岸。
只剩最后几级石阶了。
她临时起意,抬腿一跃,闭上眼,径直跳下深渊。
深渊没有接住她。
她稳稳落入了一个坚实又滚烫的怀抱,双臂紧紧将她箍住,抱她抱得有些猝不及防,却依旧雄劲有力。
再度睁眼的时候,她看到了他那双令人沉醉的眼。
他阴暗的目色比长廊更加幽深,更加晦涩,面上桀骜不羁的笑意中带着一丝丝意外和不解。
眸光闪烁,他渊深的眼底映出她皎白的身姿,像一颗夜明珠在幽夜里闪闪发光,凛冽的锁骨上还留有他昨夜刻下的吻痕。
是你吗,她颤抖的声音轻轻问道,长风?作者有话说:章节名取自此情可待。
意思就是他俩还要再等等再那啥,不过快了!有些伏笔细节埋得比较深,解读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 74、重回逼仄的廊间, 已数年未有人至的密道里,熟悉的身影再度交织。
沉寂已久的岩壁上缘,覆着的水珠随着人影的晃动受了惊一般纷纷落下, 如同春夜丝雨,攒于陈檐,积满而溢,袅袅入怀。
叱炎听到有人下廊的动静,本是埋伏在长廊尽头的石壁后。
未曾想过, 等到的人, 竟会是她。
就像一片过路的悠云,偶然坠落在他的怀中。
在此处, 最不合时宜的所在, 与她再一次相拥。
怀中的她额发微湿,眸光熠熠, 细碎的水珠溅落, 停留在她浓长的眼睫, 如叶尖白露漙漙, 在翕动间溘然消散。
他如堕幽梦, 恐是朝露日晞般的幻觉。
于是,他急着想要确认, 下意识地抱紧了她, 像是要将她的身躯融入到他的体肤中一般。
他感到, 怀中之人颤抖不止。
而这种颤抖,却并不是惧怕。
他只困惑了须臾。
却听她猝然喊了一句。
当他听到她口中唤出的这个名字脑中轰轰作响, 眼中流露的惊喜只转瞬即逝。
叱炎一怔, 断然松开了环在她腰身的手, 退后一步, 握紧了腰间刀柄,幽声道:你唤我什么?他发觉自己的声音竟有那么一丝微微的颤意。
眼前的女子恍若未闻,仍是紧紧抱着他的手臂,像是怕他会逃走一般,不由朝他更近一步。
叱炎却只觉良辰美景骤然消弭。
幽梦如电光朝露,如梦幻泡影般寂然碎裂。
他怒不可遏,一把擦亮了手中的火折子,顷刻间照亮了两人之间无尽的暗夜,吼道:你不妨看清楚些,我是谁?女子的面容如月间花萼,在幽芒的火光中缓缓绽放,她的声音沉定自如,道:你是长风。
叱炎微怔,只觉脑中顿然一空,似有一股热流在身间徘徊,他瞳孔缓缓睁大,一手拧住她垂落在身侧的细腕,咬牙道:你一向诡计多端,又在戏弄于我?我怎会是他……她摇了摇头,任他抓痛了手腕,面上有火光摇曳,却毫无波澜地接着道:这个地方只有我和他知晓。
若你不是他,你怎会来到此处?叱炎双手抱胸,朗然笑道:原是为此。
我觉此处城墙地陷有异,斥候探得后,果真发现有条密道。
他剑眉一凛,目光沉了下来,道你是在这里等什么人吗?难道是在等你那个情郎,没等来,却等到了我?倏然间,他眼中黯然,手中的力道更添几分,逼问她道:难道,他竟还没死?你之前所说,都是诓我的?是。
辰霜甩开被他钳住的手,目中隐有泪光,忽然高声道,他没死,他站在我面前。
他不肯认我……叱炎微微一侧身,锐利的眸光扫过四周岩壁,这座空寂的长廊并无其他人。
他紧紧闭上眼,努力定了定神,转而嗤笑眼前神容凛然的女子,道:你实在可笑。
之前把我认错成他,现在又要把我当成他了吗?他一步一步走近她,蹙起了眉,只觉心间愈发坚硬如铁。
他哼了一声,说道:你是觉得,你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于我,我还会甘愿做你情郎的替代?女子不动声色,任由他步步紧逼,直到紧贴在她身前。
这一次,她没有退却。
只有话音间显然在克制的颤抖,出卖了她潮涌般无法平息的心绪。
她说道:这个名字,你可熟悉?河西少帅萧长风。
五年前只身率兵抗击回鹘大军,坠于峒关城前的望断崖畔,尸骨不存,衣冢难寻。
电光火石之间,叱炎脑中似有数道白光闪过,仿佛遽然将他的意识劈成两半。
他只觉两耳蜂鸣般嗡嗡作响。
他不由地捂住头颅侧边的太阳穴,后撤了一步,喃喃道:萧……长……风?我看,你是疯了……我,怎会是他?这五年,你究竟经历了什么?辰霜眼中已是热泪盈眶,她望着眼前不断退却的男人,想要靠近他,最后确认一件事。
甘州那间行有秘术的医馆医女曾有言于她道:一个人的皮相可以多番改变,由于受伤后的发肤会再生,唯独天生的骨相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此时此刻,她只要在走一步,上前摸一摸他的脸庞。
就只差一臂之距,便能最后确认了。
他究竟,是不是她的长风。
时间仿佛在此处停滞不前。
她怦然的心跳仿佛成了这阒静中唯一的响动。
离真相越近,她的手却抖得越来越厉害。
岂料,回过神来的叱炎猛然甩开了她向他伸出的手,冷冷道:你以为,我还会信你这些玩弄人心的把戏吗?他俊美的脸上兀然露出一抹惨淡的笑意。
他以为的情深,不过是她的错认。
他以为的重逢,不过是她的阴谋。
叱炎仰面朝天一笑,又兀自摇了摇头,赫然拔刀指向她纤细的脖颈,道:今日,我眼睁睁看着你从我身边逃向城门,你可知那刻我想做什么吗?辰霜微微抬起了下颚,以抵抗他的刀锋,玉颈上延,隐约可见皮下幽蓝的血脉。
绝美的下颌线在昏暗中划过一道矜傲的弧度。
她的声音反而比方才更加平静,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惧色:你想杀了我,所以才射出了那支黑羽箭。
是。
叱炎应声,声音带着几分嘶哑,我心里动过一瞬的念头,但如你所见,我始终下不了手。
他仰头望着石壁上蜿蜒而下的水痕,心如覆水难收。
他轻声诉道:今日,我看着城墙上飞出一支箭,我心中已有预感。
那支箭从你颈侧擦过,几乎只差分毫,就可取走你的性命。
我才恍然大悟。
这是一招险中求生。
额间有些凌乱的碎发遮住了他低垂的眉眼,他自嘲般勾起了嘴角,摇头道:我以为,你对我还存有几分情意。
可你原来,宁愿抱着死的决心,都要逃离我身边。
黑暗中,不知是谁轻叹了一声。
叱炎低低道:你这颗心,我自始至终怎么都捂不热。
罢了,我知你一开始来到我身边,不过是为了你那个情郎。
他未收刀,身体却靠近她,空着的那只手缓缓抬起,指尖落在她眼角的那颗泪痣上,又忍不住习惯性地勾去残存在那的一滴泪珠。
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东西。
可我亦从未告诉过你,我留你在身边,一开始只因你像极了我梦中所爱的女子。
那个女子,身着喜服,一袭红衣,予我真心,只慕我一人——不似你,百般作弄我的真心……辰霜闻声抬眸,低喃了一句:红衣女子?……叱炎的目光在她蹙起的秀眉间游弋,从她细润如丝的面上收回手,带着不可一世的倨傲,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强求。
你我本是敌对阵营,你既无心我便休。
那么,就莫怪我手下无情。
他沿着锋利刀身上的粼粼寒光看过去,最后落在她雪白如缎的肩头,目中已然毫无情愫。
继续道:今日,这本就是我设下的局。
我欲借此密道暗度陈仓,将峒关从内部攻破,攻其不意,向大可汗复命。
不成想,竟在此处遇到了你,是你自投罗网,怨不得我以你未饵,速取峒关……辰霜被他的陌刀抵着喉,动弹不得。
只见他说话间,身后已有数十个训练有素的玄军甲兵从另一头城外的密道涌入。
掠过二人朝峒关内城的出口而去。
她来不及惊呼,却见眼前的男子已遽然收刀,大跨一步,飞身行至她背后将她制住。
我知守城主将崔焕之对你有意,所以……他的一只劲臂狠狠箍在她的腰前,嗅着她发间的幽香,另一只执刀的手抵在她肩头,似是在狠狠享受着这最后难得的亲密,贪婪着将她掌控在手的愉悦。
他轻勾唇角,残酷地笑道:有你在手,我还怕崔焕之的陇右军不即刻缴械投降,献出峒关。
辰霜被他拖着,一步步往石阶上走。
她心中始终记着骨相之说。
此刻想要趁他与自己贴近且毫无防备,抽出双手去摸他的脸骨来确认。
你让我,再看看你……她还未出手,就被他眼疾手快抢先一步缚在了身后。
你的那些无聊的把戏,我真的玩腻了……他望着她泛着水雾的双眸,声音已沉入谷底,滚烫的唇又覆在她耳垂,如灼烧的羽毛般拂动着,嘴上只是笑:不如你趁此机会好好想想,城破之后,如何求我,让我留下你一条小命。
铁板门轰然一声打开。
外头亮如白昼的火光一下子刺进来。
辰霜眯着眼,模糊不清的眼帘中,看到了已在厮杀中的两军。
她使劲想要掰开叱炎擒着她的手,却反被他抓得更紧。
她听到他高声对前面混战中的陇右军将士喊道:崔焕之何在?你看好,这是何人?未几,人群中冲出一名赤甲将军,正是崔焕之。
他看到被挟持的辰霜,凤眸中如有烈火烧灼,血迹未干的剑锋在夜色中呈黝黑之色。
他剑指着眼前一脸鄙夷的玄衣男子,道:你放开她。
叱炎将刀尖放在掌中擦拭着,浓眉微挑,轻描淡写道:陇右军仍是如此不堪大用,还不快速速束手就擒?崔焕之目中凝视着泪水连连的女子,迟迟未语,手中的剑却缓缓垂了下去。
辰霜目光复杂,摇头道:崔焕之,你在城墙上曾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他能守得峒关,你也守得。
崔焕之抿着下唇,紧握剑柄的指间因太过用力而泛着煞白。
道:你为何要任他摆布?你信我,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他极有可能是……辰霜口中哽咽,已无法再言语。
此刻,忽闻凄厉的金戈号角之声。
不登时,远处跑来一个满面血污的小兵,一见崔焕之便跪地大拜,惊呼道:少帅,不好了!粮仓起火了,弟兄们不敌,城门已被攻破了!崔焕之大惊失色,转身率兵奔去回防,临走时,他只淡淡瞥了辰霜一眼。
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辰霜闻言,倏然回身,只见粮仓方向确实已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冲天,照亮了此间大半边昏暗的夜空,将月色染成血色。
她惊觉间,狠狠推了叱炎一把。
男人身坚如山,纹丝不动,朝她哼笑道:调虎离山之计罢了。
你和你情郎的这条密道,还真是好用。
辰霜怔忪,猛力捶打着他的胸口,妄图唤回他的一丝留念。
她仰面对着目色幽黑的男人。
若是在密道中,她仍有七八分的肯定。
那么事已至此,就只剩下最后残存的一二分心念。
她飞身扑在他怀中,泣不成声道:你若真的是他,你好好看看啊。
这是你拼死守过的峒关啊!是我执念,或是我错觉?还是,你真的什么不记得了么?……不知何处起了呜咽的风声,让叱炎无视了怀中女子抽泣时的嘤语低鸣,她绵长的泪水已浸湿了他的衣襟,渗入了他的心扉。
他好似能感同身受,好似能体会到她见到城破后的心碎。
胜券在握,为何他却悲戚满怀,如此沉痛?叱炎立得僵直,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擦去了不知何时满溢在眼角的一滴残泪。
他微微抬头,出了密道后头一次打量起这峒关城内。
漫天火光,箭如雨下,兵戈声此起彼伏,像是一首只得只字片语的遥远歌谣,将他记忆中虚空的片段缓缓展开。
一城一墙,一砖一瓦,就连城墙墙脚那处坍塌已久的石柱都如此熟悉。
好像一切都在梦里见过。
天边似有雷鸣声滚滚而过。
可他顿时分不清,是天边的惊雷,还是他脑中的轰鸣。
耳边忽然人声鼎沸,各式各样的声音传来:你是河西少帅萧长风……你是长风……五年前只身率兵抗击回鹘大军,坠于峒关城前的望断崖畔,尸骨不存,衣冢难寻。
我乃河西军少帅萧长风。
此前,是我杖杀朝廷监军,是我私慕清河公主,罪不容诛,与全军无尤。
今日河西军死守峒关,以命换命,功过相抵,我自愿葬身望断崖,还请圣上放过河西余军数万条性命,赦免我军大不敬之罪!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他只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头脑仿佛被一把钝刀一寸一寸切割开来。
目色中,城楼上被火油箭矢射中的旌旗着了火,火焰好似飞旋起来,连带着头顶无尽的夜空也随之旋转不止,他脚下的大地如同龟裂一般地动山摇。
眼中仿佛有千缕万条银光闪闪的丝线迸射入他的瞳孔。
天旋地转间,叱炎双手捂着头,不由身形一颤,向后踉跄了一步。
嗖——小心……怀中的女子忽然停止了挣扎,将他猛地推向了一边。
叱炎迟钝地回身,看到一支利箭从分离的二人身前骤然落下,几近是擦着他胸膛而过。
射箭之人射术精湛有力,箭矢牢牢插入裂开一道缝的地表,仍在晃动不止。
他想要拔刀对抗,可手臂却似有千钧重,提不起来。
他看到那莫名其妙泪流满面的女子已拦在他身前。
那副他常常抱在怀中的身躯,明明是那么娇弱无力,此时却坚定不移。
他顿觉失神,双目再难聚焦。
头颅间的剧痛又一阵袭来,他趔趄着倒下。
辰霜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张开双臂,朝屹立在城墙上的一个黑点高声喊道:宁远,不要杀他!他是,他可能就是……他可能就是她一直在找的人啊!见城墙上许久并未再射来箭矢,她转身望向叱炎。
他浑身冰冷僵直,似是突然间已疲惫到了极点,全身上下被这一段无故无妄的风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握着刀的手微微地颤抖着,好像一段风中残烛,随时会被吹散至神形俱灭。
她一回头,他便重重跌在了地上。
那双几近闭阖的眼定定地望着她,好像第一次看到她一般,满眼陌生。
她忍不住想要上前抚摸他那双眼,还有他面上头上的每一寸骨节。
耳边突然传来崔焕之沉沉的呼声:辰霜,我们快走吧。
峒关守不住了!崔焕之抓住了正要朝敌人奔去的辰霜。
他不知从哪里血战而归,周身甲臂残破,肩吞上血肉模糊,已负了数道大伤,淋漓的血流了他半边身子,尽作赤红。
崔焕之捂着伤口,抬手抹去遮挡了眼帘的血污,沉声道:城门已破,玄军攻势迅猛,将士们已经挡不了太久。
我已将部分粮草运回凉州,此番虽是守不住了,只能撤回凉州,再从长计议……嘶……怎会,怎会如此……辰霜瘫倒在地,回过头望向一旁失力茫然的叱炎,身体不由自主向他而去。
崔焕之察觉到了她的意图,沾满鲜血的双手扳住她的双肩,制止她再进分毫,厉声对她喊道:你好不容易以命相搏逃出来的!再不走,你是又要被玄军俘虏吗?你也看见了,你再怎么求他,他都不会罢手的!你们本就是敌对的!你是什么身份,你难道忘了吗?崔焕之抓紧了她垂下了挣扎的手,又道:陇右军主力仍在,此时撤退,先退居凉州,重整旗鼓,我们或许还有机会再夺回峒关啊!再不走,你难道要看着凉州也被他们打下来吗?语罢,崔焕之见她低眸,眼中空洞无光,倒映着这片宛若炼狱的刀山火海。
他径直顾不得男女大防,俯身将她双臂抱走,扶坐在马上。
转眼间策马奔腾,随军撤退而去。
峒关城墙上一面残存的军旗迎风飘摇,那一点赤色的唐字有如烧毁的裂帛余烬,战战兢兢迎接黑色潮水的翻涌。
殿下,殿下……葛萨急匆匆跑来,终于找到了颓坐在废墟中的叱炎,向他禀道,殿下,恭喜殿下!峒关已被我们夺下来了!葛萨见主子目如死水,分毫不动,面上更是毫无得胜后的喜色。
他不由上前俯身,用手掌拍了拍他的肩,想要唤回他的意识。
他的手掌被男人遽然一把拧住,指骨快要断裂一般撕扯地痛。
葛萨来不及痛呼,只惊恐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缓缓抬起头,眸光灰暗,眼底已是猩红一片,仿佛浸在了峒关满城的火海之中。
他唇间翕张,似在自言自语:我是谁?我,到底是谁?***百里外的凉州城内。
司徒陵早已候在城门口,等从峒关撤退的陇右军归来。
他望见了坐在崔焕之马上的辰霜,在她迟滞地下马后,上前将她拉至僻静处,疾声道:我近日整理你长姐留下的遗物,在一些密函中,发现一件极为蹊跷之事。
你速速随我来,必要随我一看!辰霜神情淡漠。
她已听了一路崔焕之言之凿凿的劝诫。
无数理由砸向她卑微如泥的猜测,理智也告诉她,叱炎绝不可能是她的长风。
此时,又来一个。
这回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吗?她无神的双眼缓缓开合,像是被取走了三魂七魄,淡淡问道:何事?司徒陵目光掠过行进中的陇右军,避开人潮,在她耳边低声道:有关长风之事。
作者有话说:这章比较关键所以大修了好几遍,大家久等了抱歉~下面几章开始大家期待已久的高潮相认环节了!稍微有些坎坷,才够惊心动魄!说这周相认,绝不鸽!!!对了,我作者收藏里有两本预收,你们更喜欢哪一本呀?◉ 75、条件峒关陷落已是十日。
这十日间, 回鹘牢牢占据了峒关,时有黑压压的骑兵人马徘徊在凉州城外,一日之间, 数度攻城,此起彼伏。
陇右军在城墙上枕戈待旦,昼夜苦战,击退敌军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女墙溅血, 飞矢满楼。
陇右少帅崔焕之亦亲率百余陇右精骑, 突袭敌营,烧其粮草, 俘其士卒, 双方各有来回,胜负难分。
而拉锯战中, 最先消耗士气的, 不是敌军的来犯, 而是城中粮草军械的短缺, 引来的惶恐。
第十日。
凉州城都督府的议事厅内, 众人面对缺兵少粮,即将告罄的城内军需物资, 一筹莫展, 你一言我一语地向少帅崔焕之劝诫。
峒关虽有地势之险, 易守难攻,但却被敌军从内破开, 轻而易举地夺城。
峒关之后便是坦途一片, 沃源千里, 极利于骑兵前行。
失了峒关, 凉州城本就难守……城内军民万石存粮已近耗尽。
粮不足,百姓食茶纸树皮。
将士们饥病已久,斗志溃散。
已不知尚能扛下下一波进攻。
不如弃城退居东南百里外的宁州,回我陇右大本营再从长计议……陇右军麾下众将士议论纷纷,言辞闪烁间,不由望向厅正中,立于舆图前神色凝重的少帅。
崔焕之一身锃亮的明光铠甲染着了几道未拭干的血渍,色泽显得有几分黯淡。
甲下的云纹缎袍勾裂了丝边,金线窜了出来,毛毛絮絮的,向来持重端方的他亦恍若未觉。
他已三日三夜未曾卸甲,墨玉发冠微乱,眼眸遍布血丝。
其间,他未置一言,待人声消弭,他扫了一眼心事各异的众人,拍案厉声道:凉州失守,其后廓州、郦州、宁州等州便能全身而退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是以,凉州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守之。
崔焕之怒而挥剑,重重砍下一角桌案,木屑迸飞间,他高声道:军师已向草原的河漠部求援,近千铁骑已在赶来支援之中。
以我陇右残余兵力,殊死一搏,未必毫无机会。
凡动我军心者,立斩不饶,有如此案!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再未有谏言。
语罢,崔焕之收剑入鞘,一双凤眸锐利地扫视已然噤声的众将,在一处昏暗的角落望见了辰霜。
她避开了各执己见的喧嚣人群,独身一人侧倚在墙角,双手抱臂,鸦青的鬓发掩住了大半边侧颜,看不见神情。
众人激辩之时,她亦始终不发一言,似在沉吟。
崔焕之屏退了前来议事的陇右众将,向她走去。
此时,天边日头昏沉,辰霜却沉浸从峒关撤兵归来那一夜的骤雨纷纷之中。
那一夜,战败之师入城之际,天间下起了阵雨,时而瓢泼,时而淅沥。
司徒陵将她叫到凉州城墙角下的一处荫蔽的草棚避雨。
她举头,望着如注的雨水从棚顶草垛的缝隙间倾泻而下,听见他缓缓说道:自我归唐,我常想起你长姐,在宫中时的模样。
近日来,她甚少入我梦,入梦了亦是凭栏独泣。
他眉目深沉,凝着一身潮湿的雨气,微微抬首望着雨幕,满眼山河空念远,本是波澜壮阔之景,此刻在雨中却呈现出虚无缥缈的青灰底色。
我恐她因杀戮过重,在地下不得安宁,于是,我每日诵经,整理她的遗物,刚开始,不过睹物思人。
可这几日,竟让我发现了她五年前写于我的一批密函。
他犹疑了片刻,将手中的几封信笺递到辰霜手中,道:这几封,她提到,正是恰好五年前,峒关守城战之后。
掖擎可汗从奴隶战俘营中捡回几个少年培养训练,养在帐中,亲手教他们骑射肉搏功夫。
那一日,她对其中一个目光呆滞的汉人印象尤为深刻。
那个男人满面血污,一出现,仿佛方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一般,吓得无人敢靠近。
可掖擎对他的骑射剑术犹为满意。
她在信中疑虑,回鹘王庭中的汉人本是尽数归她所管,受她所济,唯独此人,掖擎可汗一直讳莫如深。
自此以后,你长姐再也没见过这个汉人。
再后来,她予我书信,便是要我故意投奔可汗新封的义子玄王,此人为掖擎手中利器,征战杀伐四方,她深感威胁。
我只觉,从那个汉人俘虏出现,消失,再到玄王在王庭声名鹊起,为掖擎所重用。
司徒陵叹了一口气,回望侧边被水汽模糊了面容的辰霜,幽幽道:这一系列的时机,未必太过巧合。
不知是雨气侵袭,辰霜只觉眼中薄雾濛濛,世间万物在这一刻轮廓氤氲难辨。
如此炎炎夏夜,她却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疾声追问道:你的意思是,那个汉人少年,就是当年坠崖的长风?……也就是,现在的叱炎?无法断定。
司徒陵只轻轻摇了摇头,沉眉道,我知你心性,但凡有万分之可能,绝不会就此放手。
我又何尝不知这种可能何其微茫,可我又何尝不想那个少年尚在人世?于是我犹豫再三,还是想要将此事告之于你。
但,一切判断,皆在你。
当夜,辰霜来来回回将那几封长姐的密函看了数遍不止。
心中一旦有了疑心,连同那个尚未解开的密道之谜,就像一把新火将本是烧尽的灰烬又再度燃起,愈燃愈烈,将她整颗心都要吞噬进去。
一连数日,她都沉浸在这一种既心悸不已又惶然不安的思绪中。
连此时崔焕之已唤了她好几声都如若未闻。
你在想什么?直到崔焕之来到她跟前,狐疑的凤眸露在她眼帘,辰霜才惊醒。
崔焕之见她出神间满目茫然,不禁失笑,咳了几声,问道:本帅来问问军师,方才众将之言,你可有听到?守城,还是弃城,军师可有灼见?方才众人说了些什么,她确实一个字没有听进去,蹙了蹙眉头,问道:守城用的箭矢,烹油,礌石和滚木,还剩下多少?所剩无几。
看他们每日攻几回了,目前勉强可以维持数日。
粮草呢?已不足城中人数十日之用。
辰霜站直身,正色道:我以为,既不守城,也不弃城。
在崔焕之惊异的目光中,她覆手在背,神色镇定,朗朗道:依我之见,与回鹘和谈。
和谈?崔焕之挺拔的眉宇沉了下来。
正是。
和谈。
辰霜方才已在心中盘桓了许久,将缘由娓娓道来:斥候来报,玄军已在数日内取了方圆数座小城池,取其辎重粮草。
崔将军数日前骚扰敌营,趁其不备烧了他们部分粮草,但也只不过我们多撑几日罢了。
我们何不趁和谈,将战线拉长,再多换回一些余地?崔焕之皱眉,思忖半刻,又道:他们正在进攻势头上,又何会与我们和谈,放弃唾手可得的凉州呢?辰霜思虑周全,反问道:已近仲夏,天气酷热,回鹘骑兵深居漠北,向来耐寒畏热,战力有所下降,攻势已不如大不如前。
再攻下去,不过也是强弩之末,就算强取凉州,又能守得几时?若是能与大唐和谈,见好即收,换取利益,掖擎可汗又何乐不为?毕竟,数十年来,每每出兵扰我边境,不都是为了如此讨价还价,换取金银丝帛缯器吗?崔焕之沉吟不语,而辰霜面沉如水,缓步向前,耳中传来外头金戈马嘶之声,凛声道:我欲与其和谈,最为重要一事在于,今日我手下凝燕来报,之前退兵的祁郸军中有三支自北面折返,正向凉州方向而来。
如若我猜的不错。
玄王叱炎自认为坐收渔翁之利,祁郸人当然也可为此计。
我们再与玄军打下去,或许不过就是两败俱伤的结局,反倒让祁郸有机可乘。
和谈。
唯有和谈,是两全之策。
她最后定论道,只要将军允准,我即日便可上表朝廷,愿以陇右军军师身份,与玄军在凉州城外开诚布公,定下盟约,扭转战局。
闻言,崔焕之凤眸一眨,眼角微微翘起,望着眼前身姿如玉的女子,道:你,还是想去见他。
辰霜侧身,眸光有那么一瞬的不定。
她垂下头,没有再言语。
崔焕之心中已了然,他嗤笑了几声,出言讽道:我猜得没错吧,你这几日魂不守舍,也定是为了那个人。
现在,你为了见他,竟要出城与之和谈?你可知,只要出了城,便无人可保你,你被敌军当场射杀,都有可能!我若是知你如此,当日必一剑杀了他。
崔焕之顿觉气血上涌,穿着麒麟臂甲的右手猛地一挥,一股脑将案上堆积的奏报甩至地下。
噼里啪啦一阵响后,滚得最远的一本军报落在了一双毫无装饰的革靴前。
来人另一只空荡荡的袖口在他俯身捡起军报之时,一齐垂落在地。
他步履沉稳,将军报扔回案上,清河公主身份贵重,不可再落入敌手。
此次和谈,某自请前去。
陵哥!辰霜讶异地望着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厅门外的司徒陵,万般不曾想到他竟主动请缨。
你也是个不怕死的?崔焕之双手撑在案前,望着面无惧色的司徒陵。
司徒陵不卑不亢,道:某与故人尚有余事未了,所以不计生死,此次必要前去一叙。
故人?崔焕之凤眸微微一眯,明白过来后,摇头大笑道,我看,你们,你们个个都疯了。
他镶着金边的鹿皮锦靴一步一步走下,与厅前那双普通革靴对面而立。
他会是萧长风?他嗤之以鼻,道,峒关那日,我亲眼所见。
那人的相貌,与他毫无相似。
他长什么样?你们难道都忘了吗?在旁静默许久的辰霜接道:相像之说,在骨不在皮。
我听闻有一种西域秘术,可将人的皮相改变。
她没有一丝犹疑,径直一一列道,宁远也知道,那人的射术,与长风极为一致;他在回鹘的身世,也与长风坠崖的时间点吻合;还有那日的密道,世间的确无第二人知晓!如此桩桩件件的巧合,他怎么就不可能是长风?崔焕之惊了片刻,又哼笑着讽道:绝无可能。
我若是某日巡城,不经意发现了这处塌陷的城墙,不也能发现那处密道。
那么,难道我就是长风吗?你们只凭几封密函,一处密道、射术来辨认,实在太过荒唐!他若是长风,怎会眼睁睁看着他自己拿命守下的峒关落入敌手?……辰霜道:当日长风坠落万丈悬崖,或许头部受损,万一忘却了身份,为有心之人所利用,也尤未可知啊!你……简直荒谬!崔焕之拂袖。
争执不休间,司徒陵淡淡出言打断了二人,单臂拱手道:崔将军,此事多说无益。
某无才无德,客居凉州已久,承蒙崔氏照顾,愿为使臣,替将军分忧。
无论崔将军允或不允,某必要出城劝和。
凉州事大,还望将军允我一试。
他侃侃而谈,目中灼灼,恍若仍是那个名动京城的司徒家俊郎:且,某也算在回鹘待过数年,通晓回鹘语,领过兵守过城,在玄军中亦有熟识。
我说的话,他们即便不信服,也要敬我三分。
某目测陇右军中,无人比我更堪当此任。
辰霜知晓,他说得不错。
草原上一向以武力服人,玄王麾下的司徒将军治军有道,能文能武,远近闻名,一向为人所钦佩。
若不是那件事东窗事发,被断了一臂,在玄军中地位应是仅次于主帅。
这一使臣人选,确实比她合适得多。
可她心中存了不可与人道的念想,此时不由望向崔焕之,想要再辩几句。
岂料崔焕之径直掠过她,下颚抬高,目中骄矜无人,对司徒陵笑着应道:我允你又如何?成了,便是大功一件,就算不成,我亦无损失。
但……崔焕之顿了顿,挑眉道,我陇右军守城为先,抽不出人护送你出城了。
生死你自负罢。
司徒陵微微一笑,拜谢道:谢崔将军成全。
无需耗费陇右军一兵一卒护卫,只某一人,独身前往敌营。
语罢他转身离去。
辰霜追了出去:陵哥……司徒陵行出数十步,才回头驻足,望着她面露忧色,轻声宽慰道:我知你心焦,你且放宽心,我来替你一探。
你前去,我不放心,且崔焕之亦不会放任你去的。
辰霜知他早已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口中却只流露只言片语。
她感怀良久,心中平静,低低道:陵哥,谢谢你如此帮我。
也就你愿意相信,长风尚在人世。
司徒陵仰天长叹,道:长风当年授我剑术,有师徒之情;玄王叱炎,于我亦有知遇之恩,宽宥之恩。
无论他是长风还是叱炎,我皆无以为报。
我已是个无用之人,唯独此事,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陵哥文武皆不逊于人,不可妄自菲薄。
辰霜面色薄红,垂头捻着发丝,又轻声道:你此前去,可否帮我告之他。
只要他放弃攻打凉州,我愿……她的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已是微不可闻,我愿回到他身边,继续做他的妻子……你是想待在他身边,帮他恢复记忆?司徒陵并不惊讶,只是确认地问道。
辰霜嗯了一声,眼神流露出沉定的光芒,坚定不移道:哪怕希望渺茫,也要试一试的。
你早已决定了,是不是?决定了。
司徒陵眉目温柔,笑着继续问道:若他不是,可悔?她扬起头,露出白净如初雪般纯粹的面靥,皎然生光。
她毫不犹豫道:不悔。
干脆利落,斩钉截铁。
难得有情人。
司徒陵似是早已看透,他摇头笑了笑。
他自小甚少见到她如此小女儿家的作态,此时心中五味杂陈,感慨万千,只轻轻道了一句,好。
无论如何,陵哥支持你。
他不禁心叹:天光波折,为何要对有情人如此残忍?司徒陵收回笑意,微须的面上沉静如千帆过尽,历经波劫,他的声音是一贯的厚重:若他真的是长风,我绝不能让他一错再错。
我亏欠他良多,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要让他想起来不可。
辰霜点头道:我有一物,请你届时交予他一观。
***数十里外的玄军营帐中。
被热浪拂身的葛萨满头大汗地掀帘入帐。
他大步疾行,焦急地望着榻上闭目养神的主子。
他见叱炎身形虚弱,面色发白,只着中衣,几缕墨发散乱在肩头和额前,更显得人萧疏轩举。
他一时不知如何汇报战况。
殿下……自他跟随主子以来,克取了峒关当晚,是他头一回竟要搀扶着叱炎上马。
之后一连数日,叱炎时常陷入意识不清的状态,看起来像是昏迷,却仍有神志。
据随军巫医禀道,全身并无大伤,只有几处皮外伤罢了,可状况就是时好时坏,他和巫医皆是毫无头绪。
对此,恐军中生异心,两人皆是不敢伸张,这几日战事和军中大小事务只得由葛萨一人操持。
葛萨将他扶起,递药予他,恨恨地气急道:一定是那个陇右军师,打不过我们,就施了什么阴诡之术。
她这样的女子,对殿下三心二意不说,还害得殿下这般,真是个祸害!住口!叱炎站起身,出言厉声喝道。
他睁开了眼,饮了药后神色稍舒,摇了摇头,淡淡道:她是这世上最为忠贞的女子。
只是她的忠贞,不是对他叱炎的罢了。
他心中总有感觉,峒关那晚,她并未施展诡计,只是真的将他认成了那个情郎罢。
可他脑中的泥淖,像是被她的几句哭喊声掀动,污泥之下,内里深埋的记忆翻涌了出来。
千万个似幻似真的场景交织在一起。
他觉得自己是叱炎,却好似不止是叱炎。
心里强烈的欲念让他朦胧地感到,他想要守护凉州,却不是以叱炎的身份强取凉州。
有那么一刻,他生出了退兵的心思。
这几日浑浑噩噩,拾起的头绪却又断了。
记忆像是缠绕的线团,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线头,却又没抓住,散在了千丝万缕之中。
叱炎不由偏过头,目色沉沉,凝望着帐帘外。
无人前来。
可他又还在期待着什么呢?她若是清醒过来,定也会发现自己又错认了罢。
殿下,葛萨大人,大唐凉州遣使臣前来谒见。
这……葛萨回身,说道,唐人此番前来,定是没安好心,难道消息走得快,是来探殿下虚实来了么……他话音未落,却见身旁主子沉寂的眸光倏然一亮,便兀自闭了嘴。
叱炎稳住逐渐紊乱的呼吸,沉声问道:来了几人?仅一人。
手下禀道。
闻言,数日未下榻的叱炎,竟然一下子惊起,速速穿上衣袍铠甲,向帐外走去。
葛萨两眼放光,愣了半刻,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二人出了帐门,为了彰显气势,高坐马上,迎接独身一人前来的大唐来使。
葛萨见到来人之时,偷偷瞄了一眼一个身位前的叱炎。
他玄袍丝毫不乱,墨发披肩,唯独方才强撑的劲道似乎松了下来,眸光下敛。
显然,来的使臣虽是个熟人,但还是个背着剑匣的男人。
总之,不是主子所期待的那位。
葛萨叹了一口气,不知该暗自庆幸,还是与主子一道失望。
他还未听老熟人说几句,便被屏退了。
凉州陇右军使臣司徒陵,见过玄王殿下。
有要事在身,请与殿下单独相谈。
叱炎眸光一转,葛萨知趣地退下。
他垂眸,望着底下神色丝毫不惧的男人,讽道:你还敢自称陇右军使臣来见本王,胆子倒是不小。
怎么,大唐竟肯收你这二度叛将?司徒陵不受他相激,身子挺直,躬身一拜道:我今日,只以司徒陵身份前来,请殿下退兵。
莫要行终生后悔之事!退兵?叱炎胯-下的马嘶鸣了一声,仿佛也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他俯身盯着司徒陵极其平静的面容,挑眉道,凭什么?司徒陵道:殿下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
你的兵虽看似勇猛,其实士气已弱。
攻城本讲究一鼓作气,可玄军已再而衰,三而竭。
好比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
其次,你的粮草数日前为崔焕之突袭所烧,虽未动其根本,但军心已摇。
再者,你必然已知,祁郸已在重整旗鼓。
你对它的套路,它也可以再对你用一次。
我们再打下去,不过为祁郸人所收割罢了。
我信你有强攻下凉州的兵力。
但这,绝对不是上上策。
况且……司徒陵顿了顿,道,你明知凉州是她所爱,却还要一再毁掉它。
这又是何必?你再如此强硬,不过与她渐行渐远,互伤之下,永失所爱罢了。
叱炎沉默了片刻,漫不经心地扯了扯手中的缰绳,问道:是她让你来的?几缕倦意涌上他的面容,俄而,他淡淡道,我早就失去她了不是吗?或者说,我从未得到过她。
他仰头望天,天穹开阔而辽远,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触不可及。
他闭眼,呼出一口气,道:这几日我已想明白了。
她早已有了心上人,我却非要仗着这副有几分相似的皮囊,强占她在身边。
也难怪她对我只有利用,三番五次只想从我手中逃脱。
他猛然睁开眼,直视着司徒陵,一双幽深的眸子光影浮动,反问道:但,你可知我心底的恨意。
我岂是任人宰割之辈?司徒陵垂下头,并不理会,而是抛出一句略显莫名其妙的话来,道:我知殿下心中有恨。
此恨,我可以消解。
若是殿下之后发现一切都是误会,那么现在收手,犹未晚矣啊!还请殿下先行告之,如何愿意退兵?只要合理的条件,大唐必定应允。
叱炎勾唇一笑,面上露着一丝轻蔑之意,道:退兵一事,非本王一人说了算,我还需上禀大可汗。
但也不是不可商议。
你问我有何条件,如何肯退兵?……他停顿了一瞬,朝天冷笑了一声,故意恶狠狠地道:其一,我要她。
其二,她的那个情郎,人在何处,即便是真死了,尸骨也要掘地三尺给我挖出来!语罢,叱炎黑沉的目光露出一丝挑衅,不屑道:如此简单的条件。
你们,肯吗?司徒陵早有预料,不慌不忙道:只要玄军放弃攻打凉州,她特地让我前来告之殿下,她愿意。
叱炎微怔,不由自马上向下望去,司徒陵说话间一脸端正肃然,并不像客套或戏耍。
叱炎心潮渐起,却见司徒陵话音蓦然停滞,昂着头正与他四目相对。
目中深意灼灼,令他心头倏地一紧,一时失神。
司徒陵却面不改色,一字一句道:至于她的那个情郎……他在此顿了顿,语调一转,忽地高声道:她的情郎,就是殿下您啊!一直一直,都仅您一人而已。
作者有话说:文案剧情到啦!下章又要见面啦!下几章史诗级大场面见面!离你们想看的越来越近了!我一想到就激动得不行!埋了全书的大伏笔!!!敬请期待!!!!◉ 76、喜服晴空万里间似有一道惊雷, 霹雳而下。
阵阵雷声锤击着叱炎的耳鼓,令他身形一晃,几乎要从马上跌落。
他脚踩马镫, 飞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疾步行至司徒陵跟前,一把猛拽他素纹汉服的衣襟。
他脚步虚浮,指间竟有微微的颤意,低声吼道:你说什么?司徒陵分毫不退, 站直了的身姿挺拔, 任他擒住上身,又重复了一遍:她的情郎, 就是殿下您。
她所爱之人, 一直都只有殿下一人而已。
司徒陵稍作停顿,目色坚定, 容色端持, 望着他道:因为殿下, 就是河西少帅, 萧长风。
叱炎缓缓松开了手, 一听到这个名字,他的脑中又像是有无数条丝带抽紧了, 千头万绪, 不知从何忆起。
他张了张口, 有万千个疑问凝在嘴边出不了口,最后只敛眉低喃了一句:那日, 她诓我, 今日, 你也诓我。
你们不过是想利用我, 放弃凉州……司徒陵沉重地摇了摇头,道:我与可敦往来通信多年,她曾在五年前对你的出现有过只字片语。
我们依次判断出你的身份。
殿下若不信,可自行问问大可汗,有关于你的身世。
殿下得知两方的回答后,兼听则明,可再自行判断,欺瞒你之人,究竟是谁?叱炎垂下去的头猛然抬起,寒眸凛冽:按照你的意思,是大可汗他欺瞒于我?他松开了钳制司徒陵的手,转而抱臂低睨他道:可这听起来,怎么如此像你们陇右军的离间之计呢?司徒陵不语,而是开始回忆五年前那桩往事:五年前,大唐与回鹘战于峒关前的望断崖。
当时,河西少帅萧长风,率领残军突围,誓死守卫峒关,最后葬身于望断崖底。
我近日找了几个曾在我麾下手回鹘老兵,从他们口中得知,当年战况惨烈,望断崖畔,尸与崖平。
长风将军跌落崖口,受到堆积如山的尸体缓冲,未必摔死身亡,只是头部受到重击,所以才如你这般失了记忆。
你……住口!叱炎松开了他,紧捂着太阳穴,只觉头脑快要炸裂一般得疼。
司徒陵见状,不紧不慢地说道:殿下不必慌乱,记忆恢复不可操之过急,而是水到渠成之事。
我与长风,曾以剑术为师为友。
殿下在回鹘,可有人教过你剑术?不曾。
本王从未使剑。
司徒陵点头,随即从背后取出剑匣打开后,一柄暗沉的短柄长剑映出眼帘,宝剑青锋,磨砺而出,锐不可当。
叱炎眼见,有那么一瞬的失神。
未等司徒陵出声,他不由自主抬手,将剑握入手中。
剑柄在腕间轻轻一旋,剑身听话般顺从地横陈于他眼前。
沉色渐消,锋芒毕露。
好似已等了他许久。
见他恍惚,司徒陵笑道:殿下,难道是天生就会使剑么?他上前一步,从身后又抽出一把剑来,双手持柄拱手道,我司徒家向来以枪法传世,我的剑术,还曾是在多年前为长风将军所授。
今日我亦身携宝剑,乃当年我出师之际,师父长风将军赠我之宝器。
特来领教殿下高招!话音未落,司徒陵剑已出鞘,直直向身前愣神的叱炎刺去。
下意识地,叱炎侧身避开。
没有来地,他已将剑紧握在手中,仿佛已习剑多年一般手熟。
回身轻轻一扫,零星的剑光闪过,快得恍若天间坠星,已在司徒陵肩上划过一道浅浅的口子,血珠迸射而出。
好快的剑……好剑。
叱炎收起剑,喃喃道。
再来!司徒陵并不随他收剑,转而又持剑飞去。
衣袂被风鼓吹不止,剑气携着落叶满袖而来。
司徒陵与叱炎持剑相抵。
两道剪影,一青一玄,剑光交错,间隔不过半臂之距。
剑刃碰撞间,呯嗙作响,惊飞天间一掠而过的数只乌鹫。
殿下如此剑术,还想说,自己从未使剑?司徒陵笑着抹去面上一道血痕,呲着牙不肯松懈道。
不管剑术如何,与你过招,已是足够!叱炎也笑,他深感已是数年未有如此畅快淋漓的比试。
让他一时忘了身份,忘了身在何处。
只想挥剑相向,仿佛能与手中之剑,心意相通。
待他使剑越来越熟练和流畅,司徒陵已渐渐不敌,败下阵来。
最后一击相较之际,叱炎已快一步将剑抵在他肩上,挑眉道:你那位师父教出来的徒儿,也不过如此。
司徒陵半蹲在地,抬头望向与宝剑浑然一体的男子,身形举止,侧影轮廓,与记忆中之人渐渐重合起来,他笑道:师父授我剑术之时,一向如你这般嫌我愚钝,一如往昔啊。
叱炎回眸收剑,将剑身置于掌中细细阅览,淡淡道:是把好剑。
这柄剑,我拿走了。
司徒陵微微一笑,回道:物归原主罢了。
他又若有所思地接了一句,是她,要我将此剑带来予你的。
叱炎斜睨了一眼他拍着自己肩的手,淡淡收回目光,脱口而出道:她怎不自己来?急了?方才一直谦和有礼的司徒陵哼哧一笑,朗声道,急了便早日退兵,有情人也好早日相见呐。
我回去便会即刻禀告大可汗。
叱炎下颔轻轻抬起,望向天边流云舒卷,目中笑意尽敛,幽幽道,至于我身世一事,我自会亲自弄明白。
久之,无垠的夜幕降下,暮色四合。
葛萨飞快地步入中军帐内,将大可汗回信递予叱炎跟前。
叱炎眉头紧锁,仍在案头轻抚那柄剑。
他并未接过,径直问道:大可汗可允我们退兵?葛萨替他取信一览,一目十行,一边回道:允了。
信上已列下数条和谈要求,要我念给殿下听么?夜风吹过,烛火轻摇,几寸幽然的火光在他沉凝的面间漏下。
他面色无波,唯独额间密密布满不知何时渗出的虚汗,泄露了几分他的心绪。
叱炎起身出帐,任晚风拂过,凉意满身,方觉抚剑时喉间的窒感稍稍有所纾解。
他对葛萨摆了摆手,道:不必念了,即刻送去凉州便是。
他颀长的身姿浸在天边疏漏的皎皎月色中。
月夜易起相思,他低声令道:越快越好。
***是夜,凉州城都督府中。
玄军信使照着盟书念完,只觉全场气氛凝滞,甚至有一股强劲的杀气直面袭来。
他从信纸上微微抬头,望见了一张怒目圆睁的俊脸。
什么?!崔焕之已一脚踢翻了椅凳,怒斥道,不可!绝无!可能!语罢,他猛然抽出兵戟架上的利剑,已飞扑至玄军信使身前。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啊少帅。
几名部下惊吓之余,连忙拖住锋刃已出鞘的崔焕之的腰身,制止他一剑刺死好不容易来和谈的敌军来使。
掖擎那个老不死,竟还敢肖想我大唐公主来给他冲喜?崔焕之啐狠狠了来人一口,简直痴心妄想!几个部下惴惴不安,胆大的上前陈明利害,禀道:以千金玉帛和公主换得峒关凉州,不战而屈人之兵,其实于兵家而言,实为上策啊!崔焕之猛地抬腿踹翻了几个跪地的部下,大怒道:我就算百战身死去将峒关抢回来,也绝不会牺牲我朝公主。
我们陇右军,再战便是!语罢,他挥剑而起,正要不顾部下阻拦冲出去。
却见辰霜和司徒陵不知何时来的,已在门外驻足。
崔焕之心下一惊,收起了剑藏在身后,沉声问道:你都听到了?辰霜没有回答,只动了动煞白的唇瓣。
她腿脚一软,小步趔趄,若不是身后的司徒陵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几乎要跌在门槛。
崔焕之大手一挥,令其余众人尽数退散。
厅内转眼间已是空旷无人,他微微俯身对面色苍白的辰霜道:你放心,这一回,我绝不会让你去和亲的。
司徒陵见她沉默不语,瘦削的肩头仿佛仍在颤抖,亦劝慰道:我今日见到了玄王,他应是不知此事。
他定是还未回忆起你的身份,只是听从掖擎可汗的意思罢了。
辰霜目色沉滞,径直掠过挡在身前的两位高大男子,脚步颤颤巍巍向厅中走去,在侧边一把小叶紫檀椅前缓缓坐下。
崔焕之疾步行至她跟前,扶在椅子把手边,紧张地望着她道:我去求我阿耶,他定有办法劝服圣上不要让你去和亲!司徒陵叹气道:且不说河陇侯已束身归阙多年,清河本是我朝唯一一名适龄真公主,再小便是才五岁的汾阴公主。
此时怕是圣意已决,你就算求得河陇侯又有何意义?辰霜忽而抬眸,望向眼神诚挚的崔焕之,望了许久,目中从犹疑渐转为凌厉,幽声问道:敢问崔将军,圣上从何得知我已回到凉州?自上回我出逃凉州,朝中难道不是已将我视为失踪之人。
如今,为何又会要我前去和亲?这……我……崔焕之被她逼问地始料未及,愣神半刻,抿了抿唇,有些心虚地垂下闪烁不定的眸光,低低道:自上回将你从回鹘接回凉州,我以为你终有一日会接受我。
恰逢阿耶传来数道飞书下了最后通牒,催我定亲,我便想着,若是阿耶能以陇右崔氏之名求得圣上,为你我赐婚,或许你会愿意……他最后的声音已低不可闻,不敢再去看座椅上颓然瘫倒的她。
辰霜的心沉了下去,逐渐被翻涌的悲望所有淹没。
她听出了破绽,本只是猜测,或许崔焕之只是无心一说。
岂料他竟让其父河陇侯崔嗣向圣上求娶她。
如此,不仅她的行踪暴露,之前的诸般怪事便也水落石出。
一切,原来皆是有迹可循。
她咽了一口气,冷冷望着崔焕之,发问道:河陇侯求娶后,数月以来,圣上可有回复?定是没有吧。
她倏然从椅上起身,一步一步朝他走去,目如薄刃,震慑人心,道:你可有想过,为何圣上迟迟未有回音呢?若我猜得不错,河陇侯后来亦绝口不提此事了,是也不是?她阖上双目,眉头紧锁,再度睁开之时,望着崔焕之逐渐凝滞的面容,朝他缓缓道:那么,再进一步说,你可有想过,陇右军近月来拨下的军需军饷为何总是缺斤少两,甚至分毫不至?一瞬间,崔焕之的脸色已大变。
辰霜枉顾,继续接着说道,陇右崔氏,乃西北世家大族,手握重兵,圣上本就忌惮已久,才有河陇侯束身归阙一事。
封侯拜相,在长安颐养天年,当年在朝中奉为美谈,可实则呢?他不过是崔氏质子,圈禁宫中。
若是你崔家大郎真与皇族联姻,圣上眼中可再容得?你这一求娶,害得不止是陇右崔氏,还害了凉州,还有……还有她啊。
话到末尾,辰霜已语带哽咽,肩头微微起伏着,像是颤翅之蝶。
下一瞬,她步子一虚,再度跌坐在椅上,她垂下的眸子中,羽睫沾露,喃喃道:只差一点,我只差一点就可以……就可以找到他,抛却公主的身份,隐姓埋名和他去草原长相厮守了。
只差一点。
辰霜潸然泪下。
泪水如滂沱的雨点,在她素白的镶袖间接连不断地晕开,再晕开……是我对不起你。
但是圣上未必会应允回鹘人的要求以真公主和亲。
上一回不也……崔焕之意识到话已出口,索性不再瞒下去了。
他心一横,径直说道:上一回,圣上就并未答应。
宫中的消息,是我假传于你的,本想引你与我成婚,避免前去和亲,不成想你竟然……不说也罢……辰霜一怔,明白过来后兀自低低笑了一声,摇着头道:原来如此。
竟是这样……我近日常常想,那时我与宫中久未有联络,何人会书信于我提醒我和亲之事,我以为是宫中旧人,未曾想竟是你请我入瓮之计……所以,你即便远赴肃州,也要将我寻回,多番设下圈套,也要劝服我回凉州,原来,竟是为此?未免太过可笑……辰霜话音未落,却见司徒陵拧紧的拳头,突然向崔焕之一边侧脸挥去。
砰——耳边传来他极力克制却仍显悲愤的声音:崔焕之!你可知因为你这私心,害得她在回鹘受了多少苦?先是中箭坠马,又差点被祁郸人活捉,被掖擎囚禁为质子……桩桩件件,都是因为你!他怒不可遏,又揪起崔焕之的襟口将他提起,你这个小人!他挥拳还欲再打,却被一双手拦住了。
辰霜摇了摇头,目若寒霜中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意,幽幽道:我倒要谢谢他,若不是如此,我可能就永远遇不到叱炎,找不到长风了。
崔焕之闻言,嗤嗤笑了一声,背过身去,抬手拭去了唇角溢出的血迹,咬牙切齿道:即便你恨我,不愿嫁我,这一回,我也决不能再让你往那个火坑跳。
司徒陵叹气摇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城内粮草已尽,求和势在必行。
不知是否还能另寻他法?二人双双沉默不语良久间,却见座椅上的女子倏地起了身,款款向他们走来。
她明澈的眸子由于浸染了泪光而越发澄亮,宛若天间坠下的陨星一般夺目。
她目色沉定,纤尘不染,唇齿翕张,吐出二字:我去。
死寂中,时光似是停滞了半刻。
崔焕之反应过来,急道:万万不可!当日你为了逃脱和亲,不惜跑到回鹘,今日又怎么甘愿了呢?辰霜凝眉,缓缓说道:今时不同往日。
上一回陇右军已守下峒关,且祁郸并未来犯,我自是不愿。
而今日,凉州风雨飘摇,和谈多拖一日,便多百人受饥荒饿殍,多百余将士守城战死,眼见就要到柝骨而焚,易子而食的局面……我,于心不忍。
她顿了顿,不由忆起了今晨在城墙角看到的一幕。
枯树稀疏的荫蔽之下,一人为了饱腹卖了一双儿女,换得几个馕饼。
最后不忍心,仍是掰下小块,一分为二,塞在了懵懂不知的两个孩童手中,转眼就抹泪远远跑走。
树下还有有一对兄弟,兄长正割股放血,煮熟了,喂入饿昏过去毫无知觉的弟弟口中。
当时,她自知无能为力,垂下头匆匆离去。
她自是知道,身为公主,她自小食得是民之骨血。
她不是没有过怯懦。
可她的民,却会因她的怯懦而自残,而杀生,而泯灭。
她别无选择。
从回忆中抽身,她的面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道:若只以我一人,能速速止战。
我,甘之如饴。
司徒陵沉下脸,起身掀袍朝外走去,道:不可。
我去找玄王商议。
辰霜制住了他,摇头道:此乃大可汗的决意,他虽为一军统帅,又怎能左右上位者之意?你此番找他,也是于事无补,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说到底,我并无这个自信,在他完全恢复记忆以前,只我一人就可以令他与掖擎彻底翻脸。
她眼中似有云蒸霞蔚,朗然一笑,似是哀恸,又似释然:不过,不必为我担心,我听闻掖擎可汗酗酒多时,甚至已下不了床榻,所以才有冲喜一说。
你可要想好了。
司徒陵闻言心中悲切,百念交集。
他不禁问道,且不论他是不是长风,你前去和亲,就成了他的嫡母啊……辰霜垂头,漫不经心地轻轻摆动着裙裾,淡淡道:实不相瞒,我另有打算。
和亲前去到成婚当夜,必要选个良辰吉日,中间仍隔了数日。
我有数日可筹谋,届时,待他查明身世,恢复记忆,他必不会任我嫁给掖擎。
你要赌?!你这是在赌啊?司徒陵和崔焕之双双大惊失色,一人一手扶住她,异口同声道。
是。
我偏要赌。
辰霜淡淡一笑道。
我看,你是疯了。
崔焕之猛然摇头,一时竟全然语塞。
辰霜只是在笑。
司徒陵,你倒是说话啊,劝劝她啊……崔焕之无言以对,眉目低垂,绝望地用手肘捅了捅身边久久不语的司徒陵。
司徒陵闭上了眼。
他深知,她即将独身踏上的,是一条幽深且无返的道路。
可她义无反顾,坚贞不渝。
以一己之力,救万民于水火。
且心向往之,九死不悔。
像极了她的长姐。
良久,他望着眼前笑靥如花,眼眸含雾的女子。
忽而半跪在地,拱手道:臣,司徒陵,请为清河公主殿下送嫁。
辰霜嘴角一翘,笑中带泪,点头道:准。
我……崔焕之犹疑着。
辰霜端端正正行了一礼,神色端肃,道:请崔将军守好凉州,等我们归来。
她特地说的是我们,而非我。
万般笃定,毫不迟疑。
崔焕之仍是未缓过神来,错开她低垂的目光,望向别处,低声道:你……不怪我?若不是我……辰霜摇头,轻声道:我命如此,与人无尤。
百折千回,这本就是命运埋下的伏笔,注定了要她遵循。
辰霜转身落下凝固在议事厅的两人,与候在都督府门外的香芝和凝燕一道回到了自己在凉州的府邸。
天街夜凉,风灌满袖。
庭间的清荷全然开了,已近荼蘼。
荷叶何田田,一风一波,漾在她心间。
草原不长荷花。
这样好看的月下花开,今后许是看不到了。
许久,香芝终是忍不住小声问道:殿下,真的非去不可?辰霜嗯了一声,面上已无波澜。
她不慌不忙道:长姐之后,无人拉拢回鹘,更无人牵制祁郸。
不仅榷市已停,战马供应也被垄断。
长此以往,对凉州,对大唐极为不利。
个中利害,不必我细说。
我此行,定要扭转如此被动的局面。
香芝和凝燕在她身后,望着她的背影,相视一望,齐声道:奴婢与殿下同去。
不是一句请求,而是一句陈述。
辰霜心知阻不了她们,便也点头应下。
她不由举头望向苍穹间那一轮清朗的明月。
长姐若是在,定是颇感意外,亦会赞许她的吧。
不知为何,这一桩如此沉重的身前身后事,她竟觉身轻如燕,心间畅快。
这几日,将长姐留下的嫁妆单再理一份,依样置办就成。
记得多备下一些中原药材,草原上稀缺……对了,草原这个时节,夏日有飞虫睡不安稳,还得再备一些绡帐……凝燕和香芝一一应下。
望着她自言自语,掰着手指列下一些在中原极为寻常的物件。
两人不由眼中发酸,偷偷抹了抹眼泪。
当年她们眼见着宴海公主出嫁回鹘前,可是在宫中闺房里大哭了好几场。
她们转眼间,竟又要送另一位公主远嫁腥膻之地。
可这位小主子,只是眼眶泛红,落了几滴泪,转头便开始筹谋起来。
至于嫁衣……她们听到她顿了顿,若有所思一般。
二人听到嫁衣二字,心下深深叹息,垂下的头更沉。
主子这般好看,穿上女子最美的嫁衣却不是要嫁给她最为心爱之人。
再度回首却见主子脚步不停,已回至自己厢房中,将房门轻轻一关。
屏退了旁人。
暗室中,人的一呼一吸都极其明显。
辰霜心跳怦怦然,来不及点燃烛火,而是径自从宝箱底部悄悄拿出来一件喜服。
借着清冽的月光,喜服的红,被衬得煞是平庸且俗艳。
她轻抚其上有些粗糙的凤凰纹路。
针脚粗大,镶绣曲折,并非贵品。
当时是应急采买,也并不合身,她也仅穿过一次。
就那一次,让她念了半生,定了终生。
她将喜服紧贴在怀中,有些粗糙的缎面衣领摩挲着细嫩的颈,像是有一双长有厚茧的手正柔情地抚摸她微凉的肌肤,引她流连,引她情动,引她奋不顾身。
她已决意,用这身最纯正的红衣,再赌一把。
作者有话说:【1】束身归阙是一个典故,阙是指宫阙,指边关重兵世家权柄交替承袭,需有人入宫为质。
这一章细节和伏笔极其极其多,写得久了些更晚了,大家见谅。
下一章终于可以见面了!超刺激的大剧情来了!!这是三婚了,到四婚就快完结了~◉ 77、绝路数日后。
盟约已立, 盟书已定。
圣旨即下,大唐公主于凉州出嫁。
回鹘依约退兵,玄军得了可汗之令撤出了峒关。
葛萨收拾完残局, 最后扯去城墙上悬挂的玄黑军旗之时,他唇角下沉,略带不甘心地瞥了一眼在旁专心致志在拭剑的主子,朝他道:我们这损兵折将的,一城都未拿下, 倒是什么好处没捞到, 大可汗又要娶大唐公主了。
他将玄旗折好,放入怀中, 努了努嘴又道, 这位清河公主大名,我可是从未听过, 也不知是不是假的, 唐人一向贯会糊弄。
叱炎不语。
这个名字, 他却似有那么一点印象, 陌生却又熟悉。
脑海中的这两个字, 好像本是被深深烙在石壁上的篆刻,却久经风霜雨雪, 被打磨了边缘而变得模糊不清, 辨认不出字迹来。
可他怎么都回忆不起来。
罢了, 既是大可汗要娶的公主,与他又有何干系。
叱炎目光从他手中的宝剑上收回, 转而向东遥望凉州城的方向, 隐约可见蜿蜒百里的巍巍女墙轮廓。
他漫不经心道:事关盟约, 他们必不敢造次。
他随即大手一挥, 背身朝城下走去,走了,去替大可汗接亲了。
他也要去接他的人了。
阔别数日,他心中藏了好多话想要问她。
一想到她,叱炎唇角微微勾起,脚步不由快了起来,疾步下到峒关城,回到城外整军待发的玄军中,跨上了最前头的那匹玄马。
乌泱泱万人玄军骑兵在他身后,在天地间有如宣纸上一勾苍劲有力的笔锋。
四侧是茫茫戈壁,无边无垠,眼前是高峻耸立的峒关。
黄沙飞扬,风烟滚滚,在日照下有如片片金鳞,渐次而开。
全军延颈而望,静待从凉州经由峒关出嫁的又一位大唐公主。
为首的玄衣男子马上雄姿英发,威仪万千,唯有面上,目光如注,带着一丝极浅的笑意。
像是在等什么人。
午时之际,风云忽变,天色骤然暗了下来。
一大片泼墨般的天穹低垂如彀,紧紧逼近其下雄踞关隘的城墙。
黑云压城城欲摧。
天欲雨,潮湿的气息萦绕在兵戟甲胄之间,渗出细小的水珠,不经意落入砂石地表,转瞬无踪。
暴雨将下未下之际,最是沉闷难耐。
万籁阒静中,轰地一声响。
沉寂已久的峒关城门终于自内洞开,由一道狭小的缝隙缓缓张大。
一束天光从门内折射而出,冲散了漫天蔽日的阴霾。
一队人马从中而出,鲜红的旌旗在狂风中奔扬,全然舒展如赤羽飞鸟。
这一队大唐的送亲队不过甲兵百人,驮马百匹,却走出了浩浩荡荡的阵势。
扫视了一圈,叱炎面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消弭,浓眉蹙起,心间一沉。
没看到她人。
只看到了队伍前方,身材高大笔挺的司徒陵,仍旧是那身青灰对襟长袍,右臂衣袖空荡荡的,被大风吹得凌乱地掩在身后。
他的身前,队伍的正前中心,款步走着一个红衣女子。
那便是今日和亲出嫁的清河公主了。
这位一袭血色嫁衣的女子,是昏暗天地间唯一一抹色彩。
她的身前,风也温柔,雨也温柔。
公主窈窕纤细体态被身侧穿过的风勾勒出来,宛若一根细细的红线头,扯动着在场之人焦躁的心弦。
她的面上盖着一方绸锦喜帕在风中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被吹远。
嫁衣有些宽大,并不合身,盈盈一握的纤腰由是被一条蹀躞带勾得紧紧的,其上垂坠着璎珞珠串,随着百褶的裙裾轻摇,如若层层涟漪,荡漾开去。
周身被裹得严严实实,唯有一双白皙得晃眼的素手自镶袖而出,牢牢交叠在腰前,沉稳端方,不可逼视。
仍有日光从头顶乌云的罅隙间照下,叱炎顿觉有些晕眩。
那个身着喜服的红色身影,为何……为何如此熟悉?一个不祥的猜测涌上心头,他心若擂鼓,沉闷的胸口一阵痉挛。
在他恍惚间,送亲队已行至玄军阵前。
鸟瞰之下,一抹深沉如血的渺小赤色即将与一大片玄色相汇,交融。
身后的人皆停下了脚步,走在最前的公主独身一人来到玄军主帅的马下,立在一步开外。
鬼使神差一般,叱炎手执那柄未出鞘的长剑,慢慢朝那公主覆着的喜帕探过去。
劲臂一提,轻薄的喜帕被挑开,很快便被大风吹散而去,滚入黄沙之中。
叱炎只觉此刻,呼吸停滞,心跳骤缓,不由自主喊出声来:怎么是你!……公主缓缓抬首,露出一张皎白的玉面,发髻上凌厉的金钗如裂痕,耳垂下红玉的珰珠如泣血。
她的眼眸澄澈动人,一字一字道:我就是大唐公主,李清河。
见过回鹘玄王殿下。
酷热炎炎的沙地上,叱炎浑身冰凉,脊汗湿寒,一身日常穿惯的玄甲竟要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在两军所有人的注目下,他不顾一切地下了马,朝她大步走去。
来到她身前一步的距离,他停下了脚步,没有再靠近。
一步之遥,却如隔万水千山。
经久不息的风声中,在空中酝酿已久的雨点终于开始迟缓地落下。
倏忽间,雨雾杳杳如烟,天地混沌,万千面容朦胧。
啪嗒啪嗒——豆大的雨珠,有其中一滴在她精心描画的绛唇上,晕染一圈靡丽的红,在他眼中,却不甚明晰。
雨水自男人英挺的眉骨间泻下,在他眼前化为一道水帘。
他冷冷望着她被几滴雨水打湿的粉面,低声道:这又是你们什么诡计吗?女子摇了摇头,叹息般轻声回道:殿下只是不记得我罢了。
但……她专注地回望他,目中不知是雨水还是泪光,眼底的泪痣灼灼发亮,笃定道:终有一日,我会让你记起来的。
你……错愕间,叱炎凝视她,妄图从她淡漠却又饱含深情的眉眼间探得一丝端倪,千言万语被遏在了喉咙口。
他直直望着她,将红衣的她完完全全映入眸底,圈禁起来。
喜服的描纹,襟口的描边,色泽的红艳,连身着喜服的女子身影,模糊面容上的那颗泪痣,与他经年之梦完完全全地重合起来。
他脑中一株孤零零的灯烛,苦苦燃烧着的唯一一丝光明,在这一刻遽然熄灭。
现存的记忆完全暗了下来。
逝去的记忆在黑暗中奔涌而至。
一切都有缘由。
而她,就是那个缘由。
她,就是他心心念念的梦中人。
她身着喜服,像是一根隐藏在暗的红线,在此时引燃了他脑海中整一片岑寂的沸海。
叱炎孤身一人深陷在这一片沸海中,渺茫的意识逐渐被幽深的旋涡吞没。
殿下……时辰不早了,出发吧。
葛萨走过来小声催促的话语飘荡在他耳侧。
叱炎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
眼见着,面前的一抹赤红缓缓朝身后的轿辇走去。
在公主入轿后,送亲队跟着步入玄军队伍,眼前烈焰般的红完全融入了玄墨之中,合为一体。
他没有回头,拖着僵硬的身躯再度上马,隔着人山人海,用余光遥望着那抹令人心悸万分的红衣。
没由来地,心底忽然涌出一股强大的意念。
他要带走她。
在泱泱人潮中,万众瞩目下,不惜一切代价,带她逃离此地。
即便她是大唐公主,即便他还不确定自己的真实身份,即便他记忆零碎不堪,难以复原。
就是,不明就里、不讲道义地,想要带走她,与她在一道。
叱炎身形未动,握着缰绳的手紧紧蜷起,臂膀因发力而肌肉胀起,摩挲着绷紧的玄衣。
骤雨倾盆,天间层云如诡波暗涌。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怪异的细微风鸣,之前被溶在了雨声中而不甚清晰,所以未被发觉。
由远及近,纷至沓来。
电光火石之间。
天际的尽头出现了一道道疾风骤雨般的飞矢,直冲玄色中心的那抹红而去。
数根臂粗的箭矢,越来越近,有如闪电,最后毫无错漏地正中公主的轿辇。
密密麻麻的利箭将纱布制成的垂帘一下子戳破,将轿辇重重包围起来。
引辇的八匹高头胡马面对突如其来的飞箭,受了惊吓,扯断了缰绳,嘶鸣着。
穿过玄军阵中层层叠叠的士兵,失控地拖着轿辇向远处狂奔而去。
有埋伏!玄军众人惊呼之下,却见身旁似有一阵玄风疾驰而过。
速度之快,已不辨人影。
跟在迎亲队伍后面的陇右军送嫁后,已向后退至峒关城门口,忽闻震天动地的铁蹄声从北面浪潮般奔来。
流矢随之不断落下,砸在地上霹雳啪嗒作响,已有人中箭倒地,打散了原本齐整的队伍。
是祁郸人!祁郸人突袭峒关!崔焕之猛然回头,一眼望见了那顶越行越远的公主嫁辇,就要消失在苍茫的黄沙尽头处。
尽头处,是万丈之高的望断崖。
清河!……他失声叫道,欲策马狂追,却被几个部下以身拦下。
众人高声劝道:祁郸人来突袭,少帅应即刻回峒关守城,以防不测啊!少帅现在过去,也追不上公主殿下了啊!太迟了,怕是……前面就是望断崖,坠崖前未必制得住发狂的胡马啊!是了,他与那赤色的轿辇至少隔了一里之距,而狂奔的马匹已即将接近望断崖边缘。
他怎么追得上?崔焕之心中哀恸不已,仍是不管不顾地执意要上马,却被几个将士紧紧抱着了腰身,往城门口拖。
崔焕之颓唐地瘫倒在地,凤眸血红,死死盯着那抹飘散的赤色。
他垂落的眼帘中,倏然出现了一个黑点,正不断靠近飞逝如萤蛾的公主轿辇。
马上之人墨发飞扬,玄袍烈烈,所驾之马疾如迅电,已逐渐靠近了轿辇的尾端。
在轿辇消失在望断崖之前,那人有如从天而降一般只身从马上横跳过去,融进了那片赤红之中。
是他!崔焕之猛地抬首,两眼发直,目中迸射出光芒。
他的十指紧紧攥起地上的砂石,被磨破了皮亦浑然不觉。
眼见为实。
崔焕之突然领悟过来,为何他们一个个都把他当作那个已死多年的人。
因为,只有那个人,有如此能力,亦有如此魄力,在千军万马,漫天流矢中,奋不顾身地去救她。
不计得失,不顾生死。
哪怕前面就是望断崖,哪怕稍有不慎未勒住马就会坠崖而亡。
只有那个人,将一切置之度外。
不问缘由,无论后果。
只有他。
萧长风。
***颠簸不停的轿辇中,清河公主竭尽全力,一次又一次从软榻上爬起来,想要扯住那被发狂的马匹所挣脱飞去的缰绳,迫使他们停下来。
却又一次又一次被甩开,身体一次又一次地失衡倒下,左右猛烈地回晃着,消磨着她的意志。
残破的袅袅红纱垂帘,从外头飞进来,如绯红胭脂一抹,映照在她煞白如纸的面容。
箭矢接连不断地向轿辇袭来,有一根深深刺入了她漫开的衣袖上。
她本可以抽走袖口,但她不愿撕扯到这一身犹为珍视的喜服。
她奋力想要拔出箭矢之时,又一道利箭飞过,擦破了她的小臂。
皮肤灼烧的触感火辣辣的,她已顾不及伤口,将娇小的身躯蜷缩起来,在无限逼仄的轿辇中奄奄一息地求生。
垂死之际,她望向了帘外转瞬即逝的风景。
八驾之辇,还是疯了的胡马,速度太快了,她若是此刻从此处跳下轿辇坠在地上,必死无疑。
她有心愿未了,她还不想死。
可出路在哪里?不到数丈就是望断崖了。
她似乎可以看到崖口皲裂的石壁,还有底下掩埋着的森森白骨。
正在她绝望无措之时,帘外忽然出现了一只玄色箭袖包裹的劲臂。
连绵的雨水不断落下,水渍一点一滴没入那片黢黑之中。
伴随着奔涌的急促马蹄声和箭矢的破风声,男人焦急万分的声音传入她耳中:把手给我。
见她犹疑不答,他又喊道:别怕。
手给我,跳过来,我会接住你。
透过裂开的赤色飞帘,清河抬眸,望见了轿辇外他沉定的俊容,任由密集的雨水自他挺拔的鼻梁淌下,落在薄刃般的唇瓣上。
他浓重的剑眉像是凝着墨一般,显得一双星眸更黑,更深。
他在马上奋力地朝她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仍在一刻不停地挥舞着缰绳,想要再快一些,离轿辇再近一些,离她更近一步。
清河红了眼眶。
雨幕中,她只手扶着轿辇最外侧的槛栏,半身探出在外,亦朝他伸出手去,五指张开,想要被他握在掌中。
绯色的喜服衣袖纷飞不止,那双泛白的素手与那玄色箭袖只离几寸之距。
可八驾之马,何其迅疾。
清河看在眼里,他只单手策马,哪怕拼尽全力,可眼见着本是收缩的距离越拉越大,就快要追不上了。
他的马速如此之快,身后的玄袍已被风吹得横直,有如一道锋刃。
再往前,他若是勒马不及,也会随着她的轿辇一并坠崖的。
那双素手指尖蜷起,收回五指,袖缘渐渐垂落了下去,掩住了半截皓腕。
咫尺之间,一瞬万念。
清河闭上了眼。
下一瞬,她却忽感手心一热,眼前有一角玄袍掠过。
方才还在马上的人,竟径直握住了她垂下去的手,纵身一跃,毫不迟疑地跳到了她所在的轿辇上。
巨大的晃动之下,她还未来及反应过来,男人浊热的呼吸已扑在她失了血色的面上,唤回一丝活气。
她身间一暖,原是被他揽入怀中,隔着湿漉的衣料,他炙烈的心跳声声可闻,一如往昔。
别怕。
我在。
他紧紧搂着她颤抖不已的肩头,沉声说道。
闻言,她再也忍不住了,凝在眼眶中的热泪簌簌落下。
他试过救她了,但救不了本可以就此放弃。
可他竟义无反顾地跳了下来,不顾性命,誓要与她同生共死。
转眼间,叱炎已起身掠过她,用双臂箍住了散落在侧的数根缰绳,想要试图勒住狂奔不止的惊马。
他的小臂因使出巨大的力道而发着颤,手筋伏起,俊美的面容死死绷紧,目眦欲裂,额汗涔涔。
马匹受到强劲的阻力,行进速度减慢,轿辇的车辙放缓,在沙地上划出两道极深极长的印痕。
然而,望断崖就在眼前,对岸黢黑的崖壁已廓然显现。
数十丈宽的崖口像是猛兽的巨口,将小小的轿辇吞噬进入它深不可测的喉。
车轱辘已崩裂,轿身已悬空。
来不及了。
他回眸对她说道,俊朗的眉目间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问道,你怕死吗?清河也笑,对他缓缓摇了摇头。
本来是怕的,但此刻突然不怕了。
若是能一同赴死,倒也不算一个很差的结局。
她躁动的心安静下来,挪身上前贴着他坚实的脊背,半边脸伏在他宽阔的肩头,半边脸在上,望着他英挺的侧脸,双眸熠熠,羽睫扑闪,笑着轻声道:那你怕吗?叱炎手一松,缰绳失了掌控垂落下去。
他回身,空出来的双臂拥住她,埋首亲吻那张梦寐难忘的笑靥,微微一笑道: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又何惧再死一次?作者有话说:【同生共死】剧情get~当然不会死啦,终于到高潮了哈哈哈,下章咳咳咳咳,更加精彩~◉ 78、逢生轰然一声响。
轿辇侧翻, 沿着倾斜的岩壁坠下之时,轿身木制的厢面被峭壁上锋利的尖石划出几道长长的口子,最后被几根粗壮的枯木陡然接住, 勾在了半空中。
清河紧紧闭阖着双眼,不敢看底下的万丈悬崖。
只觉自己软绵绵的身躯被他牢牢桎梏在怀中,腰上那对劲臂箍得更紧更实,火一般的烫,仿佛就要融进他的身体里。
面上有疾风呼啸而过, 还有男人灼热无比的呼吸。
凌乱却有力的心跳声毫无保留地直触耳鼓。
她柔软无力的双臂攀住男人的肩头, 伏在他胸前。
在死生之际,忘我地回应他温柔而又热烈的相拥。
不知过了多久, 耳边传来他平静的声音:我先跳, 在下面接住你。
她听到他在说话,便缓缓睁开了眼。
可睁眼之际, 她还未说什么, 本是紧搂着她身的男人已兀然松开了手, 纵身向下一跃。
他的身影转眼便消失在了崖底无尽的黑暗中。
她慌乱地向下伸出手, 却连一角衣袍都来不及拽住。
她失声唤道:叱炎!……长风……长风……呜呜呜……天地间只闻她低低的嘤咛, 余音杳杳,在空旷山崖回荡不止。
下来吧。
我接着你。
俄而, 底下又传来他朗朗之音。
他掉下去没死?清河犹疑着跨了一步, 整段轿身随之猛烈地晃动了一下, 她又瑟缩起来不敢再动。
不是连死都不怕。
怎么还怕高处跳一下?见她迟迟不肯下来,叱炎挠了挠鼻尖, 故意嗤笑道, 我想起来了, 你在肃州那条高山栈道上, 也是怕高怕得要死。
他心下生笑,原来这只天不怕地不怕的狡狐,独独怕高呀。
清河想起肃州那回,她整个人被他扛起来,才过了那条让人头晕目眩的入城山道。
哪怕过了那么久,仍是一想到就极为生气,此时更是受不得激将,厉声回道:没有的事!如此便好。
我数,一,二,三,你跳吧。
底下的叱炎低声笑了一下,摆开双臂,准备迎接香玉满怀。
一,二——话音刚落,顷刻间翩飞的绛红花瓣已然落入怀中。
叱炎心间悸动,转而长指抬起,勾了勾她娇俏的鼻尖:笑道:胆子够大,没数到三就敢跳了。
清河满不在乎道:反正你数‘一’的时候定是已准备妥当了的。
她从他怀中跳下了地,看了看地底,带着劫后余生的跃然,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不高的?叱炎双手抱胸,望着她琢磨的模样,煞是可爱,扬眉道:我丢了把匕首试过了,过了一瞬就听到它坠地的声音,由是判断,这里距地不高。
清河突然想起当初从他眼皮子底下跑回峒关城中,她的银雕匕首还在他手中,心下不免一惊,问道:你丢的是哪柄匕首?叱炎挑眉一笑,撇了撇嘴道:自是你旧日情郎送你的那柄。
这里崖底那么黑,应是找不到了,算了吧全当丢了。
语罢,他摆摆手欲走。
什么?你怎么敢……清河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拉住不让他走,急切地追上去问道,你丢哪了?给我找回来。
见他爱答不理的样子,她转身就往刚才落地的地方跑,干脆自己蹲身下去,想要张开十指在地上摸索起来。
崖底地面上刚落了阵雨,沙土黏稠而浑浊。
她没有半分犹豫,可葱白的手指还没触地,小臂便被叱炎捞了起来。
一道银光在眼前闪过,他已将那柄藏在身后的银雕匕首递到她眼前,英气的浓眉微微挑动,幽声道:你就那么在意他?清河一把从他掌中夺过匕首,故意气他道:我就是喜欢他,怎么了?哦?叱炎眉峰挑得更高,抿了抿薄唇,忍着笑道,有多喜欢?多喜欢?清河微微蹙眉,想也不想径直说道,就是很喜欢,喜欢到以身相许都可以!此间静了片刻,男人并未回她,在她茫然之际,忽觉身下一轻。
叱炎一声不吭,已猛然将她拦腰横抱起来,将她娇小的身躯紧紧箍在怀中,大步朝前走去。
放我下来……你做什么……清河小声叫嚷着,仰头望着他刀刻般干净利落的下颌线,想起他只身与她一道坠崖赴死的凛然模样,渐渐没了声。
难得不死能相拥,此间何须再介怀?她不由沉溺在他怀中沸腾的心跳里。
只此一刻也好。
许久,清河倏然回忆起坠崖最后那一刻,他神色淡然,口中说的那句话。
死过一次?她沉静的面上流露出一丝狐疑,蹙眉凝视着眼前的男人,终是忍不住低声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些什么来了?我该想起什么?公主殿下。
叱炎垂眸,淡淡瞥了一眼怀中目光闪烁不定的女子,眸底幽深,映着她有些许失措的玉面。
清河怔住。
其实,她既盼着他能回忆起一切,又暗自祈求那一天来得不要太快。
甚至,她希望,有些事情,他最好永远不要想起来。
于是,她不由叹了口气,收回了一直定在他面上的目光。
望断崖底昏暗无比,不见日月。
只有微茫的几束天光自层层嶙峋的石间泻下。
看天色已快入暮了。
许是在轿辇上逃生体力消耗过大,他的怀抱又太过温暖而紧实,她眼皮一沉,头一歪,眼帘闭阖,安心地在他怀中渐渐睡了过去。
叱炎见怀里的人没声儿了,微微俯首看她,缱绻的睫毛扑在眼底,随着一呼一吸蝉翼般颤动着,扣人心弦。
白玉无瑕的面上还残留着一道浅浅的泪痕。
他记得,是为他跳入轿辇与她一道赴死时黯然留下的。
她以为,她只要垂着头他就没看到,其实那滴泪早就落在了他心头。
他喉间耸动,不由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清河,我回来了。
对不起,让你等得有些久。
请你,再等等我。
***劈里啪啦——山洞里,一小簇篝火燃起,枯枝作柴,火星子烧得愈来愈烈,时不时炸裂开来。
清河仍是闭着眼,听到声响皱了皱眉,挪了挪身子,换了一边肩头靠。
咦。
好暖,又好紧。
醒了?见她双目半睁不睁的,叱炎将她从肩上扶坐起来,淡淡道,醒了就换身衣。
衣服被雨水湿透了会着凉。
我的外袍干了,你换上我的。
清河惺忪睁眼,看到他只着中衣,襟口敞开,半赤着上身,手里拿着那件玄色的外袍正在烤着火。
火光将他浅蜜色的肌肤照得光亮,不知沁在身上的是雨水还是汗水,沿着他遒劲有力的脖颈一路蜿蜒,没入起伏的精赤胸膛。
清河只看了一眼,便撤回了目光,望向别处,以平复躁动的心跳。
几簇火苗将她的面颊照得微红。
她知道方才迷迷糊糊间感到好暖好紧的是什么了。
玄袍被烤得暖烘烘的,握在手心,暖意从指尖传至心口,她嘴角一翘,偏过头无意间发现了篝火旁还有件淌血的里衣。
血迹不大,只是在素绡里衣上犹为明显。
她惊道:你受伤了?叱炎别过头,默不作声。
没有告诉她,他先从坠落的轿辇上跳下去,意料之中地触到了地底的尖石,扎破了点背上的皮肉。
所以,他才执意要先跳,再等她跳的时候可以护住她。
小伤。
我去外边,你先换衣。
他起身欲往山洞外走。
袖口一紧,被她拽住了。
你不是之前都看过。
你跑什么?清河扬了扬眉,敏锐的眸光看过来,似是要将他穿透,声音幽幽道,你,有些不一样了……从前的叱炎,胡人的做派,从不会避讳这一些。
甚至有时,巴不得将她吃干抹净。
眼前这个人的行为举止,已经有了些许的变化。
想到此处,她沉静的体内似有热流涌过。
她不动声色,打量着眼前高壮的男人。
叱炎身形一滞,停下脚步,偏过头,弯了一下紧抿的两瓣薄唇,回道:怎么不一样?……清河将胸前一把散落的青丝拢到背后,当着他的面,缓缓褪下了那件喜服,卷起来荡在小臂上。
她单薄的里衣被攀升而起的火光映得通红,周身明艳无比,纤腰曼妙。
她一步一步朝着退却的男人走去,直到将他抵到洞口边的岩壁上,无法再退一步。
看着他敛下黑沉的眸光,好看的眼褶一颤一动,她挑眉道:你在躲我,不敢看我?叱炎不退了,转而撩起眼皮,下颚微微一扬,抵着她向前送的腰身,淡淡道:为何要看你?我的正妃你不做,不是想做回鹘可敦了么?清河轻轻笑了一声,垂落的发丝随之一摇一曳,看着他道:我所认识的叱炎,哪怕是我逃到祁郸,也是要将我抓回来的。
区区可敦而已,你又在怕什么?语罢,她趁他失神,抬手抚住他的脸,尚带着潮气的指腹顺着他的头骨,眉骨,鼻骨,颧骨一一滑下。
一寸一寸摸过,一寸一寸确认。
她不由瞳孔睁大,喉间哽咽,凝滞的手腕骤然被眼前的男人紧握住。
只须臾,他淡漠的眉目浓烈起来,仿佛被放肆摇曳在眼前的火苗点燃了。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道:你猜,我在怕什么?手腕被他钳住,柔韧的腰腹被蹀躞革带上坚硬的结扣抵着,她动弹不得,不甘心地舔了舔红艳的唇,舌尖染上一层淡淡的口脂。
她微微侧头,问道:怕我嫁给掖擎?叱炎眉宇一沉。
她猜错了。
但他不知该庆幸还是神伤。
他俯首贴近她煞是挠人的唇,唇齿相碰又相离,他始终未吻下去,只低低出声顺着她的话问道:你打算如何?你真要嫁给他做可敦?他浊重的呼吸侵略着她的气息,清河有那么一瞬的迷乱,她点头道:我得嫁。
她顿了顿,道,今日你也看到了,祁郸军突袭和亲队伍,本就是为了拆散联盟。
而联合回鹘,克制祁郸,是我大唐势在必行之事。
见他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她又笑道,但我,不是真的嫁。
她另一只藕白的小臂往上一抬,袖口垂下,堆积在手肘处,露出一截凝霜般的皓腕,勾上他的颈后。
她踮起脚,朱唇压低,凑近他紧绷的下颔,细声道:我不是早已嫁你了么?叱炎喉结一紧,抑制着上涌的血气,声音又低又沉,道:可你跑了。
不是那次。
清河轻轻摇了摇头,举起臂弯上那件赤红的喜服,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道:是这一次。
她在试他。
这身喜服本就是她的孤注一掷,是她命中最为绚烂的记忆。
她希望他亦如是。
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了,却仍要记得这身红衣,还有身穿红衣时,二人所行之事。
天地为鉴,玄女作证。
她目光灼灼,玉面生辉,牢牢定在他垂下的眼眸间。
叱炎缓缓从她手中接过那身湿漉漉的喜服,带着她身上残留的余温。
镶绣的袖口上被箭矢划破,裂成两截,还有一圈淡淡的血痕,将那片的红泅染得更深。
他不自觉地将喜服攥紧,沉下声音:这身衣服,破了就扔了罢。
他扫了一眼她艳丽的妆容。
想到他在全军面前不由自主揭开喜帕时,身后数千将士们忍不住发出的惊叹,又淡淡道了一句,你今后还是穿白衣为好。
说着就要将她怀里的喜服抽走,转身要往篝火里扔了,烧了。
腰间已被她从身后紧紧抱住,喜服已被她双手扣下。
她环着他的革带不肯撒手,小脸在他臂弯间露出一半,挑着眉看他,反问道:烧了作什么?你不是最爱看我穿红衣么,不是一直念着你梦中那个红衣女子么?我还记得在肃州那夜,你还拿刀指着我的舞裙,勒令我今后不准穿红衣。
她不安分的手勾着他革带间的玉銙,将垂落的蹀躞搅得簌簌作响,朝他呼出一口气,语调也勾人:怎么,今日就不喜欢了?叱炎失笑。
怎么这么记仇,这么多年,真是一点没变。
他将情愫收回眼底,错开她的身,顾自回到篝火旁坐下,故意以极其平淡的口吻道:我向来喜欢的,是穿红衣的人,并非这身红衣。
你可明白了?穿红衣的人?清河喃了一句,又俯下身攀着他垂落的大臂,步步紧逼道:那日在峒关密道。
你曾有言,我像极了你梦中所爱的女子。
那个女子,身着喜服,一袭红衣。
万一,我不是像,我就是你梦中那个红衣女子呢?叱炎不置可否,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并不是否认,而是他深知,什么都瞒不过她。
他本想独身一人走过这条迷茫且幽深的歧路,可她却不依不饶,硬要作陪。
而此刻,他只能甘愿入她的彀。
他甘之若饴。
叱炎的目光淬了篝火一般,暗燃起来,一把捉住她搭在臂上的双腕,将整个人拽下来,按在怀里。
温香软玉在怀,他的呼吸重了起来。
深深的眼眸望着她那张红润的樱唇一张一合,还在一字一字吐出勾人的话语来,小口还嘟囔着:你不试一试,怎知不是我?闻言,他的呼吸更重,径自下压,目色沉沉,道:我想试,你给吗?清河微微一怔。
太近了。
他呼出的气流拂动着她有些散乱的额发,令眼前的一切变得不再真实。
她原本是想跑的。
她原本不想赌的。
可却下意识地瘫坐在了他腿上。
垂落的双臂又不由自主地在他颈后交缠起来,融会贯通一般与之贴紧。
这下,他烧灼的热气直接扑在她鼻尖。
她呼吸亦急促起来,鼻翼翕动,眉心直跳。
这一回,他没有动,只是定定望着她,眼眸像是一汪深不可测的潭水,而映在潭水里的她的窈窕倒影,就是那潭中唯一的涟漪。
她闭上眼,双唇覆下去,贝齿轻轻扯了扯他的一片唇瓣,再含住了他。
濡湿的潮水将他淹没,他眸中闪过刹那的欢喜和沉溺,自眼底漫溢出来,再收拢而去。
但他仍是一动不动,静待她的回应。
她只能主动再用吻来回应他。
柔软的唇瓣一点一点掰开他薄韧的唇,又被他轻轻咬住,像是小兽叼起庞大的猎物,反被猎物所擒。
可他只含了一会儿,就浅尝辄止松开了她。
她有些疑惑,只得再起身去追他,探入他口中去寻那烈焰,唇舌再度相依交缠,难舍难分,像是要极力地弥补经年来的相思。
她一点一点加深这个吻,一寸一寸厮磨进去。
被身旁的篝火烧得燥热难耐,中衣半松半散,她不受力,止不住地想往后仰,露出初雪般莹白的削肩。
却被男人按住了后脑,缓缓放倒了下去。
珍视得仿佛像是什么易碎易逝的宝物。
他的眸中暗无天日,唯有一抹晶莹的雪白,是他梦了五年的女子真身玉露。
或许,不是五年,远比五年更长远,更持久。
深吻之下,她的唇瓣一直在他口中发着颤,哪怕极尽温柔地递进缓入,他的舌尖仍是霸道的,冲动的,带着难以抑制的情动。
她咬着唇,向外张开手臂,身下垫着的喜服和玄袍交织在一起,她泛白的指尖一下子陷入柔软的绸缎中,一下子又被硬挺的胡袍所掩埋。
还未游走几分,纤细的手腕又被他一把捉住,十指扣紧,掌心下压。
她感受到他手上勃发的青筋,还有腕间清晰如鼓声的脉搏,一下又一下撞进她的耳膜,就快要将她的魂魄撞散了。
她难忍心间春潮,只得禁不住地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他的名:长风……长风!长风。
他没有拒绝,低低一笑,反而更狠了。
望断崖底不知名的山洞中,幽深的洞口前暴雨如注,雨帘淅淅沥沥,暗流汹涌。
洞内纤瘦的枯树干柴一点就着,在燃着的篝火中被烈焰烧得更加炽盛。
一直到天已经全然黑了。
火光渐暗,柴快烧尽了。
晦明的光线中,篝火旁喜服和玄袍散了开来,零落一地。
袍子衽边因为离方才那熊熊燃烧的篝火太近,还被飞出来的火星子烧了一个破洞。
一只大掌捞起了那一角玄袍,掸了掸灰,扑灭了上边还在阴燃的火,摊开来,盖在了一旁还在沉睡的女子身上,掩住了她雪体上一身斑驳的吻痕。
身姿高大英挺的男人立在她身前,缓缓披上揉皱了的中衣,忍不住回身看了许久,心下喟叹不已。
刚转身,中衣的袖边却被她的手指勾住了。
想跑?她慵懒的眸子半睁,略带嘶哑的调笑声音传来,许是方才止不住的吟叫给造的。
我怎么敢?他一怔,只得笑着回身,篝火快灭了,我再去拾些柴来。
暗着不好么?她觉得浑身黏湿,有些狼狈。
从玄袍中伸出一只玉臂,将一头散乱的青丝拢了拢,纤巧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挑着发尾,整肃玉容。
他戏谑道:太暗了,看不清你。
欢愉后本是泛着薄红的面一下子更红了,她将身上的玄袍往上遮了遮,垂下眸子,声音低了下去:还没看够?……他忍不住又将柔若无骨的她捞起来,圈在怀中,道:永远看不够。
她赌气般不去看他,只伏在他肩头,气呼呼地低声道:那你还故意不肯认我。
一定要这样……这下,总该全想起来了吧?方才,你问我我在怕什么。
其实,我所惧怕的,并不是你要嫁给掖擎。
因为我自信有办法可以阻止……可唯独一件事,我没有这个自信。
他的眸光低垂下去,语气平淡却艰涩,道:如今,我的身份,既不是河西萧氏长风,也不能再是玄王叱炎……清河急忙用掌心捂住他的口,疾声道:我不管你是长风还是叱炎,我的心上人就是你,现在我们有肌肤之亲了,你还想不认么?你呀,就是这般不讲道理……男人眉目舒展,忍俊不禁,轻轻捏了捏她鼓起的小腮。
清河欺身向前,搂着他的脖颈,悄悄道:我一直如此,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对你,我从无后悔,我求之不得。
他终于被她逗笑了。
笑中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
最是聪明的狡狐,屡屡在他这里犯傻。
她明明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却又要和他走这一遭阴诡无比的险途。
他心中酸涩,任她乖顺而又娇怯地靠着,一把揽过她白腻的双肩,给她果露的背盖好玄袍,幽幽道:上巳节那日,在甘州湖旁,你曾问我,此生渡过的最为欢愉的地方在何处。
当日我说,最欢愉的,莫过于当下。
今日我的答案不变。
她心间一动,从他怀中起身,神情端肃起来。
又听他继续道:但,在此刻之前,我此生最为欢愉的所在,是一处不知名的灯火长街。
我与一个身着喜服的红衣女子拜天地,拜法相,结为夫妻。
哪怕我记忆尽毁,这一段最为刻骨铭心的回忆却始终挥之不去。
多年来化为支离破碎的片段,夜夜入梦,梦寐以求。
如今你若再问我,我还会答你,就是当下,此刻。
他似是轻叹了一口气,眉目间温柔满溢,神容肃然地望着她,一字一字正色道,没有什么比此刻拥你在怀更加欢愉。
这个答案,你可还满意?他话音未落,已被一双柔唇堵住了。
不满意。
你为何不一早告诉我。
她话里话外仍在赌气,在他听来,却带着一丝蛊惑的媚态。
他低笑着回吻倔强的她,尝了一口又一口,又情不自禁起来。
这下,可满意了?他的声音又沉了下去,她也随之一沉。
篝火中的柴燃尽了,火焰已全湮灭了,只余其中小片火星子仍在不知餍足地飞舞着。
黑暗中的洞壁如画布,影影绰绰映出交叠的人影。
沉沦在绵长的亲吻中,清河猛然睁眼,心头忽地一颤,脊背骤然发了一层冷汗。
不知那件事,他想起来没有?作者有话说:长风被硬逼着归来了!!!他好坏!!!其实理解一下他的苦衷,美强惨真的很难,后面甜中也会带一点坎坷,但是离大团圆完美结局不远啦!!!这一章我花了整整一天才写完,大家的评论我都有看,但实在来不及回复啦叩谢大家的喜欢,绝对不让大家失望~另外喜欢本文的也可以给我的作者专栏点个收藏呀!其余两本预收比这本应该更好看!◉ 79、云雨朝行云, 暮行雨。
天地间,山水万重,峰峦叠嶂。
夜色下的群岚此起彼伏, 莺声燕啭。
山洞外的雨帘渐消,雨声渐悄。
云销雨霁后的夜空万里澄澈,只是未见几点纷纭的星子,却有一轮皓然圆月。
溶溶月色,如天间微茫的灯火, 从洞口一泻而下, 照进了黢黑的岩壁之上,清辉斑驳。
光线隐隐约约, 勾勒出山洞里一双交织的暗影。
人影被被残留在的雨水打湿了, 轮廓被水渍泅染得更深更黑。
察觉到身下之人不经意间的颤抖,长风抽身抬首, 将她扶坐起来, 用玄袍将她裹紧, 将她搂至身前。
只觉得她仍是在战栗不止。
冷么?他将她环抱住, 低声问道。
清河胸前一呼一吸, 起伏不定,浑身已是湿汗涔涔, 只是兀自咬唇不答。
静了片刻, 她抿着的唇瓣又被他强硬地掀开, 滚烫的气息涌入口鼻,层层暖意将她裹挟起来。
唇舌缠绵良久。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鼻尖相触, 望着她眸间似有重重雾气, 他终是疑惑地问道:在想什么?那么入神。
她不敢看他, 缓缓将后脑抵在他的肩上,颤声问道:你全都想起了么?闻言,长风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记忆不全,每每回忆往昔之事,总是断续。
他将她的五指葇荑握在掌心,拇指缓缓抚过她的指尖,望着一束舒朗月色自她指缝漏下。
光影交错间,如此把玩着,百般不腻。
他俯首,下颔抵着她的侧颜,在她娴静的眉梢落下一吻,柔声问道:我很想知道,你的心上人,长风将军,本来是一个怎样的人?清河秀眉稍舒,心间大石暂且放下,她嘴角一翘,回扣住他的手,朝他笑道:那我来告诉你,曾经的长风将军呢……她皙白的小手掰着他修长的指节,一一细数着历历往事:他英姿飒爽,容貌俊美,是星辰一般耀眼的人物。
他每每走在凉州的主街上,是会有怀春少女抛花果到他怀中的。
凉州城的月老庙里,可是有无数祈求姻缘的木牌,是写着他的大名。
因他常年一袭白袍银甲,在西北诸军传闻中,有‘千军万马避白袍’之说。
说的是取消回鹘、祁郸大将见了他都因惧怕而回避,不肯出战。
他心善好施,每月常常发了饷银,就会去凉州城的贫民窟接济犹豫西北饥荒、战事而逃难来的难民。
他挚友知己众多,少年意气,结交五都雄,彼此肝胆相照,同生共死,在军中一呼百应,挥斥方遒。
他智勇双全,谋略过人,治下的河西军更是骁勇善战,在西北所向披靡。
……清河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却感觉身后的男人渐渐没了声,转头看他,长睫垂落,难掩眉宇间的落寞。
那现在的我,定是让你很失望吧。
他薄唇翕动,声音喑哑,低低道:我的相貌已不似往昔,无一人为友,更谈不上知己。
甚至还砍去了司徒陵一臂。
我暴虐残忍,所有人都惧怕我……跟你心目中的长风完全是判若两人。
清河鼻尖一酸,回抱住他,贴在他紧实的胸膛,低语道:你只是需要适应草原,活下去罢了。
但我一直能感到,你并不是那种心狠手辣之人。
她喉间窒涩,抓着他衣襟,看着他身上一道道狰狞的伤疤,又闭上眼,哽咽道:我只是觉得好难过,这五年来,你究竟经历了些什么,都是如何挺过来的……他倏然一笑,眉间愁云骤然消散,似是已然释怀,语调平静地安抚她道:其实我也记不清了。
坠崖后记忆一直是断续的。
我只记得刚开始,大可汗让我和几个战俘一道在斗兽场,每日每次最后只能活一个。
我是尸山血海中活下来的唯一一个。
如此循环往复,就慢慢做了玄王,开始领军,征战四方。
掖擎不过就是利用你,要将你训练成他征战工具罢了。
清河叹道。
他眸光暗沉,点了点头,叙道:嗯,其实那时杀伐终日,浑浑噩噩,并不知道活着的意义在哪里。
只知道要活下去,杀更多的人,统领更多的兵。
直到我遇到了你……他沉寂面色中流露出一丝笑意,微勾唇角,将她的五指包裹在了温热的掌心,笑道:直到那日,就像在丛林中捕猎一般,逮到了一只与众不同的狡狐。
狡狐善变,捉弄人心,总是出人意料,却总是让人难以忘怀,欲罢不能。
明明知道她很危险,可就是情不自禁,想要靠近她。
于是,这一颗本是坚硬无比的心,像是从此有了血肉。
为了她,生出了这副血肉之躯。
语罢,他埋首在她颈窝,温热的唇瓣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
未几,却感到侧脸一阵湿润。
不是洞顶的雨水,因为雨水不会那么滚烫。
他向前一探,却见她不声不响,眼泪正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他一愣,将她的身姿扳过来,一颗一颗地拭去她晶莹的泪珠。
傻姑娘,怎么哭了?他有些慌乱。
他不是没见过她落泪,却从未见过如此肆虐的眼泪,如同河水决堤了一般,怎么也止不住。
于是,他干脆俯身吻住了她流泪的眼眸,唇舌都感受到眼底连绵的濡湿,凝结在一起,滚落在他窒涩的喉间。
许久,唇与唇分离。
她黑白分明的眼被润泽得更加明澈,浓睫上还垂着细小的水珠,玉雕般的面容水润柔腻,引人怜惜。
你可是怨我?曾那样对你……他抑制着心底翻涌的悲潮。
她的艰辛,她的痛苦,她所受的折磨,都是因为他。
不怨的,她紧紧靠在他的胸膛,抬起指尖轻触他胸前的伤口,我一想到你胸口这道伤,便心如刀绞。
你明明就是长风,我却一再误会你,从你身边逃开。
明明无数的预感告诉我,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可我却被表象所蒙蔽,一再伤害你……他心下舒然,感慨万千,突然得意一笑,揽紧她的肩,低声抚慰她道:这道伤,你是为了救我,不是么?巫医们都告诉我了。
你对叱炎的心意,藏得可真够深的。
他故意扯下嘴角,恨恨道,让我说,你对那个叱炎,还是极有感情的,三番五次不肯杀他,要留下他性命。
清河双唇张开,带着微微的讶异,反应过来后,小手蜷起,轻轻捶打他的胸,气道:你,你……之前吃长风的醋,现在又吃叱炎的醋。
长风心间热流涌过,转瞬间淹没了方才泛上来的伤悲。
他遽然欺身上前圈着她,笑得张扬而热烈,声音却低哑:长风是我,叱炎也是我。
他放肆地拥吻着她,贪婪地汲取她幽幽不绝的芳泽。
口中又道了一句,带着一丝细微的狠戾之色:所以,今生今世,你只能想着我一人。
清河被他铺天盖地的热气熏得玉面微热,颊边薄红如雪山朝霞。
她不甘示弱,凌驾在他之上,耀武耀威道:我众多在皇城的姑姑,还在公主府中蓄养男宠,面首无数呢。
来日,我也可以。
见他脸色骤变,清河逐渐眉开眼笑,玉指轻勾着他硬挺的下颔,轻笑道:长风将军天姿国色,勇猛过人,不如我纳你入我府中。
你敢养一个,我便杀一人。
他面色无波,语调冷淡,周身力道却陡然加深。
她在他怀中求饶,他却没打算如此轻易地放过她。
将她一遍一遍地捞起,一再恣意地堵住她的小口,吻得她喘不过气来,活像一条脱水的鱼,等待他降下的甘霖予她解渴。
我是谁?他含着她的唇,轻笑着逗她。
她呼吸已乱,招架不住,断续道:你是长风……似是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他掐着她的腰,声音柔和却摄人,不依不饶继续追问道:我是谁?你是叱炎?……她明澈的眼眸渐渐迷离,贝齿咬紧了下唇瓣。
他目色更深,圈在她腰际的劲臂不松手,将她禁锢起来。
他灼热的眸光牢牢定在她的娇面上,待她樱唇一开一合,最后失语般喊出:你是我从大唐追到回鹘的夫君。
嗯。
再叫一声。
长风昂首望着她身姿袅袅,如举头望月,如仰视神女,如窥测天光。
迷乱中,她没听清,嗯?了一声。
他劲臂一抬,将她横抱起来,俯身下去,幽深的眼底已尽是一片热焰火海:再唤我一声,夫君。
她眯着眼,尚未觉危险来临,凑近他的侧脸,故意在耳边低低绵吟着:夫君,夫君,夫君……唔?……嗯……绵长的深吻之下,很快,轻声的绵吟便转为低沉的喘气。
她才发觉,她的自作聪明不过是引火烧身。
……洞外一场又一场滂沱大雨后。
山洞里滴答滴答的雨水声淋漓不断。
外头已近天光。
熹微的晨曦由瓷釉灰渐变为鱼肚白。
怎么不叫夫君了?他爱怜地轻抚着她泛着红雾的面颊,饶有兴味地撺掇道。
清河生着闷气。
由于连日来的跋涉,她的腰间已是酸胀难耐。
方才雨声经久不息,他也仿佛不知疲倦。
这样一个人,连声音语调都是极尽温柔的,却在那时如此霸道和蛮横,几近疯狂地占有她。
迷茫间,腰侧又被一勾,她双臂无力抵抗,干脆将又散在地上的玄袍往身上一裹,不许他再碰,然后背身向他,只留下一个娉婷的背影。
片刻后,脊背忽感一阵暖意。
男人已从她身后拥住她,紧实的双臂将她绵绵腰肢环住。
他的怀抱太过有力,在他双臂间,她只能失了力般化作一滩春水。
生气了?他笑着,浅吻她仍在泛着红的耳垂,骨节分别的手指轻轻拂去她额间沁出的香汗。
望见她雪颈上被青丝半掩住的一大片绯红吻印,都是他在沉溺香海中无意间留下的痕迹。
此时,他心下又是自责又是欢喜,轻声在她耳边低语道:是我方才不知轻重了。
可公主殿下不是还想养面首么?清河脸已羞红,硬是挺起身轻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回道:不知回鹘可敦可不可以有面首,养几个胡人男子倒也是不赖……她话音未落,身子已被他整个翻了过来,他箍着她的腰贴紧了,咬牙切齿道:看来殿下还不尽兴,不如我再……待他长腿一伸,膝盖似是硌了什么东西,将喜服一抖,一个半个巴掌大小的小巧锦囊从中掉落出来。
清河见状,将锦囊拾起,继续揣在衣中,脸上发烫,幽声道:这一回,这个东西不能扔。
长风见到那熟悉的锦囊形状,意识到了什么:是我唐突了。
竟未想到……他英挺的眉渐渐皱起,道,麝香极伤女子身体,你不必再用,今后……我不再惹你便是了。
清河心中掠过一丝蜜意,也不打算瞒他,如实道:我原本已做好此番准备。
这趟前去回鹘,凶险难料,我本是想着,以防万一逼不得已掖擎他……长姐的办法,虽然伤身,但确实行之有效,可徐徐图之,以谋后策。
最后的打算,最坏的结局,不过就是如长姐这般,以身稳住回鹘,以命求得解脱。
虽千万人,吾往矣。
死都不怕,她又有何惧?所幸,有他为伴,这条路,也不算太过难熬。
原是为此……长风绷直的心弦忽感一阵颤痛,紧接着问道,你说的办法,可是以色侍人?见她低眉不答,他的面色骤然沉了下来,猛然一掌捶在岩壁,震落了数滴积水,如骤雨倾盆,倏倏而下。
他厉声道:我决不允许。
我已月余不曾回到王庭,但时常听闻线报,大可汗酗酒数月,一日酒醉摔断了腿,无法下榻行走。
只要你还未正式成为可敦之前,此事仍有转圜之法。
他将她垂落在侧的小手捻起,十指紧扣,正色道:待我此间事了,无论你是回鹘可敦,还是陇右军师辰霜,或是大唐公主清河,我一定再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迎你过门,从此让你可在日日夜夜,人前人后,都能光明正大地唤我夫君。
他说话间容色端重,威仪逼人,言辞恳切,仿佛仍是那个意气奋发,一诺千金重的少年郎。
他口中凿凿,许诺的话语却令她心间酸涩不已。
她深知,只要是他从前说过的话,无论如何,他都一一做到了。
情之所至,不计生死。
而最后食言之人,反而是她。
一想到曾经那桩沉痛往事,虽知他还未记起,但清河难掩目中哀戚之色,幽幽道:我从未想做什么可敦,更不想做什么公主。
我只想有朝一日,不受身份和地位的限制,能在广阔的天地间自由地来去,依照自己的心意而活。
闻言,长风心中了然。
如此隐晦而又简单的希冀,对她来说,本是唾手可得,却又难如登天。
他不由目光下敛,将她的小手在掌中攥得更紧了。
他心念道,她如此心愿,他此生定要为她达成。
见他沉默不语,神色紧绷,她嫣然一笑,道:不必担心。
锦囊里我所配的这一点药量极小,只要不是多年佩戴,只数月不会对身体有影响。
她上前,抬指轻轻点了点他下颔新生的淡青胡茬,红着脸小声道,若是没有它在,我怎会任由你胡来,坏我家国大事。
长风一怔,明白过来后一笑,俯身去挠她的腰,让她止不住地在他的怀中花枝乱颤,嘤声连连求饶。
你这只狡狐啊…………啾——忽闻洞外传来一声高昂的鹰唳。
是他养的那只黑羽白头的海东青。
长风停了下来,仔细辨听后,反身紧紧环住她的肩,久久不松手,只是低声道了一句:他们要找来了,已快到了。
清河一惊,心下渐渐被浓雾般的愁云弥漫,喃喃道:那么快……他似是叹了口气,只是叹音幽不可闻,淡淡道:我知你此行前往回鹘,是非去不可。
只是不知,出了这山洞,还需多久才能与你堂堂正正地在一起。
她垂下了明光闪闪的眸,黯然道:在这山洞中,总觉得是场梦。
只恋洞中缠绵悱恻的流绪微梦,哪管洞外血雨腥风的无望天地。
不是梦,我不会让它变成梦。
长风捧起她低下去的小脸,像是小心地捧着一颗晶莹的朝露,郑重道:清河,你等我。
无论艰难险阻,无论歧路曲折。
我定要以河西萧氏长风的身份,娶你为妻,圆你所愿。
他暗自在心中立誓。
俄而。
洞外传来甲兵重戟列阵之音,整齐有序的脚步声踢踏而来。
她重绾青丝,重披喜服,神容端肃。
他再着玄袍,再提陌刀,面色沉定。
一前一后走向洞外前方早已严阵以待的玄军阵中。
作者有话说:注释:诗词援引自贺铸《六州歌头》,千军万马避白袍是形容南朝名将陈庆之的,我私心给主角加上的。
长风和叱炎已经融合在一起了!所以偶尔温柔偶尔霸道是很正常的。
希望大家喜欢这样的融合,是合理的人设结构。
长风还没有完全恢复记忆,所以两人之间甜蜜几章后还有一个较大的坎坷,如果细读65章就会知道。
本作者致力于埋细节,不写废话,没有废笔,所以很多伏笔相互呼应,会在不同章节中体现~希望大家都喜欢这样的细节~最近有许多新读者,谢谢大家对本文的喜爱,你们的支持是我写文的动力!【深深鞠躬】◉ 80、裂隙洞外天光破晓。
训练有素的玄军黑压压一片, 如堰塞的潮水堵在了崖底促狭的洞口。
长风望着眼前的女子,娇小的身段,撑起庞大的喜服, 一步一步走向他的迎亲队伍。
喉中如烈酒烧喉般苦涩。
方才,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从身上褪下他的玄袍,拾起喜服,一襟一扣地穿戴齐整。
厚重的镶边领缘掩住了雪颈上他日夜落下的吻痕,隐藏起他在她身上肆意的证据。
之后, 又拢起丝缎般散落的浓密青丝, 一丝不苟地重新绾就,那枚凤鸾金钗牢牢刺入墨黑的发髻中, 逆光下, 光晕一晃,亦刺痛了他的眼。
他从她手中接过玄袍披上, 重敛袍衽, 衣上还有她余留的体温和幽幽散发的体香。
他浑身浸没其中, 是心间唯一的慰藉。
多么希望, 她能够穿着他的玄袍走出去。
可他此时只能敛下眸子, 暗藏隐晦的希冀,指骨攥紧手中的陌刀, 朝恭候多时的军队走去。
她是大唐的和亲公主, 他是回鹘的接亲将军。
哪怕此前曾密不可分, 此刻之后,亦只能相隔有距。
葛萨上前, 屈膝在地, 他身后一众甲兵随之一同齐齐跪倒。
他重声禀道, 似是在向唐人面前扬威:殿下, 偷袭的祁郸人已尽数剿灭。
俘虏百人,马匹数十,请殿下稍后过目。
抬首又瞥到他阴沉无比的面色,不由问道:殿下和公主都可有受伤?一起坠崖无事可真是万幸啊。
话音未落,他利如薄刃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去,葛萨自觉失言,慌忙垂头闭了嘴。
公主殿下,属下守卫不力,罪该万死。
司徒陵朝清河走来,单膝行礼后低声对她道,我们找了殿下一天一夜,为防殿下遭遇不测……香芝姑娘已代替公主先行前去回鹘王庭。
清河看到司徒陵走过来,下意识用宽大的袖口掩住了颈侧。
她惊道:这怎么行?公主殿下放心,其实在胡人眼里,汉人女子的长相分不出多大区别,尤其是,浓妆之后。
司徒陵淡淡瞟了一眼她,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眼不斜视,带着她朝前走去。
她为了避开司徒陵探寻的神情,还有其余众人见了二人好奇的眼光,飞快地小跑几步,跟着大部队来到一条蜿蜒而上的窄道底。
众人就是沿着这么唯一一条崎岖窄道下到望断崖底。
窄道上,脚底皆是碎石、枯枝遍地,仰头目见嶙峋怪石,且雨后路上极其湿滑,壤土黏腻,稍有不慎,便容易失衡滑下陡崖。
众人走得战战兢兢,小步挪移。
长风快走几步,跟在她身后一步。
他想着她一向惧高。
他多么想走上前牵起她的手,携手并肩带她走过这条险象环生的歧路。
可他只能紧紧跟在她身后一步之距,眼中只余一角翩飞的赤色衣袂。
眼看着她走得驾轻就熟,一步一步,一双莲足在碎石泥地下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甚至连下一个弯道口都仿佛了然于心。
他虽心下生疑,脚步仍不敢有一刻懈怠。
快要到崖顶之时,山道越发陡峭,道边连挡护的巨石都少了,一眼可望见黢黑幽深的崖底。
前面的她踩在脚下的山石稍一松动,她身形趔趄,往后一仰。
他正要抬手扶住,却有一只青灰色的袖手先他一步,抓住了她虚浮的手臂,扶稳了。
公主殿下小心。
司徒陵沉稳的音色入耳,警惕的目光却落在他身上。
他似是看出了他的心思。
仿佛在告诫他,以他目前的身份,不可僭越,不可妄为。
长风脚步停滞,五指紧握成拳,伸出的手臂收回,覆于身后,一言不发。
越到崖口,天光已越来越亮。
强烈的日头化作光束照下来,给峻峭的崖壁镀上一层金光。
他已渐渐走在最后面,凝视着眼前的那一片绝美的赤色化为一个小点,没入了崖顶日光的光晕之中。
他呼出了一口气,心下却并未舒畅些许。
司徒陵悠悠的话音传来:众目睽睽,你多靠近她一分,她就多一分危险。
这么简单的道理,玄王殿下不会不懂吧?长风不语。
司徒陵等众人纷纷散去,上了崖顶,偏过头见他面阴如铁,转而笑道:你知道她一向极度惧高的吧?但你可知,为何唯独这条路她走得如此顺畅?他似是一路观察着二人,且一早看出了他的心思,才故意如此问。
长风知他是自问自答,便等他给出答案。
算了,来日再告诉你罢。
算是向你讨个彩头。
司徒陵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
他笑着摇了摇头,用独臂指着他,小声道,你小子,艳福不浅。
长风一愣。
随即想到,走路时,她颈侧上他埋下的红痕在滑动的衣领间若隐若现,在她新月般白嫩的颈肤上犹为显眼。
一路上,他都忍不住瞟过去,果然更是瞒不住熟人。
他沉闷已久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
崖顶烈日下,整装待发的军队前。
公主的轿辇已重新备好……司徒陵对清河道。
风烟中,她高扬着头,朗声道:不必,我骑马去。
骑马更快些。
她话音刚落,却已闻马的响鼻在耳后哼哧一声。
她一回身,裙角翩跹,一眼看到了站在身后的他,一袭玄衣,面色古井无波,身旁有一匹大小适中的骠红骏马被他乖顺地牵着。
时不时,马颈上油亮的鬃毛还去亲昵地区蹭他的颈侧。
他已为她挑好了一匹爱马。
心意相通一般。
他没有看她,亦未有言语,只是将手中的缰绳递到了她身前。
隔了一步,泾渭分明,毫不逾矩。
她微微一怔,伸手接过了缰绳的下面一截,比他握着的手低了半掌之距。
指尖攀到缰绳的那一瞬,她的手背倏地被上面的大掌牢牢覆住。
同一双大掌,就像在山洞里,他曾无数次覆遍她周身一般,热烈却又克制。
这匹马的辔头松了,恐伤了公主。
他不苟言笑,紧紧握住她的手,双臂交织,仿佛是在带着她调整了马头上的辔绳。
他的掌心温热的触感传来,她心神一荡,转眼马辔已然紧扣好,他兀自松手,转身离开。
在她愣神间,只看到一个英挺的玄色背影,在她眼前越走越远。
噗嗤……她听到司徒陵憋不住了的笑声,有些茫然,想要追问,却见他已敛容正色道:公主殿下,该启程了。
***待清河来到回鹘王庭之时,旧日里长姐的那座可敦帐已布置一新。
鲜红的毡帐绸带高高挂起,取代了之前褪了色的那几段,像是零落成泥的落英,在地上被碾作尘土。
香芝喜服还来不及褪下,面上还带着夸张的浓妆,已经和凝燕一道开始指挥着众人安顿下来。
她在嫁妆单里要求的一件件都带来了,长安那边全部应允,还算丰厚。
轻盈的绢纱帐垂在她榻前,白瓷茶具泡上了上好的团茶,云母屏风上远山如画,熏香炉子暖玉生烟……不仅中原的物件一应俱全,还配了百余马匹和百人的亲卫队。
清河沐浴后,换上了月白胡裙,还带着湿意的乌发蓬松地随意散在身后,未着珠钗,清丽可人。
她望着众人忙前忙后归整各物,百无聊赖地坐在箱笼上。
天气炎热,不经意撩起裙角,露出两条玉杵般白嫩的小腿在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箱盖上晃悠着。
香芝和凝燕你一言我一语,絮絮叨叨地向她详述着目前王庭的政局:王庭内政由希乌代为掌控,在外兵权大多在玄王手中把持。
其余领兵在各部的诸王都有蠢蠢欲动,山雨欲来。
且祁郸人近来虎视眈眈,随时会掠过回鹘而取大唐边境诸州,凶险异常……清河手里把玩着那柄银雕匕首,颇有几分心不在焉。
她淡淡道:当下,最好的情况是掖擎可汗好转,朝局方得稳固;或是他即死后,从诸王中选出下任可汗,像是如今这般缠绵病榻,引得朝局失衡,对大唐最为不利……掖擎可汗若死,回鹘诸部中有能力争夺大可汗之位的,只有三王,在外部领兵的药罗王和朱丹王,还有回归王庭的玄王。
其实在山洞中,她早已有了决断,但是仍要看那个人的想法。
她一直在等一个契机。
而此刻这个契机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却是他,那个曾与她欢爱不断的男子。
她当时未曾出口问他。
因为久别重逢,如此沉重的话题她始终开不了口。
而他,其实也一直并未将接下来的打算透露予她。
二人心照不宣地选了自己所认定的路。
默契而又孤绝。
清河抬首,一个长久以来的疑问从她脑海里闪过,她问道:香芝,凝燕,你们可曾听长姐提起过,为何掖擎可汗与之前诸代可汗不同,每每向大唐求娶公主,必要大唐的真公主,不允宗室女代替,甚至不惜减少金银玉帛来求娶?她捻着发丝,若有所思道,我总觉得,没有单纯想要立威那么简单。
公主此问倒是难倒我了,香芝停下了在榻上铺整薄衾的手,回忆片刻道,掖擎可汗之事,长公主一向甚少说起。
唯有当年初入王庭之时,她曾说起过,掖擎可汗幼年不受老可汗宠爱,少年时曾为回鹘质子,在大唐皇宫中待过数年时光。
再后来,就是掖擎可汗当年曾率领回鹘骑兵千里奔袭,绕过凉州,跨越尧山天险,直取长安,兵临皇城。
所以才有了大唐与回鹘的城下之盟,才有了宴海长公主被迫和亲下嫁回鹘……再具体的,奴婢便不曾记得了。
回鹘质子?大唐皇宫?兵临城下?清河默念了一遍,正要起身再去翻翻长姐的遗物,却见紧闭的可敦帐中忽然帐帘一掀,一个小小的人影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香芝姑姑,你可算回来了。
奔进来的胡人男童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一把扑到了在榻前整理的香芝。
毗伽又长高了。
香芝猝不及防地倒在床榻上,先是一惊,转而起身扶住男童张开的肩头,笑着轻抚他毛躁的鬓发,为他齐齐整整绑好辫子。
男童看她看得目不转睛,童音朗朗却振聋发聩:我听他们说,你要嫁给我父汗做可敦了。
他用短粗的手指努了努高挺的鼻尖,道:等我父汗死了,你是不是可以嫁给我?一语猛惊帐中人。
香芝眼疾手快捂住男童的口,惊觉的眸子四处一看,所幸帐中只剩下公主与凝燕。
她对男童低声说道:万不可如此说话。
这是长姐那日托付给我的孩子么?清河对他有些许印象,当日她入可敦帐中,看到了这个男孩,当时梳着垂髫头,弯在长姐怀中,目光也如此刻一般对她一如既往地敌视。
小小年纪,他说话的气势俨然已是一个小大人样子,他当下便指着清河道:我不喜欢她。
你让她走。
这是我阿娘的帐子,现在就你可以待在这儿,其他人,谁都不可以。
果不其然他还是不喜欢她。
清河哭笑不得。
香芝怕毗伽再冲撞到公主,知趣地领着他往外面去了,凝燕也去出帐安顿和亲队伍中的驮马和亲卫。
帐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忽有一阵风从外头吹进来,拂过她头顶新坠下的的五彩珠帘,琳琳琅琅,眼前一片缭乱。
下一刻,帐幕被一双劲臂掀开。
玄衣男子已疾步入内,在她跟前缓缓停下脚步。
仍是离她一步之外。
长风定定看着她,笑意昭彰,毫不遮掩。
她已褪去了那身喜服,换上了一件新绸制成的云纹胡裙,筋皮革带将小腰勒得紧紧的,勾描出身前起伏的曲线。
许是天热在帐内未穿靴子,光着脚在箱笼上悬空扑腾着。
由是,他的目光最先落在红箱面上那截白玉似的小腿,荡荡悠悠地晃人眼。
那一颗颗白腻的脚尖如织贝,微微勾起。
一如山洞中,她每每情难自抑时,也是这般,脚背绷直,脚尖勾着点地。
她显然有些许惊吓,一下子从箱笼上跳下来,赤脚踩在柔软的毡毯上,叠起来的裙裾垂落下去,盖住了那片耀眼的雪白。
长风收回目光,转而看到她手中那柄银雕匕首。
他兀自低笑了一声,身形不动,只定定看着她惊异的神情。
你怎么来了?清河立刻将匕首收回后腰处别好,一面朝他走近,一面往他身后紧闭的帐门望了一眼,低声道,外面可有人看到?只走了半步,腰际已被他一把揽住。
原是就等着她先朝他迈出第一步。
好像如此他就不是越雷池了一般。
都支开了。
他按在她腰后的大掌已顺理成章地抽出了她藏好的匕首,在掌中一横,刀柄都显得十分小巧。
总觉得,他回到了回鹘,还是有玄王叱炎那股子痞气和霸气,令她面上难堪却心动难抑。
他又晃了晃匕首,对她不怀好意地笑道:在想我?才没有。
清河从头手中轻易地夺回了匕首,嘴上支支吾吾,别过头看向另一边。
下颚一紧,她别过去的脸被他掰正过了。
眼前骤然一黑,是被他五官分明的面容所荫蔽。
毫无预兆地,他已吻了下来。
一点一点在她唇瓣上碾磨着,没有探进去,浅尝而已,却好似在惩罚她的不诚实。
现在呢?他压低了声音,把她向自己贴紧,埋首吮吸着她沐浴更衣后身上散发的沁人幽香。
清河不自觉舔了舔吻后有些燥热的唇,想推开他却又不能完全推开,仍是被他圈在怀里。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低低问了一句:你来做什么?他就当她默认是在想他了。
他微微俯首,用额头抵着她,轻声道:外头我已命人新立一个单独的侍女帐,你住那里,不要住在可敦帐了。
册封大典前,香芝是可敦,你就是她侍女。
如此,可觉得委屈?这……清河垂下眼帘,甚是犹豫。
即便香芝方才已百般向她表示甘愿为之,可对于此掉包之计,她仍存忧心。
长风望着她不安的神情,宽慰她道:司徒陵走前与她再三确认过了,她确实就是自愿的。
她这条命不也是你我给她的,如此也算知恩图报,我也敬她是个忠义之人。
况且,册封大典前,事态未必没有变化,祁郸人起了这个心,保不定会来第二次突袭。
你且放心,我的人,定会在王庭护她周全。
另外……他突然顿了顿,眉眼噙着笑意看她,不动声色道,我在此一日,仍要做一日的玄王叱炎,出入可敦帐多有不便……清河起先皱着眉,明白过来后脸颊一热。
出入可敦帐多有不便?所以才要她住侍女帐?这个人动的心思,可真是胆大妄为。
她垂下头去,颊边的一抹红衬得莹白的小脸明艳无比。
他滚烫的唇就在她那处泛红的颊边摩挲着,挠人又灼人,他的声音低沉却有力,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心扉,道:今后夜夜相对,想夜夜听你叫我夫君。
又一阵风从外头悠悠吹过,珠帘轻卷,垂绦纠缠难分,乱了谁的心绪。
谁要叫你夫君……她兀然想起洞中发自她口的那一声声令人脸红心跳的夫君,心间暗涌,身子想动,却被他牢牢箍在怀中。
只听他又在耳边轻轻道:我可记得,在望断崖底,有个人曾当着我面说,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恨不能以身相许。
当时本是他使坏,故意诱她出口,见她此刻渐露嗔意,一对粉颊娇面已呈石榴红,长风心下得意过后,顿时收了痞气笑脸,开始正色道:其实,我来找你,是另有一件有要事。
他渐渐松开了缠在她腰际的臂膀,站直了身,缓缓道,一个时辰后,我要去找大可汗。
向他确认身世前,我想问问你,可知我当日为何会坠崖?啪嗒——清河手一松,本是握着的匕首骤然掉落在地,陷在毡毯之中。
作者有话说:咳咳,接下来的剧情既刺激又刺激再刺激白天是陌生人搞事情,晚上就emmmm◉ 81、阴谋帐中无风, 骤然寂静下来,连好动的珠帘亦在此时忘了摇曳。
气氛凝滞。
长风俯身,缓缓从毡毯上捡起了银雕匕首, 递到她眼前。
清河微微一怔后,一把夺过匕首,双手贴在腰前,背身猛咽了一口气,开始仔仔细细说道:五年前的那一日, 回鹘大军突袭峒关。
河西军少帅长风将军领兵出城抗击不敌, 被逼坠于望断崖……她沉心定气,继续叙述道:当日, 只千余的河西军抵挡住了近万回鹘大军的攻势, 战况极尽惨烈,才使峒关得以守住, 凉州幸免于难。
长风以手支额, 眉心一跳, 接着问道:可, 峒关河西守军怎会不到万人?她神情紧绷, 面色凝重,抿紧了唇, 回道:因为, 河西大量兵力在你父帅, 也就是故河西萧帅受命带兵出关抗敌之时已被回鹘伏击殆尽。
当时峒关守军是从凉州调回的残存河西主力军。
自你坠崖失踪后,众人皆以为你已死, 所以河西萧氏一脉没落, 凉州为陇右崔氏接管。
此战幸存的河西余军被安置并入了陇右军中……她最后的声音越来越低, 说完后慢慢转身回望他。
长风面色如常, 并未见异,语调倒是极其平淡道:原是如此。
他垂首,一手扶着额,道,这些我都已忆起。
只是……他目中无光,眼睫垂落,喃喃自语道:这几日,我屡屡梦到坠崖之感,却一直忆不起当日之前的情景,脑中总觉得有些极其重要的细节不甚明晰。
罢了,时隔多年,你大概也忘了……既然今日回了王庭,无论如何,我必得去大可汗处问个清楚,与他行个了断。
语罢,他的臂上多了一双小手,不松不紧地缠着他。
她微微垂首,长睫掩住了眸中情绪,只低低道:不如……我同你一道去吧。
这是我和可汗两人之间之事,我意欲自行解决。
我在王庭仍是玄王,你不必为我担心。
他拍了拍她搭在他臂上的手背,面上最后一缕极淡的笑意凝在眉宇间,似是在安慰她放宽心。
未免有人生疑,我先走了,可敦帐我无法久留。
他刮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尖,轻声道,今夜,在帐中等我。
清河渐渐松开了手,望着他转身离去,紧捏着的手心连带着匕首柄处已是冷汗涔涔,心下更是一片冰凉。
***可汗王帐中虽有不少牙兵把手,但却显得异常冷清,连随侍都仅有一位面生的候在帐外,垂头不动,恭谨不语。
并未有牙兵像从前那般要他卸下兵器才能入帐。
长风立在帐外,听到内里时不时传来男人粗重的咳嗽声。
他在帐外顿了顿,自行掀帘入内。
铺在帐内的毡帐已多日不曾更换,上面的酒渍已泅成暗黄,隐约有腥臭之气泛上来。
榻上的男子直直平卧在氍毹上,面色昏黄,身形憔悴,须发茂密而杂乱,似是已月余不曾疏剪。
一双原本鹰似得眸子深陷在眼窝中,此刻犹如一口枯井的死水,毫无生气。
身下那条右腿被发灰的布条绑得严严实实,几乎像是一副桎梏与床榻合为一体。
听到脚步声,掖擎毫无光泽的面颊似是抽搐了一下,手指动了一动,缓缓转头看向来人。
一看到来人,掖擎眯起的眼睁大,迸射出浑浊的光来,甚至还从僵滞的嘴角挤出一丝笑来,声如洪钟,道:是炎儿回来了?!长风内心略有些困惑。
明明月余前仍能提笔回信与他盟约之事的大可汗,现下怎变得这副模样。
他点头应了一声,走上前去,将两缸酒坛置于榻前的矮桌,自行则坐在一旁的胡凳上,与掖擎隔了几丈之远。
儿臣归来,特请父汗饮酒。
此乃西域邬兹国进贡的上好佳酿,儿臣今日取来与父汗共饮。
掖擎捧起酒坛,双目一亮,连连称道:好!好!还是炎儿深得我心。
他似是数日不得水喝一般举起酒坛狂饮一口又一口,赞道:好酒!恣意之态,仿佛仍是那个统领草原四方的霸主。
长风瞥了一眼他颤动不已的双手,也径直饮了一口酒。
辛辣的酒水含在口中,钝重的心间暗流满溢。
夜晚的疾风从帐布中的缝隙里涌进来,榻上的异兽毛皮轻轻晃动,榻前一株昏暗的烛台被风吹得晦明不定,火星子乱飞,在空中绚烂地掠过,最终烧落在地又再度沉寂,没了生息。
俄而,长风幽声开口道:我与父汗父子情谊已有数年。
父汗可曾记得,是何日将我从望断崖底救回?掖擎皱了皱眉,端着酒坛的手一滞,摆手道:陈年旧事,说它做什么。
今夜,我们父子俩就饮酒罢。
长风垂首,摇了摇酒坛,望了一眼坛口里晃荡不止的酒水,像是一汪沉黑的潭水,倒影出深不可测的眸光。
他轻哼一声,似是自嘲,风轻云淡地说道:自五年前峒关一役以来我,为父汗在望断崖底所救,承蒙父汗传授武艺,封我为王,准我领兵。
虽无父子之亲,亦有父子之情。
父汗说与不说,无甚紧要。
今日,儿臣就是来此,就这一陈年旧事,做个了结。
掖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坛,满是沟壑的脸上凝着一丝微微怒意。
他浓眉紧拧着,浑重的声音道:你都想起来了?他恍然大悟,猛然昂首,狂笑道,哈哈哈哈哈,我等这一天其实已经好久了。
掖擎说着,从榻上挣扎着起身,拖着僵硬无比的断腿,向坐在榻前的他一步步挪动着,笑得无不瘆人:五年来,我无时无刻不等着你想起来的这一日。
长风望着他行动不便,身如枯木的样子,冷笑一声:你不就是想看看,我知道自己认贼作父五年的样子,该有多恨。
掖擎笑得愈发嚣张,他干枯的眼眸中似是泛起了水光,灼亮起来,他摇了摇头,嘴角抽动一下,道:并不是。
我只是一直在期待,你知道真相那一刻的表情。
到时,会不会宁愿自己从未记起来自己是谁?这是何意?长风剑眉微皱,神色凝滞的面容出卖了他不安的心绪。
看来,你还不知道吧?或者说,你压根没全想起来?掖擎神情一震,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刻意叹了一口气道:唉呀,我的炎儿还是那个年少不经事的少年。
掖擎空洞的双目中,望向榻前忽明忽灭的烛火,火芯一摇一晃,漾出的光焰晕在他砂砾般粗糙的面上,如同隐隐泪光。
他回忆道:五年前,我把你从望断崖底捡回来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白袍将军,河西萧长风,势头正盛,风光无限,西北谁人不识得。
可那时的你,在望断崖底,山一般高的死人堆里,满身是血,知觉全无,还奋力地攀爬着,拼着最后一口气不想死在里面。
那个嗜血求生的眼神,我现在想起来,都还清晰得像昨日一般。
我打了一辈子的仗,杀过成千上万的人,从未见过你这般向生之人。
于是,我一时心慈手软,没舍得杀你。
当时,我只当捡了个玩意儿,养在身边。
谁知你还真是个宝,替我拿下数城不说,武功兵法,样样在行。
换旁的人看来怕是会说我养虎为患,可我愈发觉得有趣,还给你封了王,授了兵。
平心而论,父汗待你不薄,五年来也不曾亏待于你吧。
见他不语,掖擎目含嘲讽,忽地拍着大腿,大声道:我呀,只是至今没想明白,这么好一个人,怎么会被大唐所抛弃呢?你说什么?休要胡言!长风一惊,霍然起身。
掖擎嘴角一抽,大饮了一口酒,故意慢吞吞地说道:父汗早就跟你说过,你始终不信。
唐人都是骗子!哪怕你也是个唐人,他们照样恶狠狠地欺你骗你,利用完了你,还想杀了你。
长风一把掀翻了榻前的胡凳,目眦欲裂,拔刀相向,怒声道:你又在挑拨离间!五年来,我日日听你说这番话,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会信你的鬼话么?你究竟有何阴谋?我挑拨离间?我的阴谋?哈哈哈哈……掖擎看也不看锋利的刀口,兀自笑得越来越张狂,笑够了遽然收声,语调低得像闷钟,道:五年来,我虽对你身世有所隐瞒,但其余诸事从未骗过你分毫!你就是为唐人所害,才坠下望断崖,你可是不信?他凑近了眼前沉默的少年,眉开眼笑道:那你可曾想过,你当年到底为何会坠崖?长风眉一横,朗声回道:不过是当日不敌你回鹘大军,为免被敌军侮辱生擒为俘,自行坠崖罢了。
哈哈哈哈哈,可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掖擎笑着笑着,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口撕扯的声音有如崩裂的断弦,他声音低哑,却重重说道:那你可知,在你之前,你生父,河西主帅萧怀远是怎么死的么?你还敢提我父帅!长风剑眉耸起,怒不可遏间,一手将掖擎整个人从榻上提起来,恨恨道:数十年来,你向来一心要取我父帅所镇守的凉州,所以处处与我们河西军作对为敌。
当年父帅深入回鹘,不慎落入你布下的陷阱,我河西三万大军尽数折在你手。
五年来,我竟然认杀父仇人为父,还受你之命替你数次攻打凉州!所幸还未铸成大错……长风咬牙,刀尖向前,贴在掖擎喉间,死死盯着他道,我恨不能立刻替我父帅报仇,为他讨回公道!掖擎任他揪着散乱的衣襟,咳了一声,咧着干裂的嘴唇,硬是笑了一声,幽幽道:为父劝你一句,你报仇可不要找错了人。
他扯着嘶哑的声线,道,你又知不知道,其实萧怀远当日已突围出我和朱丹王的骑兵阵,最后为何还会命丧在我回鹘与大唐边境呢?见长风怔忪,面色已变,掖擎想笑却又猛烈地咳嗽起来,他本是凶恶的面容扭曲起来,显得愈发狰狞。
他凛然高声道:当年这桩事,大唐那些人机关算尽,把所有罪过都要算在我头上,我偏不依!就算我今日要死在这儿,也要把这糊涂账给算明白了。
你父帅萧怀远,根本不是我回鹘人杀的!死到临头,你还敢狡辩!长风顿觉脊背冰寒,一挥手将刀锋又往他脖子上架去,死死抵着不松懈。
掖擎面无惧色,甚至噙着一丝诡笑,他猛地将刀口往脖子一按,锋利的薄刃在他粗硬的皮肤上瞬间留下了一条淡淡的血线。
你想杀我?你倒是杀了我呀?父子反目,子弑父,臣弑君,这场面都是我掖擎当年玩剩下的!他低低阴笑着,厉声道:但你可想好了,我死了,那年的真相,可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当年那场恶战,朱丹王也在场,我有没有说谎,你问他也可。
但他,未必会像父汗这般愿意告诉你罢了,哈哈哈哈哈——刀身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我此刻不会杀你。
长风松了手,神色已平静下来,寒眸凛冽,唯有眼底仍凝着汹涌的暗潮,他缓缓道,你设下毒计杀我父帅,但我要报杀父之仇也应该与你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击败你再杀了你。
而不是现在,趁人之危,有失我河西萧氏家风。
你这副苟延残喘的样子,根本不配我立即动手。
掖擎闻言一怔,忽然朝前一扑,想要将挺直立在那里的长风扑倒在怀中一般。
他在榻上朝着他匍匐而去,咳得撕心裂肺,断断续续道:凭什么?凭什么!他声音低沉,似在嗫嚅道:我掖擎和萧怀远在西北斗了一辈子,我可从未输给过他!可上天于我不公,为何他就有你这样的好儿子,我却连一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他狠狠地捶打着榻面,面上的肌肉抑制不住地抽动着,对着长风的背影喊道:你别走!你可别忘了,是我掖擎救你逃出升天,替你取名,赐你新生,更是我手把手教你习武,亲自培育你成为我义子,我回鹘的玄王。
我对你,仍有救命和养育之恩啊……你萧长风,此生此世,都欠我一条命哈哈哈哈……见他不理不睬,径直离去,掖擎转而又诱道:萧长风,你不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吗?父汗确实还不想死,因为父汗还未看到你痛心疾首,杀疯了的样子。
多年来,一想到那个场面,简直大快人心!榻上的掖擎最后向已大步离帐的长风伸出一双干裂的手,大叫道:你求我啊。
求我,再叫我一生父汗。
我兴许会告诉你,可父汗怕你知道后生不如死啊……无妨,你既不认我这个父汗,我仍有一份大礼要送你的……掖擎声音渐消,他青筋凸起的手慢慢垂落在榻前,又拿起一旁的西域美酒,酣畅淋漓地大口豪饮了起来。
仿佛大仇得报一般,他忍不住独自低声嘿嘿笑了一阵。
南征北战,杀伐一生,他好像没有一刻比此时更为痛快。
***月影疏落,静夜悄然,唯有蛩鸣声如泣如诉,连绵不绝。
清河在新搭的毡帐卧榻上辗转反侧。
新换的锦衾太过绵软,帐中的熏香又太过沉腻,她始终难以入眠。
她心念着,长风已去了大可汗的王帐中近一个时辰了。
尚不知二人说了些什么,竟要如此之久。
而最让她心神不宁的是,掖擎对当年之事,又知道多少呢?心跳怦怦然,在幽夜犹为清晰。
她向外翻了个身,忽见榻前一大片熏黑的阴影。
阴影之中,无声无息地静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轮廓。
静如深渊,幽如辉夜。
她惺忪抬眸,对上一双暗昧的眼。
那双眼,幽深得像是无边无际的夜色,甚至比夜色更加阴沉难测,唯有瞳仁里的一点星芒,在黑暗中孤独地发着亮,试图笼罩着阴影中的她。
盛夏的夜里,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从榻上慢慢坐起身来,一束乌发从颈侧散开来,掩住了玲珑身姿。
下一瞬,汹涌的酒气已迎面而来。
男人将她扑倒在榻上,摁在了怀里,却始终未发一言。
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烈。
她明澈的眼中渐起了迷离的大雾,皱紧了细长的眉,三两贝齿死死咬着下唇瓣,其间被他一次又一次俯首用唇强硬地撬开,分离她的唇齿,不让她咬破皮肉。
最后,她只得将自己捂在了锦衾里头,将起伏的喘息和滔天的情愫都一一闷在其中。
终于事毕,他为她撩开黏腻在她唇边的几根湿发,锐利的目色渐渐柔软下来,浅浅一吻落在她月色下光洁的额间。
他的鼻息仍带极淡的微醺酒气,抵在她仍在颤抖不止的唇,挑动着她宛若沉溺在深潭里的思绪。
片刻,他缓缓开口,漫不经心地问道:清河,你可有事瞒我?作者有话说:我们的清河瑟瑟发抖中~当年之事另有隐情,局很大,我们清河也是背锅的哈,误会会解除,大家放心~◉ 82、狩猎溶月色从帐顶的罅隙中漏进来, 照在她单薄的身间,犹如覆了一层冷白的霜华。
清河似是被这层霜华给冻住了,身形一颤, 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却被他一如既往地抱在怀中,毫无嫌隙。
细密的冷汗湿了鬓发,一滴一滴浸落在他滚动的喉结之上。
她的脸贴在他不断起伏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却不敢去看一眼他面上的表情。
她一时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如此问她, 而她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若要论及事实,她瞒着他的事, 何止一件?桩桩件件, 足以倾覆,难以挽回。
何况, 她当年无法说出口之事, 今夜又怎敢冒然开口答他此问。
清河心若擂鼓, 垂下螓首, 默声不语。
为何那么问?许久, 她听到自己开了口,手却从他身上滑落下去, 又被他一把捉住, 按在了胸前。
她忍不住从他怀中起身, 望着男人月色下平静如水的面容。
无可挑剔的五官,连眼底那道疤都显得暗淡了些许。
清冷的月光下, 俊朗中又带着几分疏离。
朦胧不清的神色, 令人有些捉摸不透。
可是掖擎今日对你说了些什么?清河趴在他身上, 精巧的下颚抵在他胸前, 仰头盯着他不动声色地看,又悄声补了一句:他的鬼话,绝不可信。
他微微颔首,抬手轻抚她红晕如春潮的面颊。
随后摇了摇头,却又皱起了眉,淡淡道:我没有信他的鬼话。
他黑密的眼睫垂下来扫在眼底,幽声道,但他言之凿凿,言语之中,似有隐衷。
我心中有疑,但还未来得及问出来。
他能有什么隐衷。
不过贼心不死,就是一门心思想要再取我大唐的凉州罢了。
清河目光下敛,低声道,他一日不死,凉州就一日难以安歇。
长风不语,爱怜地抚摸她一头披散下来,细腻如水的青丝,总爱看她不着珠钗,不施粉黛的样子,好像只有此刻,她才完完全全属于他一般。
他自是知道的,她为了他的凉州,曾经多番拼命,甚至不顾惜生命也要跑回去守住那座城,阻止他犯下滔天大错。
他心中怜惜,目色温柔下来,言辞诚挚,对她郑重道:你放心,你替我守了五年的凉州,我既回来了便必不会再让凉州有事。
清河嗯了一声,抬眸望着他沉凝的面色,试探道:掖擎如此欺骗利用了你五年,你不杀他么?长风浓眉紧锁,鼻翼翕张,沉默片刻道:他趁我失忆,欺瞒我整整五年,我每每忆及,想起你和凉州,更是心痛难安,恨不得即刻将他千刀万剐。
但……长风顿了顿,想到他临出门前听到掖擎口口声声说的所谓真相,心思不定起来,叹气道:掖擎,暂时杀不得。
他闭上了眼,转而又睁开。
他欺瞒我固然可恶,但他救我一条命确是真。
何况,我暂且留他一命,还有用处。
清河眉心一颤,心间焦灼,却又不能露在面上,顿觉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呼吸不畅起来。
又感到被他扣着的手猛地一紧,是他无意中收了力,将她的五指并拢紧握在一处。
像是密密麻麻的针刺一般火辣辣地疼。
又听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近日少见的狠戾道:我此生此世,最恨有人欺瞒于我。
他俯首吻了吻她颤动不已的眼睫,幽幽道:清河,你若是有事,切勿要欺瞒。
疼……清河心中虚着,没有应他,还是忍不住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他随即松了手,略带歉意地用掌心轻轻摩挲着她已被掐到泛白的小手,再将她搂紧在怀中。
我最近忆起来我们的过去了。
长风颇有些几分得意,颔首对怀中的她道,你还记得么?清河盈盈笑道:自是记得的。
幼时因我母妃身份低微,我虽为公主,在宫中被多般刁难,无人为友,唯有你和司徒陵自小与我交好为伴,一同出入宫门,整日在京城疯玩,我记得有一回被圣上训斥,我还被罚抄了百遍《女则》,你和陵哥各是十下板子。
你自小不爱待在皇宫,老是央求我和司徒陵带你出宫。
长风目光柔和下来,带着几分宠溺道,一顿板子算什么,我那时可巴不得日日带你出宫,没宫里那么多规矩。
少年时在京城的那段日子,真是自在畅快,永生难忘。
再后来,父帅受圣命永驻西北,无诏不得返京,我只得随他回了凉州,与你分别,本以为此生难见……他感慨道:直到当年回鹘围城,宫中大变,我随父帅前去长安救驾,我做梦都想不到,兵荒马乱中,竟会遇到逃出宫的你。
虽当时父帅并不同意收留你于军中,但我在我万般恳求下,父帅还是答应了。
闻言,清河静了下来,心沉了下去,神情掠过一丝落寞。
他以为的久别重逢,不过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局罢了。
她咬了咬唇,未有言语,继续听他回忆。
长风未曾留意到她的神情,噙着浅笑又道:我想起来,你当时每日需女扮男装与我在军中,甚少见你穿回女装。
唯独祈盼每年的上巳节,可见你着女装与我结伴出游。
当时年年都想着,待你及笄再过几年,再多挣些军功,便可向圣上求娶你,让你做我娘子,从此可以自由穿女装和我出双入对……清河忍不住抬眸望他。
眼前的男人早已褪去了少年时青涩的模样,深邃的眉宇间多了沉毅之色。
唯独忆起往昔,目中烈烈如火,仿佛仍是那个意气奋发的白衣少年郎。
她鼻尖一酸,上前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尖一笔一划描摹着他英气的轮廓,心中哀恸不已。
彼时那个少年纯粹而又炽烈的心意,何其昭然,她又怎会不知。
可她身不由己,奈何奈何。
清河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打断了他的追忆道:现在难道不是日日得见了?他本是略带怅惘的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眸光不经意地在眼前人微微起伏的曲线上勾了一笔,淡淡道:只是可惜……可惜什么?清河心下一惊,不解道。
长风劲臂一收紧,将她一身娇软箍在怀中,咧嘴笑道:许是你当时男装穿多了。
再养养吧。
清河一怔,面色随之一变,甩开他的怀抱,嗔怒道:甘州怡春院的绿腰和紫萼,我看倒是不错,无需你再养,你寻她们去吧。
你这是在吃醋?他心中欢喜,低低笑着,又痞又坏,一把又将她捞回来,带着微微胡茬的下颚贴着她柔软的颈窝,摩挲着她的耳鬓,道:怎么还这么记仇?当日我若不撒点诱饵,怎么钓得到你这只狡狐。
见她抿唇别过头,双眼在夜色中湿漉漉的,惹人怜爱。
我真的和她们可什么都没做,不如你再来验一验?他声音低沉,牢牢摁住她想要挣脱的小臂,直往自己的颈后送。
那个映月呢?我听闻她回去后吓得不轻,你怎么对人家了?她上前勾着他的颈,白了他一眼,故作不甘地问道。
他似有些哭笑不得,回道:我只是砍断了她一枚戒指,她以为手指断了,哭了半天吵死了。
谁信你……她张口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又被他突如其来的吻堵住了。
这一回,他极尽温柔。
吻得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厮磨进去,缓缓抵入深处。
太过熬人,她受不住,嘤唔了一声,唇角湿润得不成样子,春潮带雨晚来急。
天昏地暗不知过了多久,他替她盖上锦衾,用唇语低声道:夜深了,睡吧。
清河香汗淋漓,不知所以,失神间乖顺地点了点头,闭了眼。
俄而,她睡不着,又睁开了双眼。
有那么一瞬,她担心睁眼后睡在身旁的男人已然不见。
此间春光不过是一场幻梦。
她静静看着,目不转睛,身旁白日里英气轩然的男人,自王帐归来后他带着倦意的面在夜色下渐渐静如止水,紧锁的眉头开始微微舒展,急促的鼻息缓和下来。
整夜,清河睡得时梦时醒,断断续续。
她思绪烦乱,哪怕安稳地在他怀中纹丝不动,心间亦未有一刻是踏实的。
天光仍是暗的时候,浅睡的她感到额头一片温热,伸手摸到身边已是虚空。
她随即惊醒,看到男人蜻蜓点水般轻吻她的额头后,已背对着她,在榻前起身合上了中衣。
她看到他宽阔的肩背留有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指甲印,便不声不响地依偎过去,从他身后环抱着劲窄的腰,贴在他身上,冷冷淡淡道:今后,别来了吧。
男人一愣,垂下头看到下腹交缠着那一双藕白的小臂,低笑了一声。
口是心非。
他停下了敛衣的手,按住那双不安分的小手,回握在掌心,唇角微微勾起,审视起她沉静的面。
今日是草原秋日围猎,我得早些提前安排下去。
吵到你了?他发觉她眼底小片浅浅的淡青色,蹙眉道,是没睡好?每年秋猎,可敦也要到场的。
你累了就让香芝去吧,你在帐中休息。
清河慵懒地起身,随意地轻拢慢挑将垂落的青丝拨到一边,微微侧着头看着他。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看不得她这般不自知的撩人,回身捏了捏她的小手,笑道:你想要什么猎物?我打来送你。
草原人的礼节,娶妻前要打些上好的猎物送到女方毡帐中,就像是中原下的聘礼。
帐前堆着猎物越多越丰盛,女方家的面子越足,新娘出门都可趾高气扬,彰显自己的未来夫君英勇无比。
想要一头狼王。
她明快的双眸一眨不眨,定定看着他,嘴角微翘,仿佛志在必得一般。
他哼笑一声,抬起长指一抹嘴唇。
她的话中之意,寻衅之气,他不会听不出来。
天要冷了,我就打一头雪狼来给你做氅衣。
他搂住她纤细的颈,扣在胸前,狠狠道,让你离不了身。
语罢,男人起身披上外袍,挺括的背影消失在帐帘后。
他走后,清河侧卧在榻上。
另一边榻的衾被还留有他躺过的痕迹,柔软的绸面印出一身模糊的宽肩窄腰。
这样好的美梦,她已多年来不曾拥有,万般不想它再碎了。
她起了贪念,有了私心。
所以,能瞒一时是一时吧。
***这一日惠风徐徐,日头不猛不烈,温温照着,正适合狩猎。
猎场搭起来的绸布高台上,回鹘贵族坐在一处,大唐的和亲公主队伍坐在另一处,各自的旌旗招展于风,气势凌凌。
经过整个盛夏,草原的牲畜养得膘肥,林木间的麋鹿、虎兕、狐兔都是上好的猎物。
只是需要狩猎者的耐心罢了。
回鹘坐席上,至高位上的大可汗因病未亲临,面对空着的高座,众贵族窃窃私语不断,目光时不时落在独坐于次座上的宰相希乌身上。
希乌今日身着一袭开襟碧青色袍服,矜贵逼人。
他独自坐于席间,眉目寡淡,清雅的素白袖边一敛,露出一双清瘦的手,将一捧幽香四溢的团茶拨碎,极具耐心地碾磨,点汤。
骨节分明的手腕绕转着翠绿的茶汤,看着茶沫四起,沸水烟气升腾,云雾般缭绕在眼前。
大唐公主赠下的团茶,果然是好茶。
他撩起眼皮,目光穿云破雾,落在对面的大唐可敦席上。
他这个座位,正好与可敦席面对面,很难不注意。
可敦一袭红衣,面上浓妆熠熠,明艳端方。
她身后的白衣侍女,明眸流转,尤其垂头时,那一截玉颈,如坠初雪,白得耀人睛目。
大唐的公主可真是美丽,若是大人今后坐上了汗位,公主便是我们大人的了。
他身后的胡人亲侍不由赞叹,小声道。
希乌对着热气腾腾的茶碗轻轻吹了一口气,浅浅抿了一口茶汤,淡淡道:那位不是公主。
他的面容在水雾中模糊,顿了顿道,她身后那位才是。
这……胡人亲侍一愣,左右看了半晌,挠头道,汉人女子都长得差不多,我也分不清,两位都好看。
希乌不动声色,将茶碗置于案上,敛下眸光。
他分得清。
只因为那位白衣侍女,与前任可敦长得有几分相似。
尤其那双如画眉眼,似是同一只笔下所描。
他不会错认。
他亦记得是何时开始留意到这个女子。
在当年大可汗的夜宴上,她尚且是女奴的她静坐在玄王身后,也是这么一袭白衣。
他看着她投怀送抱,对玄王暧昧侍酒。
由是他故意在大可汗面前引战,要她献舞。
她舞了一回剑,惊艳全场。
然后便是玄王从肃州归来,鹿茸大会后他奉可敦命去玄王帐中探病,再度见二人在榻上交缠,活色生香。
再后来,便是可敦授命要他暗中保护于她,他才渐渐发现端倪。
河漠部时,那柄本是偷袭刺向玄王的暗刀,被她以身挡住,若不是他的人心中有数眼疾手快,就差点要了她的命。
上一回见她,便是玄王大婚,她成了他的新娘,却一手血染了整片玄营。
他震惊之余,不由对她侧目。
当夜,他和他的亲兵就在营后看着这一场屠戮,最后望着她向凉州方向逃去,他独立良久,没有追上去。
不成想,再见之时,她重蹈覆辙,又要走她姐的老路,成为回鹘可敦。
姐妹双姝,皆是不同凡响。
斯人已去,又来一个,前仆后继。
希乌不由摇了摇头,又饮了一口茶。
茶碗见底了,浓厚茶香中萦绕着一丝经久的苦涩。
唿哨一响,狩猎开场。
一时间,马蹄声震踏如雷,碾过丛林密草,掀起烟尘滚滚,林中猎物惊动,闻声四散逃逸,岂知早已落入狩猎者的眼中。
大人,今日玄王殿下也下场行猎了。
一个胡人随侍来到希乌跟前,在他耳边轻声禀道。
何时见过倨傲的玄王亲下场捕猎。
往年,骑射功夫皆是一骑绝尘的草原悍将,在战场杀惯了活人的,一向不屑于如此小打小闹的捕猎。
今日是怎地起念了?希乌不由眯起眼,朝远处望去。
一眼看见乌泱泱一群鲜衣怒马的贵族少年中。
策马在最前的那道黑色身影,扬鞭如电闪,已将身后的大部队甩开几丈距离。
马上之人,玄袍猎猎,墨发飞扬,已张弓搭箭,瞄准了逃窜往密林处的猎物。
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狼。
体型不大不小,柔软如云缎的皮毛用来做女子的氅衣最为合适不过。
玄王身姿萧飒,马鬃激扬,向飞奔的猎物追去,渐渐没入了密林中不见踪迹。
希乌低低轻笑一声,转眼再朝对面望去。
可敦席上的白衣侍女亦已不见身影。
他的猎物,也已入彀。
***清河静待秋猎开场后,下场众人已尽数入林围追猎物。
她眼见着,确保那个人已入密林狩猎。
她深知,他的心不在普通的小猎物上。
他此次要猎的,是草原上最是狡猾难捉的雪狼,就算以他精湛的骑射之术,少说也得一个时辰。
所以,她有充足的时间。
清河对台上假扮她的香芝轻声交代了几句。
在满场呼喝叫好声中,她静悄悄地退场,转而回去王庭。
今日,她是算准了时机的。
她要杀一个想杀很久了的人。
王帐外头的牙兵零散地聚在一侧闲聊,漠不关心一般地看着白衣女子走近。
清河低声向他们禀道:大可汗方才召见可敦,我是可敦身边的侍女,可敦身子不适,我替她前来问大可汗好。
牙兵上下扫了一眼,随意挥手地放她入帐。
清河轻舒一口气。
她没想到那么顺利,竟也没有搜查她的身。
她垂头轻声步入帐中。
榻上的男人鼾鸣阵阵,似在休憩。
清河从袖口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烈酒,酒中已掺杂了无色无味的毒粉,中毒后的人不会即刻暴毙,只会慢慢死去,死后哪怕是华佗在世,都查不出死因。
她心中有憾,觉得如此轻松的死法算是便宜他了。
可是为了脱身且不累及他人,这已经是最后的上上策。
待她一步步靠近床榻,心间砰砰直跳。
瞬时,如雷的鼾声骤然停滞,她的脚步亦滞在榻前,不敢再动。
掖擎忽然睁眼,望见了立在榻前的女子,猛然起身厉声道:你是何人?清河紧紧攥着手中的酒瓶,屈膝行礼道:奴婢是可敦身边的侍女,特来问大可汗安好。
为可敦敬献她亲酿的好酒。
可敦?掖擎浑浊的眼珠子一怔,进而迸射出小簇火苗来,喃喃道,可是宴海?很快,他又摇摇头,语带惋惜,自行否定道:不会是她,她都死了好久了。
掖擎接过了她躬身递上的酒瓶,只觉喉中干涩,正要直饮,眸光倏然一转,落在眼前白衣女子低垂的面上。
他握着酒瓶的手缓缓垂落。
清河眉心直跳,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声,洪钟般的尾音带着几分颤抖:你……你抬起头来!作者有话说:本章里有好多猎物和猎手,好多人在狩猎,有些人既是猎物也是猎手~希乌在前期是暗线人物,但很多大场面都有他。
他是谁的人,看得仔细的读者应该能猜到。
顺便再借说下女主的人设,对于欺瞒男主这件事。
作者无意于把她塑造成一个完美的纸片人,她不是神女,她首先是有善有恶的人。
她有大义,从逃离和亲到愿意和亲,是人物的弧光。
她也有私心,有贪念,才是有血有肉的人,所以忍不住想要瞒下来,不让男主知道真相。
她前半辈子实在太苦了。
男主给的这份短暂的美好,她是活生生的人,所以割舍不了,宁愿一时堕于幻梦,不想醒来。
就像小时候考了不及格,藏着卷子暂时不想让家长签字一样。
害,我希望自己快点写到完美结局,写到后来总是为这两人盈眶。
◉ 83、报仇掖擎声音不大, 骤然响起却十分骇人。
清河心下一惊,咬了咬腮,一手开始摸索着腰后的匕首防身。
她飞速镇定下来, 缓缓抬起头,与榻上惊愕万分的男人对视。
掖擎睁大双眼,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像是要凸出来一般,浑身将死的腐朽之气仿佛被这一震遽然消散。
他死死盯着她的面,颤声道:你, 你过来, 再靠近些。
清河不明就里。
自来到回鹘王庭,她从未离掖擎可汗如此之近。
可她分明能感到他身上并无杀意, 似是只是在确认一般引她上前。
她看到他手中紧握的酒瓶, 还有颤颤巍巍的双手,以及青灰色的额鬓沁出汗渍。
她硬着头皮往前一步, 来到他身前。
掖擎身体似是凝固了一般, 满是褶痕的面上不断抽搐着。
他缓缓抬起粗糙的手指, 满脸的不可置信, 又惊又喜道:你是长安来的?你可认识一名叫做珺君的女子?他未等她回答, 本是病恹恹的人突然直起身来,朝她凑近, 紧紧扶住她的肩, 一字一字道:她是你什么人?她在哪里?清河重重一怔, 脑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问道:你是如何知晓我阿娘闺名?珺君是你阿娘?你是她女儿?掖擎手一滞, 突然后仰跌坐在榻上, 像是一头困兽出了笼子一般吼叫着。
他指着她大笑道:这么多年, 竟真让我等到了你。
他抽动的嘴角凝着一丝阴阴的笑意, 道:你不是可敦的侍女,你就是我的可敦。
是不是?!清河见被他戳破,大惊失色,却他狠狠拽住了手腕。
像,可真是像。
你像极了她……掖擎抬起一只手指,仔仔细细审视着她发白的面容,浑浊的呼吸扑在她鼻尖,清河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似是想到了什么,掖擎皱起了眉,连呼吸都滞住了一般问得小心翼翼:你阿娘,她在宫里还好吗?她死了。
清河克制心底的恐惧,平静地说道。
什么?死了……掖擎怔忪间,声音低落下来,自语道,竟死了么。
他好像又化作了一座石像,只是干裂的嘴唇不断地喃喃着什么。
未几,掖擎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猛地摇晃着她的肩,厉声问道:她死前离开那座皇宫没有?清河淡淡摇头,苍茫目色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字回道:没有。
回鹘铁骑入城,阿娘身为圣上妃嫔,为免受辱,自尽于宫门前,至死没能离开皇宫。
掖擎满目错愕,攀着她肩头的手松开,垂落下来,重重地朝榻前锤了一拳又一拳,恨恨道:我知道的,她没等到我,她早已死了。
当年我都打到了长安皇城宫门下,终究还是来晚一步。
说着说着,大滴大滴的眼泪从他昏黄的眼中坠下。
他时而大笑又大嚎,时而亢奋不已时而又失魂落魄起来,只是口中一直念叨着一句莫名其妙的诗句: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啊……见场面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清河有些惧怕,往帐门外跑去。
只一个转身,手腕已被掖擎死死握住,他头发蓬乱,老泪纵横,语调甚至带着一丝祈求,对他道:宴海走了,你来的正好。
你叫什么名字?你做我的可敦,我欠珺君的,我都补偿给你好不好?清河面色阴沉,目中似有寒冰碎裂,冷冷道:你怎配提她们俩的名字,都是你,害死了她们……都是你!掖擎恍若未闻,直直地看着她的脸,甚至还想上前抚摸她的面颊。
她想要挣脱束缚,却被巨大的力道反噬,一下子摔在地上。
清河双手撑在毡毯上,一步一步往后退。
掖擎站直了身,在地上投下的巨大阴影跟着一步步逼近,直到将她娇小的身躯完全团团包围。
她闭上了眼。
***密林中,枝繁叶茂,不见天日。
长风徒步在林间疾行,背着长弓和箭囊,手中拎着一只捆住四肢的雪狼。
追击这只狡猾的雪狼之时,多花了些时辰。
古怪的是,他的坐骑没由来地断了铁蹄,跑不快了。
他只能下马奔走,免不了多费了些工夫,才将那只猎物捕获。
所幸雪狼到手,皮毛完整无损,大功告成。
他瞥了一眼通体雪白,毫无瑕疵的雪狼皮,微微扬起唇角。
想象着她收到雪白氅衣时的表情。
该是欢喜,还是娇怯,或是得意?他脑中忍不住回味着,脚步不停,飞快走出了密林。
远远望向高台的时候,他蹙起了眉。
大唐席位上,只见仍在席上的可敦衣衫红艳,却不见了刚才还在她身后坐着的那个白衣女子。
又跑去哪里了?他举目四望,却见葛萨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低声禀道:殿下,你可算回来了。
她,她去了王帐一直没回来……他的笑意凝在了面上。
他自然知道葛萨说的她是谁。
她跑去哪儿他都不会太过担心,因为王庭内外,都是他的兵。
只唯独,王帐是个例外。
不祥的预感骤起,他将雪狼丢给了葛萨,疾步夺了离他最近的一匹马,召集了兵马向王帐奔去。
片刻后,王帐前列满了黑压压的玄军,训练有素地将整个毡帐围了起来。
当他一把掀开王帐帐门之时,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大片新鲜的血迹,仿佛上一刻才刚刚洒在泛黄的毡毯上。
他心下一颤,攥紧了拳头,一步一步朝内走去。
眼前的一幕,令他凝结在胸口的血气猛然上涌。
泼墨般的血滴溅满她一身轻薄的白衫,肩臂处的布料已被撕裂,露出一角白净的雪肩。
她蜷缩在一个逼仄的角落里,双手死死执着那把匕首,银雕的柄上已是血痕斑斑,刀尖朝着一个黢黑的宽大背影。
听到有人来了。
那个背影缓缓回身。
迟滞地,钝重地。
掖擎正捂着血花四溢的脖颈,狂涌不断的血流从他粗壮的十指指缝间流下,将他皱起的襟口染成赤色。
他面上流露的惊恐之色并不比那地上的女子少。
长风毫不犹豫地,一脚将挡在前面的掖擎踹翻在地,俯身地上哆嗦的女子揽腰扶起。
女子扑通一声飞入他的怀抱,拽紧了他的双臂,她热泪涟涟,浸没了他的衣襟,可以感到胸口间的一片温湿。
他还来不及抚慰,就听到地上的掖擎张口说了些什么。
儿啊,炎儿啊!她要杀我……垂死的掖擎咧开干涩的嘴,笑得极尽诡异,真相,真相……他吐出最后几个字,双目死死睁着,头一歪,不动了。
接着,怀里的女子力竭一般瘫倒在他怀中。
长风替她将带血的匕首收回鞘中,恐她颤抖的手指被锋利的刀尖割破,一面拭去她滚滚而下的眼泪,一面问了一句:你怎么会来王帐?她失力般将双手搭在他前胸,低低道:大可汗召可敦来帐中,我怕他对香芝不利,就自己来了。
不成想,他竟然……长风微微颔首,垂落的目光落在她左手手腕上发青的红痕,他捞起她的手,目露心疼,责怪道:为何如此莽撞,你本可以等我回来,或者叫我的人随你一起来的。
她用手抹着眼泪,面颊沾得满是血迹,倔强地抿着唇未有回答,只是在他怀中低声抽泣着。
长风松开了她,缓步走到掖擎跟前,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摇头道:他死了。
弑君之罪,现下难以收场。
你先回去,我来处理。
见她拽着自己不肯放手,他无奈地轻抚她额头,那里已被被冷汗浸覆而一片冰凉。
他宽慰她道:别怕。
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谁知,她却哭得更凶了。
紧紧环着他的腰不肯撒手。
殿下!门外传来葛萨的声音。
他已依令带来一整队玄军,将整个牙帐都团团包围,封锁起来。
他只得将她紧扣在他后腰的手掰开,脱开她的束缚,将外衣解下,盖在她身上,掩住了她裂了一大道口子的血衣,道:事不宜迟,你先回去安顿清洗。
切忌对任何人说起此事。
她点头,缠在他掌中的手指渐渐分离,恋恋不舍地回头走出了帐子。
待人走后,长风面色凝重起来,在帐中踱着步子,环顾四周,脚步最后落在一个不起眼的酒瓶身上。
他俯身捞起酒瓶,打开瓶口,闻了一闻。
酒香四溢,是好酒。
可横死在地的掖擎身上却毫无酒气。
他一口没喝。
长风覆手在背,缓步走出帐子,向几个被玄军制住的牙兵问道:是谁召她入王帐的?是大可汗……牙兵齐声道。
长风漫不经心抽出腰际的陌刀,在浑身颤抖,扭作一团的牙兵身上比了比。
牙兵浑身一瘫,跪拜道:玄王殿下饶命!她说大可汗召她来的……那大可汗召人的随侍呢?我们也不知道啊,大可汗的随侍都是希乌大人安排的。
长风浓眉紧锁,沉吟片刻,对葛萨道:大可汗暴毙而亡,派重兵把守王庭,无我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再召朱丹王和药罗王前来奔丧。
那殿下,可汗之位……葛萨心中焦急。
他虽不敢抬头看主子阴沉不定的面色,但是垂首低声问道。
如今他们玄军占得了如此先机,可汗之位唾手可得。
可汗之位,就先悬着。
是个诱饵,诱出幕后之人。
长风眯起眼,遥望渐渐下沉的天际线,诸般滋味涌上心头。
掖擎死的这个时机,未免也太凑巧了些。
他侧身一望,看到了他骑过来的那匹马,正悠闲地啃食着草甸。
他不由回头问道:我今日骑入猎场的马匹,是哪里来的?葛萨回忆了片刻,如实道:今日这匹马是大唐马,前几日送可敦派人来送给殿下的。
自殿下坐骑那日坠崖后,殿下亦无瑕指定座驾。
可敦一来,近日给王庭诸位都送了礼的。
赠宰相希乌十捧团茶,赠玄王殿下十匹骏马。
可敦心细,知我爱饮茶,还送了我一份上好蚕丝玛瑙的茶具……哎,殿下,你去哪儿?葛萨不解地望着主子渐行渐远的凝重背影,又望了望王帐前的烂摊子,大叹了一口气。
***可敦侍女帐中。
清河浑身浸没在浴盆中,热气腾腾的沸水将她白腻的肌肤染成浅浅的桃花色,上升的水汽氤氲了她苍白的面容。
虽然出了些意外,但她终于亲手杀了掖擎,替阿娘和长姐报了仇。
这一日终于到来的时候,她此时却并未因此感到畅快多少。
吊着的心迟迟没有落下,她仍想知道,除掉了掖擎,她还能在他身边坚持多久。
陈年旧事,仿佛脖颈上悬着一把将落未落的利刃,令她如受凌迟。
她摊开了鲜血淋漓的手掌。
她搓到手心通红,可还是怎么都洗不干净似的泛着血色。
血渍陷入掌纹之中,像是一条殷红的血线,将她的心慢慢勒紧了。
浸在水中良久,那道细细的红线迟迟未有消散。
她心跳得仍是很快。
今日在王帐的局面,可谓是惊心动魄。
掖擎疯疯癫癫,对她又哭又笑,始终没有喝下她备下的毒酒。
而长风,竟然比她预想得更快回来,直接找上了王帐。
听到他步入帐中的那一刻,她又惊又喜,更加心惊胆战,但却也无比清醒。
她在最短的时刻内做了最快的决定。
她方才已毫不犹豫地趁掖擎不备,刺入他的咽喉,然后又撕破了肩头的衣料。
看到他面色铁青地将掖擎踹倒,她就知计划成功了一半。
她等着他将自己扶起,然后硬是逼着自己迅速地流下了泪水,抱紧了他不让他回头听掖擎的胡言乱语。
水雾袅袅中,她抬起浸在水中的手腕,目光掠过那道乌青的印痕,在水渍浸润中显得浅浅的。
她当时故意落在他胸前,让他看到,引他怜惜。
可他真的心疼起来,她却觉心痛无比。
为什么,又到了要算计的地步。
她心下深知,以他的心思,他不出多时,就能看穿她的小把戏。
她笃定,他就是会护着她,不问缘由地相信她。
可她又能挥霍这份信任到几时?万念盘桓于心,她渐渐闭气沉入水中,几缕乌发悠悠飘散在水面,有如蔓蔓水草,绵延不绝。
溺水的窒息感将她数不尽的思绪淹没,让她沉沉的脑海暂时放空。
她似乎终于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她好像就化为一缕水草,随波逐流,不必回念过去,不必再想未来。
身子因虚浮着而轻飘飘的,身间轻松起来,她的意识一点一点沉入水底。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那一日。
熊熊烈火如落照余晖,映得长安的天际一片赤红。
宫墙内喊杀声震天撼地,奔马铁骑绕城,如惊雷如疾风。
熊熊烈火烧得九重宫阙尽成断壁残垣。
清河,逃出宫去。
阿娘含泪朝她轻声呢喃着,就像幼时抱着她哼着小曲儿一般,逃出去。
不要像阿娘这样,被困在这里一生……汩汩流出的鲜血将阿娘的胸口晕染成一朵灿若朝霞的红梅。
阿娘凝着笑意,眸光涌动,温柔地推着她走。
锦绣雕栏上的火苗扑过来,她只能走。
血色的宫门缓缓闭阖,一道越来越窄的罅隙中,汹涌的火光渐次吞噬了那个皎白的身影。
她抹去面上最后一滴泪,没命地朝外跑。
没有再回头望。
……宫外,雷雨交加。
清河,还想要跑去何处?那道深邃而严厉的眉眼,出现在雨帘中。
君权千重,不怒自威。
那个人只要一说话,她感到地面都好像在震动。
你看看你,哪里有我李氏皇族的样子!来人,给朕抓住她!一时间仿佛千百只手抓向她瘦削的肩头往下压,硬生生将她的头颅覆在冰凉的宫砖上。
想要自由?可。
那个声音轻飘飘地灌入耳中,却似数道雷鸣阵阵惊破长空,朕知你与河西萧氏一向交好……暴雨一直在下,每一滴雨滴都像一支飞矢,硬生生地砸下来,将她的过往戳得千疮百孔。
哗啦……水花四溅,她整个人好似被捞了起来。
胸口沉闷,呼吸迟滞。
有什么东西掰开了她的口,灼热而又熟悉的气息萦绕在她口中,触达她心口。
清河,清河!……他的呼喊声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皱了皱眉,想要拥住他,却扑了个空。
眼前一片模糊,又渐渐亮了起来。
他的目光灼灼,如同日出云散的华光,照落在沉溺于深水里的她。
清河睁开眼,看到眼前的他,浓眉紧蹙,一脸焦急。
怎么沐浴时睡着了?可是魇了?她任由他给自己擦拭着湿漉漉的乌发,水珠一颗一颗坠在他敛起的袖口间。
她无力地朝他笑了笑,向他怀中倒去。
她垂下眼眸,掩住倦意,淡淡道:我没事。
只是做了个噩梦。
一个真实的噩梦。
他替她拢起湿发,免得又浸湿了肩头着凉。
劲臂一圈,握了握她颤抖的手。
她抓紧他的手,再三确认道:掖擎真的死了么?他神色凝重,点了点头,道:王帐周围,都是希乌的人。
不知为何会放你进王帐。
今日若是我迟来一步……太过危险,今后不要如此鲁莽了。
他面带倦色,双唇紧抿,对她道:大可汗暴毙,王庭朝局大动荡,恐有兵变。
近日我恐怕无瑕来看你,你切记这几日待在帐中,不要乱走了。
清河沉心定气,径直问道:掖擎已死,谁来继任汗位?目前的人选,药罗王和朱丹王已在回王庭吊唁路上。
回鹘历来也有宰相夺权继任汗位之说,所以希乌也算一个。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道,希乌此人,明暗难测,行事乖张,就算你贵为可敦,最好也不要去招惹到他。
清河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漏了一个人。
谁?他眉梢一动,抬眸看她。
你。
清河面色平静,定定望着他,幽幽道,玄王叱炎。
作者有话说:决裂的开端~会有反转反转再反转~我发现我书里的所有男人都很深情诶,就没有不深情的哈哈哈哪怕是反派不过本书好像也没有反派,立场不同罢了掖擎好像就是本书的始作俑者。
所有一切都是因他入长安做质子开始的。
要不给安排给番外吧?周末想要爆更到接近结局,你们说呢?◉ 84、露馅清河看着他的面色一点一点沉下去。
她拧起眉心, 嘴唇动了动,轻声问道:你不想么?她见他双手紧握,倏然起身负手而立, 背对着她。
她心中了然,淡淡道:你不想。
男人忽地又转身,双手扶在她肩头,紧锁浓眉凝视着她,问道:你这是在试探我吗?你我都知我是河西萧氏, 不再是玄王叱炎, 又怎能再竞逐汗位?他顿了顿,垂下头去, 目光隐忍, 道,我们不会久待回鹘。
终有一日, 我要以萧长风的身份再回凉州的。
清河一怔, 随即明白过来。
他一早就存了心思, 他不会被困在这里, 他誓要以河西萧氏的身份归唐。
千难万险, 在所不辞。
她紧绷的身体松颓下来,心下又是酸涩又是震撼, 黯然敛眸道:掖擎已死, 可汗之位必须速速定下, 以免王庭内乱给周边各国以可乘之机,危及我大唐。
她缓缓抬眸, 莹润的目光中暗流汹涌, 望着他, 仍是满怀着一丝浅薄的希冀, 问他道:你若是可以继续在回鹘,以玄王的身份,为大唐稳住回鹘,震慑祁郸,如此不好么?他摇了摇头,缓声道:如此非长久之计。
我若要报国,也必以萧长风之名。
否则,我如何对得起萧氏列祖列宗?他日,九泉之下,我将如何面见我阿耶?清河别过头去,不让凝在眼眶里的泪水落下,她死死抿着唇,喉间一哽,道:但你可有想过,按照胡俗,掖擎死后,我身为大唐和亲公主,马上又要嫁给下一任可汗了。
这一回,是药罗王,还是朱丹王,还是希乌?我根本没有选择……在草原上,谁不觊觎貌美身娇的大唐公主。
她想到香芝曾告诉她,长姐宴海初来之时,掖擎连她的侍女都不放过,醉酒后大肆凌虐,活活整死了一条人命。
她又能躲到几时呢。
所以,她必要为自己筹谋,亦是为他筹谋。
我绝不会让你嫁给他人。
他兀然上前紧紧圈住她,张开的十指覆在她瘦弱的脊背,陷入她柔软的里衣中,仿佛要将她融进怀中,你是我的。
只能是我的。
他望着此刻的她。
想到今日狩猎场上的她。
泠然如高山月,娇美若掌中花。
多少赤-裸裸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自己未曾觉得,可身为看客之一的他早就察觉到了。
她只不过静坐幕后,一颦一笑,风姿昭然,已令全场朱颜尽数黯然失色。
玉肌雪肤,清冷却动人,每每让人无法控制想要疯狂占有她的渴望。
他咬牙道:谁敢动你,我就杀谁。
他抬手,指尖勾着她的下颚,将她倔强的脸掰过来吻住,又对她郑重道:清河,再给我点时间。
他心中怀揣着无比炽烈的执念,待他查明当年真相,必要带她一道归唐,娶她为妻。
清河任他一寸一寸吻着,神情淡漠中带着一丝无措。
沐浴后的她身上仍带着潮气,而他的体肤炙热而干燥,她的小手攀在他肩上,双臂交缠之间仿佛密不可分,又仿佛势同水火。
相触之下,她能感到他绷着的身体压制着。
渐起的欲念,膨胀开来,仿佛要将她一口吞噬。
他流到她身上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她心思不定,想要抗拒。
可只动了动玉颈,就又被他钳制住了。
清河紧咬着下唇,在此刻试着用力缓缓推开了他,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俊面,在沉浸中掠过一丝诧异。
她微微一勾唇角,露出一个绝美的弧度,眸光淡淡道:我身子不适,今日不能侍夫君了。
男人一愣,没有松开她,手指仍在止不住地摩挲着她细嫩幼滑的肌肤。
每回他都收了力只轻轻一摁,就会留下几处淡淡的红痕,更不必说情动难忍之时。
见她拒绝得果断,他忍下躁动,放手后,看着她兀自躲进了锦衾中,只得替她掖了掖被角。
想到方才将她从浴水中捞起时她蹙眉吐水的痛苦模样,确实娇弱无力,怕是受不住。
他无奈一笑。
罢了,今日就放过她吧。
为防事态有异,我回王帐整军,你且休息,明日再议。
他在她的唇角落下轻轻一吻,转身离帐。
待人走远后,清河从锦衾中霍然起身。
她下榻重新更衣,换上了一袭不常穿的明艳妃色齐胸宫装,肩披月牙白镂金帛巾,白腻的削肩在薄纱下若隐若现,柔弱无骨。
妆奁前细细描妆后,铜镜中的女子如缎青丝高高挽起,发髻蓬松,眉如远山横波,目若玉璧明珠,眉心花钿,平添俏色。
唇上一眸嫣红口脂,予她清丽的面容染上几分妩媚之态,自是百般勾人。
清河妆毕,施施然起身。
她拢了拢有些梳歪了的低垂发髻,心中已谋定。
可汗易位之事,她必得躬亲而行。
***暮色向晚,天光将阑。
帐子顶部垂着一盏八角宫灯,琉璃盏的烛座,斑斓剔透,渐次晕开几束柔亮的光。
异兽铜炉燃着蘅芜香,在光晕之下袅袅生烟,散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浅若浮云蔼蔼的烟气中,晕染出男子模糊的清隽玉面。
端方君子,白净修长的手指捻着茶碎,一丝不苟地将生翠色碾成细细的粉末。
案上的小炉间第一壶水已烧开。
碧青茶盏,九秋风露,千峰翠色,在沸水浸染下,如一池清水漾波,荡开的涟漪,倒影出男子漫不经心的眉眼。
希乌大人,在王帐中发现此物。
亲侍入帐禀道。
男子长指一翻,丝帛卷轴在案上缓缓摊开,他看到其上的文字之时,他低低笑了一声:呵,那老东西,死前还留下了遗诏?他眉峰一挑,面露讽意,幽幽道,甚妙。
正好为我所用。
希乌将卷轴推开放于一侧,继续烹起了茶,将另一盏茶置于对案。
似在等人。
待水开第二壶时,帐外传来了通报:大人,可敦遣侍女前来求见大人。
男子垂下眸光,掩住了眼底浅淡的笑意,啜了一口茶后,道:请进来。
帐帘一卷,宫装女子盈盈入帐内,朝他微微行礼。
希乌抬眸,不动声色望着来人妃红色的宫装,走动间披帛随风扬起,衬得雪肤花貌,顾盼灵动。
坐。
他一展臂作了一个请的动作。
清河微微一怔后,径自落座于他对案。
希乌小臂一抬,劲瘦手腕出怀袖,袖口敛起,为她面前的杯盏斟上茶水。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若非高挺的鼻梁和微陷的眼窝透露了他一半胡人的血统。
清河会觉得眼前的男子是长安城中哪个世家出来的翩翩公子。
公主殿下,深夜造访,所谓何事?清河眉心一跳,不解他如何识破自己身份,却见他缓缓说道:公主殿下肖似令姐。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我希乌却能辨出一二。
令姐在世时,亦常与我对面而坐,煮酒烹茶,高山流水,鸣筝共弦。
清河见被他戳穿,颔首默认,也淡然回道:长姐风雅,自小君子六艺,无不精通,尤善琴艺茶艺,更善交友用人。
长姐有希乌大人这般知己,也是此生有幸。
希乌抬首,摇头道:我乃尘泥,而她是天上明月一般的人物。
她冷静地看着他烹茶,忽然心念一动,问道:为何不叫我可敦,还唤我公主殿下?未成大婚,殿下还未被册封,就不能算我回鹘可敦。
他一手敛拢着另一只袖口,于茶碗中击拂的手一顿,撩起眼皮看她,幽声问道:难道,你想做可敦?清河不置可否。
她不想,但她不得不做。
见他点茶工夫,持瓶点汤,注汤调匀,环腕运筅,一套行云流水。
她扫视了一眼案上齐整的茶具,钞茶的分量约莫二钱,问道:希乌大人的茶具早已备好,是一早便知道我要来。
希乌将盛茶的杯盏递到她面前,笑道:公主殿下聪慧过人,必知当下何人可近,何人可用。
茶香四溢,清河双手举杯,微微仰头,只在杯沿浅浅抿了一口,没有饮下茶水。
她装模作样放下茶盏,明眸睨了一眼身前自定的男子,笑道:希乌大人,可是在自荐?她不由挺直腰背,尖细的眉挑起,如勾似扯,淡淡笑道,大人既与我长姐相交甚笃,我可以信任大人吗?希乌将怀袖横亘案上,也欺身上前,盯着她眉间颤动的花钿,道:你以为,大可汗何故在公主来之前摔断了腿,就一直下不了榻?你以为,今日你能顺利出入王帐击杀大可汗是为何?如此自荐,公主殿下可还满意?见他坦然地验证自己心中的猜想,清河径自问道:你知道我要杀掖擎?希乌烧开了第三壶水,沸水的热气将他胡汉难辨的清俊面容描上了几分慵懒之气。
我助你一臂之力,为你,也是为我杀掉可汗。
如此不好么,大唐的公主殿下?希乌大人向来蒙受可汗盛宠,官拜宰相,何故要毁了这条官运亨通黄金道?清河秀眉一凛,冷笑道,莫非,你是要可汗之位,自立为王?希乌微微一笑,啜饮了一口掌中之茶,出人意料道:害她的人,我一个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望着茶碗中渐渐消散的茶沫。
清河愣住了。
她知道希乌一向与玄王叱炎在王庭争锋相对。
当时她以为是掖擎可汗为了平衡朝局所设下的掣肘。
此刻才知,原来他一直是受了长姐之命。
他也是长姐布下的一颗棋,用来克制素来痛恨唐人的玄王。
可如今叱炎已非彼时的叱炎,希乌大权在握,仍要为长姐报仇么?清河心中万般纠结,不知是否该将实情相告,让他收手不要再对付玄王。
她蹙起眉,目光落在他搅着茶沫的手上,不禁问出了口:我心中亦有可汗人选。
那么,大人可愿来帮我?希乌颔首,微微一笑,抬手将案上的那卷大可汗遗诏推到她面前,示意她打开。
清河摊开卷轴,看到所列之人,心下又惊又喜,耳边传来希乌悠悠然的声音:如此,可算为公主效力的投名状?王庭中的宰相希乌识人断面,智多近妖,果然不出所料。
但……希乌话锋一转,阴恻恻的语调响起,我心中,下任可汗的人选,另有其人。
公主殿下,要如何令我转念呢?希乌笑而不语,肆无忌惮地审视着她精心描画的妆容和纤细窈窕的身姿。
清河不喜他这副胜券在握的表情,她捉摸不透,反被他盯得颇有几分不适,伸手敛起垂落下去的披帛,遮住香肩,欲起身告辞。
希乌并未拦她,仍是顾自垂头坐在席上,不动声色地继续点茶,唇角勾着一丝浅笑。
不知在笑谁。
很快清河就知道他何故一副看戏的神情。
门外骤然传来兵戟相碰的争斗之声。
有人在硬闯希乌的毡帐。
未有持续多久,守卫仿佛都被打趴下了。
殿下,大人已歇下了。
哎,殿下,怎可擅闯宰相寝帐……然后便是帐门外侍从的闷声,倒地没了动静。
随后传来另一个侍从高亢的禀告声:玄王殿下到。
清河猛然回身,收了步子不敢再向帐门走去。
他不是在王帐处理掖擎后事么,他此时怎会来?她慌不择路,帐内空旷,唯有一案一榻而已。
她只得看向案上镇定自若的希乌,既是羞恼又是求救。
希乌眉目幽然带笑,头一偏,朝一旁的榻上扫了一眼。
他在示意她躲在他寝榻上。
帷帐之下的胡榻上,有一大摊平铺的素纹衾被,容纳她娇小的身躯已是足够。
可……如此十分不妥。
熟悉的脚步声已逼近。
可眼下,除了这榻,别无法子。
清河无法再犹豫,她只得紧紧闭上眼,飞身上了榻。
窝进衾被的一瞬间,帐中灯火被希乌骤然熄灭,整个茶香缭绕的帐中顷刻浸没在一片暧昧的黑暗中,唯有余烟缭绕,当断不断。
厚厚的衾被上萦绕着陌生的蘅芜香,沁人心脾。
可本是沉心定气的香薰,此刻却让她心口躁动不已。
秋日燥热,衾被捂着,她身上更是渗出了一层薄汗,已透湿了薄纱的衣料,黏在了她体肤上,湿腻腻的。
她也不知道怎地今日就不敢在希乌处直面他。
或许是心中藏了不想让他知道的事。
她的私心,她的筹谋,何尝不是为了两人的今后呢。
只望他此次只是来找希乌有事,不要发现藏身榻上的她。
清河轻叹一声,在衾被中僵缩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我一来,宰相大人便熄烛歇息了。
可真是巧。
长风刀柄一挑,掀起帐帘,大步进入漆黑的帐中,鹰视狼顾,扫视一圈空荡荡的帐内。
他来到案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座上独自饮茶的希乌,气势逼人。
我的帐子,玄王殿下说闯就闯。
来都来了,不如饮口茶再走。
希乌笑得端持,避开他冷若寒霜的目光,垂下眸光,看向空座上的杯盏,意有所指。
不用他刻意提醒,长风都注意到了,座下无人的案上,那杯孤零零的茶盏沿缘,印着一圈淡淡的口脂痕。
在幽深的夜色下,只浅浅一道红,却甚是醒目且磨人。
长风目色一暗,强压着心底翻涌的怒意,不顾希乌似是而非的再三邀约,朝那座被朦胧绢帐环绕的胡榻走去。
希乌冷哼一声,道:玄王殿下来此,可是疑心我藏人?他语带嘲讽,意在挑衅,道,玄王殿下当日病中也在身下藏娇,我身体大好着,如何藏不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长风不语,用刀柄撩开了轻薄的纱帘,一团微微皱起的厚被映入眼帘。
被角处,满溢出一缕一指长的青丝。
蜿蜒其上,如一道墨黑的弯钩。
将他的心一下子勾紧了。
似是察觉到了露馅,那缕乌发正被一点一点抽回被中,再遮起来。
长风死死盯着,怒火中烧,又气又急,哭笑不得。
他一把将衾被抱起,扛在臂弯下,不顾被中人被吓得不断扑腾的手脚,不言不发转身就往帐外走。
希乌起身,又隔空道了一句,公主对我的心意我自明了。
我希乌,必当为公主卖力,效犬马之劳。
心意?卖力?本是尽忠的话语,为何此刻听来有几分刺耳,甚至带着一丝狎玩之意。
清河不得其解,只觉腰身骤然又被男人加深的力道给越箍越紧了,像是要将她揉碎在掌中一般。
她自知理亏,不敢挣扎,任他擒着,像是一只被庞然大物所捕获的小兽。
来人,恭送玄王殿下。
希乌目送二人离去,刻意喊人道。
几个被打倒的侍从听到主子的命令,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
不明就里地看着身材高大的玄衣男子大步远去,他遒劲有力的臂膀死死扛着一卷裹紧了的衾被,捂得严严实实。
唯独,被缘流出的一角胭脂色的裙裾,在夜色中翩然撩人,像雾气一般幽幽散去。
走过时还飘着若有若无的蘅芜清香。
泄露了天机。
几个侍从眼睛一亮,顿觉这秋夜里,身心发热,燥着火一般。
作者有话说:希乌:我来为小情侣添柴了~当年的恨【详见32章】,今日还了回去,刺激~长风:头顶绿油油的清河:不祥的预感,身子骨要散了……◉ 85、沟壑此夜的秋风有了几分萧瑟, 缺月如弦,横于万千雪白的毡帐之上,月华一洒千里。
枯黄的草垫被一双乌黑锦靴狠狠碾过, 一阵风拂过,草碎四散。
毡帐的帐门被他用身体直接顶开,径直入内。
臂弯一松,卷起的被褥在榻上散开来,从中滚出一个低伏着腰, 喘息不止的女子。
帐中烛火已灭, 昨夜未尽的残烛,迎风凝结, 化作一滩泪冢。
幽暗的夜色下, 她的眼神湿漉漉的,皎洁的面上透着浮光, 仿佛还是刚才水里捞出来那般浑身湿透, 气息紊乱。
香汗溢身, 衣衫浸透, 纤薄的绢纱衣料黏在她白玉无瑕的肌肤上, 朦朦胧胧中勾勒出又紧致又曼妙的身姿。
巴掌大的小脸从茂密的凌乱散发中漏出,显得面色白得发亮, 眸子晶莹闪烁。
似是在被褥里被闷坏了, 她嫣红的唇口翕张, 曲线随着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
身子不适?嗯?男人俯视着她,面色沉郁, 喉结微耸, 身形一动不动, 唯有紧绷的下颔线流露出他正抑制着满腔怒气。
你怎么会来……她的声音轻如蚊蝇, 几乎不可闻。
我去了你帐中,连可敦帐中都找了,都不见你人。
长风攥紧了手,腕上隐伏在皮下的青筋突起,指骨节胀大开来。
她不会知道,他找遍王庭寻不见她的时候是有多担心,那几刻奔波中握刀的手都是带着颤的。
可她,为了避开他,竟然藏身在别的男人的床榻上。
想到此处,怒不可遏间,他向下抓紧了她纤弱的手腕,将她提到自己身前。
为何是希乌?他的眼神冷酷中带着一丝愤恨,厉声道,你去见他做什么?为何偏偏是他。
他今日刚告诫她不要靠近这个阴诡狡诈的男人,她却背着他往那人帐中跑。
他见她衣衫虽有几分凌乱但也规整,他自是笃定她不会背叛于他,但心中仍是万分不解。
清河被巨大的力道钳制住,动弹不得。
咬唇望着他,气势不减,分毫不退:我乃回鹘可敦,见谁,不见谁,为何要向玄王殿下禀报?见她故意呛他,又答非所问,默不作声许久,他脑中一时千头万绪汇集在一起。
王帐里的那个酒瓶,失了前蹄的马匹,还有希乌安排在王帐的人。
他松开了手,的目光冷了下来,如同凝着冰棱一般刺向她,问道:所以,你是故意瞒着我,与希乌合谋,杀了掖擎?手腕一空,清河跌落在榻上,微微一怔,反而笑了一声。
该来的迟早要来。
她露了馅,他反应得比想象中还要更快一些。
有那么一瞬,她宁愿他是误会了她和希乌的关系。
唯独不想他联想到掖擎之死。
她缓缓抬头,坦然与神色阴郁的男人对视,坚定道:是。
这是为何?男人黑沉冰冷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惊异。
掖擎是我非杀不可的。
她一字一句道,他当年入长安屠戮皇城,害我母妃自尽,又害死了我的长姐宴海。
你说,这血海深仇我不该报么?闻言,他皱起了眉,神情松动下来。
他欺身坐在榻沿,靠近她,低声问道:你为何不事先与我商量,偏要自作主张,独自涉险?他不禁抬起手,极具耐心地一根又一根撩开她被湿汗黏在面颊的发丝。
清河的身体因他的触摸而有些发颤,神色却维持着平静,挑眉看着他,字字句句,猛戳人心:昨夜我问过你了,当时你说你还不愿杀他。
我向来知你,你必是不愿意杀他,你要是想杀,当晚就杀了,绝不会留他到第二日。
她将头别向另一边,抿唇道:我向来不喜勉强于人,于是今日便自行动手。
长风沉默良久,与她相隔一臂之距,望着她沉声道:你杀掖擎,只是为了报仇么?清河一愣。
她还想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但她此时绝不会让他知道。
她飞快地收回涣散的眸光,扬头道:不止。
她直视着他探寻的目光,径直说道,掖擎多番对我大唐不利,我想借此立一位亲唐的新可汗。
男人轻抚她苍白的面靥,紧拧眉头,声音低沉,道:为何这些你之前从未告之与我,你可有把我当成你的夫君?清河喉间一紧,心口一痛,隐忍道:没有。
她不能将全盘的心思告之于他。
她有她不得已的苦衷。
男人拂面的手一滞,清河咽了一口气,缓缓道:我在回鹘一日,就要做一日可敦。
你我此前并无婚约,不过是一场年少心动的露水情缘。
露水情缘?他重重一怔,收回了在她面上流连的手,紧握成拳头。
随即苦笑一声,垂头低声喃道:好一个露水情缘。
洞中幽夜初媾,之后夜夜相拥相对,到了白日却只能形同陌路。
确实正如朝露日晞一般。
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叹了一口气,道:清河,我与你相识近二十年,与你分别了五年,为何我觉得竟有些不认识你了。
因为我是大唐公主,我有我的使命。
稳定回鹘,克制祁郸及西域诸国,是我和亲来此的使命。
她面色发白,口脂褪去,唇上无一点血色,目光冷冽地看着他,道:你觉得我陌生,只因你我都已不再是当年可以任性逃出皇宫游玩的少年了。
夜风拂过,带来秋日的凉意。
身上的湿汗吹干后,她只觉得寒凉无比。
她在榻上折起了膝盖,将身体蜷缩起来。
两人静默端坐,各自无言。
帐外的风打在了垂落的帐布上,布面翻涌不止,如同一片平静的湖面起了不息的波澜。
蛩鸣已不如盛夏时那般聒噪,倒显得此间格外阒静。
良久,垂落在侧的手指被人抬手勾起。
清河心间一颤,撩起眼皮,看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面上凝着一股惨淡的笑意。
他开口道:我对你许下的诺言不会变。
我说要带你回大唐,就必会带你回去;我说要娶你为妻,就必定要娶到你。
无论你对我是一时心动也好,露水情缘也罢。
哪怕你此刻想要收回愿意嫁我的话,但……他眸光发亮,定定望着她,坚定不移,道:我对你的心意,不会改变。
吾心匪石,不可转也。
山川河海,不能移也。
少年明澈的目色有如天光,照落在连绵的阴霾之间,暮霭顷刻间烟消云散。
哪怕是深陷阴诡地狱中的她,也是渴求那样的一丝天光的。
即便今日如朝露般不能长久,即便来日歧路茫茫分道扬镳。
她又还能贪求什么呢?见他说完转身欲走,清河不由蹙了一下眉,低声唤了一声:傻瓜。
你说什么?他听到她的声响,却没听清她的话语,立定后侧身问道。
她连鞋子都未趿上,赤着玉足从榻上飞快地奔过去,贴着他宽阔的背,环住他紧窄的腰,低声道:你别走。
男人被身后的女子轻轻一撞,只觉一团绵云扑在背上,他阴沉的面上渐露喜色,低笑一声,回身抱住她道:舍不得我?他指尖轻勾她沁着汗珠的鼻尖,笑得宠溺,道,我知道你只是在赌气。
你对我,怎会只是露水情缘呢。
若只是为了一桩露水情缘,又怎会只身跑到回鹘,历经千难万险,将他从迷失的记忆里救赎出来。
让他可以再以真实的身份与她执手,与她缠绵,与她并肩。
他感慨万千,心中所念如山屹立,岿然不动。
现在,身子可好了?他眉目间带着狡黠的笑意,紧搂着她不肯撒手,就像叼着猎物的小狼得意洋洋。
清河明白过来,脸上一热,身下忽然一轻。
他已将她凌空抱起,回去缓缓放在床榻上。
这一回,她哭得很厉害。
哭声里带着嘤咛,仿佛既是悲切又是痛快。
他起初以为他弄疼她了,待他的吻轻柔下来,她却嘤唔着去勾他的颈。
他忍不了,只能加大力度,想要将她溢出来的眼泪一颗一颗全部撞碎。
一下又一下啄吻着她的唇,将她的娇吟尽数吞入喉中。
哭够了,泪尽了,泪眼迷离的她突然微微起身,从他双臂间的怀中撤了出来。
做什么?他声音沉闷,凌驾于她,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她不惧不怕,抬首在他耳边轻轻呼了一口气,道:取悦你。
想让他心悦,想让他欢喜,想让他满足,今后念及此刻,可不可以少恨她一点?清河闭上了眼。
把每一次当作最后一次一般放纵。
在他茫然间,翻天覆地,身已反转。
往日里清冷端持,宛转承欢的神女,此刻眸光带羞含怯,雪色双颊涌动着难以名状的红雾,如瀑青丝垂落在浅蜜色的起伏山峦前。
瑰姿靡丽,纤腰袅袅,驰骋心怀。
他睁大了瞳仁,抬起手臂,几缕勾魂的发丝从掌心游走,从指缝滑落,他抓不住也握不牢。
神女在上,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神姿摇曳间,他如襄王,身堕云海幻梦,心魂相授巫山,意犹绵绵,云雨不尽。
这一刻,满溢的涨潮暂时地填满了心中的沟壑。
汹涌的潮水仿佛能移山竭海,补偿了那一处鸿沟的亏空,将横亘的陈渠一一掩埋。
情爱如朝露易散又如何,此刻无尽的欢爱就是天长地久。
……晨光初起之时,长风迟迟才醒来,恍若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身边女子还在沉睡中,彻夜力竭后她显得格外贪睡,怎么吻都不肯醒。
白玉般的身子软绵绵,像是一颗莹润的朝露,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
他心满意足,不敢再动什么念头,离去前百般流连,最后俯身温柔地吻了吻她静美的睡颜。
他起身敛衣披袍,掀帘出帐。
外头已是日头高照,他浸润着日光里,只觉幸福满溢。
俄而,葛萨朝他奔来,低声禀道:殿下,朱丹王的军队离王庭只有十里了。
全军截杀。
他收了笑意,目眺远方,道,生擒朱丹王,地牢候审。
他回身瞥了一眼身后毡帐,心中悦然。
很近了。
他离真相很近了。
他很快就能带她回去了。
***清河完全苏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
身旁的男人早已不见踪迹。
身子骨像是散了架一般,浑身酸痛不已。
尤其是腰际,仿佛被揉碎了一般。
昨夜,一时玩火过头,挑起了男人的燃点,反被他纵情一次又一次压制,那一片浅蜜色仿佛无边无垠,如同层峦叠嶂压在胸口,她呼吸不畅,却只能一一承受吐纳。
公主?帐外传来香芝的声音。
她出声让她进来,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身上仿佛仍有烈火在烧。
香芝入帐后像往日一般忍不住为她梳起有些凌乱的发,悄声问道:公主,今日药罗王和朱丹王依次已要到王庭了,晚上有一场给他们接风夜宴,可敦应要出场。
是我去还是?可有打听清楚,他们来做什么?她捻发的手停在颈侧,问道。
说是为大可汗吊唁来的。
香芝禀道。
来得这么急。
清河慵散的眉眼中凝着一丝冷笑,道,是夺汗位来了。
今夜,我去。
她漫不经心地回道。
香芝为她束发的手不小心碰到她的肩头,她不由轻嘶一声。
中衣撩开,雪肩红痕,是昨夜被狼一样的男人摁下来扶住,情难自抑地咬了一口。
这……他也太不知轻重了。
香芝不满地嘟囔道,公主金枝玉叶,怎经得起这番折腾。
清河红晕的双颊漾着一抹浅笑,心中且喜且怯,还带着一丝苦涩,垂着头低低道:是我欠他的。
帐外传来喧嚣人声,透过帐帘被风吹起的缝隙,看到一个个普通民众聚在可敦帐前,稽首跪拜后离去。
清河不由出帐一探。
嫁妆里备下的礼都分发完了吗?清河问香芝道。
都按照公主的吩咐一一发完了。
跟随公主的医官还有嫁妆里带来的草药医书都分给了巫医帐。
听说大唐医官有救无类,这几日大家都去求医治病,把巫医帐围了个水泄不通。
香芝指着帐外的人群,面露喜色道,大家都感念公主的恩德,这几日来可敦帐拜谢的人都不少呢。
能出一分力是一分。
多积一些功德罢了。
她叹了一口气。
两位公主功德无量,是万民之幸。
香芝见她轻蹙眉头,似有心事,不时说了些好听话逗她。
清河心绪平静,望着帐外此起彼伏来谢恩的人潮。
有伤病缠身的将士,有断肢残足的士兵,有从各部逃难而来的饥民,有看不起病的女奴。
众人彼此搀扶,井然有序地朝可敦帐叩首,叨念些什么祝语,抹一抹眼泪再走。
她紧蹙的眉目稍舒,近日来难得地展颜一笑。
此生,她罪深孽重,他杀伐太过。
如果有功德,都积在他身上,如果有报应,都报在她身上罢。
***暮色四合,连绵千里的毡帐丛燃起了参差错落的火杖,点点如星河璀璨,徜徉在一片无尽的雪白中。
王庭的空地上,搭起了临时的毡帐作夜宴之用,宴席看场,群臣毕至,觥筹交错。
一丛丛碧眼胡姬衣衫轻薄,肚脐袒露,舞姿妖媚。
喑喑哑哑的胡琴却弹唱着哀悼逝者的歌谣,如泣如诉,被湮没在众人饮酒作乐的欢歌笑语中。
玄王殿下步入席间之时,全场须臾静了有半刻。
胡乐嘶哑一声立弦止音,众人纷纷停酒收声,终止了交谈,齐刷刷地望向一身玄袍,面容冷酷的高大男子身上。
他一步一步走进来,蹀躞革带扣在腰间的陌刀还淌着血,浓稠地血流凝结在刀口上,时不时滴落在地,在洁白的毡毯上留下一道干涸的血线,煞是醒目惊人。
他目不斜视,冰冷的眸光落在正前方的高座上。
高座上,浓妆美艳的大唐公主和风流清俊的宰相希乌正在耳语,相隔不过半臂之距,赤色镶绣的袖边和青灰汉袍的怀袖时有摩挲。
见到来人,公主面色微微一动,希乌仍是眉目含笑,随即退去另一侧。
玄王一言不发,顾自坐于上席,沉默着饮了一口案上已倒好的酒水。
玄王都来了,朱丹王怎么还没来?一个膀大腰粗的男人先吼了起来,声音响彻席间。
说话的是年龄最大的药罗王,他约莫四十的年纪,一头乌黑卷发,小眼宽鼻,目如秃鹫。
腰间别着各式各样的锐器,走动起来,庞大的身形一摇一摆,连带着锐器一并作响。
希乌起身,敛袖于腰前,不动声色地说道:药罗王稍安勿躁。
玄王殿下到了,即便朱丹王未到,夜宴也该开场了。
大可汗不幸身故,今夜众王相聚,正是为了可位一事。
他从怀袖中掏出一卷卷轴,朝席中众人一挥,道,掖擎可汗临去前,已立下遗诏。
希乌摊开黄皮卷轴,朗声道:遗诏有令,大可汗之位,传与玄王叱炎。
他话音未落,一时场面骚动不已。
药罗王的亲兵已齐整地拔刀出鞘,他本人骂骂咧咧地上前,指着玄王道:他哪是什么玄王,他一个汉人,有何资格继承汗位?他肥胖巍巍的身躯一挺,从希乌手中一把夺过那卷遗诏,徒手撕了个粉碎,一脚踩在地上,吼道:假的,假的遗诏!父汗怎会立一个汉人为下任可汗?绝不可能!见玄王面色无波,径自饮酒不语,药罗王上前几步,跳脚道:别以为我在外部不通消息我就不知道你的把戏了。
父汗死的那一日,就你玄王在场,还派兵封锁了王帐,将在场所有人全部镇压,至今还扣在你玄军营中,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他边说边抹了抹酒糟鼻,故意朝众人喊道:哼,生怕别人猜不到你要杀父夺位似的。
此语一出,众人议论纷纷,更有大臣起哄似地径直呼道:大可汗英名盖世,怎会丧于你这畜生手中!弑父弑君之人,如何配当大可汗?我不服!玄王滥杀成性,怎配为我回鹘可汗!一封真遗诏,竟让玄王成了全场的众矢之的。
药罗王双手插着腰,拨动着腰间的利器,朝案上的玄王挑衅道:怎么,玄王不敢回话?我说错了吗?你可有话说?玄王缓缓放下酒杯,从容不迫道:我,无话可说。
出人意料,众人哗然。
你……你这是承认了?可汗之位怎能落入你这种不忠不孝之人手中。
药罗王未曾想他竟毫不遮掩,承认地如此迅速,更是来了劲,在席间大放厥词道:诸王之中,我乃长子,最有资格继承汗位。
我就该是下任大可汗!台下有附和之声渐起。
得势的药罗王说到兴头上,挺着大腹便便走向了大唐公主的席位。
他一双小眼,看她的眼神流露着贪婪和欲念,毫不顾忌着上下扫视着面白唇红,红衣娇妍的公主。
方才在席间,他已注意这位未来可敦许久,奈何希乌一直在她身旁,他不得空亲近,此刻见她幽然独坐,欺霜赛雪,像是一朵盛放于寒峰的雪莲,他心中邪念升腾,腹下火燥不已。
他是被掖擎放逐在外的义子,今生今世本是与汗位无缘的,哪敢肖想泱泱大唐的高贵公主。
可未成想掖擎亲子皆丧,暴毙而亡,他竟然就此有了机会一夺汗位,一亲芳泽。
脑中想象着只要继任汗位后,就可将这朵高岭之花碾碎在身下,扯烂她这一身遮羞的红衣,听她娇声婉转,哭声撩人,日夜放纵。
一想到那个画面,他已是迫不及待,恨不得马上拥美人入怀。
此刻,只与公主仅隔一步之遥。
待我当了可汗,大唐公主便是我的可敦了。
药罗王已止不住四起的淫-念,对着公主污言秽语频出,末了咧嘴笑问:公主可愿做我的可敦?我定能让公主快活无比……哈哈哈哈公主面无波澜,淡淡道:我既然和亲至此,必当遵循回鹘之俗。
她目色平静,直视前方,只有一缕余光落在前侧那个玄色身影上,重声道:谁是下一任可汗,谁就是我夫君。
谁做了可汗,我自是属于谁。
哈哈哈哈……公主好爽快!药罗王淫-笑着,抹了抹油腻的嘴唇,忍不住欺身抬手,猛地朝公主交叠在座下的手腕袭去。
嚓——一柄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短刀,瞬间擦破了他小臂的皮肉,将他的袖口牢牢刺入了案牍之中,入木三分,他动弹不得。
他大惊道:刺客,有刺客?他环顾四周,只见众臣噤若寒蝉,唯独玄王手握刀鞘,正直直看着他,漆黑双目中似有火苗蹿出,仿佛要将他焚烧殆尽。
药罗王大叫道:叱炎,是你!你胆敢敢行刺本王!玄衣男子缓缓起身,覆手在背,嘴角勾着一抹嘲讽的笑,冷冷道:我既已杀大可汗,再杀一王又有何妨?药罗王陷在他高大身姿投下的阴影中,满面惊恐,全是褶子的下巴都要掉地。
他想要拔出腰间长刀,号令手下,却见亲卫在他耳边低声禀道:大王,宴场四周都埋伏了玄军。
他脊背发凉,哆嗦了一下。
怪不得玄王敢只身赴宴,面对一众持刀精兵亦毫无惧色,他药罗王带的这几个兵都不够玄军塞牙缝的。
可汗之位只能暂且从长计议了。
药罗王恶狠狠地回身,死死盯着仍在座上端坐的大唐公主。
他心中欲壑难填,走出席间时随手抓了一个方才在宴上跳舞的红衣胡姬,当着众人的面撕去她的外衫,硬生生拖到了帐外,袒胸露乳的舞姬一开始尖叫不已,很快便只剩下一声声挠人的闷哼。
他仍觉不够,一面还高声故意喊道:公主可快活?快活就狠狠给本王叫出来!哈哈哈哈……众人听着香艳的靡靡之音,各自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玄王的面色已阴沉得有如骤雨将至,杀意尽显。
只见他缓步上前,居高临下对公主侍女令道:公主殿下身子不适,即刻送她回去!无人敢违他命。
待公主走后,众人亦纷纷散场。
最后只剩希乌在宴席间独饮,面上笑意似有似无,孤身在死寂无人的宴上把玩着掌中的酒杯,长指微微蜷曲,一下一下,毫无节奏地扣着案头。
哒,哒,哒——如此空旷寂寥,相似的场景,不禁让他回忆起了上一回,掖擎可汗寿宴之后的那一幕。
凄声哀鸣,犹入耳畔。
钗断玉碎,仍在眼帘。
噼里——掌中的酒杯在他不觉中被骤然拧碎,裂瓷尖细的边缘割破了他惨白的手掌,鲜血淋漓,浸没他身下白衣青衫,血色泅染开去,如傲骨红梅。
辛辣的刺痛袭来,他的心中,却多了一丝畅快。
帐外的草地上,泄-欲后的药罗王仍觉燥热无比,忽有亲侍送来一张字条,蝇头小字他一看,立刻目露精光,浑身一震。
大唐公主竟约他前去可敦帐中一叙。
简直是天赐良机。
想到那雪肤花貌的公主,他厌恶地瞥了一眼还在地上娇喘不停的舞姬,踹了一脚,起身跨过她果露的身躯快步离去。
漫漫长夜,瑟瑟秋风。
此夜月黑风高,绝非良夜。
可敦帐中燃着一双儿臂粗的火烛,焰光摇曳不定,此时倏忽一灭。
清河公主刚褪去繁重的礼仪朝服,只着一身轻薄的素绡中衣。
卸下一头珠钗玉环,洗去满面脂粉金箔,露出本是清水出芙蓉的玉面来。
想起香芝应是还在外打水为她沐浴,她只得自行起身。
拿起妆奁上的金钗去烛台边拨了拨微茫的焰心,想要将烛火重燃。
塞外秋夜的风已有几分冻骨寒意,她身子战栗一下,抬起已沁出冷汗的手,拢了拢肩上的薄衣挡寒,聊胜于无。
黑暗中似有不明声响,不像是风动。
她心下一惊,猛地回身,只见影影绰绰间,一个黑影投射在帐门外,正在步步逼近。
作者有话说:感慨下,长风真的很好哄诶!唯独不好哄就是咳咳咳咳逐渐接近大高潮,就,很近了~希望我晚上能写出二更来,快来鼓励我!我更期待写之后追妻火葬场的场景哈哈哈哈哈◉ 86、祸起烛火湮灭, 本是幽暗的帐中被庞然大物般的黑影掠过,更是漆黑如无边暗夜。
清河大骇,不经意间手一松, 紧握的金钗坠落在地,发出一闷声。
她俯身去找,十指张开,在帐前厚重的毡毯上摸索着锐器。
此时,黑影已掀帘入帐。
公主, 你在哪儿?步入帐中的药罗王粗声粗气, 怎么灯都不点呢?清河弓着身,猫着腰, 干脆跪在柔软的毡毯上慢慢爬着, 错过那遮天蔽月的庞大身躯,想要从他身侧绕着圈溜走。
额间冷汗直冒, 汗珠落下几颗, 沿着她惨白的面颊, 滴在她张开的手背上,叮珰——她的足尖不慎碰到了那枚金钗, 尖利的锐器从毡毯上被踢开,平移滑落在坚硬的地面上, 两两相撞, 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
泄露了她的所在。
公主, 你在这儿啊!粗声骤起。
清河汗湿脊背,加快了爬行的速度。
黑影从身后快步行来, 她蜷缩的身体已被尽数笼罩。
她飞扑上榻, 用朝服盖住单薄的身子, 握紧了朝服内侧暗藏的银雕匕首。
原来公主已乖乖在床上等着本王。
药罗王面对只着寸-缕, 半遮不掩的玉肌,欲念更甚,欣喜若狂,吼道,那本王就来好好疼疼公主吧!你还不是可汗,怎可对我不敬……清河努力抑制着颤动不已的音色,不断向后退却,脊背已抵在了榻后的绡帐上,凸出了一个弧形。
我马上就要做可汗了,你就是我的可敦!药罗王向前扑去,忽然身后一阵阴风猛袭。
谁?!他回身一望,瞳孔骤然收缩。
玄……药罗王大惊失色,喉间一紧,缓缓呢喃道,你怎会,在此……黑暗中,清河看不清,只见有两道重叠的黑影。
下一瞬,有什么东西飞溅而来,滴得她满身都是,像是被劈头盖脸泼了一大盆水。
药罗王顿时没声了,连喘着粗气的声都听不到。
死寂中,她心跳剧烈,抬手抹了抹面上的水滴。
指尖上,是黏稠的,温热的。
在暗光下,泛着猩黑之色。
是血。
她了然,心中松了一口气,不再后退。
药罗王巨大的身躯要倒下来的时候,一只劲臂将他滞重的后背提起,重重甩开一边。
还流着鲜血的头颅和身体被强大的力道分离开来,骨肉撕扯之声后,轱辘轱辘滚落在雪白的毡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黑影散去,男人颀长的身姿映入眼帘,一双寒眸凛冽,像是淬了冰一般,令她心间一颤。
按照预定的剧本,清河应该泪流满面地上前抱紧他痛哭一场。
可此时此刻,她仰头看着他,浓眉紧锁,目露凶光,薄唇紧抿,一声不吭,像是极力地再克制着情绪。
她的身体无法再动分毫,虽心中莫名涌动着悲切万分,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不说话?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你引我前来,不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一场戏的么?清河猛然抬首。
他都知道了。
果然瞒不过他。
是我不该来么?背着光,男人的身姿高大而压抑,大掌掐在她血斑累累的肩头上制住她,看着她紧抿唇瓣,用力想要挣脱他的束缚,语带嘲讽道:你设局引我入你的瓮。
我来了,替你杀了人,你还不高兴?他毫不顾忌地将沾血的陌刀扔在她榻上,俯身下来,双臂撑yihua在榻沿,溅满鲜血的俊面与她的额头相隔一指之距。
说话间,他灼热的气流扑在她面上,却令人不寒而栗。
以己为诱饵,不是一向都是公主殿下的拿手好戏么?他抬起满是血污的手,四指扣在她鬓边,拇指抚过,似是在柔情似水地替她一一擦拭着玉面上的血痕。
毫不意外地却越擦越红,给本是清丽的面容添上一抹妖冶之色。
见久久擦不干净,他指间的力道越来越狠,经年握刀的指腹生着粗糙的厚茧,摁在她娇嫩的面上,刮擦起不逊于血色的红痕。
清河面上生疼,却不敢吱声。
看到那一滩横尸血肉,她只觉胃下翻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说过,谁敢动你,我就杀谁。
男主将榻上的陌刀一挥,银光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刀已入鞘。
他低低睨着纹丝不动的她,道:他看到了我,就得死。
看到我们在一起的人,都要死。
这不是你们一早就谋划好的么?你不就想看着我杀他,又少了一个夺位对手,你的人便可以光明正大上位了。
我的人?清河抬眸,与他对视。
男人冷哼一声,双手抱臂,臂弯夹刀,冷冷道:希乌一直都是你长姐的人,他有权无兵,且一向亲唐,真是一个极好的可汗人选。
你与他一直咋谋划,不就是想借我杀掉其他王,推他上位做可汗么?他自嘲般摇了摇头,回想起夜宴时她言之凿凿的那句话:谁是下一任可汗,谁就是我夫君。
谁做了可汗,我自是属于谁。
他不由怒从中来,恶声反问道:等他做了下一任可汗,你难道还想嫁给他?!不是。
清河猛然从榻上起身,与他面对面。
她仰起头,努力与他居高的视线持平,厉声喊道:不是的!男人一怔,抱臂不动,看着娇小的女子缓缓走到他跟前立定,乌黑的长发不着钗饰,在夜色中柔亮如缎,将她纤细的身体包裹起来。
我确实故意引你杀药罗王,借你手除掉他。
但,我是为了你。
她雪白的肩膀还带着微微的颤抖,仿佛一碰就会碎裂,明亮的目色却坚定无比,一字一字道:我心中的可汗人选,是你。
她胸前剧烈地起伏着,好像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来。
她深吸一口气,又道:我一直都想让你当可汗,那样我成了可敦,可以稳住回鹘,在草原为大唐镇守西北境,相守一生。
她的眸光渐渐黯淡下去,像是黑夜中熄灭的火烛,只剩一缕轻烟缭绕在侧。
她低声道: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长风脑中如遭雷击,问道:为何你会想让我做可汗?他喉间窒涩,语带凝滞,不解道,我已不是玄王叱炎,我是萧长风啊。
终有一日,我要以萧长风的身份回到凉州,重掌河西军的!不知哪来的勇气,清河开口反问道:若是,你回不去凉州了呢?……若是河西军,已不值得你回去了呢?他面上明显一愣,拂袖道:那我也要回去,给天下人,给河西萧氏一个交代。
我既苟活了下来,怎能销声匿迹,与死了无异?他忽而转身,浓眉拧起,问道:你此话是何意?为何回不去?为何不值得回去?清河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逼问道:所以,无论如何,可汗之位,你是不愿再争了是么?难道你要眼睁睁看我再二嫁?不会。
我已有两全其美之法。
他本想扶住她的肩,想起自己一身血腥不忍上前,只得隐忍道,清河,我定会带你回凉州的,你再给我点时间,好么?我等不起了。
清河转身,背向他,拧着拳,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她黯然摇头道:况且,我也不想回凉州了。
为何突然不想回凉州了?长风急切地问道。
她目光冷淡无比,眉间如同下了一夜的雪,冷声道:河西军五年前已全军覆灭,凉州已为陇右崔氏所有,你一个河西萧氏的旧人,你难道还指望崔氏会将凉州还予你么?她紧紧攥在胸前的手垂落下来,低低道:你我回去,不过物是人非,徒增伤悲罢了。
不会的。
他语调出人意料地平静,清河不禁回身望着他。
长风目光灼灼,在夜色中如漫天星火,他正色道:大唐西境甘凉十一州,除了凉州为大唐所有,其余甘州,肃州,瓜州,沙洲皆为胡部所占。
我河西萧氏就算没了凉州,还有大好河山可为我大唐镇守,又岂止步于小小凉州?待我归去,我定要重掌河西军,为大唐收复陷落的其余十州,正我河西萧氏之名。
这五年错失的光阴,只要我在一日,必定会一一夺回来。
这些,你难道都不记得了么?他陈词慷慨,语调激昂,恍若仍是五年前那个誓要夺回甘凉十一州的少年将军。
清河却心中艰涩难忍,垂下了眸子,掩住眼底暗涌的情绪。
她怎会不记得?她一直知道,他自小便收集甘凉十一州的舆图,立誓要替大唐夺回被回鹘、祁郸所占的西境甘凉十一州。
多少年前曾有一日,春光烂漫,惠风和煦,白袍少年立在落英缤纷下,修长的手指指着舆图上最远的沙洲,笑着对她道:等我带着河西军打到沙洲,我便以军功向圣上求娶清河公主。
少年眉宇俊挺,眸光熠熠,豪气万丈。
彼时久居深宫的她,透过他一双神采飞扬的双眸,仿佛能亲眼所见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那是她年少时只一瞬的心动,却从此死心塌地了一生一世。
若非五年前那一遭,他恐怕早已朝他的毕生理想更近一步了。
只奈何,命运波折,天道残忍,他此生怕是已与这个理想越来越远。
清河忍住泪,身上忽然一暖。
他抱住了她,呼出的热气扑在她颈窝。
轻声喃喃道:不知道为什么,近日来,你明明在我眼前,我却总觉得离你很遥远。
这种感觉,就像当时身为叱炎,并不知道自己就是你的心上人长风一般。
哪怕拥你在怀,都觉得不真实,好像随时会失去你。
对不起。
清河无言以对,只得闭上了眼,本是凝在了眶里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往下落,滴在他血迹斑斑的肩头,将一片干涸的赤色化了开来。
别哭。
见她落泪,他又手足无措起来,只得低下头。
柔声安慰道,你若是觉得希乌可靠,我就去与他谈判。
可汗之位予他又何妨,我只要你。
她沉默不语,靠在他肩头轻声啜泣着。
帐门传来了葛萨焦急的低声呼唤:殿下?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走了。
长风望着素衣浸血的她,心有亏欠。
方才怒急攻心,没有收力,杀人时溅了她一身血。
他本是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人,从不在意血腥之气。
但她是明净无尘的神女,向来不喜他杀伐,平日里他入她帐中必要事先沐浴更衣一番,连一滴血都不想被她看到。
可今夜她却因他而染上污垢。
临别之际,他上前启唇在她皎白的额头落下轻轻一吻。
今次,她没有留他。
夜色深沉,她的神情他此刻看不大真切,只觉她的面容阴昧不定,目光泫然。
似有千言无语,却一言不发。
这是他第三次看到她这样诀别一般的神情。
第一次,是玄王大婚那夜。
第二次,是她施计只身跑回峒关的前夜。
今日他心中另有一事急切万分,来不及细思,便俯身用毡毯裹起了药罗王的尸身,大步向帐外走去。
葛萨早已候在帐外。
长风将毡毯抛给了他处理,却见他为难地上前低声道:殿下,朱丹王在地牢大吼大叫,什么都不肯说。
长风神色淡淡,点了点头。
他手中沾着血渍,黏腻不堪。
他漫不经心地握紧刀柄又渐次松开,如在把玩。
今夜,他非得从朱丹王口中将真相一口一口挖出来不可。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豆灯一盏一盏燃起。
牢门前有几滩积水极深,被一双乌金革靴踏过之时,水花飞溅,沾湿了垂下的玄黑衣袂。
来人恍若未觉,一步一步走下石阶,高大的身影黢黑一片,映在了地牢凹凸不平的石壁上。
阴影缓缓下移,最终凝在了一间开阔的囚室上。
玄王,你这个卑鄙小人!朱丹王四肢被五花大绑捆在刑架上,如同被钉在上面一般不能动弹,他朝他啐了一口血,破口大骂道:呸,骗老子来王庭,就是要活捉我?若非以汗位为诱饵,你会来王庭?长风瞥了一眼他被鞭笞后挣开的胡袍,淡淡道,召你来奔丧,不过让你来送死罢了。
而且,你死还是不死,我说了算。
朱丹王咧着嘴,呲了一声,恨恨道:玄王,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了汗位,就要痛下杀手?长风扫了一眼,所有守卫意会后退去,囚室内只余二人。
我对汗位,一点兴趣都没有。
若是为了汗位,大可一刀杀了你。
他在囚犯面前来回踱着步子,似是在消磨他的心智,沉声道:我此次请你来,只是想向你讨教一桩陈年旧事。
他负手而立,随意捞起一旁火炉中烤得焦红的烙铁,在他撕裂的衣襟处比了比,缓缓道:老实交代,你活。
不说实话,我定会让你,比死还难受。
他吹了一口手中举起的烙铁,火星子如蛾子般乱飞,烧进他的眼。
他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刑架上那人,缓缓道:五年前,你与掖擎率军攻打峒关,设计埋伏当年的河西军主帅萧怀远。
可有此事?朱丹王愣了片刻,微微蹙眉,觉得甚是意外,但见他目色阴鸷,仿佛下一刻就要杀人,只得应了一声:是。
你可还记得当年战局究竟如何?烙铁炙热的触感向他逼近,朱丹王高声开始叙述道:五年前,我受大可汗命出征峒关。
大可汗特命我以一众老弱病残置于阵前,迷惑河西军出关一战。
岂料守城的河西军并不中计,本以为战局僵持不下,我们都准备撤兵了。
可偏偏到了第十日的时候,当时的主帅萧怀远竟然领兵出关,被我军引入隘道深处,最后落入重兵埋伏的圈套。
长风的五指在背后的袖口中暗自紧捏成拳,咬牙问道:后来呢?你们把萧帅怎么了?朱丹王被他的称呼一震,心中大有所惑,但见他手中的烙铁灼热之气已近他胸口,还能闻到一丝毛发烧焦的恶臭,他强忍着痛接着道:我军最为精锐的骑兵绕道蟒山,从后包击从隘道逃逸而出的河西军。
萧怀远虽腹背受敌,但仍指挥余军率兵突围。
我记得,当时至少有一半的河西残军突围出去。
那后来?为何河西军全军覆没?连主帅都尸骨无存?长风死死盯着他口中冒出的一言一语,不肯错漏一句话。
当日,大可汗虽有心追击,但兵家深谙穷寇莫追的道理,恐前方又有大唐援军。
但……朱丹王咽了一口气,唇口一颤,道:我亲眼所见,萧怀远率军突围之后,反被一支突如其来的疾行军射下了马。
当时漫天箭雨齐下,我们避至了一里外,看到本是突围而出的河西军尽数被流矢击中坠马,死伤无数。
你可有看清,那支军队,是何人所领?长风手中的烙铁跌落在地,上前扯开他的衣襟狠狠揪住。
太远了,看不清谁是主帅,但……朱丹王低垂着头,干裂的嘴唇分明露出一丝诡笑,对着眼前神情悚然的男人低低笑着,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日我看到的那支军队军旗,上面印的,是一个‘唐’字。
他高声大笑道:是大唐的军队,攻击了突围而出的河西军,导致萧怀远全军覆没!你撒谎!长风猛然从腰间抽出带血的陌刀,架在躁动不已的朱丹王脖颈上,厉声斥道,你在撒谎!我没有!我上战场数十年,没有一场战,比五年前那场更加惨烈更加诡异了。
朱丹王眯起了眼,咧嘴嘿嘿笑着,仿佛是在回味,道:本是九死一生才突围的河西军,满怀欣喜地冲向大唐的援军,手无寸铁,弓折箭尽,结果却被毫不留情地一一射杀。
我看到有个曾与我对战的河西冲锋骑兵,身上插满了箭矢,坠了马还没死透,一手一脚地爬着,还向着凉州的方向。
最后又被补了几刀,闷哼一声死在了黄沙地上,尸骨被秃鹫啃烂了都没人收。
要知道,我们当时不敢追,是因为他们突围后行军速度极快,离峒关可只剩下十里了。
结果,竟在家门口反被自家军队给歼灭,全死在了回城途中!你说,可不可笑?哈哈哈哈——朱丹王越说越兴奋,狂妄地大笑起来,猩红的眼眸中血光四溢,倒映出眼前男人跌跌撞撞走出囚室身影。
走上地牢石阶的时候,长风打了一个趔趄,支起小臂扶在了潮湿的墙壁上,走得极慢。
牢门口的水滩浸没了他曳地的玄袍,涓细的水流滴了一路。
他身形不稳,脚步沉滞,只因脑海中骤然闪过一道又一道的白光。
刹那间,铺天盖地的画面涌来,像是沉寂已久的顽石终于浮出了水面。
秋夜毛骨悚然的风唤醒了最后一片缺失的记忆。
如夜归人还巢一般,他回忆起了峒关的那一夜。
那个白衣女子的背影仿佛就在眼前。
清冷如月,寒彻入骨。
画面中,她背身而立,身如雪峰傲立,从始至终都没有转身看他一眼。
可他却想起了她是何人,知道了她所为何事。
胸口一阵痉挛。
钻心蚀骨之痛。
他脚底一个踉跄,跪伏在草地上,十指缓缓紧握成拳。
他的身后,电闪雷鸣,天地将倾。
***轰隆隆——帐外雷声大作。
清河从浅眠中惊醒。
暴雨将至的夜里,帐内潮湿不已,还能闻到烂泥腐浊的气息。
她顿觉浑身黏腻,湿汗已不知不觉浸透了脊背。
一小簇烛火无声无息地来回晃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
她从榻上起身,一抬首,望见了帐门口男人熟悉的高大身影。
没由来地,她的呼吸仿佛滞了半刻。
只一道阴影便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帐外锋利的银电一掠而过,白光打在他身后的帐布上,那一瞬亮如白昼,却将他的身影照得越发黢黑深沉。
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一言不发。
走近了,榻前幽明的烛火映出他惨白的面容,往日锐利的眼神恍若空洞无物。
他神情漠然,呼吸声却很重。
荒芜的双眸低垂着望她,目光却仿佛不落在她身上,而是飘得很远,很远。
清河不由自主地蜷缩起了身子,听他突然开口道:接下来我说的话,我说一句,你说一句,一个字不许漏下。
他顿了顿,榻前的那一小簇火苗在他黯淡的眸中燃烧着。
他一字一字道:第一句,你说:‘长风将军莫要错认,我乃大唐公主李清河。
’见她削肩一颤,不言不语,他自嘲般哼笑了一声,走近一步,乌靴已倚在她的榻沿,道:不肯说?那这句呢。
‘长风将军,莫不是要随你父帅投敌?’接着,他抬起一条腿,膝盖抵在榻上,身子向前一倾,将她周身尽数笼罩。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那就说最后一句,‘谁敢出关,即刻赐酒!’下一瞬,他强劲有力的大掌从箭袖中伸出,像是蛰伏已久的困兽,一把扼住了她纤细的咽喉。
作者有话说:决裂的第一步~最后三句话的剧情在第65章,没看过的可以看下,关键剧情。
再过几章定要他悔不当初!挫骨扬灰追妻!哈哈哈哈◉ 87、旧案雷声轰鸣, 暴雨滂沱。
连绵的湿气盘桓在帐中,在她乌黑的发丝间化为细小的水珠坠着。
只一动,晶莹的水珠就烟消云散。
清河猝不及防, 被巨大的力道钳制住,痛意从颈侧蔓延到了面颊,喉间一条条翻涌的脉搏,都想逃脱他的掌控。
而他的每一寸指骨都仿佛要将她捏碎在他掌中。
眼底开始发白的时候,颈间的力道稍松, 五指仍是轻轻扣在她颈上没有放开。
她不敢大口地喘气, 待窒息之感缓缓退去,低声道:你, 全都记起来了?为什么?他突然发力又掐住她的喉, 发狠一般吼道,为什么偏偏是你?咳咳——清河想要说话却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再度卡住, 不由咳出了声。
长风松了手, 后退了一步, 双手低垂在身侧, 平日里挺直的腰背此时微微弓着, 像是脱力了一般。
他本是俊美无俦的脸拧起来,喃喃道:为什么你要一直瞒着我?清河想要追上去, 趔趄着滚下了榻, 还未碰到他的衣角却被他掀袍避开, 跌倒在毡毯上。
他眸底生寒,幽声道:你杀掖擎也是为了阻止我从他口中得知当年真相吧?你想让我做可汗, 一辈子留在回鹘, 也是为了将此事继续瞒下去吧?你究竟还要瞒我到几时?清河伏在地上, 仰头望着他后退远离, 目中凝着泪光:你让我怎么说得出口?她凄声一字一句道,当年害你救不了你父帅的人,就是我,是你最爱之人,是你将娶之妻……清河身躯覆地,只能高昂着头望他,看他的眼眸中暗燃着幽火,仿佛一小簇微茫的希冀,残存在风中摇摇欲灭。
他突然嗤嗤笑了起来,笑声又无力又萧索,还带着难以言喻的愤意:我把你当做我妻子,恨不能把心挖出来给你看。
他薄唇一抿,惨笑凝在唇角,定住了,可你呢?欺我瞒我……你告诉我,到底为何要和那阉人一道,阻我出关营救我父帅?见她蓦然垂头不语,他仰天长啸,猛地一俯身将手中的陌刀向下一插,刺破毡毯,深深没入地底,巨大的力道竟使陌刀刀身触地后直接崩裂,碎成了一地的刀片。
四散的刀片寒光折射,一片片倒映出他扭曲割裂的面容。
额间散落的碎发挡住了他被雾气笼罩的眼眸。
他沉痛道:当时,若是我出峒关前去营救,或许父帅就不会死。
或许,峒关一战河西军死伤就不会那么惨烈。
他缓缓下身,单膝跪地,一双手从刀柄上垂落下来,撑在地上。
锋利的断刀割破了他的手掌,他恍若未觉,滴血的五指收拢,紧握成拳,收入袖中,血珠不断从指缝漏出来,蜿蜒一地,有如一根断裂的红线。
清河从毡毯上一步一步爬了过去,移动的四肢压在刀片上,不断被利刃刺破,划开一道道血口,血溅素衣。
她朝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他的面,却僵在半空,指尖颤抖着,始终没有再进一步。
万千悲意凝在喉间,她哽咽道:我阻你出关,是因为萧帅已被宦官监军污蔑为投敌叛国,你再前去救,若一去不返,留在峒关的宦官便会顺理成章掌权,进而污蔑河西全军叛国。
我绝不能让你再出关送死……可那是我父帅啊,他在归军途中被一支突袭的唐军所害。
他死前离峒关只有十里了。
回鹘人都奈何不了他,却最终命丧唐军手中。
他满是血痕的手紧紧握住了她伸出的手腕,毫不留情地猛然甩去一侧,拒绝她的触碰。
他站起身,俯视着她失衡倒地,恨恨道:你阻我,形同让我亲手杀了我父帅!他空荡荡的眼神骤然一扫,寒光迸射而出,死死咬着腮,下颔线紧绷如一道锋刃,问道:你是不是知道,那支唐军是何来路?清河半卧在地上,地面的寒凉和刺痛透过毡毯渗入膝盖,她始终起不了身,更无法面对直视眼前人,咸涩的泪滚落在手指新开的伤口上,腌得生疼。
她知道答案,却开不了口。
她该怎么告诉他,河西萧氏所忠之君,早已忌惮了他们的兵权整整十年,而这个局也已谋划了十年。
怎么告诉他,他挚爱之人,她,是这个局中最为关键一环。
他和她,本就在五年前就覆水难收了。
是她烧灯续昼,妄想瞒天过海,重温一场早已支离破碎的旧梦。
清河闭上双眸,眼泪簌簌而下。
他的眸光在她泪痕斑驳的面上来回逡巡着,兀自冷笑一声:我知道了。
凉州最后为陇右军所夺,偷袭我父帅之人,定与陇右崔氏脱不了干洗!不是!闻言,清河从地上缓缓爬起,她双手十指在身侧攥紧了,深陷的指尖仿佛要将掌心戳破。
她银牙咬碎,像是拼尽了全身力气忽然朝他喊道:不是的!长风微微侧身,面沉如水,问道:你为何如此确定?清河顿了顿,垂下眼帘,错开他薄刃般的眸光,唇瓣颤动着吐出一句:我相信崔嗣和崔焕之的为人。
崔氏虽一向争权夺利,但绝无误国之心。
长风冷哼一声,漠然的面容上唇角勾着一丝无情的笑,道:你既不愿说……他顿了顿,面目冷酷,蓦地低吼道,我麾下有回鹘三万精兵,明日便可直取凉州,找崔氏问个明白。
我甚至率军千里奔袭,直抵长安,以当年之事,向圣上讨个公道。
听到此言,一石激起千层浪。
清河一瞬间背脊湿透,寒意上涌,恐惧弥漫了她煞白的面容:不可!你这样做,形同谋反!萧家世代满门忠烈,你怎可行违逆之事?他高俊的身姿陷在了夜色无边无垠的阴影里,躬身拾起了她手边的一片沾血刀刃,反复在指间把玩着,银光在他明暗不定的面上闪烁着。
长风眼底的雾气渐渐散去,冷笑道:呵,我五年来认贼作父,身为敌将,是为不忠;当年我未能救得我父帅,是为不孝。
他将手中的刀片狠掷在地,厉声道:既已是不忠不孝,我又何妨将事再做绝一些?长风!当年之事,是我害你,我来一力承担。
她颤抖的双手拾起了那枚刀片,放入他摊开的掌中,握着他的腕,抵在自己的喉间,予他生杀之权。
你既恨我,便杀了我。
若是杀了我,能泄你心头之恨,你动手,我不会有一句怨言。
方才东窗事发,他质问她的时候,她只悲从中来,没有一丝惧意。
可此刻,她浑身发颤,心中恶寒,如坠冰窖,恨不能以死了结。
见他将刀片紧握掌中,慢慢拧出了一股血,她双手扶着他的小臂贴在怀中,低声下气,百般央求道:是我错了,我不该瞒你。
我只求你,不要谋反,好不好?……我求你……他将手臂从她怀里抽走,掠过她仓皇的目色,别过头,唇角下压,嘲讽道:公主殿下变脸迅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我领教过无数次。
这一次,恕我再也无法奉陪了。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河西三万英魂,埋骨他乡。
我,定要为河西萧氏讨回公道!不!你这是要做大唐的乱臣贼子?清河怔忪着后退一步,踩到刀片绊倒在地,错愕着摇头道,绝不,绝不能谋反的……她话音未落,他已掀帘大步离去,帐门卷起,暴雨一下子从外头瓢泼扑进来,淋透薄衣,重重砸在她僵硬且麻木的躯壳上。
雨水和泪水交融成数股细流,从头到脚浇了她一身,寒凉彻骨。
她只定定看着他远走的背影。
这一回,他一刻都没有回头。
风声凄厉,有如哀鸣。
双眼逐渐被汹涌袭来的黑暗吞噬,清河身子一倒,昏了过去。
***滴答,滴答……外面的雨还没停么。
清河醒过来,看到一旁雕着红玉蟾蜍纹的铜壶漏刻,涓流正从精致玉雕的龙口一滴一滴溢出。
模糊不清的视线中,画壁雕栏描有奇珍异兽,琉璃宫灯端着栖鸾纹的双烛台。
她在做梦。
这处绣闼雕甍的宫殿,是她一生的梦魇。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空寂的殿内响起: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公主殿下既出了宫,享尽别人没有的自在,就该知道,凡有所求,皆附代价。
圣上命咱家搜取河西萧氏谋反的证据定罪。
没有人,比公主更了解的了。
公主殿下,只要老实按照咱家的话,写一遍,这事儿就成啦。
公主又能自在出宫,不好么?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不是圣上……圣上只需将此案收官,而你,是想要萧家连坐。
因为萧长风当日杖杀了你去凉州监军的干儿子。
你心生怨恨,才想给萧家定罪。
你进谗言,令圣上怀疑,下旨授权你审我,想从我口中得到萧家莫须有的罪名。
她咬唇,重声呵斥道:你,痴心妄想!与她对话之人似是一愣,空旷的大殿静了半晌,那人转而低低笑道:公主金枝玉叶,自是下不了诏狱的。
咱家瞧着,公主的小身骨也经不起折腾,万一这细皮嫩肉给弄出点什么印子来,圣上那边也不好交代。
但,公主殿下一日不开口,咱家就囚你一日,折磨你一日,直到你愿意开口为止。
她的目光缓缓上移,落在那人绯色官服臂弯里的一卷拂尘。
她咬紧牙关,用微弱的声音道:河西军,没有谋反。
河西少帅萧长风,誓死守卫峒关,天地可鉴。
他,没有谋反!她看到绯色官袍在她身前不耐烦地来回踱着步子,抑制着语调里的怒意,好说歹说道:公主殿下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咱家也有的是手段让你开口。
旁的人,也看不出一丝用刑的痕迹,圣上也不会怪罪。
不知清河公主可否惧高?……她倒在地上,盘螭纹宫砖铺成的地面阴冷无比,隔着一层薄纱衣料,肆无忌惮地一寸寸摩挲着她同样冰冷的肌肤,渗入骨髓。
她克制着胃里翻江倒海的酸楚,又重复道:河西萧氏,世代忠良,清正不阿,绝无谋反之意!来人,将公主给咱家用白绫绑起来,吊上去!下一刻,耳边生风,身体悬空,脚底已离地面的螭龙数十丈之高。
她想要尖叫,叫声却遏在了喉咙口发不了声。
她仰起头,紧紧闭上眼,不去看下面。
可浑身血流倒涌,直冲入冠。
如同有千百手撕开她的头皮,她四肢痉挛,脾胃翻涌,干呕了几声,就像要将五脏六腑全部吐出来。
一小束天光从殿前逼仄窄小的雕花窗棂透进来,在大殿幽暗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光影逐渐西移,最后又暗下去。
如此周而复始,此起彼伏。
每一日,她奋力朝那束明亮的天光伸出手去,想要被他的光晕所笼住,所包裹。
意识却越来越昏沉。
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最后一日,她涣散的眼神已无法聚焦到那束天光。
公主这番不饮不食,咱家也不是没有办法。
我要见圣上! 她动了动唇,喊出了声。
圣上没有得到答案,是不会见你的,公主殿下。
我要见圣上……高声的呼喊转为低低的嗫嚅,她太累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干裂的唇瓣翕张,不甘地闭上眼了。
师傅师傅,清河公主好像没气了!快传太医!唉,咱家这辈子没见过那么硬的骨头!罢了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半阖的眼帘中,看到一角镶绣五爪金龙的赤黄袍衫,垂掩着一双六合靴。
来人眉眼威严,内蕴利光。
她猛然睁眼。
她自小就怕极了这双眼,此刻却用尽残余的力气起身,毫无惧色地与他对视,稽首大拜道:圣上文治武功,我自敬重。
您要收河西的兵权,您也收了。
如今皇权已固,人都死了,为何还要穷追不舍?我朝西北已是动荡不安,如此给冠以莫须有的罪名,圣上难道不怕众将寒心,反声四起么?来人面色微暗,沉默不语,她伸手捏住了他曳地的绣边,匍匐过去,死死抿着唇哀求道:恳请父皇抚恤为国殒命的河西萧氏,以重振西北军心民心。
如此,天下爱戴,于父皇,有百利而无一害!闻言,来人似乎一怔,眉目似有松动,声音依旧冷峻而低沉:自你阿娘去,你十余年不肯叫朕一声父皇,人前人后只称圣上。
今日,你竟愿为河西萧氏来求朕?父皇!儿臣以命作保,河西萧氏,绝无反心。
若父皇弗允,儿臣唯有,一死明志。
字字泣血,寸寸断肠。
静立许久,赤黄袍衫拂袖而去。
……清河,没事了。
我带你回凉州了。
耳侧传来崔焕之焦急又欣喜的喊声。
没有,谋反……她听到声音,麻木地抬起头,周身钝重,唇舌干涸,只是一直在毫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几个字,他,没有,谋反……圣上已下旨追封了萧怀远和萧长风。
我念给你听。
河西军死守峒关,抵御外敌,功勋卓著,帝甚念之。
河西萧氏忠在王室,泽在斯民,不可淹没。
特谥河西少帅萧长风归义,封归义侯。
其父萧怀远定川侯历事两朝,始终一节,忠君其内,勇毅其外,追谥忠毅……心中绷紧的弦终于断裂,她想笑几声,却只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眼前一黑,又陷入了昏迷。
***天色好像又暗了下来。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醒了!这回,是香芝的声音。
冗长的旧日梦魇终于过去。
清河没有动,眼帘张开又阖上,露出一道狭长的缝隙,望见了榻前一脸焦虑的香芝。
我睡了,多久了?她卧床太久,喉咙是干哑的,发不了声,只能用唇语说话。
香芝忍不住抬手抹泪,轻声道:公主昏睡快十日了。
公主身子虚弱,先喝口水吧。
香芝将她扶坐起来,喂她水喝。
她还没饮几口,突然偏过头,急切地比划着问道:他呢?凉州呢?香芝知道她问的所谓何人,放下手中的茶碗,低声道:公主昏睡的这几日,王庭已是天翻地覆。
希乌和玄王一道扶持毗伽继大可汗之位,反对者已被尽数斩杀。
毗伽封希乌为摄政王。
一定要封我为可敦。
因此,我愿替公主留在回鹘,嫁给新可汗。
而且,公主殿下,你可以归唐还朝了……毗伽?是长姐留下的那个孩子?香芝,委屈你了,要嫁给十岁小儿……她心中哀恸,喉间窒涩,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
两位公主于我,有大恩,是我自愿的。
公主不必介怀。
香芝擦去眼泪,将身子一侧,掩住了她落泪的侧脸。
清河又艰难地发声问道:还有,玄王呢……她注意到香芝提及了所有人,就唯独没有提到他。
香芝叹了口气,道:玄王即将要发兵凉州了。
他不知与希乌达成了什么交易。
希乌不仅默许清河公主还朝,玄王所领的玄军可自愿随他归唐。
听说,愿意跟着他的玄兵,竟也不在少数。
最快明日,玄军就要搬师前往凉州了。
清河一怔,摇着头想要起身下榻,却因四肢无力又扑倒在地。
此举甚是不妥,他竟真的要反么?她喃喃道。
片刻后,她满是清光的眸子变得冰冷,虚颤的双手紧攥在前胸,我不会让他反的。
清河听到自己说道。
……香芝好生劝慰了公主,安抚她直到她再度睡下,才从可敦侍女帐中退了出来。
一眼便见到了立在帐外的高大男人。
身姿笔挺,背影落寞。
他刻意站得离帐子很远,不让身影投映在帐布上。
微凉的夜风吹起他玄色的衣裾拂动不止,衬得他周身愈发沉静,如山如渊,肃然不动。
泠泠月色洒在他暗淡无比的一袭玄袍上,显得沉重又冷清,像是一座万年寒峰。
看到她出来,男人微微回身,沉声问道:她醒了?香芝快步上前,禀道:醒了。
还喝了几口水。
可有饮食?他追问。
香芝唉声叹气,道:喝了一口稀粥,就再也吃不下了。
男人皱了皱眉,没有说话,仍是独立风中。
香芝忍不住小声说道:将军为何不亲自进去看她?许久没有回音,香芝本想自讨没趣地退下,却又听见他淡淡回了一句:她不会想见我。
香芝蹙眉,心中五味杂陈,幽声道:将军为公主殿下做了那么多,为何不让她知晓?她知道了,只会更加备受煎熬。
他语调平静,音色沉稳,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很快就被夜风一吹,消散了。
香芝仿佛从未听见一般,有些茫然,接着听他开口道:我知,你留在回鹘为可敦是为了她。
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
今后你若有难处,无论何事,可随时派人去信来凉州寻我。
我,必将万死不辞。
将军大义,一诺千金。
小人先谢过将军了。
香芝心中一震,感怀良久,随后便告退。
离去之时,还看到男人独立月下,眉目比夜色更加深沉,身姿屹立,一动不动。
香芝心下生叹,回身走远了。
俄而,那道帐前的身影随着缺月西沉,缓缓移至帐门口。
临近帐帘前,他的脚步慢了下来。
伫立良久,他掀帘入内。
步伐极轻,悄无声息地行至榻前,深深望了一眼榻上熟睡的女子。
从前,她入睡时,一贯喜欢蜷起身子,双臂环抱,缩成小小一团窝在他胸口。
此时,她的睡姿,亦是如此,只要轻轻上前一圈,就能将她一把抱住,拥入怀中。
她鸦云般的鬓角浸了汗,反射出微茫的珠光。
蜷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幽深的影,随着平稳的呼吸而微微颤动着,有如一双蝉翼。
唯独眉心一直紧紧拧着,时不时抽搐一下,似是梦魇不断。
他忍不住抬起手,想要抚平她蹙起的眉。
手腕被一道细小的力量一下子捉住。
他心下一惊,想要收回手,见她仍闭着眼,眉心却蹙得更紧,张了张唇,在梦中低声喊了一句:不要杀他。
作者有话说:到这里前面有些伏笔浮出水面了:为何清河惧高?不是天生的,是强生的~为何清河要瞒他?因为她深知他的个性,搞不好就要谋反,她最不能接受他谋反。
【当然他最后为了老婆肯定不敢】大家可以放心的是,清河受的每一份苦,长风后来都会知道,并且追悔莫及痛不欲生挫骨扬灰灰飞烟灭……另外,这不是全部的真相,还有更大的高潮在后面~敬请期待哦◉ 88、雁归破晓之时, 天边的群岚间露出一丝暗青灰的白,乌金色的日头升上来,旭日金光洒遍枯黄的草原。
刺目的日光透过帐布照入帐中, 清河渐渐苏醒了过来。
身上除了锦衾,还盖着一件眼生的月白雪氅。
皮毛柔软滑腻,触之如陷进一片云海,且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
没由来地, 她心生一丝欢喜, 对这件莫名而来的氅衣爱不释手。
她头脑昏沉,迷迷糊糊间记得好像昨日香芝来过, 但并不记得香芝有带这件氅衣予她。
她披上氅衣, 起身下榻,缓慢地移着步子, 朝帐外走去。
外头明媚的日光给她寒凉的周身添了一丝暖意, 驱散了她心头萦绕的梦魇。
公主怎么起来了?香芝正端着一盆水想要进来为她擦身盥洗。
见她起身忙扶住她回到榻上。
这件雪氅, 是我嫁妆里的么?香芝端详了一会儿, 摇头道:这氅衣皮毛和里料极好, 但应该不是我们带来的。
我点过公主的衣装箱笼,我不记得见过这件雪氅。
清河垂下了眸子, 轻抚氅衣上的皮毛。
忽然感到今日帐外格外安静, 她心下一慌, 疾声问道:玄军呢?香芝深知瞒不过她,低声如实道:一个时辰前, 玄王已带兵已经出发去往凉州了。
清河没有半分犹豫, 从榻上挣扎着起身, 向外冲去, 喊道:备马!香芝追了出去,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唉声道:殿下,你身子才刚好一些,怎可骑马?快随我回帐吧。
不可。
我必须去。
香芝焦头烂额地拉着她,柔声劝道:玄王对小人说过,待他从陇右崔氏手中夺下凉州,会来接公主回去的。
公主身子太弱了,实在不宜骑马,先回去歇息吧。
速速备马!我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清河见香芝劝阻,拖着绵软的身体一门心思地往马厩跑。
香芝见实在拗不过她,只得叫来几个亲卫护送她上马,连连叹气道:公主这又是何苦?我好不容易将他追回来,决不能让他再行差踏错一步。
香芝望着她艰难地上了马。
在马背上,她身长玉立,发丝飞舞在侧,勾勒出她弧形优美的侧脸,烈日照下,金光在她身上浅浮,温柔中又带着一丝决绝。
香芝无言,心中酸涩,默默目送她策马远去。
***凉州城一处幽静的府邸中。
庭中水池,盛夏过去,绿波荡漾间,清荷凋零尽,几片翠叶焦黄。
水榭台中伸出了一只赤金箭袖,下水折了几瓣枯荷捞起来一观。
残荷仍澹澹有香。
一双凤眸凝视着花瓣间曲折的褶皱,拈花掌中,沉吟良久。
少帅,府里已布置完了,一应俱全。
听到下人来报,赤袍将军敛起湿漉的袖口,将荷瓣收于身后。
望着花厅前新置的博古架装饰着顽石根雕,新换的璎珞珠帘,一床薄衾软榻,软玉生香。
他心下不禁暗自一笑。
好。
崔焕之收回目光,凭栏远眺,清河要回来了。
她在凉州的府邸,定要不逊于长安那些公主府。
是!下人们面露喜色,齐声应道,又忙活起来。
凉州城内,谁人不感激为民出关和亲的清河公主。
一己弱柳之身,救万民水火,使凉州免于战乱。
如今公主即将还朝,驻守凉州的陇右军中最先得到消息,皆是喜不自胜。
崔焕之将荷瓣捻起,放入腰间的玉銙带中,见亲卫从府门奔来:少帅!斥候来报,祁郸军埋伏在峒关城外二十里的莽山山隘。
继续探!崔焕之从腰间抽出金鞭,飞步向缚在府外的高头大马走去,高声令道:随我回防峒关。
……峒关城墙守将见少帅亲自前来督战,纷纷屈膝行礼,今日守城将领陈佟禀道:少帅,是回鹘人!崔焕之一惊,凤眸眯起,道:怎么是回鹘人?领兵者何人?他大步上前,欺身靠在女墙上向远处望去。
不到三里外有一片黑压压的骑兵阵,铁蹄飒踏,碾过衰草,在黄土上扬起风烟滚滚,形似涨潮,奔涌不息。
行军速度之快,转眼已近峒关城下。
看清来人后,崔焕之不由胸口一震,瞳仁睁大,心跳急促。
为首之人一袭白袍猎猎,身披明光甲胄,有如天光笼罩,夺人睛目,墨发高高束起,兜鍪上的赤缨如血,在尘烟中随风飞扬。
来者何人?无诏近峒关城一里内者,即刻射杀。
守城将领陈佟朝来人喊道。
我乃河西军少帅萧长风。
今日重回凉州。
白袍将军从腰侧拔出一柄宝剑,手腕一转,直指城墙道,姓崔的,识相的,速速献城,降者不杀!一时间陇右军中惊呼声四起,人语嘈杂。
众人心中皆知,河西少帅萧长风早已在五年前峒关一战坠崖身死,尸骨无存。
数年来此人为陇右军中禁忌,少帅勒令不准再提。
那么,城下之人又是何人?我当年见过萧长风长相,这个人绝对不是他。
此人冒名顶替,且身后皆是回鹘玄军,是回鹘人要取我峒关来了!陈佟第一个出言愤声道。
众人默默不语,齐刷刷地看向少帅崔焕之。
赤袍将军死死盯着城下之人,面色沉郁,狭长的凤眸掠过一道寒光,咬字缓缓道:无论是何人,死人也好,活人也罢。
擅闯峒关者,杀无赦。
众将被他冷硬的语调所震慑,愣了一瞬,纷纷各自归位。
弓箭手已在女墙缝口就位,只待一声令下。
将军,他就是河西军少帅啊!匆匆赶到的养宁远上前推开围堵的众人,急切地朝崔焕之喊道,清河公主月前曾从回鹘来信于我,证实了玄王确为当年坠崖的少帅。
崔将军,他就是长风无误。
司徒陵亦从人群中探身出现,低声道,请将军三思啊。
崔焕之掀起眼皮,看向神色凝重的二人。
他自是知道,论军心民心所向,哪怕他在凉州已守了五年,都抵不上一个死人。
内心除了难以言喻的愤慨,还隐隐含着一丝不甘。
无论何人,威胁峒关,定杀不饶。
他故意重声道,哪怕萧长风活过来,站在这里,面对此番情境,亦会如此下令。
城下的玄军仍在步步逼近峒关城门。
守城将士陈佟朝崔焕之示意,他微微颔首,陈佟便令弓箭手放箭,试图向来人震慑道:城下宵小,速速退出峒关,否则,射杀!在他一声令下,密集的箭雨如注,纷纷落在白袍将军的坐骑铁蹄之下。
来人冷笑一声,并不应答,随即一夹马腹,扬起缰绳,径直朝陇右军的射程内疾驰而去,竟在飞来的流矢中穿梭如风。
策马奔驰中,他在马上搭弓张箭,松弦之后,一道利箭迅疾如电飞去。
唔……城墙上的陈佟来不及闪避,胸口竟猛地被这支疾速之箭射中。
射箭之人,准心毫无偏倚,力道之大,竟令身强体壮的他向后趔趄几步。
撕裂般的剧痛袭来,他倒在了背后的部下身上。
自不量力。
谁射杀谁,还不一定。
城下之人嘲笑一声,在漫天箭雨中毫发无伤地回到自军阵前,勒马回身相望,冷酷无比的面上带着昭然的讽意,如同戏弄了一番守城的陇右军。
这射术,只有少帅了……养宁远全程看在眼中,不好在陇右军面前露出喜色,只得小声嘟囔了一句。
大胆狂徒,竟敢偷袭我军主将!陈佟的几个部下气不过,扶着陈佟下城楼后,向崔焕之怒道,少帅,是否准备开战?抽出一队人马,先护送峒关城中百姓从东门撤退。
派人去凉州,疏散城门口的百姓。
崔焕之面容严峻,沉吟片刻后开始排兵布阵,道,此战避无可避,他要取凉州,不会善罢甘休。
但,我知他不会误杀平民。
他的目标,是我,是陇右军。
弓箭手听令!司徒陵和宁远正欲上前劝阻,忽见崔焕之眉头紧锁,目眺城下,神色全然紧张起来。
等一下!崔焕之突然大手一挥,叫停了箭矢攻击。
他挥起的箭袖停在半空。
一下子呆住了。
细黑的凤眸眼底,倒映着底下乌泱泱的玄军,那片连绵的黑潮中,渐渐出现了一道雪白的影子,正纵马向峒关奔来。
来人一袭雪衣,身姿纤细,在风中形销骨立,袅袅如丝,却势如长虹,坚韧不拔。
是清河!将军,是公主殿下!司徒陵和养宁远看清后又惊又喜。
她来了,或许此战,仍有转机。
……天地间瞬间静了下来。
弓弦铮铮之声渐渐停住。
两军剑拔弩张之势不知不觉中减弱。
清河立马在他身前,勒住缰绳,望着眼前披坚执锐的少年将军。
恍如初见,却又恍若隔世。
她一路长途奔马而来,期间一刻不停,本已令她精疲力竭。
当看到他重披白袍的此时,她经年干涸的心田似有源头活水流淌而过,泉水甘冽之中带着一丝微微的苦涩。
十年前,他在京城,高门贵子,潇洒倜傥,万众瞩目,五年前,他在凉州,年少成名,挥斥方遒,一呼百应。
而此刻,他重归凉州,却是如此凄凉而难堪的光景。
茫茫天际,孤雁来归。
衣冠胜雪,无人相识。
清河浑身没有力气,只能在亲卫的搀扶下缓缓下马,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走向他。
行至他马下,她扯住他的缰绳,柔声相劝道:当年我一步错,步步错。
你今日若是攻城,这一步走错了,之后便是万劫不复。
长风,你收手吧。
白袍将军面色冷峻,周身如覆了一层冰霜,他看也不看马下之人,幽声回道:我萧长风来夺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我何错之有?清河仰起头,望着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仿佛能看到底下掩着的,那深不见底的悲哀。
她说道:我所认识的长风将军,是必不会一己私欲而危害凉州。
他心怀天下,体恤百姓,自小立誓为生民而战,百死不悔。
她回身,望了一眼严阵以待的峒关,道:长风,陇右军是无辜的,城中百姓也是无辜的啊。
他寒眸一凛,嗤笑一声,反问道:那我呢,我就该坠崖而死?还有河西萧氏,难道不是何其无辜?你口中的那个萧长风,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今日我就要重回凉州,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长风抬手举剑,缓缓下放,指着眼前的女子:公主殿下,请你让开。
清河垂下头,松开他的缰绳,缓步离去。
她身体绵软,周身的所有力道都凝在了行进的脚上,每一步如陷深渊,走得极其缓慢而郑重。
待行至峒关城门与玄军中间,她收步立定,昂首与马上的他遥遥相望:你有没有想过,今日就算你以重兵打下峒关和凉州。
他日,陇右崔氏未必不会再反攻夺回。
如此冤冤相报,大唐西境将永无宁日。
西有回鹘、祁郸,北有北狄,群狼环伺,凉州危机重重。
河西、陇右二军为大唐西境兵力最重,两军此番内耗之后,无论鹿死谁手,死伤惨重,渔翁之利在谁手中?今后何人守得住凉州?我已入两军弓箭手射程,今日,若是你们硬要开战。
清河顿了顿,面上露出一丝凄美的笑意,她张开双臂,迎风扬起头,一字一字道:我便以身为殉,做第一个战死之人。
身如蒲草,坚定不移。
风不止,衣袍纷飞不止。
城门前的广袤大地上,她的身影柔弱如一截柳枝,掩不住铁蹄掀起的一阵黄沙,可她卓然屹立,分毫不退,一双纤臂似有千钧之力,仿佛都只身挡住了前方的千军万马。
玄军将士屏息以观,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动手,甚至有一众已搭箭弦上的弓箭手默默放下弓矢。
且不说主帅并未下令攻城。
即便军令如山,他们心中也存了几分犹豫。
在场的玄军诸人不少都是受过清河公主恩惠的。
她昔日为玄王帐中女奴之时,就曾在巫医帐中多番救治伤兵,多少重伤之人经由她一双妙手恢复生机。
待她成了可敦之后,更是每日施粮赠药,风雨无阻,王庭军民皆感怀于心。
此刻,玄军无人下得了手,无数道探寻的目光向最前方的主帅望去。
高坐马上的白袍将军忽然飞身下马,朝着眼前坚定不移的女子走去。
他的双眸无法再错开,一眨不眨地望着那道在风中摇摇欲坠的她。
相隔的距离原来越近,日光投下,将他身前的阴影拉得很长。
他的影子,早已先一步拥住了她。
可他自己却不能。
最后,在一步之遥的距离下,他停下了脚步。
看似很近,却又遥不可及。
他想将她拉走,不要横亘在他与崔氏的仇恨之间,让他可以迅速了结这一切。
哪怕心中为当年之事恨意难消,但心底总有一股莫名的无法控制的冲动,不愿她再为他受伤。
自从知道真相的那一日起,他自知早已身陷无间地狱,此生难有回头之路,却不想再将她牵连进去。
他与她,已相隔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在这头,恨嗔怒痴,与她渐行渐远;她在彼岸,不离不弃,一声一声,声嘶力竭,唤他回头。
此时此刻,看到她想要以身为殉,他心如刀绞。
他垂下了眸子,眼底的余光映出了女子异常惨白的面容,往日薄红的双颊已是毫无血色。
下一瞬,她似是体力不支,身形一颤,直直倒了下去。
恍惚间,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搂住了坠落的她。
在他怀中,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虚无的雪花,毫无重量,随时都会消融不见。
她秀气的黛眉紧紧蹙着,眸光黯淡,仿佛随时都要湮灭,泛白的唇瓣抿成一条细线,轻声道了一句:你可忍心?这是我替你守了五年,你守了二十年的峒关……长风,不要攻城……我来了,我带你,回凉州……作者有话说:抱歉更晚了,群像戏写得慢了一些。
快完结了有点卡文,力求尽善尽美。
凉州长风是肯定要夺回来的,只能通过尽量不伤害清河的方式夺回来。
◉ 89、魇症峒关城墙上, 陇右军将士亲眼所见公主殿下竟晕了过去,纷纷大惊失色。
此刻众人心口亦是紧紧绷着,手心都捏出了湿汗。
司徒陵望着城下那缕在风中坠落的雪色身姿, 心中焦急。
他看向一旁目眦欲裂的崔焕之,问道:崔将军,如果只放长风一人入峒关,将他的大军拦于城外,你可允准?就算我允准, 他又怎会就此收手?崔焕之回眸, 冷冷道。
我自请出城劝服他。
司徒陵沉声道,我担心清河……准。
崔焕之双拳紧握在女墙上, 低声道, 你去告诉他,若他以萧长风的身份攻城, 便是谋反, 诛九族之罪!他咬牙, 抬手猛地一拍墙壁, 垂头恨恨道:他若是敢谋反, 清河当年所受的苦,就全白费了!如此, 我还不如当初一剑杀了他, 省得让清河这般痛苦。
司徒陵领命后下了城楼, 朝那一袭白袍飞奔去。
走近了,他慢下脚步, 望着屈膝扶着清河的男人, 面沉如水, 幽声道:长风, 你如今率回鹘大军压城,此举与谋反何异?按唐律,诸谋反及大逆者,逆事已行,皆斩。
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流三千里;若为谋而未行,绞。
我知你不怕死。
但,司徒陵顿了顿,目色苍茫,遥望广阔无垠的天际,悠悠道,像我这般,成为叛将,一辈子背负骂名,与所爱之人终生难以相守,无法以司徒陵的身份建功立业。
司徒家因我一人,自此被钉在耻辱柱上……司徒陵的面色古井无波,似是再说一件与己无关的过往平常之事,唯有不断翕张的眼睫泄露了他一丝隐忍的心绪。
他深吸一口气,朝身旁之人看去,道:你也想要这样的结局吗?一阵良久的沉默中,耳边唯有旷野漫天的风沙,从凉城外更远的荒漠吹来,迷了谁的眼。
我已一无所有。
长风突然平静地说道。
他望着言辞恳切司徒陵,淡淡道,既然一无所有,便再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司徒陵突然暴起,独臂抓住他的襟口,死死拽紧了,怒声道:你是可以谋反,甚至可以一死了之,但你可有想过清河?司徒陵目中淬出火来,厉声道,你可知,她曾为你付出过多少?长风垂着头,凝视着怀中气若游丝的女子,敛眸不语。
司徒陵闭上眼,眉目间涌动着无尽的哀意:还记得那天我跟你说过,望断崖那么高的山道,为何一向惧高的清河却能走那么顺畅么?因为这条三道,她曾日日走,年年走,如此走了整整五年。
第一年,每日徒步下去崖底找你的尸骨。
望断崖底都是她亲手刨出的坑,直到手指都磨破溃烂。
最后她久寻不见,便在底下给你立了衣冠冢,年年忌日都要下去祭奠。
语罢,司徒陵瞥了一眼身旁神容逐渐紧绷的男人,冷声道:这不是秘密。
陇右军中,包括你曾经的部将养宁远都知道。
你若不信我,大可去问他们。
见他不语,司徒陵最后一语道破:她等了你五年,根本已穷尽了所有可能,死生不计,为了让你恢复记忆。
此情此意,你若谋反,等同于形神俱毁,可对得起她?似是听到了这番对话,一滴清泪从怀中女子的眼底缓缓滑落,在她苍白的面靥上漾开。
长风察觉到了,垂下头,抬起微颤的手指,为她拭去那滴残泪。
指间滑落之时,无意中探得她的鼻息。
他喉间耸动,哽了一口气,哑声道:她气息很弱,必须得立刻诊治。
司徒陵见他心中已有几分松动,立即俯身一看,急切道:她怎会如此虚弱?……崔焕之说了,可放你一人入城。
走吧,先送清河入城医治。
长风将怀中女子打横抱起上了马,将她紧紧圈在身前。
甩开缰绳前,他向身后的葛萨一瞥,葛萨会意,朝背后的玄军将领低语几句后,策马紧紧跟在他身后。
待入了凉州城门,数十个守在门口的陇右军将士已拔刀相向,严阵以待,见马上的白袍将军面色沉郁,气势肃杀,威仪逼人。
奔马间,他腰际的剑鞘与马鞍相撞发出震动之声,只闻其声已让人不寒而栗。
他们一时僵滞在那里,畏缩不敢上前一步。
在犹豫之时,其人马速之快,风一般拂过不见踪迹。
跟随其后的司徒陵喝退了城门口的陇右军士兵,正想引着长风往清河所住的府邸走。
谁知他熟门熟路,身影已消失了那处府邸的朱门前。
……不出几刻,崔焕之便也携着一位资深医官匆匆赶到。
透过厢房的璎珞珠帘,他一眼望见榻上紧闭双眸,似在沉睡的女子。
他的心间,遽然收紧。
数月不见,她已憔悴了些许,面白如纸,身躯消瘦,此时无意识地依偎在那白袍之人怀中,额头贴着男人的下颔,鬓发从他颈窝中漏出来几缕,落在胸前寡白的袍襟上显得缱绻如丝。
骨节嶙峋的小手被那人覆在大掌中,十指紧紧交扣。
见状,他如鲠在喉,正欲气势汹汹地上前逼退此人,却被司徒陵独臂拦住,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崔焕之攥紧了拳头,强忍心中怒意,厉声勒令医官速速上前诊治。
医官望闻问切,细细探了脉象后,问道:姑娘近日可有饮食?饮得不多,吃得更少。
长风答道。
睡眠如何?睡不好,常常梦中惊醒。
长风继续答道。
医官轻叹一口气,道:姑娘这是有魇症,中气不足,寤寐忧思,吃睡皆为梦魇所扰,如此下去,身体必不堪其困,要病倒的啊。
我给姑娘开几道安神的方子,静养调理几日看看。
诸位还是要多多劝她放下心结,才能不为梦魇所困,早日康复如初。
梦魇?心结?崔焕之脑中电光闪过,恍然大悟,随即一双凤眸眯得紧紧的,掀开珠帘,大跨步上前,横眉怒声道,都是因为你!他抬手猛地提起长风的衣襟,恶狠狠道:清河受的这些苦,都是因为你!你给我滚出去!出去!一卷珠帘被搅得缭乱,榻上男子沉静的神容被数条纤细的璎珞珠串割裂开来,眉目显得凶厉异常。
他一身戎装未褪,胸前的明光铠甲倒映出他垂落的,那温柔而又残酷的眸光。
他的双臂紧紧圈着怀里柔弱无力的女子,不曾松开。
于是他没有还一下手,任由崔焕之撕扯着他的襟口,兀自一言不发。
司徒陵慌忙上前,拉开了怒不可遏就要开打的崔焕之,劝道:清河需要静养,我们都先出去吧。
他半推半就拉着崔焕之一道走出门外,祁郸人还在盘桓,你我还是速去军中商议对策吧……崔焕之重新一敛凌乱的赤袍,整肃仪容,哼了一声,临走前死死盯着他,朝他嗤笑着,故意高声道了一句:你算什么?你就算回来又如何?我已向圣上求娶和亲归朝的清河公主。
而你,你根本不配!男人闻言,身形不动,神色漠然。
无人看见,他藏于袖中的五指渐次紧握成拳,纠起了柔软的袖边揉捏成一团。
待人走远后,厢房又安静下来。
忽有一阵秋风徐徐而来,吹来了庭院水池中残荷几缕极淡的幽香。
女子额间的碎发被风拂动,黛眉下,鸦羽的长睫颤动,一双明眸缓缓张开。
她轻声的呢喃融在了风里:我以为,你不会想见我了。
他没有答她,顾自起身,白袍衣角从榻上散开,离去,任由她无所倚靠地倒下去,依在榻背上。
他走过去,又走回来,将檀木漆案上的一碗药拿过来递到她面前。
深褐的药汤热气腾腾,他的面容在氤氲的雾气中模糊不清。
她蹙起了眉,抿了抿唇,低垂螓首。
男人端碗的手僵在那里,又往她唇口递了递。
她干脆别过头去。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的叹气,一片皎白如雪的阴翳随之落在她身后。
他已圈她入怀,让她靠在他的臂膀,一手端着药汤,另一只手提着汤匙,笨拙地将匙上那一小汪药汤送到她唇瓣边上。
烫。
她不肯张嘴,只小声吐出一个字,像是吝惜与他说话似的。
男人俯首向前,硬朗的下颔微须的胡茬拂过她的侧脸,一片酥酥麻麻,只轻轻一触,就挠了她的心。
她的额发忽然微微拂动,是他掠过她,对着汤匙吹了一口气。
汤匙又沾到她唇角。
不容拒绝。
她没辙了,只得轻啜了一口汤匙里的药。
苦。
她这个字说得更小声了,浓睫的罅隙里留有一道余光,观察他的反应。
他不语,径自饮了一口碗里的药,含在口中片刻。
她撩起眼皮,看着他的喉结滚动,竟然很快将那一口药液吞咽了下去。
精通药理的她早就闻出来了。
汤药里贴心地加了一味甘草,根本不苦。
提起的心一下子空落下去。
她的把戏,他怎么会猜不出。
他此时看她的目光,仿佛是来自深渊的凝望,平淡中分明还带着一丝隐隐的痛意。
是了,他还没有原谅她。
她心口倏地一疼,双手端起瓷碗,紧锁眉头,赌气般的一股脑将汤药全然饮下。
明明不苦,可回味之时,却还是极涩。
这涩味绵长,在口中流转之时,比苦味更持久,更难熬。
身间的暖意散去,清河定定望着他将空碗放置一旁,缓缓起身。
他张开手掌拖着她的头,将她小心翼翼放倒在榻上。
她乌黑的发从他掌中流泻而下,像是微不足道的缠丝,想要与他纠缠,想要将他留住。
他收回手,薄唇紧抿,语调淡漠,终于说出了她醒后的第一句话:养好身子。
其他什么都不要想。
不要去想他将要做什么,更不要去想过去的那件事,让时间慢慢消磨他深重的恨意,默默抚平他沉寂的伤痛。
清河倦容满面,饮了药后觉得困极了。
此间厢房,她睡了数年的床榻不比草原陌生的矮榻,这里的软枕柔衾,就像陷入了绵绵云朵中,安心又舒适。
罗幔是她喜欢的莲花白,锦衾绣着她喜欢的菡萏纹。
一角香炉袅袅生烟,熟悉的蘅芜幽气袭来,她不由自主地缓缓闭上了眼,安定地睡去。
长风从厢房中走出,攥紧的手在身侧已将白袍衣裾揉皱了,垂落下去隐隐可见一道道暗淡的褶边。
方才,在她半睡半醒间,他分明又听到一句耳熟的梦呓:不要杀他。
她在回鹘昏迷之时,也是重复着这句话。
他担心,她好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思,这令他杀伐之心有了几分不定。
他沉吟间一侧身,望见了等候在门外许久的养宁远和葛萨。
少帅!殿下!二人目光灼灼,躬身向他行礼。
他敛眸,一瞬后又猛然抬眸,目中迸射出无穷的烈焰,似是下定了决心。
凉州和她,都是他的。
只能是他的。
***数日后。
天色骤变,成片的乌云压下来,狂风也吹不散,凝在半空中,沉沉闷闷。
风起云涌,暴雨将至,凉州城内人影稀疏。
凉州都督府前,匾额侧边高悬着的两盏灯笼,内里幽幽烛火被风吹得黯然无光,摇曳间几近熄灭。
一名男子疾行的身影从街角中窜出来,一身青灰衣袍被暮色泅染得色泽更深,凌乱的脚步一级一级踏上血迹未干的斑驳石阶。
仅有的一只手一下又一下猛扣着府邸紧闭的大门。
朱漆色的门扉如血色浸染,许久才嘎地一声,开了一道小口。
司徒陵从狭小的门缝中奋力跻身进入,不顾一众阻拦的玄甲护卫,直接拔剑而出,一路猛冲,强闯入府中的主厅,一面高喊道:萧长风,你给我出来。
厅中一面舆图前,正与众将议事的高大男子缓缓回身,锋利的目光扫了一眼来人。
对身旁的众人淡淡令道:都先下去吧。
众人得令,噤若寒蝉,默默退出了正厅。
养宁远最后一个退出前,与疾步入内的司徒陵错身间,对他使了一个眼色,小幅地摇了摇头。
司徒陵看见了他刻意的警示,心下更沉,仍是举步朝前。
他紧紧跟上已快步向厅后书房走去的白袍男子。
待他后脚步入后,书房雕镂的双扇门立即被侍从掩闭起来。
房内的光一下子收束殆尽,日暮的斗室暗沉如夜。
片刻,一小簇微茫的火苗燃起,照亮了黑暗中男人寒凉无比的面容。
火光缓缓移向一侧,点在了案上的烛台。
房内倏然亮堂起来。
司徒陵望着男人坐在案前,漫不经心地用修长的手指拨动着渺小的烛火,好似在玩弄。
火光在他手中来回摇动,房内的暗影随之晃动不已。
司徒陵深吸一口气,道:你与陇右崔氏的新仇旧恨与我司徒陵无关,我无意干涉。
但崔焕之怎么说也是一方主帅,你怎可将他囚禁折辱至此?见他沉默不语,面容浸在烛火明暗不定的光中,鬼魅一般摄人,司徒陵抑制着心中寒意,不禁上前一步,忍不住低声道:你可有想过清河?够了!长风手掌握紧了木椅髹漆的把手,像是要将把手上的恶蛟镂雕一掌捏碎,厉声道,你又要用她来威胁我?看到司徒陵满目错愕,他的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冷冷道:她让我不要攻城,我照做了,不战而屈人之兵,夺取本就属于我的凉州;她让我放过城中百姓,我照做了,夺城前后民生分毫未伤。
我已把一切做得悄无声息,凉州城内巨变,不会为外头察觉一丝一毫。
你们还想我怎么样?司徒陵被他的目光盯得汗浸鬓角。
这几日,他司徒陵虽驽钝,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来。
他此举极尽巧妙,不费城外回鹘玄军一兵一卒,只动用了城中当年残留的河西余军,未曾私通外敌,只能算节镇之间稀疏平常的抢地兵变,已算不上谋反大罪。
朝廷素来对此睁一只闭一只眼,长安的圣上甚至都巴不得节镇互相倾轧,掣肘之术罢了。
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萧郎妙计,不攻不伐,笼络旧日人心,出手狠准,几日内将凉州轻而易举地收入囊中。
这位归来的萧郎,深谋远虑,杀伐果断,更甚从前。
他的这番局,不像是几日之功。
只是不知,他已为此筹谋了多久。
司徒陵心下叹服,但又念及那位为此心力交瘁的女子,犹疑道:她今日吃不下饭,突然问起了崔焕之。
你让我怎么答?凉州本就隶属我河西萧氏,百年基业,都在此地。
此城,我夺得理所应当。
至于崔焕之,听到这个名字,男人目色沉了下来,冷笑道,陇右军已为我军俘虏,他不过我手下败将,胜败本就乃兵家常事……他轻抚着座椅上凹凸不平的镂刻,恨恨道:要怪,就要怪他崔焕之当年,不该贪我河西的残军,妄想他们归心。
他在火光中扬起头,紧绷的下颌线像是一道出鞘的利刃,重重道:我和陇右崔氏之间,乃兵家之争,与她无关!不必将她牵扯其中。
与她无关?司徒陵咬牙道,你可知,陇右军中那些今日被你策反的河西残军,包括养宁远,本是清河当年亲自以公主之身求陇右崔氏收留的。
是她不想你的兵变为西北的流民,苦苦哀求着崔焕之纳入麾下的!你如此行径,她若是知道,该如此自处?该会有多痛心?她在陇右军待了五年,深受军中将士照拂,与崔焕之更是相交多年,情谊深厚。
你对陇右军痛下杀手,可有考虑过她的感受?男人从手中的烛火前收回目光,掀起眼皮,逼人锋芒从他黑沉沉的眸中射出。
只那么一道暗沉的目光,竟令司徒陵心间一震,不由后退了半步。
情谊深厚?呵——好一个情谊深厚!他遽然拍案而起,高大的身姿将案前的烛火全然遮住,衬得他暗光中的面容愈发阴郁难测。
他静了片刻,动了动喉咙,像是忍耐下了什么情绪,沉声道,我只想,把她隔绝在局外,待我肃平一切……司徒陵微微一怔,声调低沉,叹了口气,继续道:可她本就是局中之人呐。
近日来,她的魇症迟迟未愈,气色一日比一日差,我担心,她知道后更是……唉……男人眯起幽深的目,一字一顿道:既如此,那便继续瞒着她!她可瞒,为何他就瞒不得?司徒陵摇了摇头:她已起了疑,你觉得你还能瞒她几日?你我皆知,她一向是重情重义之人,一旦发觉,又怎会眼睁睁看着陇右军和崔焕之如此受辱?见眼前男人司徒陵拧着眉头,胸口像是闷了一股子气呼不出来,仍是不死心地问道:缘何会到如此地步?长风,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说出来,我一定尽我所能,帮你解开心结,不要将事情做绝,到无可挽回才罢休啊!骑虎之势,必不得下。
长风错过他探寻的目光,淡淡道,司徒陵,你无论如何站队,都左右不了此局。
少帅,不好了!门外传来宁远激切的喊声。
一向沉稳的宁远甚少如此大呼小叫。
何事?门外传来几个公主府下人战战兢兢的声音:公主殿下冒着暴雨去了地牢。
谁都拦不住啊……地牢里,关的是崔焕之。
书房内的争论停下来后,一片寂静中,外头滂沱大雨,声势轰轰烈烈,一下子泼入了耳畔。
雨珠如注,其声凄厉,打在窗棂上啪嗒作响,又狠狠地砸在了谁的心头。
我确不能左右。
司徒陵心已沉至谷底,缓缓答道,但她可以。
案前的男人额间青筋暴起,猛地将桌案的公文舆图纸砚各物一把掀翻在地。
他一甩白袍,回身拿起兵戟架上的长剑,风一阵疾步离去。
司徒陵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烛台,火光湮了下去,本就渺茫的星火一寸寸被黑暗吞噬。
覆水已不可收。
作者有话说:下几章大概是本文倒数第二个大高潮!!!超级大修罗场,外加火葬场预定~敬请期待~好激动好激动!注释:关于谋反罪罚,引自《唐律疏议》。
关于攻城伐谋之说,引自《孙子兵法》。
————————————————————推荐一下我好基友的预收文《黑莲花太子是我前任》,请大家支持一下~文案:辅国公女卫姝瑶出身显赫,姿容绝丽,乃为京城不可攀折的一朵明艳娇花。
及笄前,她做过最越矩的事,是捡了个来路不明身受重伤的小郎君,好生照拂了些时日。
不料家中变故,卫姝瑶狠心抛弃那人,转而应了长辈安排的亲事。
你如此落魄不堪,怎敢肖想天上明月?少年闻言垂眸不语,藏在袖下的五指几欲攥破手心。
*太子册封大典前夕,卫姝瑶入宫陪伴皇后姨母,对上一双熟悉的清冷黑眸。
昔日记忆纷至沓来,她强作镇定,看着皎若玉树的男人立在屏风前,神色淡然,端正行礼。
仿若那冷冷一瞥,只是她的错觉。
宫中夜宴,众人纷纷揣测,醉酒离席的太子方才究竟是在看哪家女郎。
却不知,一墙之隔的偏殿里,微醺的太子擒住了卫姝瑶的细腕,将人抵在榻边。
男人矜贵眉眼微垂,骨节分明的手指勾住细长腰带,旋即用力一拽。
卫姝瑶骤然跌入那人炙热怀抱。
她眼眸愈红,嗓音发颤,殿下怎能这般妄为……男人俯身,抬手勾起她下颌,指尖慢慢在那滑腻肌肤上划出一道血痕,眸中戾气渐盛。
而后,他扣紧掌中纤腰,不急不缓地撩起美人散落青丝。
哭什么,不怕惹人过来,看看天上明月现下是甚模样?*再相逢时,谢明翊好生憎恶那双湿漉漉的清湛眼眸,誓要让她噙泪哭求,为昔年之事付出代价。
他恨她,欺她,密织细网,将这深宫红墙变作她的囚笼。
他要让明月坠落泥泞,不复昭华。
可后来,却是他自己亲手将凤印呈上,耐心低哄,乖,只要你不再逃,都依着你。
#好慌,白月光变成黑月光杀回来了身娇体软明艳娇纵美人x表面温润内心漆黑太子小剧场宫人皆道,太子殿下光风霁月端方自持,连个侍妾也无。
殊不知,金銮殿里红绡帐中,一贯温润的太子将娇软美人压在榻上,亲手给她捆缚帛带,看她如弱雀般惊惶挣扎。
他吻上美人酡红面颊,嗓音愈发暗哑,昨夜阿瑶不喜那样,今夜如何?◉ 90、决裂地牢门口的栅木被风雨吹得嘎吱嘎吱直响。
守在牢门外的河西军士兵被越下越大的暴雨浇得甲胄尽湿, 冷得直打哆嗦,纷纷躲进了逼仄的草棚下避雨。
此时,遮天蔽日的凄风苦雨中, 远远走来一个人。
雨雾茫茫,守卫眯起眼才看清,是个白衣女子。
她的身姿浸在天地间广阔如幕的雨帘中,单影伶仃,步履疾且沉, 身上连个蓑衣雨披都没有, 毫不顾惜豆大的雨珠放肆地泼在她单薄的双肩。
走近了,守卫倒吸一口凉气。
竟是清河公主殿下。
众人屈膝跪地行礼, 不敢逾越直视她被雨水浇湿的玉面。
开牢门。
她的声音很平静, 似在极力克制着身体的颤抖。
守卫一愣,想起少帅的军令, 并不为所动, 反而纷纷直起身子挡住了牢门:少帅有令, 任何人不得靠近地牢。
公主殿下还是请回吧。
闻言, 女子眯了眯眼, 扫了一眼拦她之人。
被雨水浸湿的面容如凝寒冰,还在滴水的唇角渐渐勾起一丝极冷的笑意。
她毫不犹豫从腰际取出了一把银雕匕首。
吧嗒一声, 匕首出鞘, 寒光毕露, 横在众人面前。
守卫不禁失笑,公主的匕首虽然精致, 但如何敌得过他们手中的利剑。
下一瞬, 他便笑不出来了。
她并未将匕首指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而是将刀尖缓缓抵在她纤细的喉间。
一道细细的血水与澄澈的雨水混杂起来, 不断地滴落在匕首雪白的锋刃之上,无不令在场之人触目惊心。
开牢门!她重复了一遍,她柔细的声音混着暴雨声显得更加孱弱不堪,却如平地惊雷,一语震撼人心。
众人陡然慌神,心生畏惧,人墙竟被眼前的女子步步逼退,生生为她在牢门口让出一条道来。
看着这阵势,为首的守卫被惊吓得脸上的筋抽动一下,思虑再三后,还是打开了牢门。
疾风骤雨一下子涌了进去。
地牢的石阶上坑坑洼洼,溢满一滩滩积水,踩在上面水花飞溅。
清河拾级而下,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仍在不断落下,如同衣裾上曳地的流苏穗子,随着她仓皇的步子如影伴生。
秋雨的凉意袭人,她只觉周身冻到麻木,已无知觉,意识却因砭骨之寒而清醒无比,像是头顶有一根虚无的丝线提着她,引她迟滞地一步一步往下走。
这几日她的身子时好好坏,时梦时醒,说不上是何时才开始起疑的。
自她病后,就不曾见过崔焕之和从前陇右军中同僚来探望。
往日,崔焕之就算没事也会巡城后来她府上坐上一阵,不待到第三盏茶凉是不会走的。
而她一连躺了数日,他的人影从未在门前出现,连带着往日他人没到,会常送些玩什物件给她的随从都不见了。
她隐隐感到,凉州城内,山雨欲来,天地骤变。
前几日,她终于能下榻了,行至庭中漫步想要透透气,却见一众侍卫皆是面生之人,重兵把手,限制出入。
自己的府邸朱门紧闭,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门缝底下已几点殷红时,不由多看了一会儿。
她体力不支,很快就回房歇息,待几个时辰后惊醒再去,那小片干涸的血迹已被擦去,阶前焕然如新。
她脊生恶寒,骤然明白了几分。
直到今日,她望着天色阴云密布,在檐下等了几个时辰,终于在醒着的时候等到了前来探望的司徒陵。
她有心试探,从他闪烁其词中,猜出了一丝实情。
凉州的陇右军已被归来的河西军少帅所控,崔焕之被生擒,在地牢严刑拷打。
她知道,他想要从崔焕之口中拷问的是为何事。
这件事,与陇右军无由,从来都只与她一人有关。
何故要牵连无辜之人。
外头大雨倾盆,地牢漏水如注,脚底已尽成泽国。
清河淌着没过脚踝的混水,一步一步,沉重地,向牢底深处走去。
地牢尽头,逼仄的囚室内,听到脚步声临近,十字刑架上的崔焕之动了动僵直的血指。
他身上已不见平日一出场便耀人睛目的赤金锦袍,而是一身血痕遍布的赭衣囚服。
向来恣意睨人的凤眸此时染上猩红之色,覆满血污。
他眼睫翕张,缓缓抬首望向来人。
看到她时,崔焕之喉间一滞,眸中掠过一道晦涩不明的光。
她浑身都湿透了,身上还滴着水。
雨水洗刷了她的病气,肌肤被水珠折射出莹润的浮光来。
清水浸润的面靥剔透如皎皎明珠,冷白如泠泠月色,光亮照人。
乌黑的发丝黏贴在玉面雪颈上,冷艳至极。
喉间有一道鲜红的细伤,几颗血滴染红了她青白的衣襟,鲜红欲滴,被雨水浸淡了些许,衬得她惨白的神容似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绯色。
崔焕之一时移不开眼。
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话未出口,却先咳出了一口血:你,你怎么来了?……清河望着他赭衣上崩裂的鞭痕,抿紧了唇,双眸在晦暗中愈发清亮,道:来救你。
她回身瞥了一眼紧跟在她身后不敢上前的狱卒,目光寒意凛然。
狱卒在如此逼视下,颤抖着双手慢慢卸下囚犯四肢的镣铐。
崔焕之瞬间失去依靠,身形趔趄,从刑架倒了下来。
清河想要上前搀扶,却被他抬臂制止在一步以外。
他很快强撑着站稳了脚跟,侧着身,抬手一下又一下拭去面上的血水,手上的凝血反倒将面容染得更加狼狈,他却如若未觉,仍是一丝不苟地擦拭着。
她心中一酸。
她知道他一向锦衣华袍,极重仪容,哪怕在如此不堪的境地,也想在她眼前保有颜面。
清河背过身去,等他自行整肃完毕,再朝他开口问道:廓州的陇右军呢,为何没有来救你?崔焕之一抹唇角已凝固的鲜血,道:他把凉州城封得如铁桶一座,一只鸟都飞不出去,更别提递送消息了……我军在城中东躲西藏,几日内被他一个个活捉俘虏,沦为阶下囚。
清河垂下头,静默了片刻。
如此,确是他一向滴水不漏的手段。
他想要做的事,想要的答案,只会速战速决。
她倒是惊异,当年那件事,她竟能瞒他那么久。
该说她太过谨慎,还是他太过信任。
心口兀然撕裂般地痛,清河收回思绪,扫了一眼崔焕之身上残破的赭衣,凌厉的鞭痕,身姿站都站都不稳。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道:是我之过,害得你和陇右军沦落至此。
那日在城下,我知你定在城楼上督战,所以我故意昏厥,才让你引狼入室……我不知,他竟连一点情面都不留,囚辱你至此。
崔焕之眯起凤眸,嘿笑一声,道:我若连这看不出来,怎能为一军主帅?他目光流露出几分得意之色,凝视着她凄美的神容,笑着柔声宽慰她道,你虽假意昏厥,但我知道,你的魇症为真。
当年我亲眼所见你痛苦的模样,一辈子都忘不了。
所以,那样的苦,我不想你再多受一次了。
凉州本就是他的,我还他又何妨?成王败寇,我自认输。
我知你心中有愧,但不必如此介怀。
我曾施计想要你嫁我,还害了你和亲回鹘,我又何尝不是对你有百般亏欠。
你并未恨我,还来救我……我已是感激不尽。
清河沉滞的面上有了一丝动容,双眸垂落,轻声道:谁人没有私心,谁人又没有因为私心做错事呢?她笑意惨淡,呼出一口气,微微一笑道:陇右军于我,于凉州有大恩。
五年来,我深受陇右军与你多番照顾,不该忘恩负义。
她的目光一寸一寸冰冷下来,淡淡道:这一切本就皆因我而起,就该由我来了结。
崔焕之微微一怔,恍然明白过来她口中所谓何事,猛地抬头:清河,不可!他从回鹘带回来一个亲临当年战场的人,好像已从那人口中得知了当年真相。
这几日来,他一直拷问我当年之事,我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我知你的难处。
你也别再提,别告诉他,让他蒙在鼓里,就当是我做的,恨我一辈子吧……见她摇了摇头,崔焕之疾声道:他早已全然不是当年的萧长风了。
此人归来后行事阴毒狠辣,我怕他知道,难保对你痛下杀手也犹未可知啊!清河微微牵起唇角,释然般笑了笑。
呵,我倒宁愿他杀了我。
她面露苦涩,道,此局到了今天这般地步,我已瞒不下去了。
其实此事,早在五年前就已无可挽回,一直以来都是我在痴心妄想罢了。
见崔焕之仍欲张口相劝,她沉心定气道:我意已决,你什么都不必再说了,我已在门外备好马,事不宜迟,你即刻动身回廓州,不要再回来了。
我怎能留你一人在此受难。
崔焕之生平头一回僭越,缓缓扶住她湿透未干的肩头,俯首靠近她,凤眸灼燃,一字一字道:清河,你同我一起走吧。
见她一怔,美目颤动,崔焕之心头洪波涌起,更是如受鼓舞,忽然在牢内高声喊道:这么多年,你该做的也已做了,欠他的也还清了,也是时候放手了。
你与他在一道,不过是折磨加身,只会徒增烦恼,深受其苦。
我现在就带你走,离开这里,好不好?清河沉默良久,慢慢抬起手将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推下去。
触碰之际,细瘦的五指反被他双手紧紧握在掌心,她一收臂,他却丝毫不松懈。
她有些疑惑,想要抽出手退却。
耳畔忽传入一声冷笑,随之而来的声音又低又沉:真是情深意切。
她蓦地一惊,回过身,一抬首,望见了牢门口赫然立着一个黑黢黢的高大身影,隐没在黑暗中,似是已等在那里许久。
他站姿轩昂,一袭白袍被夜色浸得透黑,与灰暗的岩壁融为一体。
如她一般,那人自漫天风雨中来,不着雨披不着蓑衣,浑身湿透得像是从水中捞起,不紧不慢地走下石阶之时,洒落一身雨水。
她能清晰地听到,他踏在她踩过的水滩,蹚着她浸过的浑流,一步一步,仿佛要将地面碾碎,朝囚室内气氛暧昧不明的二人走来。
其间,他已张开修长的五指,拔出腰间的长剑,出鞘之音凄厉如裂帛。
待他行至身前,清河望着他,那张俊容是她从未见过的森然。
湿漉的眼神中是无边的冷漠,残留的恨意在暗中阴燃滋长。
此时,她竟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崔焕之大步迈开,已先一步将她挡在身后,隔绝了二人对视的目光。
下一瞬,来人手中的长剑已抵上了崔焕之的喉。
不要杀他。
清河见状,从崔焕之背后移步而出,目如星光,芒寒色正。
你每日在梦里都喊着不要我杀他。
长风手腕转动剑柄,将寒峰般的刀身在手无寸铁的崔焕之手臂上反复地摩擦着,低声道,我今日便是要杀了他,你当如何?我不记得梦中之事。
但崔焕之,你确实杀不得……清河下颚微微扬起,带着不屈与抗争。
清河,你别求他。
崔焕之低睨了一眼架在颈侧的利刃正不断来回,只差分毫就可刺入他咽喉。
他的喉咙上下一滚,刻意地嗤笑了一声,偏生低首凑近身旁的女子,在她耳垂间柔声说道:我少时走马章台,见惯风月。
可我当年在宫中初次见你,便心生欢喜,誓要娶你。
无论我如何讨好,你都从未对我笑过。
我当时就想着……他故意顿了顿,咧嘴一笑,道:你若是能对我笑一下,我命都给你。
他昂首,凤眸睥睨,高声朝执剑之人道:如今,这条命已被他折辱多日,不如让他一剑杀了我求个痛快。
话音未落,颈上刀刃猛地一偏,已将皮肉割出一道细长的口子。
长风住手!你不可杀他。
清河抬眸,眸光万钧,撼动人心。
执剑之手垂落下来,他唇角下压,耐着性子,克制着怒意,对她道:你让开。
这是我与陇右崔氏之间的事,你不要插手。
他大手一挥,呵道,来人,将崔焕之扣押。
送公主殿下回府。
崔焕之大笑着,又被拖回了最尽头处的刑室,狂妄无比的笑声回荡在幽深的地牢长廊,一会儿便消散在了雨声中,随之响起的,是清脆的镣铐相撞之声。
长风收剑入鞘,回身大步朝牢门走去,步履沉着而钝重。
清河快步追上离去的男人,抬手抓住了他湿凉的腕袖,紧紧扣住。
男人停下脚步,微微偏过头看她,面容冷峻,自上而下睨视着她,渊深的目色中映出她微启的嘴唇。
她眉心直跳,玉白的指尖几欲掐破掌肤,缓缓说道:你放过他。
当年之事,根本不是他,不是陇右军。
他沉着脸,似是已然腻烦,侧首朝身后的亲卫令道:送她回去!清河错开几个犹豫着向她逼近的亲卫,走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颤声道:是我。
当年一切,都是我!长风倏然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忽而对身后的亲卫怒喝道:出去!众人如蒙大赦,战战兢兢地退出了地牢。
牢门啪地一声再度紧闭起来,外头的风雨和光线一丝都透不进来。
二人在黑暗中面对面站立着。
各自的面容无法看清,唯有四目相对,湛湛生光。
此间静得落针可闻,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如此急促,如若擂鼓。
清河立着,凝望他许久。
眼睛适应了这样暗的光线后,他的面庞在她眼中逐渐清晰起来。
她已有半月未曾当面见他。
英朗的下颔线已生青茬。
硬挺的下颚微收,瘦削了几许。
锋利的眉宇间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倦色。
此刻,湿漉的雨水将他的轮廓衬得更加英挺分明。
他微微泛红的眸光像是有水汽凝成了重霜,冷意彻骨,可内里还燃着幽明不定的火焰。
浓重的眉骨间坠着一滴晶莹的雨珠,一直迟迟不肯落下。
只是这样俊美的面,柔情的眼,不知今后是否还能见到。
静了片刻,清河等不到他眉间的那滴雨珠坠落,轻叹一口气,移开了目光。
她启唇,开始说道:一月前,那个回鹘的雨夜,你质问我当年的真相,那时,我其实只说了一半。
她顿了顿,看到他眼睫一动,目光闪烁了一下,继续道:另一半,要从十年前说起。
你知道的,因我的母妃身份低微,我自小备受宫人冷落,连女史都可以欺侮于我。
于是我便一门心思只想出宫,重获自由。
所以,我步步为营,幼时费尽心机与你相交,不过是为了笼络于我有用的高门贵子,博得一个可以出宫的机会。
此句说完,她看到他的脸色全然变了,眸中渐起了厉色。
她反而垂头幽声笑了笑,款步向牢门走去。
一片晦暗中,细碎的微光从门缝里落下,在她皎白的面靥投下斑驳的阴影。
她向着那束光扬起了头,微微眯着眼,挑眉道:最后,终于让我等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十年前回鹘兵临城下,河西军入长安救驾,你在宫门遇到逃难出宫的我,你以为是上天的缘分么?其实,那是我的蓄谋已久。
从那一日起,我就是一颗安插在河西军中的棋子。
自由的棋子。
她重重道。
够了!身后的男人突然发声,声音一点一点沉了下去,道,不要再说了。
她恍若未闻,顾自接着道:河西萧氏,在我朝西北拥兵自重,大权在握,圣上忌惮已久。
于是,五年前,回鹘来战之时,朝中特派宦官前往峒关监军,密谋在其主帅归来的必经之路上埋伏。
只要群龙无首,便可顺理成章收萧氏兵权,永绝谋逆之患。
清河低笑一声,眸中淌着一片清光,从容自定:此局,唯一的变数,就是你,河西少帅萧长风。
我念你对我一片真心,于是,我与那阉人监军做了一个交易。
他派兵前去围堵萧帅之时,我阻你前去营救,他便留你性命,只作囚禁。
岂知回鹘大军折返,再攻峒关,你杖杀监军后,仍是领兵出关抗敌,最后葬身望断崖,陷入敌手整整五年。
她垂眸,逐渐朦胧的余光里,男人的胸膛汹涌起伏,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凸起。
她发自内心地淡然一笑。
笑容温柔又残酷。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所以,从始至终,害你痛失你父帅的,不是别人,是我。
害你失势坠崖,归根结底,并非回鹘,就是我。
害你失去身份,失去记忆,认贼作父,从此痛苦万分的人,也是我。
她幽幽回身,朝他走去,每一步都像踏在即将碎裂的冰面上一般:陇右军是我后来引来凉州守城的,他们对当年此局毫不知情。
你要报当年之仇,找陇右崔氏就是大错特错。
她目光泫然,死死盯着男人因绷紧而发颤的脸庞,最后一击,道:长风,时至今日,你不仅爱错了人,还恨错了人。
薄脆的冰面遽然崩裂。
她和他已一道坠落了那深不可测的寒潭。
窒息之感充盈着五脏六腑,连呼吸都凝滞在此刻。
她像是周身流淌在冰水之中,下坠潭底,越沉越深,无法逃逸。
可是,哪怕寒彻入骨,她却觉直抒胸臆,痛快无比,如同心中经年而累的危楼顷刻轰然坍塌,磐石俱碎,此心畅然。
在她不觉间,两行清泪已在面上阑干。
所幸,她已走出了牢门前的光阵,身陷暗无边际的阴影之中,不会有人察觉,她的泪光,是那么痛。
未几,喉间多了一丝冰凉。
清河目光下移,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那柄曾架在崔焕之脖子上的利剑,此刻抵在了她的颈畔。
她闭上了眼。
她多么希望,他可以就这样挥剑杀了她,终结这场纠缠了她半生的梦魇。
作者有话说:别心疼崔焕之,他鬼心眼贼多,需要细品,哪一句不是在有心机地割裂官配?另外这事没完,明天还有一章下半段高潮~然后就是火葬场开启直到完结◉ 91、终局(一)眼前是无尽无垠的暗夜。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清河漫无边际地游走在这片沉闷诡谲的黑暗里, 看不见前路,摸不着来时路,仿佛下一步就要溺死在其中。
雨似乎停了, 可身上还是湿漉漉的,每一滴残留的雨水都像利刃一样深深渗入体肤,潮气化为寒凉,不断刺痛着她麻木的筋脉。
如受万箭穿心之痛。
恍惚间,前面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背影。
一身白袍, 一柄长剑。
孤绝落寞, 形单影只。
她想也不想地追了上去。
可她提不起步子,腿脚似有千钧重。
明明近在眼前, 无论她跑多远, 都触不到那人分毫。
那道背影,好像只是一道幻光。
她扑了空, 颓唐倒下。
久久不肯闭阖的双眸里, 看到漫天流矢般的大雨又浇了下来, 萧瑟的风声灌入耳中。
她在雨中匍匐着, 意识又渐渐沉了下去, 冰水将她再一次浸没覆盖。
清河,清河。
有人在喊她。
她回了头, 可身后空无一人。
这暗无边际的天上地下, 只剩下她一人, 踽踽独行。
清河!那个声音坚持不懈地唤着她的名。
清河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
雕花镂榻,薄衾锦被, 蘅芜熏香。
模糊不清的眼帘中, 出现了司徒陵关切的面容。
他蹙着眉, 抿紧唇, 似是长舒了一口气:你终于醒了。
她目光缓移,他身旁还有个紫衣女子身影。
清河,你可吓死我了。
是帛罗的声音。
清河眼神涣散,又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人影并未消失。
这一回,不是幻梦。
四肢绵浮,她挣扎着起身,从榻上坐了起来。
手指动了动,掌中似有流水滑过。
她抬手,看到了指间有一缕乌黑的断发。
帛罗坐在榻沿,伸手用袖口替她擦了擦额汗,问道:这是谁的头发?你昏睡中都死死攥着,不肯松手。
清河拈着掌中断发,垂下了眼眸。
她的思绪回到了那日阴暗无比的地牢里。
直至此刻,她的颈侧似是仍有凉意,那柄她熟悉万分的长剑仿佛还抵着她的喉,迟迟未动。
彼时,她扬着下巴,泪眼婆娑地望着眼前执剑的男人。
她能感到紧贴肌肤的剑身分明带着颤意,亲眼见他眼中的火光一点一点熄灭,直至全然黯淡无色。
若是能死在你手中,我此生无憾。
她哽咽道。
她话已至此,毫无求生意志。
她只是想,让他来成全她。
男人黑沉的双眸中,隐隐的几点清光,倏忽间滑落颊侧,了无踪影。
下一瞬,刀光闪过,耳边嘶——地一声。
在二人沉默对视的目光中,有什么东西缓缓飘落下坠。
他没有下手杀她。
只是割去了她鬓边的一缕长发。
结发夫妻,割发断情。
他在与她恩断义绝。
她凝在喉间的呼吸化作呜咽之声,失力跪倒在地牢的水泊中,溅得水花四起。
她半身浸没在雨水中膝行着,终于在浑浊的水面上找到了这缕断发。
待她起身再追了出去,男人的身影已跨过牢门,渐渐消失在铺天盖地的雨雾中。
一次也没有回头。
清河将断发捻起,收入怀中藏好。
她听到司徒陵深深叹了一口气,对她道:清河,你又何必要如此伤人伤己呢?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清河凄然一笑,道,是我当年,为了自由,背弃了他的情意。
他没一剑杀了我,已是念了旧情了。
司徒陵锁眉,目中凝着一丝痛意,沉声道:当年之事,根本不是你的错。
你也只是被利用的皇权棋子罢了。
说得大逆不道一些,圣上的雷霆手段,早在司徒家覆灭之时,我就已领教过了。
河西萧氏本就死局已定,没有你这颗棋子,还会有其他棋子。
在这个死局中,你已经尽力了,不要再自责了。
司徒陵知她心系救人,又告之她道:你至少救了陇右军了。
长风他已放了崔焕之,陇右崔氏过几日就会回整军廓州了。
只是崔焕之腿伤未愈,下不了榻,没法来看你。
你该宽心养病了。
无妨,我改日去看他吧。
清河闻言,终于有一丝欣慰之情,道:如此甚好。
我应尽之事,至少达成了一桩。
早知如此,我就该出兵帮陇右军的。
帛罗双手绞着皮鞭,恨恨道。
不可。
这是河西与陇右的争夺,河漠部不该卷入其中,徒增伤亡。
幸好你未动手。
清河知晓,河漠部骑兵与陇右军战士一道守城数月,情谊深厚,此次在外围剿一支突袭的祁郸人,才未来得及赶回凉州相援。
否则一旦三支军在凉州城内起了冲突,死伤怕是更加惨烈。
帛罗见她愁眉不展,拽着她的袖口提议道:清河,你要不随我回河漠部吧?离开凉州这个伤心地。
帛罗捻着长辫道,自从你从回鹘回来,我一直想来找你。
谁知你府门被重兵看守,谁都进不来,就像囚禁你似的。
这里,不值得你留下了。
清河敛眸。
之前,他为了封锁消息,对陇右军动手不让她知晓,派兵将她的府邸守得死死的。
此时,她从榻上探出身去一看,庭院中面生的士兵已全数撤去,府门大开着,街口的喧嚣声接连不断地传入耳畔。
一切如常。
他对陇右军放手了,对她也放手了。
草原广袤,自由天地,令人心胸开阔,确是个好去处。
清河目光柔和下来,落在帛罗已浑圆的腹部,轻声问道,你也快到日子了吧?帛罗抚着肚皮,眉目恬静,道:嗯,还有两个月。
她眸光闪动,语调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之意,道,在此之前,清河你好好休养,待我事成,就带你回草原,可好?事成?你要成什么事?清河蹙眉,她听出来帛罗所言之事似乎非同小可,不解地问道。
帛罗眼中掠过一丝异样,急忙掩饰道:噢,没什么。
只是河漠的一些政事。
你知道的,我那几个叔伯,心眼真的多极了,要制住他们,也是件难事。
我们帛罗,是要做草原上的女可汗的,对付几个叔伯,小试牛刀,自然不在话下。
清河抬起虚弱的手,指尖轻抚她颊边玲珑的几绺发辫,轻浅地笑道。
等我当了女可汗,可请你做我军师?帛罗歪了歪头,碧眸晶亮,笑意昭然。
清河见她欢快,也难得地开怀一笑,拱手道:郡主的河漠精兵,和陇右军一道,守了峒关数月,因此,祁郸人也只敢在远处盘桓,不敢来犯。
这份恩情,我铭感五内。
莫说军师,为郡主做个马倌也乐意至极。
二人见她舒怀,各自暗暗轻舒一口气,纷纷说道:清河你骑术精湛,丝毫不逊草原儿女。
这马倌,自然也当得!哈哈哈哈……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漠南纵马长歌,那里雪山脚下,天高云阔,美极了!还有,我们河漠的草原儿郎,都很俊!片刻后,帛罗怀着身子,说笑累了,被侍女扶着出门。
司徒陵待人走后,迟疑着问道:清河,你真的要离开凉州,还只是随口一提?他顿了顿,忍不住道,你舍得走?她摇了摇头,阖上双眸,幽声道:不舍得也得舍得。
我与他,横着世仇,亏欠太多,已是覆水难收。
我想远离凉州,相忘于江湖,已是最好的结局。
她从未奢望过他的原谅。
她只想一走了之,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他面前,引他想起伤痛的过往。
把之前种种,通通埋在心底。
就权当,幻梦一场罢。
司徒陵看她面如死灰,几欲落泪,深知她心已死,怕越说她越难过,不利于她魇症痊愈,便不再多言,最后长叹了一声,告退离去。
……暮色渐晚,天光阴霾。
司徒陵拎着一坛酒来到了凉州城楼。
他从养宁远处得知,说少帅这几日屏退了亲卫,白日里忙完军事便没了踪影,谁也不见。
有人曾见他独自在城墙上吹风饮酒,喝到夜半才会醉醺醺地回到都督府。
日日如此。
司徒陵敛衽上了城楼,一抬头,果然在楼顶最高处看到了那个白色的人影。
高处风大,将他的白袍吹得猎猎作响,背后未束的墨发被大风扬起,看起来有些凌乱。
酒酣正浓,衣衽散落,襟口敞开,露出半片精赤的浅蜜色胸膛。
整个人看起来放浪又落拓。
他的眼前是城外的山河旷野,再远就是回鹘;他的身后,是大唐的凉州和沃原千里,直到长安。
他这一生横亘在中间,一步跨入了大唐,还有一步仍留在回鹘。
人生际遇,身份骤变,天翻地覆。
看到了来人,白袍将军并未言语,只是顾自抱着一坛酒豪饮。
酒水从他唇角漏下来,流过已覆满胡茬的下颔,淌入滚动的喉咙。
司徒陵将带来的酒坛放上楼顶,独臂一撑,费了点力气,第一次没能跳上楼顶的长檐,面色有些许尴尬。
面前出现了一只手。
男人递了手给他。
司徒陵借着他的臂力,终于爬上了楼顶。
司徒陵与他背对背坐在一处,转头看了一眼身旁威震八方的河西少帅,白袍将军。
此时的他,眼窝凹陷,下颚清瘦。
饮酒时,长睫垂落,掩住了眼底那片青黑的阴翳,像是已连日未睡一般。
司徒陵心下叹气。
无论他是河西萧氏,还是玄王叱炎,他与之相交十余年,见过这个男子许多各异的模样。
有豪迈,有仁义,有杀伐,有狠戾,有阳谋阴谋,有经天纬地。
却唯独从未见过此刻这般,脆弱不堪。
他手中的那坛酒不一会儿便已饮空了。
司徒陵将带来的那坛酒开了递给他,缓缓说道:长风,你经历了那么多生死憾事,我没有资格站在这里跟你说,让你放下,让你忘却。
我只是可惜,你们曾经历那么多劫难,却还不能走到一起。
今日,只饮酒,不言其他。
男人语调冷漠,淡淡道,不然就给我滚。
见他只闷头喝酒,司徒陵从他手中夺过酒坛,自己饮了一口后,继续说道:我偏要说。
你可知,清河去回鹘和亲那日,你们一同随辇车坠崖。
我赶到望断崖底的时候,已抱着为你们收尸的心情。
我当时心里想着,你们若是能同生共死,也不枉情深一场。
因为清河曾说起过,她死后也想葬在望断崖底,生不能同衾,死也要与你同穴。
你们明明连生劫都跨越了,死劫也都躲过了,却败在了陈年旧事之上。
男人垂头,杂乱的鬓发散落在侧,将他的侧脸挡住,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低低道了一句:她不该瞒着我。
你我都是世家子弟,心底都深知,君威千重,翻云覆雨,伴君如伴虎。
她是圣上之女,公主之身,何尝不是身不由己?你可曾想过,她的两难,她的痛苦。
她对你的心意,你要等她走了才领悟吗?司徒陵偏过头,直视着身旁的男子,他面色冷静,毫无波澜,唯独眼里的血丝,泄露了他的心绪。
走?许久,男人问出了一个字。
司徒陵将已空了的酒坛扔在一旁,向后仰去,轻叹道:清河,可能要离开凉州了。
身旁的人往口中送酒的手滞了片刻,俄而又继续喝起来,淡淡道了一句:去哪?河漠部的帛罗郡主说要带她回草原。
我看她样子,极有可能会答应。
司徒陵望了一眼猛饮不止的男人,道,以她的性子,她一旦走了,或许不会回来了,从此在草原嫁人生子,直到死在那里。
到时,你再去追,茫茫草原,怎么找的到。
司徒陵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你真能放手么?耳边只有城墙上呼啸而过的风声。
他没有回答,司徒陵只瞥见了他身侧渐次攥紧的拳头,用力到指骨泛起了青白。
司徒陵从他身上收回目光,遥望凉州城外广阔的原野,幽幽道:哎,我知道你只是跨不过心里那道坎。
可我也有过心爱之人,你知道时至今日我怎么想的么?我只恨当年她出关和亲,没有追上她,从此追悔莫及。
司徒陵郑重地回过身,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字道:相知相许,却不能相守。
长风,我怕你和我一样,抱憾终生啊。
俄而,司徒陵见久久未有回话,想起自己的往事,便也捞起酒坛开始狂饮。
眼底有火焰窜起,司徒陵起初以为只是酒喝多了醉了,再抬眸定睛一望,果真远处起了大火,瞬间有些慌乱:城里怎么着火了?司徒陵睁大眼睛,指着火光攀升的地方,惊呼道,看方向,好像是清河的府邸。
长风手中的酒坛骤然跌落,沿着楼顶的长檐滚下去,碎裂在地。
他猛然起身,望见了身后那片火海。
他突然觉得有几分站不稳,脊背陡然生寒,朝司徒陵怒喝道:这酒哪里来的?河漠部送我的西域美酒,怎么了?司徒陵也感到身体骤然有些乏力,心叹不妙。
这酒,有问题……长风话音未落,已拔出长剑,跳下了楼檐,朝那处连绵的火光奔去。
司徒陵摇了摇头,紧紧跟上了他。
心下暗自腹诽:嘴上半句话没有,身体倒是很老实。
***冲天的火光将黑沉沉的夜空照得发亮。
长风没来及牵马,径直徒步狂奔到了她的府邸。
他已有数日未曾踏入这扇大门。
每每想起,只有蚀骨剜心之痛。
这几日,只能喝了酒喝到分不清南北,身体和意念一起麻木,才能够入睡。
可入了睡,梦里只有她。
一袭白衣的她,身着喜服的她。
语笑嫣然的她,泪流满面的她。
幽洞缠绵的她,地牢决绝的她。
一道道朦胧的光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将心中滔天的恨意渐渐掩埋。
他既酸楚又不甘,只能狠了狠心,让恨意浮涌上来,将她的身影淹没下去。
此时,往日清幽的府中仿佛空无一人,浓烟从花厅后面滚滚飘来。
大火是从她的厢房处烧出来的。
他心下一惊,拖着沉重的步子,朝庭院奔走而去。
眼前突然出现一排排甲兵,挡住了他的去路。
兵戟之声切切嘈嘈,密密麻麻的兵环绕在他身前身后,狼顾虎伺,将他团团包围起来。
他中了埋伏了。
长风冰冷的眸光扫过去。
身前,是陇右军副将陈佟还有几个眼熟的披甲将士。
身后,是河漠部身披兽皮手拿弯刀的精壮勇士。
大约有近五十人。
他心下冷笑,原来找他是寻仇来了。
可他此时只想进厢房一看,她是否还在里面,有没有被火烧到。
长风望着只隔数步的她的厢房,熊熊烈火已将璎珞珠帘烧毁,浓烟纷涌而出。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心急如焚。
他就是玄王叱炎。
当年他戴着面具攻打凉州,杀了我们陇右军多少兄弟!现在回来还把我们少帅关入地牢多番侮辱。
弟兄们别怕,今日有河漠部的兄弟助我们一臂之力,杀了他,杀了他为兄弟报仇!为首之人陈佟面露狠劲,拔出腰间的刀,在他一声令下,陇右兵亦纷纷拔刀相向,一时间喊杀四起,士气轰动。
身后的草原勇士中,也走出一个挺着肚子的紫衣女子,朝他冷然一笑道:玄王殿下,好久不见。
如今摇身一变,换了身份了,当日河漠的屠部之仇,你可还记得?她嗤笑一声,瞬间收了笑容,厉声道,我帛罗,与你父仇不共戴天!今日,必要取你首级,祭慰我阿耶在天之灵!刀光剑影,几十道利刃向他劈头盖脸袭来。
他与厢房之间隔了太多人,他挥剑朝前冲去。
可他喝了掺了药的酒,一双劲臂渐渐失去力道,抬不起来。
本是宽敞的庭院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堵得水泄不通。
长风被逼到了墙角,眼眸泛红,白袍烈烈。
一偏头,他看到了被拦在门外的司徒陵,正用独臂疯了似地推开甲兵的桎梏,满面都是悲愤与惊恐,想要冲过来救他。
司徒陵朝他喊了些什么,他什么都听不到。
他只重复地朝司徒陵喊道:快去,救她……这些兵杀红了眼,利用了她的府邸埋伏他。
他怕她还在厢房里,没人去救她。
就像那日之前,他每次夜里来看她,她都睡在那厢房的榻上,秀眉紧皱,深陷梦魇,昏迷不醒。
嗖嗖——长风垂眸,两支不知从何而来的利箭已贯穿他毫无护甲的胸口。
他笑了一声,用剑砍去了箭尾,猛地握住短了半截的箭矢,只手将两支箭拔了出来。
赤血喷薄而出。
暗箭一支接着一支飞来,白袍崩裂,浸满鲜血。
前方的刀尖亦纷纷朝他步步逼近,他看到了陈佟满面阴笑,誓要报城墙上的一箭之仇。
长风头脑昏沉,天旋地转。
药性极强,他已使不上力,躬着腰屈膝半跪在地,以剑身撑地不倒。
锋锐的剑尖划过石面,碎屑乱飞,发出一声刺鸣。
他已无力思索逃生之法。
他此刻心里想着的却是:她在哪里?他心下生笑,为何死生之际,脑中只有她。
他不由觉得自己甚是可笑。
明明是她欺瞒他,放弃了相守一生的誓言。
他该恨她入骨才对。
可他,就是想见她。
他此时倒希望,她不要来,千万不要让她看到,他如此惨烈的死相。
他到宁愿仍是那个英勇的长风将军,殉国于抗敌的战场上,马革裹尸还,而不是像现在,惨死在背刺和暗箭之下。
被血污覆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了。
影影绰绰间,他看到陈佟的刀已架在他脖颈上,朝他挑着眉,问道:萧将军,我敬你是条汉子,可有遗言?你要杀便杀,我此生就是一个笑话。
呵……长风顿了顿,自嘲般唇角抽动了一下,汩汩血流从缝隙中涌出。
他缓缓道:我所信的部下,背叛我。
我所亲的义父,利用我。
我所爱的女人,欺瞒我。
他眸光下敛,咧嘴笑了笑,愤声道:我,早已生不如死。
闻言,陈佟等人面面相觑,愣了半晌,撇撇嘴道:好一个生不如死,我今日便成全你!刀光挥下之时,长风闭上了眼,感到额发轻拂。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很轻的喊叫:住手!很细微,像是幻听一般的喊声。
不要杀他!这一声,他听清了。
是她的声音。
长风睁开了眼,抬眸望去。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雪白身影,正用纤弱不堪的双臂奋力地拨开挡在他面前的层层甲兵,朝他一步一步走来。
每一步都像踏在他被恨意凝结的心口,要将他最后那点无妄的执念踩碎。
她行至他的身前,立在他与连绵成片的兵戟之间,面色平静,毫无惧意。
明明孱弱不堪,却好似要为他挡下千军万马。
一次又一次。
长风想站起来,可身体已完全不能施力,握住剑柄的双手不断发颤。
他听她沉定地开口道:帛罗,是我害他失忆,成了回鹘玄王,从而被掖擎可汗利用,使你承受丧父之痛。
电光火石之间,她竟已掏出腰间那柄银雕匕首,在众目睽睽之下,拔刀出鞘,道:帛罗,这一刀,我替他还你。
刀光森然,她毫不犹豫地向一侧肩头刺去。
长风猛然抬首。
来不及了,几滴温热的血已溅在了他的面上,甜腥之气在鼻尖漫散开去。
他的眼角微微抽搐,有什么湿润的东西从中流淌下来。
这柄匕首,是他当年赠她,向她表明心意,让她用来防身的。
却成了她一次次自伤的凶器。
此刻,匕首锋利的刀尖,已没入了她的血肉之躯。
是他曾深深爱着,恋着,贪着的身躯啊。
手中的长剑因他陡然发力而铮铮作响,剑身来回晃动,寒光闪闪,照出他猩红的血眸。
他望着她嘴唇微启,鲜血从她唇角一滴滴溢出,朝紫衣女子继续道:还请郡主大人有大量,放过他。
若是你还觉不够,我……她说着,伸手去拔左肩的匕首。
够了!清河!帛罗失声尖叫,霎时泪眼朦胧,高声道,你于我河漠部有恩,此事,我就此作罢。
我代河漠部在此立誓,永不再提!你可满意了?快把刀放下!闻言,她失力向后趔趄了一下,似是满意地翘了翘唇角。
未等帛罗伸手搀扶,她很快地立定转身,朝披坚执锐的陇右军走了一步。
只这一步,足够让伏地不起的他心惊胆寒。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
可他起不了身,阻止不了她,手中紧握的剑就快要被他崩断。
清河多年来在陇右军中受诸位照拂,我铭记于心,请各位受我一拜。
她双手覆在腰前,微微屈膝,朝眼前的几位悍将行了一个标准的宫廷礼。
公主殿下快快请起,我们怎么受得起啊。
陈佟面容僵硬,刚才见她自伤,已是大惊失色,此刻更是慌乱万分,想要伸手将她扶起,却又不敢触碰。
诸位,你们要杀之人,是我所害,致使众多陇右军兄弟命丧他手,是我之过……长风已有不祥的预感,看到她细弱的手腕已握住了刀柄,葱白的五指因逐渐发力而有些颤抖。
他中箭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要迸裂开去。
心中堆砌成山的仇恨在顷刻间轰然倒塌。
不要!他听到自己喊了出来。
下一瞬,她已拔出了匕首,刀口鲜血淋漓,又戳入了她单薄若削的右肩。
血花飞溅。
染红了整片荫蔽人心的暗夜。
他死死盯着她泛着青白的唇齿一张一合,只觉形神俱灭。
我替他,受诸位一刀,如此,可,可算公平?她已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语,半阖的眼帘间涌出了两行清泪。
陈佟等人阻拦不及,已是面色痛滞,如丧考妣:公主千金之躯,这如何使得?公主多年来为陇右军固守凉州鞠躬尽瘁。
这仇,我们不报也罢,公主切莫再要伤身了啊!这……这我们如何向少帅交待啊……陈佟为首的几个陇右军悍将,自小出生入死,在战场见惯尸血,此刻见一向柔弱的清河公主满身血迹,只觉惭愧万分,心痛不已,纷纷放下尖刀,背过身,偷偷抹了抹泪。
清河心满意足,突然蹙眉咳出一口血,终于支撑不住,身体不受控地向后倒去。
与她预想的不一样,她没有倒在冰冷的石面,而是落入一个熟悉的温暖的怀抱。
他的面容阴沉依旧,浸着血的轮廓显得更加坚毅,英挺的眉紧紧拧着,唇角仍带着鲜艳的血丝。
薄雾茫茫的眼神中,有震惊,有不忍,有无措,还有一丝沉痛。
真好。
她还能最后救他一次。
她咽了一口血,腥味在喉间蔓延着,烧喉一般的苦涩。
她努力发声,对着在场众人一字字道:千错万错,错在我身。
如果有报应,就该报应在我李清河身上。
与他无关。
今后,莫要再找他寻仇。
众人无不动容,唯唯称是,深受惊吓,纷纷离场。
谁都不想承担重伤公主的罪责。
人潮退去,庭院中渐渐安静了下来,唯有寒蛩不住鸣。
一阵秋风拂过,庭院的池水波光粼粼,如温柔眼波,潋滟动人。
忽有几滴温润的泪水滴落在她惨白的面上。
她眉心微皱。
他怎么哭了。
是她又让他难过了。
她心口一酸,想抬手为他拭泪,却只能动了动手指。
为什么这样傻?手指被他的手掌握住,她听到他沙哑的声音。
我欠你的,以命相还。
她一个字一个字把话说完,突然觉得好累,眼皮很沉,闭眼最后道:现在,我不欠你了。
他怀里的暖意像是潮水一般将她包裹起来。
可她仍是觉得很冷。
她的手臂最终无力地垂落下去,指尖浸没冰冷的池水中,荡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庭院四方的天地间,传来男人悲愤的长啸,响彻夜空。
长夜归于寂静,万籁无声。
作者有话说:md这章我写哭了。
写个小剧场缓缓:司徒陵:#$#*……!@#长风:我不听我不听。
我心情好差。
后来:长风:老婆,再爱我一次。
◉ 92、终局(二)又是一个静夜。
秋雾渺渺, 夜露茫茫。
远处还可听闻苍凉的金柝打更之声。
凉州都督府书房内,烛火粲然,流光洒溢。
案牍上的公文密密匝匝, 堆积如山。
沐后只着素绡中衣的男子从堆案中抬首,望了一眼窗外,凉风送来的幽茫夜色。
他起身,一揽袖袍,拿起案上的烛台, 朝内室走去。
烛台的光晕随着他缓步走动, 投影在微凉的镂纹地面,散着幽幽的浮光。
他举着灯烛, 悄声来到榻前。
一双劲臂挑开帐幔。
榻上平卧着一个沉睡的女子。
橘黄的烛火照下, 滤在轻浅的帷幔间,给女子苍白又清丽的面容添了几分明艳。
发如乌缎, 肌若白雪, 唯独一双翠羽似的秀眉, 微微蹙着, 似有哀戚。
长风将烛台置于榻旁的胡凳上, 坐在榻沿,静静凝视着卧榻上的她。
耳边响起每日来诊脉的医官千篇一律的回应:回禀将军, 公主的外伤已快好了。
为何迟迟不醒, 这小人也不知啊……将军恕罪, 公主殿下深陷梦魇,怕是还得再饮几帖药才能好, 至于何时能醒……在他沉吟间, 外头传来几声嘈杂的吵嚷声, 打破了此间的静谧。
萧长风, 你给我出来!崔将军,这是我们将军休息的卧房,不见客的,你不能进去!……长风皱了皱眉,替榻上的女子掖了掖被角,披上一件虎绣外袍朝外间走去。
在门口猛然撞上了冲进来的人。
来人赤金锦袍,灵藻玉冠,手执金鞭,正是崔焕之。
你把清河藏哪了?崔焕之凤眸紧眯,气势汹汹道。
长风立在门槛上,故意比他高出半个头,低声道:那么晚了,崔将军有何贵干?我来见清河!见被挡住去路,崔焕之径直扯过他的衣襟,垫起脚,目光从他肩头掠过看去。
房内,一扇细绢的山水屏风,透纱映出后方的卧榻,朦胧可见榻上睡着的女子背影窈窕,柔软锦衾起伏如山峦,静美如画。
见崔焕之目露惊诧,长风淡淡道:现在你见过了。
可以滚了。
崔焕之回过神来,怒不可遏,朝他斥道:萧长风你,你放肆!她云英未嫁,你怎能将她安置于自己房中?我要去禀报圣上,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你的人把她的府邸都烧了,你难道要看她露宿街头?长风眯起眼,寒眸中流露一丝狠戾,道,我看在她的面子上,此事暂不与你计较,我限你三日内速回廓州。
否则,休怪我反悔。
崔焕之怒目圆睁,不断撕扯着他的外袍,襟口上的虎纹被他揪铱誮得狰狞起来。
他厉声道:她身受重伤,不是因为别人,都是因为你。
你把她害成这样,还有什么资格还和她在一起?长风一把甩开他的手,一敛微皱的衣袍,冷冷道:清河是谁害成这样,你自己心里有数。
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赶紧给我滚。
崔焕之后退一步,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静夜中显得有几分瘆人。
他的凤眸眯得狭长,幽声道:看来你完全不知道吧?五年前河西军出事后,清河曾被囚禁宫中,饱受折磨。
折磨她的人,就是你杖杀的那个阉人监军的干爹。
他为了给干儿子报仇,要清河屈打成招,污蔑河西军谋反。
长风面色骤变,瞬间已是阴云密布,夜色将他浓密的眉浸得更黑更沉,静静听着崔焕之继续说道:清河咬死不松口,被反反复复吊悬于几十丈高的宫梁上,囚禁了数月之久。
我去救她的时候,她瘦得连人形都快没了,嘴里还一直念叨着‘不要杀他’,‘他没有谋反’……长风立着的身形有些发颤,崔焕之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计重锤敲击着他心口。
他猛地抬头道:你说什么?……崔焕之说得眼眶已泛红,不想被他看到,将头偏向一侧,凛声道:你现在知道了,为何她会万分惧高,还会连日梦魇,为何她誓死都不让你谋反?他深吸一口气,重重道,她受得每一分苦,都是为了救你,为你河西萧氏不被污为谋反,承载千秋骂名。
长风腿脚一软,竟站不稳,向后踉跄了一步。
崔焕之见之,仰头大笑,呛声道:怎么,现在知道心疼了?他死死盯着他泛白的面,龇牙道,若非为了你,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昏迷数日还不醒?可你呢,你除了让她受伤,让她痛心,你还做过什么?你根本不配拥有她!她欠你河西萧氏的,早就还清了!我本来一点都不想告诉你,但我要带她回廓州了。
我要让你失去她,痛一辈子,所以我今日偏要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诉你。
闻言,长风横眉,血丝密布的双眸倏然一睁,厉声道:你敢?崔焕之嗤笑一声:我怎么不敢?我有圣上亲下赐婚的圣旨。
他甩开锦地琐子纹的袍衫,从腰间取出一卷黄绢,得意道:圣上金口玉言,岂能有假?你自己看!长风从他手中夺过黄绢圣旨,指间微颤,展开速速一览,目光在几个朱红字迹上扫过。
未几,他沉郁的面上露出一丝冷淡的笑意,挑起俊挺的眉,道:圣上朱批有注,‘依其愿’。
他将圣旨卷起,掷于崔焕之怀中,淡漠道,若是她愿意,我自无话可说。
见崔焕之接过圣旨,抿唇沉默,长风扬起头,在面前踱着步子。
低睨着他道:崔焕之,你也不想自己有什么军功,敢向圣上求娶公主?圣上不当面驳斥你,已是让你自己循着台阶下,给陇右崔氏留了颜面,你休要再自取其辱。
崔焕之抬首,凤眸一凛,恨恨道:你等着,待我回廓州,将祁郸杀个片甲不留,把甘凉十一州都夺回来。
到时,你再看清河愿不愿意跟我走。
我已夺下甘州,你先看看何时取了肃州再说吧。
长风望着他远去的赤红背影,嗤道,自不量力。
他立在门前许久,双手握拳,掌心已凉透,心思沉了下来。
回过神后,他便缓缓转身,掠过屏风,一步一步回房。
行至里间,他褪去外袍,上榻卧在外侧,一如往常。
枕畔温玉幽香,他支起身子,蜷着食指,轻轻拂过她夜色中泛白的面颊,目色哀恸,轻声道:你可听到了?崔焕之又来多番挑衅于我。
我暂时还能忍着没动他。
你若再不醒,我可要忍不住了……不如,你醒过来拦着我?良久,死寂中并没有任何回音,只是偶有烛台灯芯爆破的噼啪声。
长风叹了一口气,抬手环抱住沉睡中的女子。
她的身体温凉,隔着两重衣料透浸他滚热的胸膛。
他俯首朝她白腻的颈窝,眉眼噙笑,低低絮语道:我知,你不想我针对陇右崔氏。
我答应你,不会对他动手的。
可满意了?仍是无人回话。
穿堂风被屏风挡住,屏上细腻的绢布缓缓流动,如潺潺溪水,脉脉温温。
他忽地褪下中衣,露出精壮的前胸,其上新添的伤痕正在结痂,血肉黏连,表里猩红。
他攥着她的手往上面送,声音低哑:我身上那日的箭伤刀伤一直没用药,还没好,我想等你醒来亲自替我敷药。
你何时能起来帮我看看?女子呼吸绵长,双眼紧闭。
忽然蜷起了身子,像是冷了抱住了双臂,渐渐窝成了一团,绵软入他胸怀。
樱口重复着嗫嚅着:不要杀他……他没有谋反……她说得含糊不清,他却听得振聋发聩。
连日来,他夜夜听的这几句话,本是习以为常,此刻兀然像细细密密的针,每一根都扎进了他胸口。
巨大的悲哀像浪头打过来,将他全部的意志一点点淹没。
女子身上薄如春雾的素纱里衣,蓦地被几滴滚落的温热浸润了一片,如云蒸霞蔚,贴着她白玉似的肌肤,被一双粗糙的大掌一寸一寸覆下。
空旷的里间唯余风起帘涌。
帷幄间的私语混入了风声,化成捉不住的轻烟漫散开去,时而凛冽如风,时而温润如雨: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承你的情。
你欠我的,怎么可能还得清?以命相还?呵,你有几条命可以还我?不是说要和我生同衾,死同穴么?一直这般睡着如何同衾同穴?等你醒过来,我带你去看凉州上巳节的花灯。
你不是最喜欢上巳节了么?清河,求你,醒过来……不知过了多久,榻上传来轻微的鼾鸣。
沉睡中的女子眼睫翕动,一根扶在榻沿的葇荑忽然动了动。
***数日后。
府中书房,案牍上堆了更高的一叠公文军报,如山峰连绵,掩住了埋首其中的男人清俊的面。
他镶绣的袖口敛起,正全神贯注地撰写着一封玄缎为底,赤锦为面的绢书。
丹砂为墨,字迹遒劲,虽不过寥寥数语,可他落笔时,每一个字都写得极为小心,如雕纹,似啄玉,极尽郑重。
门外传来一下细微的扣门声,男人微微抬首,听到亲卫恭敬禀道:将军,公主殿下求见。
手中的狼毫一顿,他收笔在旁。
急忙用普通的公文掩住了这封不同寻常的绢书,转而打开了另一篇久置在案的公文,捧在掌中细阅。
双扇门缓缓推开,身着素纱白衫的女子敛衽抬步入内。
他的眸光定在公文的某一处,余光掠过公文纸张上缘淡黄的边,飘向小步走进来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梨花白的双襟胡装,仿佛下一刻就要出门骑马,目不斜视,肃容端持,俨然已是宫中女子的行规举止。
他已觉察她此时前来并非如他所想,凝在唇角的笑意渐渐隐去,平淡地问道:伤好了?好了。
清河低垂螓首,道,我三日前递上来的出关文牒,不知将军有否过目,还请劳烦尽快批阅下发。
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事?男人皱了皱眉,将手中公文轻掷于案上,锋锐的眸光扫过来,落在她微微起伏的削肩。
还有……清河吸了一口,仍是垂眸,不敢看人,低低道,我是来向将军告辞。
本想一走了之,但还是想告诉你一声。
你问我要出关文牒,就是为了要走?男人的声音冷了下来,从案上起身,虎绣白袍垂落,掩住了扣在案上渐次收紧的十指。
清河心下忐忑,感受到了男人无声的凝视,不知为何觉得前方的气势有了几分压人。
她悄悄深吸一口气,微微仰首,双手覆于腰前,与身前高大的男子深沉的眸子对视,道:昔日,是我与我父皇对将军有所亏欠。
我已远赴回鹘寻回将军,个中坎坷,不必多说。
如今父皇也已下旨,彪炳河西萧氏,将军重获凉州。
她沉下声音,语调淡然,一字字朗声道:由此,我自认,与将军的恩恩怨怨,已随之一笔勾销,互不相欠。
你要与我一笔勾销?男人声音又低又沉。
清河望着他阴郁的面色,正是如地牢那日一般透着隐隐的沉痛。
她不由微微一怔,下定决心,缓步上前,雪色裙裾如云波荡漾,行至案牍前。
她低声道:我知将军恨意难消,心意不再。
所以今日前来……他没有反驳,只是将头偏过一边,浓眉凝得深重。
清河凝望着他俊美的侧脸,从腰际的束绢罗带中取出了银雕匕首,于掌中轻抚后,轻轻置于案上,道:这柄银雕匕首,我今日特来归还将军。
案牍忽然被什么猛地碰撞了一下,堆在掎角的公文山一震,纷纷坠落在地。
男人已从案前踱步而出,来到她身前脚步放慢,最后定在隔了一步的位置。
他抬手从案上拾起了匕首,握于右手掌中,漆黑如墨的眸子看不出一丝情绪。
清河怔怔地看着匕首在他掌中把玩了一番,听到他开口,言辞中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我送出的东西,从不收回。
他话音刚落,腰侧的束绢罗带已被他一指勾住,勾着她的身体往前一步,往他胸前送。
清河猝不及防,失去平衡,脚步趔趄,向前仰去。
她不由自主抬起手,袖袍落下,露出一截藕白的小臂,最后竟攀在了他的双肩。
身体莫名地紧贴在一起,虎绣白袍与素纱白衫纠缠不清。
男人不苟言笑,薄唇抿得紧紧的,一手勾着她的腰带,另一只手已将匕首狠狠插-入她腰后的束绢中,牢牢扣住。
下一瞬,他手指一松,已转身回到案前,若无其事地翻起了一堆散乱的公文。
清河双目微微睁大,胸口不断起伏,心若擂鼓,只觉须臾间血脉灌流如注。
匕首的凉意透过几层纱衣传入体肤,提醒着她方才一眨眼的工夫,确有发生的事端。
平复心绪,冷静下来后,她宽慰自己,心想着:也罢,好歹也可以留个念想。
男人将几本关牒找出来,朝她一递,她上前几步,抬手要取走之时,他收回了手,只让她伸出的玉指碰到了关牒的边缘。
他盯着她渐渐泛开潮红的面靥,语调轻浅,颇具玩味地问道:非走不可?非走不可。
她回道。
关牒已递入了她的掌中,头顶传来一句漫不经心的问:将去哪儿?清河不语间,垂落的眸光不经意瞥见了案上层层公文下盖住的一卷绢书。
玄缎赤锦的质地,再饰以龙凤双纹,隐约可见朱红字体。
依大唐礼制,如此特征,这只能是一封聘书。
他要下聘娶亲了。
看来传言是真的。
翻涌的悲意自心口漫灌,清河唇瓣轻颤,手掌几欲扶在案角的朱漆镂刻上。
男人见她身形一颤,面露疑惑,手臂微微抬起,似要过来搀扶。
她迅速收敛心神,小步后退,错开他的手臂,不愿表露一丝一毫的流连,只重声道了一句:今后相隔天涯,前尘憾事,我与将军,生死两忘。
一时间,她在入房门前酝酿许久的话语,已全然烟消云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余一声告诫:帝王之心,将军深知。
此次将凉州归于河西萧氏只为平衡西北势力,避免陇右崔氏一家独大,不便掌控。
将军需牢记经年教训,谨言慎行,勿再犯帝王之忌。
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男人冷酷的声音如玉崩冰裂。
她目光下敛,屏住呼吸,强忍盈眶中的热泪,勉强以一个公主高贵的姿态,挺胸昂首道:清河在此,祝将军,此生安乐,子孙满堂。
她语罢便决然推门离去,留下错愕万般的男人在房中静立许久。
几个守在门口的亲卫见书房的门被遽然推开,还没待多久的清河公主自内快步走出,面色冷郁,眼角泛光。
几人探头探脑,正盯着书房里面的动静。
俄而,内里骤然传来轰地一声,巨声响彻耳畔。
听起来像是斗大的案牍被掀翻,巍峨如山的公文坍塌,噼里啪啦地往地上掉。
众人骇然。
少帅自归来以后,虽喜怒无常,但从不形于色。
除了近日众将提议夺取肃州的计划与他预想的有些出入,过于慢了,众将来来回回求他审慎行之的劝诫令他有些恼了,但也从未见他发过如此大的火气。
更怪的是,往日从来宿在卧房的少帅,近几日,竟然一连数日睡在书房。
直到今日看到清河公主穿戴齐整从他卧房走出,众人才恍然大悟,心下窃喜不已。
本以为好事将近,结果竟是这么一出。
几个亲卫诸般滋味涌上心头。
谁不知道少帅这么急于夺取祁郸手里的甘凉十一州,连他带回来的回鹘骑兵都已编制入河西军用于布阵突袭,不就是为了速取战功,以落入敌手的甘凉十一州为聘,向圣上求娶公主。
难道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吱声,继续守在门外。
直到金乌西坠,暮色四合。
岂料少帅将自己关在书房一天,到了深夜都还未传膳,里面更是阒静无声,恍若无人。
心急如焚之时,望见司徒陵踏着夜色出现在了门口,众人宛若遇见了救星,纷纷躬身将他请进了门。
房内的男人听到响动,倏地抬头一看,目光先是望见了飘飘荡荡的一条袖口,往上移,看到了司徒陵欲言又止的面容。
他又垂下头去,低声问了一句:她走了?走了。
司徒陵倚靠在案前,垂眸望着顾自阅览公文的男人,道,和河漠部的人走的,我一直送他们出了峒关。
他手中的公文啪地一声放下。
司徒陵一惊,回头望着他黑沉的目色,面露难色道:你别这么看我,我可劝过了。
她什么性子,是我三言两语能劝回来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河漠部那个郡主,一路上都在指着随行的几个草原汉子给她看,说要给她在草原上找个最英俊的夫郎。
司徒陵故意低咳几声,道,我瞧了一眼,要我说呢,都是力大如牛的糙汉,没有我们长风将军半分俊朗。
可耐不住人家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见男人忽然已从案头起身离去,司徒陵追了上去,挠头问道:哎,我说,你究竟什么打算?追回来。
男人说得平平淡淡。
司徒陵听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还以为听错了,面露喜色,不由追问道:什么?我这里即将开战,让她远离中原,先去河漠部避一避也好。
她既能不远万里追我至回鹘,我怎么就不能追她到草原?长风垂下眼帘,看似平静的语调之下,掩着他汹涌的心潮。
一日来,他独立房中,反复咀嚼着她离去前说得几句话,始终意难平。
生死两忘?让他怎么忘,再坠崖一次失忆一次都未必忘得了。
此生安乐?无她在身侧,如何能安乐?子孙满堂?没有妻子,他如何会有子嗣?当真荒唐可笑。
他站定后,侧过身,目光落在案上那一角玄底赤面的绢书,纷繁的心终于稍微安定了些许。
他的初心依旧。
甘凉十一州和她,仅此而已。
***数月后,天朗气清的一日。
凉州城初雪方霁。
明明是冬日里,葛萨还没进凉州府都督府就已开始浑身冒汗。
即将跨入书房门前,脊背更是发了一层湿汗。
他心一横,一闭眼,快步走了进去。
将军……舆图前定标的白袍将军微微回身,向他投来的目光有几分期待:人找到了?葛萨将头埋得更低,小声道:没有……啪——一本公文已从白袍将军手中劈头盖脸甩到他脸上。
长风一愣,放下手中在舆图上行军的标记,快步走到他面前,低斥道:那么大的一个人都能跟丢?河漠部不是你夫人的地盘么?葛萨捂着被砸得有得发胀的脸,褐色的眸子流露出一丝痛苦,低声道:整个漠南那么大,实在是没找到公主殿下……然后,别说我夫人,我儿子都没让我见到。
长风心底猛地沉了一下。
若不是他当日暴力收服河漠部,这对草原夫妇也不会落入如此地步。
如今葛萨的儿子都快满月了,那河漠郡主都只让父子见过一面。
望着葛萨隐忍不发的面。
这英俊的少年行军打仗时是统领万兵的将军,唯独此事上,却是连夫人孩子都见不到,如丧偶失孤的鳏夫。
实在可惜。
他神容缓和了些许,面露愧色,对葛萨道:这事,是我对不住你。
他轻拍了拍葛萨的肩,望向窗外辽阔的天际,道,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寒冬必要拔营往水草丰茂的暖地迁徙,往雪山南边再找一找吧。
葛萨知他心焦,自己却无能,面上更是惭愧,转而向他禀道:是。
我即刻派人前往漠南。
对了,将军,你有个幕僚在门外等好久了,要不要请进来?长风向门外皱眉,无奈道:请。
葛萨退去,将门口久候的幕僚请进了书房。
幕僚鬓边青白,一身粗布旧衣,一进门,就行了个大拜之礼,道:都督,我月前所言之事,考虑得如何?表叔父,当日我便已言明。
绝无可能。
长风顾自在舆图前摆弄着,心不在焉道。
幕僚神色微僵,述道:如何不可?甘州陈氏三世簪缨,根基深厚,与我河西更是数代渊源颇深,今愿以嫡女嫁予都督为妻,求好于我河西萧氏,都督何不顺水推舟,娶世家贵女,于重振河西大有裨益啊!长风摇头道:我心中早已有妻子人选。
此生唯一,且非她不娶。
幕僚一惊,气得差点呕血。
眼见他百般为河西萧氏的筹谋即将因眼前固执的男子而化为梦幻泡影,他稍作思忖,忽地高声道:自你父帅故去,河西军已式微多年,若无高门扶植,又不联姻,都督哪怕一生征战沙场,何年何月才会有出头之日啊?长风目光冷了下来,面色铁青,字字诛心:凭借妻家势力立足西北,为我所不齿。
万里河山,攻易守难,若非一寸一寸打下来,而是假手于人,来日如何守得住?幕僚脸色一变,忙退一步道:若都督不愿许以正妻之位,先娶为侧室亦可啊。
如此,便可先取用甘州陈氏手中资源,此番伐谋更易,西北诸州皆如探囊取物,何不快哉?长风叹了一口气,道:夏虫不可语冰。
表叔父,我念在你曾在我父帅麾下多年,我敬重你,仍然尊你为我军中幕僚。
我意已决,此计不可用,今后勿要再提。
幕僚面容恭顺,又退一步说道:可……可甘州陈氏以为此事仍有商榷余地,已拒绝了好几家议亲人选,且陈氏家主向来好大,已将嫁女之事大肆宣扬,联姻之事怕是已传遍各地。
这可如此是好……备上一份厚礼,派我亲卫前去登门拜访,将此事澄清。
万不可误了人家姑娘议亲。
长风揉了揉眉心,又道,罢了,我今日要去恰好要去甘州视察。
我亲自去吧。
幕僚张口正欲再说些什么,见到男人一反常态,面容极其阴沉,便一时语塞。
他心知这位河西新主行事向来雷厉风行,眼中容不得沙子,便生生将几句已打好腹稿的话吞了下去。
此番联姻之事只能暂时作罢。
……甘州方圆数十里,为胡地汉地交界处,物产丰富,气候适宜,往来交通便利。
因此,常有天南地北的胡商云集在此。
今日是数月来榷市重开的第一日。
石板长街上更是热闹,人流如织,各地胡商纷纷而来,操着纯熟的汉话叫卖。
中原的丝绢布匹,棉麻饰物,江南茶叶瓷器,西域有汗血宝马,兽皮又细又软,编织毛毡精致,更有奇珍异宝,琳琅满目。
街道拥挤,接踵摩肩,长风和几个跟随的亲卫只能下马,牵马行走,时不时听到街角的几个胡商与甘州本地的商贩随口攀谈着:多亏七娘出手,甘州的榷市才能重开。
七娘手也巧,我的腿伤就是她给我看好的。
七娘长得可真俊,也不知许了人家了没有?哪能轮得到你,王家五郎早就在准备聘礼了。
哎,快看,七娘来了!人潮纷涌中,长风不由随着众人殷切的目光看去。
长廊下,堆满镂漆器皿的摊位前,掠过一个白衣翩跹的女子,身姿纤细,一闪而过,唯独鸦青发鬓上的一枚金钗,明光晃了他的眼。
女子转瞬已没入人群中,不见踪迹,如幻似真。
他睁大了双眼,心口一颤,想要拨开纷乱的人群,脚步却被乌泱泱的人群所滞。
将军,将军!耳边传来葛萨急切的喊声,他回过头,看到匆匆赶到的葛萨,满头大汗。
他不知何时追来,似是有急事要报。
葛萨见碰不到他人,便仰着头越过人潮朝他高声道:我刚见到了帛罗,她说,清河公主……人群将葛萨挤得越来越远,他的声音仍在清晰地传入耳中,句句如雷声隆隆:她根本没有去草原的河漠部,她当日就去了甘州!她此时,就在甘州!作者有话说:终于开始追妻了~~~~清河为何在甘州呢?嘻嘻~估计一章不落看完的伙伴们能感受到我悉心的安排。
◉ 93、终局(三)天色熹微, 白日初出,朝霞蔚蒸。
晨光下起伏的沙丘如金鳞渐开的蛟龙,蜿蜒伏卧于万里无垠的荒漠上。
逶迤荒漠的尽头, 甘州城墙的轮廓熔于火烧般的天光之下,瑰姿巍然,气势雄浑。
一队稀疏的人马出现在金沙之上,朝着甘州城门行进。
几匹驮马上满载各式各样西域来的货物,几个胡商倚在山丘高的货堆上, 抽着一把有一把的旱烟, 哼唱着不知名的西域歌谣,晃晃悠悠在黄沙之中行进着。
最前头领队的, 是几个年轻的胡服男子骑着高头大马, 身背长弓箭囊,簇拥着一位身材高阔的首领。
其人身着云纹开襟嵌绒骑装, 宽肩窄腰, 腰间蹀躞革带配金纹玉銙, 英姿俊挺, 眼窝深邃, 高鼻深目,一头浅褐色的披发在日光下泛着淡金色的光。
诸人有说有笑, 向城门策马而去, 一面朝首领打趣道:五郎, 这天才刚亮,就那么急入甘州城?一个年轻的胡人扬着头问道。
甘州开了榷市, 今日去赶个早集。
那名被唤作五郎的首领黝黑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
五郎自是着急去见七娘呀, 他这趟护送商队去西域, 又带回来不少宝贝呢。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胡人笑着呛了几口风沙, 拿起羊皮水囊喝了一口水,还不忘继续调笑。
到上巳节了,备了些好东西想给她瞧瞧。
五郎昂着头,眺望远处的甘州城门,心下急切,闻言不禁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颇有几分得意。
见他也不藏着掖着,众人哄笑一声,你一言我一语地戏谑道:五郎对七娘那么上心,不会是想娶回家做娘子吧哈哈?七娘这样的女子,谁娶了谁不修了八辈子福么,也不知道谁那么好福气能娶到。
五郎的心思,这不明摆着的么,后面一车都是他这回拉来的聘礼,我看了都眼馋。
王五郎扬起马鞭作势要抽打几个揶揄他的属下,几个青年纷纷夹紧马腹,甩开缰绳嬉笑着跑到前面去了,马蹄声铮铮,掀起一阵混着积雪的砂石。
远处的城门大开,这队胡商向守城的卫兵照检过通关文牒后,朝甘州城内走去。
这几日,甘州停了近一年的榷市终于重开。
榷市一开,中原与西域通商往来频繁,八方胡商听到风声,争相来甘州行商,于是甘州境内与其周围胡地的平民生计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一度跻身成为大唐西境的富庶之城。
今日,未到晌午,城内已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王五郎在驿站安顿好胡商和货物,和几个胡商一道向商贩云集的长街走去。
他知道,每月初三,李七娘定会去榷市探查民情。
他很想见她。
他快步掠过几个街角,一处胡人叫卖兵器的摊位前,看到一袭白衣的女子立在边上,朝过往向她问好的商客笑语晏晏,时不时微微俯身,一双素手捞起摆放的货品查看,身动影拂,鬓边几缕乌发荡漾下来,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身段如雪,皓腕若玉。
连日来沙尘奔波的疲倦一扫而空,王五郎的脚步迅疾起来,唇角含笑,朝她走去。
七娘!清河将手中彩绘赤纹的卮杯漆器放下,正和身旁的凝燕嘱咐道:请可敦写封信给新上任的甘州刺史。
必得向他施压,减少抽税。
若榷市方开,便急功近利,收取如此高的税额,怕是胡商汉商都被吓跑了。
没有人和货来流通,贸易不兴,边境的民生便不会见好。
主子远虑,我这就去安排。
还有,翠雪来报,巴果臧率兵在甘州附近绕圈,要我们多加小心。
凝燕神色凝重,低声向她禀道。
清河抬起手指抵着下颚,沉吟后令道:速速差人送信去凉州、肃州,还有回鹘王庭,提醒戍边的将士注意防范。
寒冬方过,我怕祁郸经数月休养后贼心不死,仍要来夺城劫掠。
让往来的胡商多加小心,绕开小路,尽量只走大道。
近日来祁郸多番在甘州城外蠢蠢欲动,我怕又将有战事。
是!凝燕见有人来找,便领命退去,身影隐没在人群中。
七娘!清河回眸,望见了立在人群中身姿伟岸的男人正向她招手。
她朝他微微一笑道:是王五郎回来了。
西域各地近日可还太平?寒冬终于过去,草原牧民们终于开始活络起来,带来好多皮毛制品可以再榷市上卖。
此次按照七娘的主意,以粗毛织布为挡,这次寒冬冻死的牛羊比往年少了很多,大家伙都很感激七娘。
我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清河心中宽慰,唇角微微翘起。
七娘身子可好些了?可还有复发魇症?王五郎见她面色比上回来好了些,语笑间颊边红晕如浸了水的朝霞,看得人心间一热。
上回你带给我的药甚是有效。
近日已睡得好多了。
多谢你。
清河向他欠了欠身,道了一声谢。
那是我在大明觉寺问得道高僧求来的。
有用就好,嘿嘿。
王五郎见她终于对他展颜一笑,一时看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又小声道了句,往事已矣,七娘还是早日放下的好。
清河垂眸不语。
自离开凉州数月,她在甘州落脚经营,开了边贸榷场,与回鹘行绢马之易,行医救人,与胡商为友,为生民称颂,做了一件件有利民生的功德之事。
闲时,孟春烹茶,仲夏采莲,深秋狩猎,冬夜望雪。
日子一日日过去,她自以为早已放下,唯有午夜梦回,少年身影,犹在眼畔。
可她放下了吗?她不得而知。
二人行至一处卖织布的摊行,清河捻起一卷密纹织布,玉指轻轻抚过凹凸不平的织纹。
王五郎见状,朝人招呼着笑道:七娘可是喜欢这匹布?掌柜的,我要了。
清河轻轻摇了摇头,指着布匹独特的细密纹路予他看,道:这是内陆传来的新织法,用的是小梭制成。
同样大小的布衣,用的布料更少,但更厚实耐寒,可谓价廉物美。
若是能传到西域诸国,应是能卖个好价钱,且牧民们也都买得起,穿上能御严寒,今后寒冬来临,草原上就不会有那么多少人冻死了。
七娘心慈,我记下了。
这回出关去,就卖这布匹。
王五郎听她说起布料织法,葱白的手指在布料间轻拢慢捻,清亮的眸子熠熠生辉,令人忍不住看得目不转睛。
他心下生叹,这般出尘的人物,光是看一眼,他心头的血都沸腾不已。
众人听清河说得绘声绘色,也纷纷围了过来,几个同在布摊挑选布料的姑娘侧目倾听,心悦诚服,对她熟稔地笑道:七娘真是什么都懂呀。
我阿娘常说,我要是能有七娘半分灵巧,还愁嫁不出去吗?七娘,我长兄今年从军回来了,你要不见见……去去去,没看到王五郎在这么?还有你长兄什么事?姑娘们瞅着她身后的王五郎面色微僵,忽地背身咳了几声,越发笑得花枝乱颤。
清河只轻浅一笑,并不作答,转身欲走时,听到街角传来一阵喧闹声:长风将军月前又破了瓜州了。
若再能拿下沙州,大唐西境的甘凉十一州就能全部收复了!快哉快哉!听到这个名字,几个及笄年纪的姑娘互相推搡着,娇花般的面羞赧之色,其中一个胆大的朝清河问道:七娘,听说你是从凉州来,你可曾有见过长风将军么?清河微微一怔,点头道:见过的。
姑娘们面露艳羡之色,又朝她聚了过来,莺莺燕燕把她围了个水泄不通。
七嘴八舌地说道:听说他相貌英俊,风度翩翩,神姿有如天人,且武艺超凡,统领西境千军万马。
是个大英雄呢。
嗯,是个大英雄。
清河长睫垂落,淡淡应道。
一个姑娘冒出头来,眼睛眨了眨,道:听说他要娶亲了?清河捻布丝绦的手一颤,想起了与他辞行那日,他案牍上那封聘书。
她木然地点了点头。
另一个姑娘故作神气道:我听说,他马上要娶甘州陈氏家的嫡女了,两家联姻,永结秦晋之好。
那位陈三娘最近得意得,鼻孔都飞到天上去了。
我也听说,前几天有人看到长风将军亲自提着礼上陈府去了,是在行纳彩问吉呢。
长风将军军务繁忙,刚打下瓜洲就亲自登门提亲,足见重视啊。
这陈三娘哪来那么好福气呀。
一个姑娘气得直跺脚。
清河默默从姑娘们热火朝天的议论中退了出来,步子虚浮,手脚冰凉,被摊子支起的架子一绊,向前一个踉跄,被王五郎伸手扶起。
他疑惑地盯着她泛白的脸色,问道:七娘,你怎么了?清河摇了摇头,摆手示意无事。
待她站稳,想从王五郎的臂中抽回手,却被他的手掌握住。
他的神容颇有几分端肃,定定望着她,道:今日是上巳节,七娘来甘州以来,是第一次过我们甘州的上巳节吧?今夜,我可否约你同游?清河怔怔道:日子过得真快,竟又到上巳节了。
她蹙起了秀丽的眉,眸中流露一丝少见的伤感。
她确实不是第一次在甘州过上巳节。
她去年,和他来过的。
此时,心中霎时空如无物。
满街人流,举目花灯,在瞬间如泡影散去。
她面露倦意,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回绝,王五郎已松开了她的手,似是猜到了她会拒绝,转而目光炯炯道:我从西域带来一批极其新鲜的玩意儿,七娘万一有兴趣承接来卖,可否随我去看看呢?清河望着他执意的模样,心下失笑。
她环顾四周,熙熙攘攘的长街开始悬起了华灯盏盏,明光曜曜,映出灯下一双双璧人烂漫穿梭的侧影。
天色渐沉,甘州城内,花市灯如昼。
只是不见去年人。
清河一个人的身影显得格外寥落,不由迈开步子,跟随着王五郎漫步其中。
王五郎见她从布行出来,就又敛了笑意,玉雕般的侧颜似是被冰霜凝住一般。
他便开始说起此次出行的见闻想来逗乐她。
比如羁縻小邦的君主娶了中原世家的女子,比如哪国的都城新造了佛寺供奉大神王像,通身以金子打造,比如名不见经传的行脚商发现了什么珍宝窖藏,从此世代富贵无边云云。
听到大千世界的奇闻异事,清河忍不住粲然一笑。
之后,见他抬臂夸张地比划着西域的各方风物,她时不时摇头,时不时以袖掩笑。
走马观花间,王五郎不知从何处捞起一副面具,小心翼翼地帮她戴上,笑道:既然来了我们甘州过节,入乡随时,戴上面具吧。
见她看到面具,眼角湿红,王五郎愣了愣,问道:七娘,眼睛怎么那么红?无妨。
风沙太大吹的。
清河背过身,拂袖揉了揉眼角,眼底却出现了一柄黑黢黢的匕首。
七娘,你看这柄匕首如何?王五郎掌心摊开,匕首卧于正中,满眼期待。
清河不明就里,从他手中接过匕首,出鞘一看,赞道:刀口锋利,刀柄精致,卖到中原,应该可以得个好价钱。
王五郎得意地用手指弹了弹刀身,给她听几声清脆的刀鸣。
他的眼角噙着笑意,指予她看,柔声道:不止如此。
此匕首是用陨石铁打造,极其稀有。
这回我在西域难得要到了一些,花了数日亲手打了这柄匕首。
以甘州这边的礼,今日我想要送给七娘你,作为,作为……王五郎有些不好意思,人高马大的男人此刻低下头去,暗垂的眸光仍是定在她灯下柔光浮动的面上,欲言又止。
匕首又被塞回了他掌中。
王五郎眼中的光亮一点点暗淡下去,低声道:七娘,我对你的心意……五郎,她浅笑道,我之前已说过,我心中已有心悦之人,难以割舍,虽情不可得,此生意难平。
所以,我这辈子不打算嫁人了。
他望着眼前女子,她精巧的下颚微微扬起,玉雕般的面庞朝着一束温柔的天光。
柔白的面靥被漫天的灯火照得有些朦胧,灼灼若芙蕖出渌波。
眸光纯澈,坚定不移。
说话间,分明是明艳动人,眼角甚至带着柔美的笑,可目中哀色,却令他心口倏忽一疼。
为了心悦之人,终生不嫁。
果然是他所认识所喜欢的李七娘。
王五郎一怔,随后似是早有预料一般苦笑一声,他没有接过匕首,兀自道:七娘,我愿意等的。
如果你现在不愿意收,就当拿个样货,等我下回再进一批,交全货了你再比对。
清河见他搬出商家术语,也迟迟不肯收回匕首,只得无奈摇了摇头,先将匕首悬在了素绡腰带上。
见街上的女子皆有明灯在手,王五郎硬要买了一盏千角花灯送她,她推脱不得,也只能接过。
长街尽处,华灯渐黯,人潮散去。
夜已深,清河随即与恋恋不舍的王五郎道了别,回身独自向居住的医馆走去。
头顶仍有一盏还未熄灭的长灯,脱了勾着它的丝线束缚,扶摇直上,在空中孤独却固执地发着明灭不定的光,直至消失在夜幕中。
她提灯夜行,心下一片清明,顿觉豁然开朗。
若能年年在此赏得花灯,即便无人在身侧,也算不圆满中的圆满。
她步子轻快起来,却闻身后渐渐传来一阵迟滞的脚步声。
与她不紧不慢隔着几步,不走快也不走慢,如影随形。
似有感应,她蓦然回首,错愕的眸中,看到了灯火阑珊处,立着一个白袍男人。
身长玉立,风度翩翩,神姿高彻,有如天人。
男子见她回首,缓缓摘下面上的狼王面具,露出无可挑剔的英气五官,一对炙烈的目光牢牢定在她身上。
一直看着她,不知已跟了她多久。
手一松,花灯骤然跌地,肆虐的火苗很快吞噬了薄纸做的百花灯面,将她方才刚刚尘埃落定的心绪一并烧作灰烬。
***那日自从得到葛萨的消息后,长风已派兵在甘州城一连找了数日。
可甘州城鱼龙混杂,胡汉人口众多,要找一个人简直如大海捞针。
久不见人,他心中,还存有一个深藏已久的疑惑。
她为何没去河漠部,而是来了甘州?这几日奔走甘州,走过熟悉的长街,立在同一个角亭,望向同一片湖面。
他心头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因为就是在此处,与她一道赏灯,他向她表明心迹,和她初次拥吻。
都是在甘州。
这里承载着二人最是美好的回忆。
她是因此才来的甘州吗?这个细小的念头逐渐旷野微茫的星火,将他那颗钝重已久的心燃烧起来,整个人陷入狂喜之中。
上巳节这日,他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那间医馆。
待他找到那位年迈的医女,她眯着眼看着他,反应过来后恍然道:哦。
你说李七娘啊?她去榷市了,不知多晚才会回来。
长风一愣。
李七娘,就是她?数月来,他在军中时不时听到过这个名字。
此人广识马相,熟知马事。
所卖的上等胡马,价格是普通胡商的一半,且匹匹精良,训练有素。
河西军重新起步,刚站稳脚跟,军费一度吃紧,遇到如此良心马商正如雪中送炭。
一开始,众人还恐有诈,可长此以往,从不间断,也从未有异。
后来就一致认为,是有心援助的富商,折价将马匹捐于军中报国。
没想到,竟然是她。
他头也不回地在日暮中奔向榷市。
直到看到她和一个高大的胡人在一起游街观灯,相谈甚欢,一双笑眸酿着无尽的柔光。
二人像一对平常的男女在那赏花买灯。
自他回归凉州,直至她辞别离去,他从未见过她笑得这般开怀。
数月不见,面对有几分陌生的她,他竟陡生了一丝怯意。
他一时不敢上前。
他自嘲,明明自己已经是统领重兵的河西主帅,征战沙场,生杀予夺,可唯独面对她之时,仍是手足无措如初出茅庐的少年。
由是,他便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
待她最后独身一人,他才靠近了几步。
隔着人群默默注视着她提灯远走。
而她竟似有感应,最终回眸望向他。
几步之遥,四目对视。
近在咫尺,恍若隔世。
他望着她惊异得樱口翕张,似乎说不出来话来,手里的灯笼也失手掉落在地,烧尽的纸糊被风很快地吹散了。
这么巧……他缓缓行至她身前,蜷曲指骨,垂头揉了揉眉心,不经意道:我从瓜州回来,有残余的祁郸军或许藏身在甘州,于是顺路来视察下。
明明她什么都没问,他却将似是而非的来意一股脑全说了,严丝合缝,看起来找不出漏洞。
她愣在那里,一双明眸如秋水剪瞳,水灵灵的泛着光,半晌才回神道:恭喜将军,又取瓜洲了。
原来你就是那个李七娘。
他克制着肆意的目光,努力不去看许久未见的她,道,这半年来,河西军一半的军马都是你送来的吧?以极低的价格卖给我军,你不亏本么?将军为国西征,我尽一分绵薄之力罢了。
她似是笑了一下,面靥泛着浅浅的红雾,道,我在甘州家大业大,赔得起。
长风在心中反复品着这句话,。
她在甘州扎根了,到时可还愿意和他回凉州么?他只得将话头转回凉州,道:你送来的战马,皆属上乘,我已在凉州新练了一批骑兵,再不出半月,便可随我上战场夺最后一座沙州了。
她点头,笑意淡淡,道:有生之年得见甘凉十一州归我大唐,是西北百姓之福。
祝将军得偿所愿。
他点头。
他的所愿,只剩最重要的一件还未达成。
很快了。
最迟再过一月,他便有资格向长安递上聘书,以他手把手收复的甘凉十一州为聘,求娶清河公主,李家七娘子。
久别重逢,他一路找来,在心中酝酿了许久的话语此刻见了她,尽数滞在了胸口,一句说不出来,俄而见她抬步欲走,便跟了上去道:你是回医馆么,我送你一段路吧。
她走在前头,微微颔首,没有拒绝。
长街上卖灯的小贩都开始熄灯收摊,明亮如昼的街道在悄无声息中暗沉下来。
长风眼底的余光,看到她灯火晦暗下的的侧脸,少见的泛着微微的红晕,看起来气色比半年前好了不少,不由问道:你的魇症可好些了?她在他卧房中昏迷不醒的几日,若没有他在旁紧紧怀抱,她就会深陷梦魇,梦呓不断。
他从不敢起夜,每日晨起,双臂都会酸麻不已。
彼时,他甘之若饴。
可数月来,没有他在,她睡得可好?她开口,语调平静如毫无波澜的湖水,道:我已将往事放下,梦魇便自行消散了。
见她眉目淡漠,长风不知心中该是庆幸她已病愈,还是该伤神她所说的已放下。
原来,放不下的人竟是他么。
在街头遇见他时,他看到她目中流露的喜怯只转瞬即逝,之后的一段路神情带着几分生疏,一如那日她向他辞行之时。
他终于忍不住偏过头,望着她垂着头,专心致志地在走路,露出一截后颈细腻的肌肤雪白如缎。
目光下移,腰如束素,不足盈盈一握的腰际上别了一把从未见过的黑色匕首。
他的眸色倏然一暗,疾声问道:这是你的新匕首?他知道的,甘州的习俗,青年男子赠送匕首,就是要与女子定亲了。
她似是一怔,低头看了看腰间的匕首,眉心皱起,也并不反驳。
见她沉默不语,长风心中的怯意倏然消散,怒意取而代之。
他猛地捉住她紧紧叠在在腰前的玉腕,心口像是被烈焰点燃,低沉的声音骤变得有些急促:你收了别的男人的匕首?清河没有挣脱,缓缓抬眸,目中隐有情绪。
她不明白。
他和她早已割发断情,两不相欠。
在甘州偶遇他,不过是因为他亲自来为未过门的新妇纳彩问名。
为何他还要在意,她用的是谁的匕首呢?是。
她贝齿咬着下唇瓣,黯然道:我要嫁人了。
前尘往事,我已忘却,将军也该忘了。
我也祝将军觅得佳人,琴瑟和鸣。
语罢,她未等他回话,便背身决然离去。
还没走几步,身下忽地一轻,天旋地转。
竟被男人一步追上,当街揽腰抱起。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灯会还未散去的人流纷纷侧目而向,一时间调笑的目光像潮水一般向二人涌来。
英挺勃发的白袍男人宽阔的胸膛前横抱着一个身躯娇小的女子。
卡在他遒劲臂膀上的小腿不断挣扎,摆动间裙裾翩跹,渐渐掩不住一截莹润如雪的纤细脚踝,场景莫名地香-艳起来。
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公子哥夜饮方归,看得直直眼冒精光,不禁咽了咽口水。
痴望中,那片雪白很快被一双大掌用衣角掖住,遮得严严实实。
男人利如薄刃的目光扫过来,众人吓得酒都醒了三分,别过目光,不敢再看。
这不是长风将军么?传来一群女子的尖叫声,羡慕眼馋。
这不是李七娘么?传来一群男子的惊呼声,扼腕痛惜。
啧啧啧!……众人齐声。
男人视若无睹,气定神闲地抱她在怀,走得还刻意慢了些许,如花街游行。
萧长风,放我下来,那么多人看着……清河又羞又恼。
她在甘州好歹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只想以袖覆面,不要再被人认出来。
看着好。
他冷笑一声,道,让他们睁大眼看清楚,你到底是谁的女人!谁敢娶你?你,你欺人太甚!简直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自己可以向别的女人提亲,不准她收别人的男人的匕首。
清河气得拿小手锤了他一拳。
他低低哼了一声,声音沉闷,隐含着压抑下去的盛怒:待我此战毕了,你就随我回凉州。
届时,我亲自来接你。
都半年了,你玩也该玩够了,最好不要再跟我耍什么花样。
他一路抱着挣扎的她,驾轻就熟地回到了医馆。
她双脚一着地,就往里间跑去,却被他一双劲臂拽了回来,困在他张开的双臂之间。
她脊背抵着墙壁,他抵着她,迫不及待地俯首下来,一口含住了她。
极尽贪婪地,不知餍足地吮吸着。
直至她颤抖的两瓣唇被咬得嫣红,水泽光润,娇艳欲滴。
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么?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哀怨,混着灼热的呼吸扑在她的颈窝,酥麻无比。
他的气息越来越急,清河浑身紧绷,素绡腰带已被他徒手撕扯开去,飘落在地,没了束缚,她身上单衣已全然松散,黑暗中露出耀眼的白。
他的掌心和他的吻一样滚烫如灼烧。
你这样算什么?她强忍情动,含泪问他,我们这样算什么?明明即将另娶,明明恨她入骨,还要如此苟合,她算什么?沉沦中的他不解其意,自分别后每一寸意念都想要牢牢占据着她,不让她再离他而去。
他意乱情,只得堵住了她的唇,不让她再开口。
这么晚了,谁在撞门?内室隐隐有灯光燃起,传来医女惺忪起身的声音。
那片光晕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你走吧,别再来找我了。
清河将他推了出去,又低声道了句,我要嫁人了。
你也该娶妻了。
他皱了皱眉,双手迅速用氅衣将已不着寸-缕的她包裹起来,见灯光已近,只得最后深吻了她一口后,薄韧的唇游移一侧,拂过她樱粉的耳垂,低声道:等我回来。
出门前他夺过了王五郎给她的那柄匕首,才肯走。
清河望着他身影没入夜色中,温热散去,只觉身上一片寒凉。
***数十日后。
苦战多日,从沙洲得胜归来的河西军回到位于瓜州的据点,为首的白袍将军身着明光重铠,手执长剑,率亲卫奔马如疾风飞驰入了辕门,掀起滚滚黄沙,一阵阵飘散在空中。
将军,抓到了那个人。
自己送上来的!久候的亲卫提着几个胡商,本着终于可以向主子交差的心情,两眼放光,欣喜地禀道。
长风飞身下马,绞起马鞭,一甩长袍,其后十余亲卫推搡着抓到的几个胡商在主子面前跪下。
身姿颀长的白袍男人斜倚在案角,撩起眼皮,锐利的眸子审视着眼前身着锦衣胡袍,蹀躞革带的贵气胡人男子,他看起来似乎已经几天几夜未曾合眼了一般,神容疲惫,精神却亢奋。
长风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中一柄黑色的匕首,冷冷问道:你就是王五郎?为什么抓我?我是来给河西主帅萧将军报信的!胡人男子不服扣押,不断试图挣脱扣着他肩头的几双手,厉声道。
报信?男人嗤笑一声,将手中的匕首往前一扔,投掷在王五郎身上,低睨着人,漫不经心地道,这是你的匕首么?王五郎拔出匕首一看,正是那日上巳节他赠送给李七娘的陨铁匕首。
我给七娘的匕首,怎么会在你手里?他惊道。
七娘?你可知她本是谁的妻,你也敢肖想?长风甩开马鞭,轻轻在王五郎俊面前掠过,就差一毫就要在颊边留下印记,垂着头淡淡问道,她答应嫁你了?怎么答应的?王五郎胆战心惊,却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你说的可是七娘?我求娶了三次,她都没答应啊!见审他的男人寒眸陡然凛起,王五郎压低声音,回道:七娘拒绝我时,说她心有所属,可那人恨她,要另娶她人,所以她于是此生不愿再嫁人了。
王五郎没注意到男人骤变的面色,自顾自叹道:我当时心想,究竟是什么人,连七娘那么好的女子都不要,算什么男人……呸!……他骂骂咧咧,越说越大声,一脸大义凛然,忽而顿觉气氛有些不大对劲,左右瞧着,高高在上的白袍男人愈发阴沉的神容。
他仔仔细细看着眼前一身白袍的英俊将军,想起近日甘州城内的传闻,突然明白过来,面露不屑道:是你!原来是你啊……啧啧……鄙夷之色,呼之欲出。
马鞭遽然甩下,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砭骨的声响。
王五郎想到了此番前来的正事,忙不迭高声道:将军既关心七娘,快随我去甘州吧!甘州城几日前被祁郸军突袭猛攻,七娘派我们几个胡人赶了好几日路,千里迢迢四处报信求援!闻言,长风敛起怒容,浓眉紧锁起来,久经沙场的面上竟露出一丝慌张,疾声道:她人呢?王五郎愤声道:七娘还在甘州苦苦守城,就快要撑不住了!作者有话说:我希望能在明天正文完结,不能的话就后天!下面开始征集番外!只要好主意都会采纳!另外,要不给霸王票前三各送一个定制番外吧?这主意咋样?◉ 94、终局(四)甘州已被祁郸围城十日。
数万祁郸大军, 在河西军举兵瓜、沙二州之时,集结南下而来,想趁河西军来不及回防, 突袭甘、肃二州。
此次领兵的祁郸主将土浑鲁急功近利,秉承速取速夺的战术,发动的攻城战一次比一次猛烈。
甘州不比建于山上的肃州和有铜墙铁壁之称的峒关凉州,城墙相对较矮且薄,易攻难守。
守城的河西军和编制入河西军的回鹘玄军一道, 在城墙上浴血奋战, 击退了一波又一波祁郸强劲的攻势。
迤逦的女墙沾满了成片的干涸血迹,渗进了岩壁黢黑的缝隙里, 划出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子。
地上墙上尽是数不清的箭矢, 中箭的伤兵残将来不及抬下去,有的苟延残喘着奋力站起来再战, 有的望着猩红的天色, 咽下最后一口气。
城下, 祁郸军源源不断, 自四面八方涌来, 如同月圆的涨潮之水,誓要将矮小的甘州城一个巨浪打翻吞没。
清河在城中集结了所有城中所有的医士和医女, 照顾医治受伤的守城将士。
城外的厮杀声如雷鸣隆隆, 响彻耳畔。
她已数日数夜不曾合眼了, 身体也因进食太少而虚乏无力。
她抬首举目,望向被火光照亮的夜幕。
城墙上战火熊熊, 守城军人数已越来越稀薄, 连战鼓声都息了下去。
她心中了然, 援军迟迟未至, 送出去的求救信如石沉大海,其实甘州城已经守不了多久了。
但能守一日,便是一日,因为每多一日,便离希望更近一步,为远战的他多争取一些时间。
她所挚爱的甘州必不会沦陷敌手。
援军一定会来。
他一定会来。
胸口中似有热流在一瞬间迸发,她突然站起身,心中一片清明,让凝燕将城中所有汉商胡商聚集起来。
自天南地北来甘州行商的胡人容色各异,有素衣剪发的栗特人,有是黑面蓄须的大食人,有矮小精瘦的龟兹人,有高大威猛的吐谷浑人。
清河朝他们,一字一句,朗声道:诸位远道而来甘州,本为行商经营,不幸与我一道蒙受此难。
今甘州城若是失守,祁郸必将血洗全城,将城中诸家货物劫掠一空。
生杀予夺,皆在敌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从发髻上取出长姐的那枚凤鸾金钗,巡视一周,示予众人,道:我今以大唐公主李清河之名在此立誓,诸位若能出手相助甘州,与我歃血为盟,并肩而战,共守甘州。
来日诸位便是我大唐盟友,甘州城的座上之宾,我可作保,为诸位免十年行商税负,于甘州城内出货畅通无阻。
若不幸战死,兄弟妻子亦享此诺,百代不辍!语罢,她用金钗锋利的一头割破手指,一滴鲜红的血坠入面前的铜盆之水,漾开了一朵盛放的血花。
本是逐利而来,八面玲珑的众胡商面对着眼前的七娘,一时怔住了。
她身上雪狼白的氅衣纤尘不染,随风扬起,手攥金钗,玉指染血,神容端严,风华绝代,令人不可逼视。
娇弱的身姿在风中茕茕孑立,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可言语却力有千钧,震撼人心。
他们与她相交数月,早就看出她气度不俗,绝非寻常百姓,原本以为是世家流落在外的高门贵女,不成想竟是大唐的公主。
众人盘算着,反正被祁郸军攻进来,也是九死一生,货物全被掠夺,损失巨大,不如随大唐公主拼死一搏,还能换得生前身后名利双收,确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我在甘州城经营了大半辈子,决不能眼睁睁看着甘州落入敌手,祁郸人入城凌虐!七娘开榷市,减税负,对我们有恩,此恩必报,生死不计!我与七娘,与甘州城共存亡!高呼声下,众人义愤填膺,纷纷敛起袖子,用锐器割破手指,接连不断的血滴坠入铜盆,清水骤变一池血水。
歃盟之后,清河领着自愿参战的众人来到城墙之上。
所有人心照不宣,默默地捡起了地上死去士兵的甲衣和弓矢刀剑,各自穿戴整齐,自愿化身守城军的一员。
城楼上督战数日的河西军甘州主将萧凉,回身望着亲上城楼的清河公主,满是血污的面上流露出惊异之色。
萧凉本是河西萧氏旁支庶子,受主帅重用,奉命驻守甘州。
他曾在凉州面见过一次清河公主。
数日前主帅因军事匆忙离开甘州前,还特地亲自到他府中,百般嘱咐他务必守好公主。
谁料祁郸军突然来袭。
所幸他曾收到密信告之祁郸动向,早作了准备,赢得一丝先机。
十日来,几轮守城战之下,守城军已近弹尽粮绝,他亦是精疲力竭,靠着最后一丝意志强撑着不倒。
此刻见公主亲临,他一手抹去面上血迹,跪地行礼道:祁郸人不久还会有一波攻势,城楼危险,还请公主殿下回城中避一避。
他垂下的眸子中,留意到眼前一截雪白的衣角,迟迟不动,分毫不退。
他抬首望向公主,见她面色沉着,目光灼灼,问道:萧将军免礼,河西军旗何在?萧凉让手下取来了在城墙沿摇摇欲坠的赤色旌旗。
旗面已被流矢戳穿,烧破了几个洞。
他震惊地看着公主素手从袖中伸出,郑重地用双手接过了残破不堪的军旗。
她忽而挥舞旗杆,一展旌旗,朝守城的众人高声道:河西军听令。
甘州乃我大唐国土。
是河西军的先辈以血肉之躯一代一代守下的万里河山。
今日祁郸来袭,要屠杀你们的父母妻儿,掠夺你们的财产粮食,摧毁这一片乐土!城破家亡,是可忍,孰不可忍?投石如巨雷轰响,箭矢如骤雨倾盆。
祁郸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城。
昂首挺立在城楼高台上的清河公主并未被突如其来的进攻吓退,她在炎风里屹立不倒,手中的河西军旗迎风猎猎,翻涌不息。
她的身侧背后时有火焰喷发,漫天金光,照亮她一身雪白氅衣,有如神祇:今日,我李清河与诸位立誓同生共死!我们就算战死,也要死在大唐的国土上!坚守甘州,寸土不让!苦守多日,已近绝望的河西军睁大了血丝密布的双眼,仰望着他们的公主殿下。
连日来,祁郸昼夜纷至的迅猛攻势已让他们渐渐招教不住。
暗无边际的黄沙之中,他们孤立如死岛,援军毫无踪迹。
他们深知河西主力在瓜、沙二州,凉州至关重要,必先自保为上,所以甚至一度怀疑,会不会有援军前来甘州。
每日分到的饮食越来越少,看着身边的同袍一个接着一个的倒地不起。
巨大的恐惧笼罩着驻守甘州城墙的河西余军。
可此时见公主亲临,一番慷慨激昂之辞,令他们顿时浑身热血澎湃,气贯长虹。
敢问,谁不想和这样风姿卓绝的公主同生共死?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共战而亡,与有荣焉!一时间,城墙上将士们奋起扬臂,喊杀声四起:寸土不让!寸土不让!誓死效忠大唐,誓死效忠公主!有公主亲自在城墙指挥作战,河西军与一众民兵士气大增,势如破竹,死守城墙。
城下的祁郸人一时不敢置信,尤其主将土浑鲁更是暴怒不已。
他集结了数万最为精锐的甲兵,倾巢而出,对甘州势在必得,他本已将目标定在东面的凉州。
河西军主力仍在沙洲瓜州,他可借城中兵力空虚,速战速决,最后一步,便是围堵从西面作战归来的河西军,将其在途中一网打尽。
现下第一步计划便落空了。
因为这小小的甘州城看起来不堪一击,可攻打起来却竟然坚不可摧,像是铁板一块。
耗费了人力物力,十日来竟一日更甚一日的难打。
土浑鲁猛地拔出胯上弯刀,用刀尖勾着一个属下的衣襟,将他平地提起。
他促狭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线,恶声低吼道:巴果臧呢,他不是逃到甘州城内躲避追兵了么?……经过一日的鏖战,河西军逼退了祁郸人一轮又一轮的攻城。
面对底下接连不断的攻击,清河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他在这里,他会做什么呢?她不断回想着旧日他在城中指挥若定,沉毅如山的身影。
他温柔又坚毅的面容似乎就在眼前,细声教导犹然在耳:攻守之道,在于制高。
无论攻方还是守方,只要占据高地,便可无往不利。
于守方,平地起垒,再施以滚木礌石,箭矢燃料,功力可更胜百倍……她默念着他说过的一字一句,看到甘州城矮小的城墙,忽然灵机一动。
建土垒!她喊道,再收集城中布匹绸缎渔网,在女墙上起挡!如此,便可化解甘州城墙不高的弱势。
萧凉即刻派兵照办,果然守城将士的伤亡在祁郸的下一波进攻下大大减少。
又一阵祁郸兵退去,漫天的流矢渐渐暂时停歇下来。
清河久立的双腿已绵软麻木,她身伏在女墙的凹口,稍作休息,眺望着黑压压的祁郸大军只是盘桓在城外,并未偃旗息鼓,也并未上前,似在等待着什么时机。
……公主,城下出事了!凝燕冲了过来,向她气喘吁吁地禀道。
清河心下一惊,拖着疲累的身躯快步走下城楼。
城墙底下,一圈密密麻麻的胡商甲兵中间,围着几个身材魁梧,髡发蓄须,面涂赤色印记的壮汉。
这装束,是祁郸兵!清河走近几步,看清了为首之人,就是当日在肃州绑她的巴果臧!他们一行约有十几人,手中各自劫持了两名医女。
粗壮的臂膀卡着医女细弱的脖颈,尖刀抵在她们身前。
你们的公主呢,速速交出来!巴果臧被包围了也分毫不惧,小臂猛地一收,被他所持的医女发出一声痛苦的嘤唔,面庞胀得通红,双眼发白。
他咧嘴阴笑道,不交出来,我就杀一个。
杀到你们肯交为止。
你,你放开她!你已经被包围了!一个胡商大声喝道。
他似乎早就看穿了身着河西军甲胄的胡商只是不堪一击的民兵,放肆大笑,道:不交出来是吧?他皱了皱剃秃一半的断眉,尖刀一挥,小臂一松,那个医女瞬时便倒在血泊之中。
你!……众人目眦欲裂,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人群中已起了低沉的呜咽痛哭声。
清河双拳紧攥在胸口。
她想来了,那日长风来甘州,他说在找几个窜逃的祁郸残兵。
能让他亲自来抓捕的,必然是祁郸军中官衔不小的。
没想到,竟是主将巴果臧。
巴果臧好大喜功,性格乖戾,嗜杀冷血。
她在肃州见识过的。
他为了一个宠姬,竟不惜弑兄,火烧己军。
他所镇守的瓜州,刚被河西军一力夺下。
他兵败之后逃亡甘州,在城中躲了那么多日,趁攻城之时来擒她,是为了要借她让守城军束手就擒?可径直打开城门放自己人进来岂不是更快?细思之下,清河豁然开朗,明白了他暗藏的心思。
她正要上前,手臂却被人拽紧了。
她抬眸,望见了凝燕死死拉住了她,目色隐忍,抿唇朝她摇了摇头。
清河面色笃定,眸中清光涌动,轻轻拍了拍凝燕的手臂:他们要利用我,必不会加害于我。
别怕……我走了。
她眼眸低垂,蜷长的睫掩住眼底纷涌的情绪,系紧了身上的雪白大氅,幽幽在凝燕耳边嘱咐了几句。
凝燕双眼睁大,目露惊恐,听后泪水不断从眼中夺眶而出,不肯松手,低低唤道:公主……公主……眼看巴果臧一把拽过另一个医女,又要拔刀刺入之时,人群中传来一声清脆的低斥:住手!清河拨开层层人群,款步立在叫嚣的巴果臧身前,淡淡道:我随你走。
但我有个条件。
公主还敢和我谈条件?巴果臧见她主动站出,没想到那么快能得手,撇撇嘴笑得猥琐。
离开甘州前,不可再杀一人,不可劫掠平民。
清河深吸一口气,抑制藏于袖中双手的颤抖,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胆怯,她沉声道,若你答应我,我便随你去肃州。
巴果臧面上掠过一丝惊异,他很快掩住了慌张的神色,道:你怎知我要去肃州?甘州城被围困数日,前后皆无援军,距离最近的肃州亦无来援,唯一的可能便是你们已占了肃州。
清河稳了稳心神,语调从容不迫,直指人心,你若要取甘州,以你的战力若与城外里应外合,夺城易如反掌。
可你不想,不是么?你,你怎知?巴果臧握着尖刀的手颤了一下。
清河负手于背,下巴微微扬起,重声道:因为,你与攻城的土浑鲁根本不是一条心!你已失了瓜州,恐他夺了甘州,被他抢了战功,你便在祁郸颜面尽失,无立锥之地。
所以,你不会帮土浑鲁夺取甘州,为他人做嫁衣,反要擒我回肃州立功,以求东山再起。
巴果臧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他龇牙咧嘴,一言不发,唯有目中的异色泄露了他的不安。
他的心思,竟然被一个女子看得透透彻彻。
她看他沉默,兀自抛出了又一个极度诱人的条件: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可助你东山再起。
我在甘州有不少金银玉帛贮藏,只要你离开甘州,我便命人送到肃州予你。
巴果臧见她如此说,不禁一愣,用小臂磨了磨带血的刀尖,眼神锋利,斜睨着她道:我自己抢,岂不是更快?你若此时还想浪费时间在甘州,恐怕你还未找到我的财宝,土浑鲁早已攻入甘州。
清河冷笑一声,道,届时,你什么都得不到。
巴果臧眉头紧皱,追问道:你若反悔,我岂不是亏了?清河轻哼一声,淡淡瞥了一眼前凶厉的男人,挑眉道:我命在你手,我还会因区区金银反悔?巴果臧虽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思忖后觉得似乎并无破绽,伸出手就要去抓她。
清河回身一避,厉声说道:你先放人,我即刻便随你走。
巴果臧朝身后的手下使了个眼色,被擒的数十个平民很快被他们推了回去。
清河缓步进去祁郸兵的包围中,即将上马的那一刻,她回身,最后看了一眼夜幕下壮阔的甘州城。
内墙上还悬着几盏未被收走的上巳节花灯,绚丽的花面在风中悠悠而荡,遥遥欲坠,在辽远的天际间有如星子纷纭,璀璨而孤独。
等我回来。
耳畔兀然响起他上次分别前的低喃。
只是,她等不到他了。
她收回目光,踢蹬上马,被巴果臧一行人带离了甘州。
身后的众人眼看救不得,心中大恸,倒伏一片,哭天抢地,抽泣声不绝于耳:公主不可!公主啊…………自被带到了肃州之后,清河便被巴果臧囚禁了起来,与数十个不知哪里掳来的女俘一道关在一间不见天日的暗室里。
室内伸手不见五指,连对面有人都看不到。
只能到听到女子时不时发出的啜泣之声。
肃州的夜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凉。
寒风裹挟着沙尘直扑木门,发出凄厉之声。
风声栗冽,砭人肌骨。
清河倚在墙角,用雪氅裹紧身子,抵御寒冷。
她靠着门缝里的暗光和一日一次送来的饮食,计算着时日。
待到第五日之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俄而,木门突然开了一道缝,从中闪过一道阴影。
清河突然警觉起来,将银雕匕首紧握手中。
啪嚓一声,火折子被擦亮,一道昏黄的光在暗室内有如明灯,缓缓移动着。
所至之处,蜷缩成一团的女俘纷纷避退。
那道朝角落里的她步步而来,逼近了。
清河抬手,摊开手掌挡住突如其来太过耀眼的光晕。
透过五指的指缝,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俏脸。
翠……她又惊又喜,还未开口,便被来人用细嫩的小手捂住了口。
来人仍是裹着一袭翠碧色的雪絮袄子,一双妖冶的杏眼水汪汪地望着她,轻启朱唇道:别来无恙呀。
翠雪的唇角勾着一丝得意的笑,黛眉微微挑起,灵动如初见,道,没想到和贵人再见还是在肃州。
他乡遇故人,清河粲然一笑,低声道:与君相识于肃州,再见亦在肃州,也算是有始有终。
这么多年来,多亏你传递的消息,让我们对祁郸军的动向了如指掌。
奴婢使命所在,自是万死不辞。
翠雪笑了笑,凑近她道,事不宜迟,我是来救贵人的。
如何救我?外面怎么样了,甘州可好?清河拉着她急切地问道。
贵人放心,甘州守住了。
今日,河西大军已团团围住了肃州,攻下只是时日问题。
巴果臧见打不过,马上就要来挟持你威胁河西军,想要拖延时间等援兵到。
翠雪一一答来。
我绝不……清河自甘州那日就早已想到巴果臧要她何用,也一早做好了打算。
她轻抚着掌中的银雕匕首,神色凛然。
贵人切莫冲动,奴婢有一计!翠雪将手覆在她手背,轻声道。
何计?清河望着她火光下娇俏的眉眼,水光潋滟,熠熠生辉。
奴婢大胆,想借公主大氅一用。
她眨了眨眼,笑得狡黠。
清河不解其意,犹豫之下还是将心爱的雪氅解下,递给了她。
翠雪褪去了身上的袄子,盖在了她的头上,转而将她的雪氅披在自己身上,半掩住巴掌大的小脸,捂得严严实实。
看着清河逐渐凝重的神色,翠雪反而嬉皮笑脸道:做戏做全套,再取贵人心爱之物一用。
语罢,未等清河反应过来,她已轻巧地取走了她手中的银雕匕首别在了腰际,道,祁郸人看汉人女子都长一个样,只靠身上物件来辨别。
贵人放心,此计稳妥……不可。
我不同意。
清河明白了她意欲何为,低斥道,此乃国事,由不得你胡来。
将氅衣和匕首还我。
翠雪纹丝不动,突然正色道:我已受够了在巴果臧身边以色侍人的日子,只求得一解脱。
贵人此一去,我留在祁郸还有何意义?她抬手抹泪,笑中带泪道,我本就打算最后一次为长公主,为贵人,为大唐效力了。
奴婢,恳请贵人成全。
清河摇了摇头,神色坚毅,不肯答应。
她想起了在肃州初见翠雪之时,问她为何不和自己一起跑走。
她当时白了一眼,道: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
初闻不解话中意,再见已是局中人。
清河心痛难抑,扶住了她柔软的双肩,垂首泣道:这是我应尽之事,无需他人承担。
待河西军破城后,你就自由了,不必再受巴果臧所控!翠雪不语,只是拔下了清河头上那枚金钗。
她望着手掌中静静躺着的金钗,拇指一寸一寸抚摸上面细腻的凤鸾纹路,粉面微微抽动了一下,是沉湎,亦是哀恸。
睹物思人,原本轻快的语调带了一丝哽咽:长公主的金钗,想不到奴婢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
她手握金钗,屈膝跪地,行了一个稽首大拜,随后,颤抖的手缓缓将金钗插-入自己的发髻。
她目中泪光莹莹,倏忽释然一笑,对清河道:此生蒙受大恩,死不足报。
今日能随长公主之物殉身,奴婢死而无憾。
说完,她霍然起身欲走,清河抬手死死拉住了她。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贵人,有缘再见。
翠雪轻飘飘从她手中抽走了衣袖,最后朝她抛了一个媚眼,神容轻浅,一如当初与她在销金窟作别时,说得也是同一句调笑戏言:我走啦,你等着你的情郎来救你吧。
未等清河反应过来,木门再次大开,无数燃着的火把照亮了斗大的暗室,翠雪挡在她身前,一甩氅衣,柳腰袅袅,被一群祁郸士兵架着离去。
木门再次紧闭,留下黑暗中的清河颓然倒地,泣不成声。
***肃州城建于蜿蜒山岭之上,城墙高砌,楼阙崔巍,有百尺之高,如同一座玄峰耸立于蔼蔼云间,隔绝了塞外连绵无尽的苍茫夜空。
城门前一望无际的荒原上,万点熊熊燃烧的火把将弥漫的夜雾驱散开去,隐约可见一支色泽斑驳的庞然大军,迅速向肃州城推进。
马蹄铮铮,有如雷声隆隆,震彻天地,席卷而来。
最前头的主帅,一袭醒目的白袍,燃烧的火光照耀出他平静的面色,其下掩映着汹涌的杀意。
他的身后,集结了河西军,回鹘玄军,与河漠部骑兵,已严阵以待,剑拔弩张。
攻城!他扬臂一呼。
霎时,万千带火的流矢飞向肃州城,照亮了城墙漆黑的岩壁,将黯淡的夜空照得有如绚烂白昼。
火光所至之处,城墙上一个个密集的黑点稀疏下去,痛嘶声一片。
接连不断的飞石由弩车向城楼投去,掠过无数道悠长的弧线,很快在绵延的女墙间砸出一个个硕大的口子,血流喷薄如涌泉。
肃州城墙上,星星点点的火把亮起,最中间露出一张狰狞的面孔,听声音正是主将巴果臧:河西军即刻退兵,主帅入城束手就擒。
否则,我即刻杀了你们大唐的公主!长风心口猛地一收缩,眯起了猩红的眸子。
火光浮动,城堞间显现一个被挟持的白色身影,太远了看不清面容,只见雪白的氅衣被风吹起,露出她娇小的身姿。
那点白,是天上地下唯一的亮色,令眼前浩大的火海都黯然失色。
是清河公主殿下!他的副将萧凉认出了那个身影,大声惊呼道,长风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接着缓缓抬臂,示意将士们停止攻势。
金戈铁马渐息,弓-弩刀剑收起,此间骤然安静了下来。
似是算准了他定会答应条件,巴果臧已有恃无恐地将城门打开了一小道缝隙。
那道口子黢黑无光,犹如深渊张口血盆大口,在静静等他入瓮。
他没有犹豫,一夹马腹,甩开缰绳,向深渊奔去。
萧帅,不可!身后传来几个副将的疾呼劝阻。
他如若未闻。
只是高扬起头直直凝望着城墙上的那抹倩影,像是被那束柔白的天光所指引,向她飞驰而去。
一人一骑,只身入城,义无反顾。
他策马左突右进,躲避不断朝他飞来的纷纷箭雨。
他自是早已料到,巴果臧根本没想要他入城束手就擒,而是想在阵前就将他当场击杀。
他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他有他的心之所向,为此所向披靡,死生不计。
长风闭上了眼,感到离她很近了。
仿佛伸手就能拥她入怀。
听到流矢在耳畔飞过的嗖嗖声还有呼啸而过的风声,他心中平和而安定。
下一瞬,他听到身后众人的惊呼。
他猛地睁开了眼。
城楼上那道倩影,突然挣脱了束缚,欺身跳下了城楼。
那抹耀眼的白,像一片皎洁的雪花,又如一道划破夜空的星辰,正自城墙缓缓落下。
好似在尽情地拥抱一阵风。
霎时,他的胸口像是被猛兽撕咬开去,被狠力揉碎的心脏仿佛忘记了跳动。
他脑中一片空白,疯了似的纵马朝她奔去,望着那抹白不断下坠,下坠……流矢毫不停歇,齐刷刷地向他射来,像是一张铁铸成的大网要将孤身一人的他笼罩其中。
长风此时万念皆空,已忘却了避开的技巧,身如离弦利箭,一心只向她而去。
他任由漫天降下的锋利箭簇刺入周身,殷红的鲜血从他的白袍渗出,他却全然感觉不到一丝痛意。
他离她,越来越近了。
两道白光就要交汇的刹那,一支箭矢刺入他控马的手臂,他失衡从马上跌落下来,重重摔在与她只隔几尺的地面。
他艰难地抬起头,仓皇的眼帘中,映出那抹白在瞬间坠落在地,血雨飞溅,素衣转眼间被血色浸满,那抹白如烟云般消散无踪。
他尘土满面,鬓发染霜,浑身插满箭矢,眸中血泪模糊,穷尽了所有力量在沙地上一步一步匍匐着,朝血泊中一动不动的她伸出手去,僵直的五指在黄沙上划了一道又一道蜿蜒的血痕。
明明只差一步,他就可以拥住她了。
肃州城墙,楼高百尺,手可摘星。
可他,终究没能摘到他的那颗星。
为公主报仇!杀——身后传来他的军队震天撼地的喊杀,千军万马如决堤的洪流向洞开的城门奔去,满怀刻骨的恨意与激愤,在转瞬间便踏破了肃州城门,碾碎了祁郸守军。
萧帅!亲卫簇拥过来,哭喊着将他搀扶而起。
他张了张口,万千言语卡在喉间,像是一条涸泽之鱼,失了呼吸,了无生机。
举目唯有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一袭血浸的雪衣,一枚断裂的金钗,还有氅衣下那柄掉落的银雕匕首。
猛啐一口鲜血后,他眼前一黑,天昏地暗。
***凉州城都督府主厅。
一樽四角雕金的棺椁停放在正中,背后寡白的帐幔上写着一个硕大无比的奠。
雪色的吊帘和经幡垂落在两侧,其下一排排的长明灯徐徐燃烧。
供桌上,两支儿臂粗的白烛,铜炉里燃着三支余香,烟气袅袅。
灵柩底下,几个酒坛七零八散滚落在侧,中间躺坐着一个白袍的男人。
男人胡茬覆满下颔,鬓发凌乱不堪,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灵位,其上书有爱妻李氏清河之灵位。
男人时不时斜过身,伸手捞起身旁的一坛酒豪饮。
将军,该下葬了……有人看不下去,壮着胆子朝他低声道。
滚!醉醺醺的男人从喉底发出一声低斥。
将军,长安那边来了旨意,要请清河公主,归葬于皇陵。
另一人小声禀道。
男人嗤笑一声,看了一眼怀中的灵位,颤抖的手一寸寸抚过上面凹凸的字迹,冷冷道:她一辈子都不想待在皇宫,死后又怎会愿意葬于皇陵?将军,可这……这是抗旨啊?!我为她抗一次旨又如何?给我滚……男人遽然抽出腰侧寒光凛冽的长剑,向来人甩去。
后来,史官记载,河西萧氏长风将军一生兢兢业业,忠君报国,唯独就清河公主入陵一事,态度强硬,誓不从旨。
于是,一连数日,无人再敢靠近灵堂。
直到那夜,万籁俱寂。
深夜将阑,一阵幽风从外头吹来,明灯闪烁,烛火轻摇,白幡拂动。
男人酒醉后卧于棺椁旁,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手中的酒坛脱了掌控,轱辘一声滚下了石阶。
他一侧身,模糊的眼帘中,一个寡白的纤细身影缓步入灵堂,微微俯身,一双素手将滚落下阶的酒坛捞起,扶正在旁。
男人双眸翕张,朦胧中看到一角翩跹的白衣,小步向他飘来。
作者有话说:我尽力了但是实在写不完,所以就等明天再大结局吧!!!另外这不是火葬场剧情,明天才是,要看男主撕心裂肺还要等明天~~~我一定多写几个番外!!!另外推荐我的下一篇文,绝对好看,我的坑品很有保证!第一篇暂定名《佛子难撩》重生爽文【文案】:【西域小妖女x高岭之花禁欲高僧】邬兹国朝露郡主生得神容绝色,媚骨天成,名动西域。
一朝父王猝然薨逝,母妃被迫改嫁新帝。
那日新帝夜宴汉家使臣,她于席间主动献舞。
其舞姿无双,有如天人。
新帝大悦,允她一愿。
她依照密令,纤手一抬,指着座上那个低眉的高僧,娇嗔道:小女想要那和尚的头颅。
新帝阴笑,下令即刻行刑。
高僧双手合十,眉目依旧,不着一丝悲喜,应道:昔年有负施主,此生追悔莫及。
唯愿施主百岁无忧,得偿所愿。
她错愕间,忆起多年前与他的一夜迷醉……刽子手手起刀落,那颗高贵的头颅滚落她的脚边。
她俯身捧起他的头,朱唇如血,深吻他苍白的唇。
苦涩中带着一丝甜蜜。
最后,她被幽禁三年,一杯鸩酒赐死。
————重活一世,朝露觉醒。
她前世不过是新帝屠戮皇室的美人刀。
这一世,她要为自己而活。
那夜,出使西域的大唐使臣进宫,她偷偷跑入客间,一头扎进那高僧怀中。
她赤着一双玲珑玉足,凝脂般的足尖勾着他半敞的袈裟,轻启朱唇,娇憨道:襄哥哥,你再疼我一次可好?于是,他因她削发为僧,却又为她还俗入世;为她剃度受戒,又为她重披战袍,杀尽天下负她之人。
【女主复仇,男主救赎,1v1,sc,he】【男女主伪兄妹,无血缘关系】【男主有大马甲】————————————————————————第二篇《千百劫》双重生悬疑爱情文【文案】大梁鸿宸年间,一夜大雨滂沱。
当朝宰相林弗,自雷音寺礼佛归府,遭无名刺客暗杀。
现场翻覆的马车之中,仅余数道斑斑血迹,不见一人。
当夜,雷音寺大雄宝殿,全殿二十八尊佛像泣血不止。
朝堂骇动,人心惶惶。
圣人震怒,下令彻查。
——上元节花朝夜,御侍女官孟无双与太子显同游。
灯火阑珊中,竟途遇失踪十日的林相。
太子显追去中计,落入陷阱,身死箭阵。
无双就此卷入诡事,与大理寺少卿裴渡不期而遇,谜案接踵而至,二人不断重生于上元节当日,探寻重重迷雾中隐藏的真相一角。
——大理寺少卿裴渡乃是京城第一浪荡子,放着侯府世子不做,当着杀人不眨眼的差。
那日他打马而过,与御前的第一女官打了个照面。
她的一缕丝发勾于他的甲臂,撩了他的心弦。
旷世逐鹿自此开场。
谁为傀儡,谁在弈棋?谁在台前,谁为幕后?碧落黄泉,永劫无间,与君并肩。
—————【小剧场】一日,官衙里几人磕着瓜子对几个女官评头论足:可惜那么美的一张脸,偏生穿了一身官服,谁会娶她?裴渡长腿一跨,横刀桌案,剑眉微挑,道:我娶,怎么着?—————【1v1,双c,he,情有独钟!超粗双箭头】【cp:又美又飒女官玉面罗刹+x+浪荡痞帅大理寺少卿。
男主蓄谋已久~】【诡计环环相扣,反转多,极限反转更多!爽!非常爽!】【中篇,不长~可看剧情可磕cp】文名来源自《楞严经》:纵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 95、大结局头七已过。
今日已是第八日。
都督府前, 两盏惨白的灯笼贴着黑色的奠字,高高悬于匾额侧边。
府邸的主人已拒客七日。
朱漆大门如血色浸染,紧紧闭阖得不留一丝缝隙。
朱门的石阶前, 洒满了纷飞的纸钱,被风扬起又飘落在地,尘土茫茫。
时不时有自发来吊唁清河公主的,有凉州城的军民百姓,还有从甘州, 回鹘各地赶来的胡商汉商。
众人披麻戴孝, 大拜跪在阶前,烧完符纸后静悄悄地离去, 隐有啜泣声回荡在凛凛风中。
身着素服的萧凉步入灵堂之时, 心中忐忑无比。
他抬步上阶,提手敛衽, 手心的湿汗泅染了玉色的袍衫。
听到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后, 倚坐在灵柩前的男人掀起滞重的眼皮, 看到萧凉后, 朝他一挥手, 道:来,坐。
萧凉哪敢坐, 只得硬着头皮凑近了男人几步, 微微俯身听他开口问道:我昏迷的时候, 是你给她收敛的?正是属下。
萧凉应道。
男人突然从地上蹒跚着爬起来,朝前一扑, 双手拽住萧凉的衣襟倚在他身上, 眼眶湿润, 似是满怀期许, 语调有些激烈,道:真的是她么?你确定么?会不会是别人?尸体相貌虽难以辨认,看身形肤色,确是公主殿下无误……况且当日大家都亲眼所见,公主殿下为了保护甘州民众,是自愿跟祁郸人走的。
说着说着,萧凉眼中隐约泪光闪烁,哽咽道,我当时在城墙上督战,并不在场。
要是我能在当时拦下她……哎……属下真是恨不能身替公主而死!男人松开了抓着他的手,回身,踉踉跄跄地朝灵柩走去,双手扶在棺面上低垂着头,不言不语。
萧凉听到一声极低的啜泣,心下不忍,犹豫再三还是劝道:公主殿下若是泉下有知,定也不想将军这般伤神伤神。
细细想来,公主是不想受人挟持,更不想将军为难,才自己跳下城楼,大义牺牲的。
若非如此,当下怕是肃州难以从祁郸手中如此顺利地收复,将军也会深陷敌阵,生死都未知啊……男人背身向他,一拳一拳轻锤着棺椁,埋首侧脸贴着棺面,絮絮道:是我无能,竟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他的声音已带了几分嘶哑,低低道:我收了肃州,没了她,又还有何意义?萧凉垂头不语,双拳紧握在侧,双膝跪地叩拜道:是属下有负将军所托,没能保护好公主殿下。
要怪,就怪属下大意了!她那么惧高,跳下来的时候该有多害怕……男人如行尸走肉一般在灵堂踱着步子,一手提着半空的酒坛,仰面望着庭院内四角的碧空,哽咽着笑了一声,道,你可知,她是为了我才会变得惧高的。
她幼时,胆子可大了,为了出宫,几尺高的宫墙都能和我一块跳下。
我每次怕她摔着,总是先跳,然后在下面接住她。
这一次,我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接住她……他的胸膛不停地颤抖着,倔强地昂起头,让眼眶里的泪水不能肆意倾泻下来,断断续续道:我死里逃生,丧失记忆又恢复,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能和她相认,相知,相许。
我已打下甘凉十一州,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能娶到她了。
可为什么,要我心爱之人,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为什么,上天要对我如此残忍?!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手中的酒坛狠狠砸下,瓷片碎裂一地,酒水四溢,蜿蜒流淌。
男人忽然迈开步子,脚底的一滩酒水被踩得飞溅而起。
他来到灵柩前,张开双臂扒拉起了棺面,泣不成声道:我想再看看她。
让我再看她一眼!棺椁被他巨大的力道震得摇摇晃晃。
萧凉心下大惊,连忙上前制住他,提声道:不可!将军不可啊!开棺是对公主不敬啊!而且……而且……萧凉欲言又止,回想起敛尸之时的场景,粉身碎骨,惨不忍睹。
他与公主相处不过短短数日,连他看到尸身之时都只觉五雷轰顶,战栗不止,当时再不敢多看一眼。
萧帅若是亲眼目睹,只怕更是会心胆俱丧,陷入疯癫。
他最后只能低声劝道:公主殿下已入殓,不宜再验视了……将军,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便啊,河西军还需要将军啊!男人攀在棺椁上的手垂落下来,低着头,散乱的鬓发掩住了他覆满青茬的下颔。
他似是明白了萧凉的言下之意,猛地用小臂狠狠砸了一下灵堂的廊柱,道:呵,我算什么男人,竟一具全尸都不能给她留。
最后一眼都见不到!萧凉行至他身前,递上一叠衣物,紧紧抿着唇,沉痛道:我敛尸之时,将公主殿下的遗物保留起来,今日送来,想到将军或许想要留个念想……男人缓缓偏过头,黑沉的眼眸溢满清光,望向一旁垂头不语的萧凉和他手中之物。
萧凉从衣物上拿起一支断裂成两截的金钗,絮絮叨叨道:公主当时就拿着这支金钗,以公主之身号令城中百姓并肩作战。
可如今,金钗也碎了。
男人望着这支眼熟的金钗,目中掠过一丝嘲意:这金钗,是她长姐留给她的。
本就是她的束缚。
断得好。
他沉声道,金钗已断,世间再无清河公主,只有我妻子李清河。
萧凉听明白了,又像没听明白。
他自是知晓,将军和公主情路坎坷,二人身份又特殊,自是少不了要渡过千难万险。
他摇了摇头,又拎起底下那件叠得整整齐齐,沾满血迹的雪白氅衣,将它展开一览后,他的眼泪也止不住落下,抽泣道:公主甘州守城之际,日日夜夜穿着这身雪氅,溅到了血迹都会很快徒手擦去,很是珍爱。
他凝视着氅衣随风微微拂动,双腮因而带着微颤,一字字道,看到这身氅衣,就好像看到公主就在眼前和我一道守城……音容笑貌,犹在眼帘啊!男人转身,看到在风中垂立的氅衣,禁不住上前双臂环住,送入怀中。
他微须的面颊紧紧贴着氅衣柔软的皮毛,仿佛能从中得到一丝她的余温。
沉沉的声音含混不清,道:是我打来雪狼,做成氅衣送她的。
只可惜从来没有亲手送到她手中。
氅衣散开,一柄裹在其中的银雕匕首从中掉落。
萧凉从地上将它拾起,握在手中,叹气道:这柄匕首,也是公主殿下守城之时从不离身的。
男人从氅衣上收回目光,接过匕首,紧握在掌中。
他倏然苦笑一声,喃喃道:从不离身……两行清泪转瞬自男人清俊的面庞流下,重声道,所以那日,她是故意的……她又骗我……她又骗我!那日在甘州重逢,未曾想是生前最后一次相见。
她向他辞别之际要将二人定情的匕首还他,他以为她收了别人的匕首,要忘了他,还要嫁给别人。
他一时怒火中烧,仗着她对他心中有愧,不会抗拒他,忍不住在无人的医馆堂前粗暴地占有了她。
只是久别后思念成瘾,想要与她交融不分,更想让她无法放下,让她再也忘不了他。
犹记得黑暗中,她泪眼朦胧地质问他:她算什么。
他对当年之事她的欺瞒,对她的一走了之心中仍是心中有气有愤,一直故意赌气,所以才迟迟未将已向她父皇下聘书之事告之于她。
本想着等他打下甘凉十一州,就能三书六礼,如愿以偿来娶她过门。
本以来时间还多,本以为来日方长,本以为有一生可待。
谁知再见,竟是天人永隔。
他悔不当初。
长风一把举起酒坛,大口大口地倾泻而下。
酒水混着泪水,淌入了他起起伏伏的胸膛,被穿堂风一吹,心口一片冰凉。
她在甘州,与你一道守的城?说说,我想听……男人开口,酒气扑面而来。
萧凉拭了拭泪,禀道:公主心善,因为城中粮草不足,先把马匹都杀了给将士们充饥。
后来几日,更是带头不吃不喝,把饮食都留了我们守城的人。
最后她连站着都非常吃力,还宽慰我们说……说什么?男人抬起头,听得专注。
她说,萧帅你一定会来的,援军一定会来的!要是没有公主在,甘州城早就破了。
是我来迟了……要是当时,我能再快一些……再快一步……身长九尺的大男人突然伏在身旁的萧凉肩上,哭得不能自己。
萧凉心中亦是酸楚不已。
他知道,他的将军率军自瓜州千里奔袭,日夜不停,不吃不喝才赶到肃州,已是竭尽了全力。
之后为了救下公主又中了巴果臧的埋伏,不要命地只身入城途中被乱箭射伤,昏迷了三日才醒过来。
他可曾见过在军中不苟言笑,杀伐果断的萧帅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若是说他下一刻要随公主而去,他都信他做得出来。
萧凉抬手抹了一把泪,不由和男人一道坐在灵柩底下,自顾自拿起地上的酒坛,饮了一口。
可酒再烧喉,哪抵得上心里的苦涩。
后来两人又不知道絮絮叨叨说了什么,说得涕泗横流,抱头痛哭。
只记得萧凉回去的时候已是喝了个昏天黑地。
他脚步不稳地走出了灵堂时,天色已渐晚。
正要出门便撞上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黝黑的面上有道疤,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他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步入了灵堂。
萧凉认得她,是公主身旁的侍女凝燕。
……凝燕来到灵柩前的时候,长风已喝到今日的第七坛酒了。
他看着女子从供桌上的香筒上取出三支香,烛火上点燃,躬身三拜后插-入香炉。
一套行完,她跪在灵柩下的火盆前,将带来的东西往里面扔。
你做什么?长风制住了她。
凝燕瞥了一眼前烂醉的男人,冷声道:公主走前,跟我说,如她不幸罹难,要将这三件东西烧给她,可在地府陪着她。
长风侧身,看到了她手里的东西,缓缓起身,身形凝滞。
第一件,是那件喜服。
她穿了两次。
第一回,和他一道在长街以天地为媒,玄女为证,结为夫妻。
第二回,是她前去和亲,用这身红衣唤醒了他的记忆。
后来的幽洞中,以喜服玄袍为榻,他们欢爱不尽,一次又一次。
他将喜服攥在手心,贴在心口,泪水大滴大滴落在喜服粗糙的凤鸾纹路上。
第二件,是一把断裂成片,却被绢布绑起来复合成形的陌刀。
是他在回鹘最爱用的武器。
哪怕从回鹘离开他之后,她仍是去甘州的医馆将陌刀带回,说要留个念想。
然后便是那夜大雨滂沱,他从朱丹王口中得知真相,徒手将陌刀崩裂,她竟背地里将陌刀的碎片一片一片拼了起来。
他抚过陌刀粗糙不平的刀面。
仿佛看到她在灯下,小心翼翼拼凑起来的样子。
别人破镜重圆,她想拼刀重圆。
真是个傻姑娘。
第三件。
是一截断发。
被一根红绳绑在一起。
是那日在地牢,他从她鬓边割下的那缕乌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定是以为他要与她恩断义绝,才如此决绝要离开凉州。
他是心中有恨,恨她欺他瞒他,可他对她,从来没有舍得放手过。
凝燕见他泪流满面,板着脸沉下声,没好气地道:她死了,你才知道后悔了。
公主一直以为将军因当年之事还恨着她,要另娶他人,所以才心灰意冷,远走甘州,不愿见你。
她被祁郸人带走前,跟我说,她……凝燕顿了顿,目色苍茫,望向辽阔的夜空,想起那日主子临去前决绝的背影。
她听到她缓缓开口,轻声如风语低喃:求仁得仁,此生无悔,唯有一事,至死抱憾。
凝燕含泪,一字一句跟着念完这句遗言后,长风猛地抬起血红的双眸,从怀中掏出一卷玄底赤字的绢书,在手中的灵位面前颤抖着摊开来。
他死死抿着唇,颤声说道:至死抱憾?好一个至死抱憾!我连向圣上求娶你的聘书都写好了。
我怎会另娶他人?除了你,我怎会有他人?!你不信我,你根本从不信我……我念给你听,你给我听好了……他修长的手指一寸寸划过绢书上丹砂色的字迹,念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臣,河西萧氏长风,河西军主帅,启:今已收复甘凉十一州,尽数归于大唐。
以此为聘,微臣恳请,向圣上求娶爱女清河公主。
微臣愿束身归阙,自此永不出长安……听到最后一句,凝燕抬首,目光略带震惊,不禁问道:将军竟已打算交出河西军权柄,入京为质?长风微微颔首,应道:嗯。
圣上疑心深重,怎能允许我手握重兵,还以公主为妻。
我本来就想着,待我收复甘凉十一州,便将河西兵权交予我侄儿萧凉,只身入京,求娶公主。
数万河西军,将军苦心经营,可舍得?凝燕不由侧目而视,心中震撼。
长风冷哼一声,摇头道:有什么不舍得?她为了我,连性命都可以不要。
区区兵权,在我眼中,与她相较,根本一文不值。
凝燕神情松动,一时对眼前痛失挚爱的男人起了几分同情,只低声道了一句:将军有如此心意,要是……要是公主还在,能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就好了。
长风提起酒坛豪饮了几口,默默不语。
过了许久,他轻声说了一句道:昨夜是她头七,我梦到她了。
他眼中大雾茫茫,不见光亮,如在沉湎,梦里,她跟我说,她想要早日出殡下葬,入土为安,不想变为孤魂野鬼,漂泊无依。
我问她,是否愿意入我萧氏祖坟,与我死后合葬。
她说……他喉结耸动,像是在努力克制着情绪,哽着说道,她竟说,她不愿意……男人神色既哀痛又凝重,一把踢翻了几个的酒坛,恨恨道:说要与我生同衾,死同穴。
结果,她都一一食言了。
凝燕不敢看他,只叹了一口气,道:既是公主托梦来的心愿,将军就答应她吧。
这副灵柩,在府上也放得够久了。
可我舍不得。
男人回身,抬手抚过灵柩上精雕细琢的日月顶天,衔烛双龙的纹路,道,我想她多陪我一会儿,或者,我去陪她……凝燕看着他沉吟中忽然拔出了腰间的长剑,疾声出言制止:将军不可!随后,离去前,她又淡淡道了一句,天色不早,奴婢告退,将军也歇了。
或许梦中,公主还是会来陪着将军的。
人走后,灵堂再度陷入沉寂。
日积月累的雨水从灵堂的飞檐满溢而落下,在石砖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长风又喝完了一坛酒,半卧在棺椁前,一条长腿趿拉在阶前。
他半阖的眼帘中,隐约看到有个人影,亭亭玉立在檐下。
他自嘲地抽了抽唇角,晃了晃酒后昏沉的脑袋,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女子却已然来到他身前。
只隔这一步。
如雾里看花。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长风。
他听到熟悉的女声轻轻唤他的名。
他眼睫一颤,不由自主伸出发颤的手,去抚她玉雕般的面庞。
细嫩滑腻,还带着一丝凉意。
他只觉心跳骤停,紧接着去拽她素白镶绣的衣袖,猛地一收臂,女子已顺势坐在他怀中,温香软玉,一如往昔。
他双臂收紧,将她箍在怀中,低低道:你没走?我答应你,已选定凉州一处风光秀丽的山坳为你的坟冢。
明日就出殡,不会让你成为孤魂野鬼。
怀中女子一双藕臂已如灵蛇一般缠上他的颈。
乌黑如水的眸子映着长明灯的烛火,柔光发亮。
她定定望着他,唇角微微一翘,道:我舍不得你。
想回来看看。
他俯首,英挺的鼻梁摩挲着她修长的颈,语调带着几分祈求:那就别走,留在我身边,好不好?女子抬起纤纤玉指,微凉的拇指一一抚过他深陷的眼窝,憔悴的眉宇,道:你不怕与我在一起,有损你的阳气么?他嗤笑一声,已将怀里这一身日思夜想的娇软打横抱起来,大步往厅后的内室走去:为了你,命都可以不要。
还会在乎什么阳气?内室卧榻前,雕玄虎朱雀纹的镂刻砖面上,男子的白袍,女子的轻纱,一件件飘落,一地狼藉,颓唐又靡丽。
她在他怀中,像一朵云霞舒展开去,需得牢牢攥在掌心,才不会又飘散无影。
我好想你。
他贪得无厌地以唇雕琢着她。
听到她忍不住吟出了声,他低笑一声,衔住她娇艳欲滴的两瓣唇,含在口中不肯松,直到她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绵声向他求饶。
他自是不依不饶。
既然是梦,他为何不能放肆一些?炽热的欲望如火山喷发,岩浆绵延,淌过山花烂漫的群岚。
疾风骤雨之后,他吻着她汗浸的额头,鬓发,眼眉,一寸寸往下。
她也回应他,低垂螓首,及腰的乌发蜿蜒在浅蜜色的山峰,如云如雨,伏延漫灌。
令他惊异,令他悸动,令他难忍,令他沉沦。
他深深沉醉在这桃花源中,乐而忘返。
……日阳高照。
长风在卧房醒来之时,怀中根本无人。
果然是,好梦由来最易醒。
宿醉后他头痛欲裂,从榻上起身敛衣。
侧身一看,唯有遗漏在锦衾上斑驳的几点滴,印证了他在虚无缥缈的梦中无尽的欢愉。
梦中的她,袅袅楚宫腰,可身子却消瘦得令他无比心疼。
想起萧凉说起,她在甘州守城时,省下食物给将士们,自己不肯进食,他便想着出门给她烧点纸钱。
他心尖上的人,怎么能做个饿死鬼。
凉州城内,街道熙攘。
春日的艳阳照在他身上,暖意洋洋。
他穿过赶集的人群,在一处冥店买了几卷金纸银纸阴司纸还有一件寿衣便往回走。
回府的路上,路过一处人群纷涌的道观。
一对对青年男女走下青松翠柏环绕的台阶,笑语盈盈,春光明媚的面上且喜且怯。
他回想起了她说过的一些传闻,便停下脚步,转而向内走去。
月老庙前,烟气缭绕,一串串红艳的灯笼悬于道旁两侧。
因为姻缘灵验,人流如织,香火旺盛。
庭前有一棵百年榕树,枝繁叶茂,荫蔽如罩。
每一棵树枝上,皆悬有无数红绸,随风纷纷扬扬。
红绸掩着其下千盏万盏的风铃,吊着木制的姻缘牌。
古往今来无数有情人曾立在此榕树下,悬挂上亲手写下的姻缘牌,满怀希冀地向此地的月老许下心中祈愿。
他心中有个疑问,便直直朝那棵满载姻缘的榕树走去。
百年榕树枝叶低垂,他本就身量极高,视力极佳,一抬眼,果真看到有几块姻缘牌上,写着自己的名字,旁边的各自都是一个不知名的女名。
她调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长风将军,英姿飒爽,容貌俊美,是星辰一般耀眼的人物。
他每每走在凉州的主街上,是会有怀春少女抛花果到他怀中的。
凉州城的月老庙里,可是有无数祈求姻缘的木牌,是写着他的大名。
他望见那一排排写着自己名字的姻缘牌,一时哑然失笑。
竟是真的。
难得她也会吃醋。
他疑问未消,继续在枝头寻找着,榕树枯木逢春,枝叶发芽,一片片碧翠在他头顶缓缓掠过。
行至树后,他忽然心有灵犀,似有感应地抬手捉住一块隐在叶丛中的姻缘牌。
这块姻缘牌木质已然发黄,木纹斑斓,渗着污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将它翻转过来,背后工工整整地写着两个大名。
萧长风李清河字印已经褪色,几乎不可见。
但他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是她的字迹。
果真如此。
他心口一酸,稍一用力将它扯了下来。
风铃被他的力道一摇,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乱了树下谁人的心弦。
他将木牌紧紧握于掌心,手指轻轻抚着上面略带稚嫩的笔迹。
随后将它放入怀中,贴身藏好。
接着,他快步挤入卖姻缘牌的摊位前,买下一块姻缘牌后,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写下他和她的名讳。
笔力之劲,仿佛要将墨迹渗透入木牌当中,烙刻在上面。
他手执姻缘牌,飞身跳到树梢上,将他亲手写下的姻缘悬在最高的枝头上。
特地择了一片枝叶茂盛之处,为了可为他的木牌挡风遮雨。
牢牢打了一个死结后,他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着他经年以来唯一一个祈愿。
许完愿后,他纷乱的心才终于安定了些许。
他出生高门,自小学儒,家教森严,从不语乱力怪神,更是本不奉神佛,不信来世。
但,唯有一人,他愿意为之迷信。
想要与她,求一个来世。
长风垂下眸光,缓步走下庙前的长街。
人流中,尽是成双成对的信男善女,唯独他孤身一人,背影高大而又落拓,渐隐于苍翠林叶。
月老庙前,梨花谢去,已零落了一地,桃花却开得烂漫,其华灼灼,其叶蓁蓁。
可他却已无人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缓缓朝空中摊开手,一瓣飘落的桃花恰巧落在他的掌心。
柔嫩娇妍,让他想起昨夜那场奔放的绮梦中,她承欢时令人爱不释手的粉面。
此情此人,却只能在梦中相见。
式微式微,她胡不归?他忽而心念一动,转身又往庙里飞奔而去。
……待他再出庙门,暮色沉沉,倦鸟归巢,人群已是稀稀落落。
他正欲离开,忽被一个伛偻的老道拽住了衣袖:这位客官,我看你印堂发黑,人中发紫,是阳气不足,入邪之相啊!客官近日可是沾了鬼气?长风怔怔地望着说的唾沫横飞的老道,回神后快速敛袖,退避三舍,心虚地快步往回走。
那老道还紧跟在他身后,声音尖锐刺耳:客官不慌!我这有祖传的祖师道爷符纸,你贴在家中,保证你邪祟不近身。
客官为了活命,必得买一套回去防着……哎!你别跑啊!……很快天色就暗了下来。
长风却觉得今日入夜得比往常缓慢了许多。
他沐浴后只着一袭柔软的素绡中衣,墨发披散在精阔的背后,身旁身侧都是倒翻的酒坛。
已在她的灵位前饮了五六坛烈酒了。
可还是未能入梦,没有等到她来。
卧房的屏风上细绢被风吹动,画上壮阔的山水迤逦万里。
他微微偏过头,一眼望见了一道轻浅的人影悠悠映在屏风上,一动不动。
他猛地起身,踢翻了身前胡凳,差点绊了一跤,快步向她走去。
你别过来。
她的声音阴阴的。
他停下了脚步,与她隔了一道屏风,眉心微皱,柔声道:怎么了?你今日可是去了庙里?是,怎么了?庙里有神明,我不能近身的。
她挑起细长的黛眉,故意呛了几声,声音低落道。
是我错了,忘了这一层。
他心急如焚,想要靠近却又怕伤了她,在屏风内侧踯躅不前。
她透过屏风朦胧的面,望见后边的男人左右为难的样子,憋笑道:你去庙里作什么了?求了一个姻缘,算了一个日子。
他如实答道。
什么姻缘?什么日子?她追问。
他倏地抬起头,灼热的目光四能穿过透明的绢丝,落在她身上,幽声道:你不想有来世吗?他顿了顿,语气转而变得几近郑重,道,我问了庙里的道士,可以为你超度,再入轮回。
她撇了撇小嘴,捻着颈侧垂落的一缕鬓发,道:你是不想见我了吗?要我去入轮回。
不是。
长风回身,从矮凳上拿起了那件从冥店买来的男子寿衣,屏风面前一晃示予她看,淡淡道,我想来陪你。
什,什么?她目中惊异,张口结舌。
反正也从来没打算瞒她。
他径直道:我在庙里求了一个与你的姻缘,问了一个适合成婚的日子。
她有些慌乱,掩住如若擂鼓的心跳,嗤嗤地笑了一声,摆了摆手,转身欲走远,道:阴阳相隔,怎么成?今日我问了道士,我们还可以冥婚。
他说得有些急切,眼睁睁看着她飘也似的走远,疾声道,总之,无论碧落黄泉,我只会有你一个妻子,生死不渝。
他说得从容,仿佛早已下定了决心:如今我已如雁失其偶,大唐西境也已安定。
你已为国、为我殉身,我为你殉情又何妨?她停下了脚步,回眸望着屏风后的他。
身形巍巍如山,岿然不动。
手中那件花纹繁复的寿衣,是刺眼的红,确是喜服的颜色。
他并没有在说笑。
他曾入阴诡地狱,可归来仿佛仍旧是那个身如琉璃,光明干净的少年郎。
初心不改,坚定不移。
望着他振振有词的模样,令人既是酸涩又是心悦。
她忽有些后悔了,突然很想跑过去拥住他。
于是,她便从了心欲,玉步轻挪,环住了他精瘦的腰身。
怎么?可以近身了?他面露忧色,又惊又喜,略带迟疑地推开了她,温润的目光如注,照在她身上如天光灼然,殷殷切切的眼神锁着她的身,好像怕她随时会消散似的。
嗯,神明怜我,准许我停留一小会儿。
她在他怀中笑着,沉溺在男人满身醉人的酒气中。
于是,他没了顾忌,俯身肆意地尝了她香甜的唇。
……翌日醒来之时,长风仍是一如既往地头脑昏胀。
他亦不知道她是何时走的。
按照那些话本上说的,怕是每到天光一亮,她就消失不见了。
他心下沉沉,从榻上支起彻夜纵欲后仍有几分乏累的身子,正要披上外袍的时候,兀然感到肩头有一丝轻微的挠人的痒。
他微微侧了头,看到一道细长的抓痕,从一侧肩膀蜿蜒至锁骨。
是新伤,还浅浅渗着丝血。
伤口正在愈合,才会有些发痒。
他在战场出生入死,身上自是疤痕无数。
可他昨日并未练武,肩上哪来的伤痕?况且,这道抓痕,不是兵器所致,倒像是……他不由想起昨夜的绮梦里,他近乎疯狂的掠夺。
好几次,她受不住,樱唇都要被内齿咬破,缠绕的双臂从他颈上掉落又被他捞起,纤纤十指乱攀在他的肩,又掐又抓。
他情动之时,自是毫无察觉。
此刻,他坐在梦里同一方榻上,无言沉默着,暗沉的眸子渐渐燃起了小簇幽幽的火苗,浑身似是被火给点燃了。
他恍惚看到一只狡狐露出了一截雪白的尾。
……入夜了。
今日月明星稀,夜阑人静,连一丝风息都没有。
长风已渐渐摸清了规律,他晚上不饮个七八坛酒,她便不会在梦里现身的。
等今夜她刚从屏风处幽幽走来时,他便一把搂住了她。
他将微须的下颔埋在她的颈侧,用扎人的胡茬来回磨着她柔腻的肌肤,像是猛兽噙着一只诱人的猎物。
他轻声低低道:你这只艳鬼,怎么身上还是那么暖,那么香呢?女子微微蹙眉,想要推开他,他却浑然不动。
下一瞬,她来不及惊呼,已被他抱到了榻上。
他将她的菡萏绣鞋重重放在床前的脚踏上后,欺身上来。
她突然有些害怕,手指紧紧抓着榻沿,缓缓向外侧挪动。
他怎会让她再逃。
暧昧不定的烛火中,随即一言不发地闯了进来。
她闷哼一声,秀丽的眉皱得更紧了,脚背崩得笔直,白腻的脚趾紧紧蜷起,像是一根小钩子,想要在沉浮中勾住什么东西。
他故意缓了缓,望着她哭花了的小脸,微翘的眼角却晕着桃花般的湿红,在他的滋养下,愈发风情万种,妩媚不自知,令他百看不厌。
他心下生笑,却也毫不松懈,吻得一次比一次重。
纵是索命艳鬼,要他蚀骨销魂,他亦心向往之。
更何况,只是一只爱蛊惑人心的小妖精。
他转瞬又沸腾了起来。
……***这一日,清河从男人身旁醒来的时候,东方已透着一丝青白。
天快要亮了。
仍是昏暗的晨光透过卧房的窗纸,洋洋洒洒落在榻前。
她心下一慌,猛然惊醒,望了一眼身旁仍在熟睡的男人,轻轻松了一口气。
随即赶忙趿拉上鞋子,也顾不上青丝凌乱,敛起衣衫就往外跑走。
榻上,方才还闭着眼睛的男人缓缓睁开了幽黑的眸子,望着她纤细的背影远去,莲步踏在地上,落下一道道小小的墨印。
薄刃般的唇角微微勾起。
……清河跑回自己厢房的时候,凝燕早已备好了热气腾腾的浴水,一面伺候她褪衣,为她拢起浓密的发以防沾湿到水里,一面嘟囔着:主子,今天可晚了不少,近日回来的是越来越迟了。
清河不听她唠叨,舒舒服服地进入了浴盆,泡起了澡,将身上黏腻的湿汗和他留下的痕迹通通溶在了水池里。
将军还没发现啊?凝燕忍不住问道。
他笨得很。
清河轻哼了一声。
还没罚够啊?我看那几日,将军魂都没了,可真是够伤心的了。
凝燕瞥了一眼她雪白身子上遍布的咬痕,拧着眉,嘴碎道,不过,我看,谁罚谁,还不一定呢……主子,可别玩过头。
依将军的性子,一向说到做到,万一他真的去寻死,你到时候哭都来不及……清河拨动着水花,一身冰肌玉骨一半隐于氤氲的水下,一半朦朦胧胧浮在水面,望着纷纷落下的水珠,笑容明艳:我知道了,知道了!再玩一日,明日就说。
浴室外忽然传来疾速而又沉重的脚步声。
大门随即被一脚踹开。
清河大惊失色,全然没了刚才慵慵懒懒的气调。
她低低伏身在浴盆壁上,浑身的水珠也受了惊一般地落入水中,活像是只被逮到了的小狐狸。
她胆战心惊地听着门口男人气到一字一字喊她的名字:李!清!河!作者有话说:从此再无清河公主,只有李清河。
我们的清河终于死遁成功,不用做公主啦!有情人也终成眷属啦!!!是不是完美结局呢?!!!!因为我觉得长风也真的是美强惨,所以这是我能为他设计的最合适的火葬场了。
明天还有一章甜甜蜜蜜带点小插曲的大结局章,不要错过!写这这章的时候,本作者是又哭又笑,像个傻子。
要结束了,好舍不得啊。
舍不得他们,也舍不得你们,下篇文一定要再来呀!!!【‘束身归阙’注释】依唐制,大将在外,必有亲近留质京师,以示忠诚。
————————————————来看看我下一本预收文吧!绝对好看!!!可以点进我的作者专栏看!《佛子难撩》超级嘶哈嘶哈的伪骨科重生爽文【西域小妖女x高岭之花禁欲高僧】邬兹国朝露郡主生得神容绝色,媚骨天成,名动西域。
一朝父王猝然薨逝,母妃被迫改嫁新帝。
那日新帝夜宴汉家使臣,她于席间主动献舞。
其舞姿无双,有如天人。
新帝大悦,允她一愿。
她依照密令,纤手一抬,指着座上那个低眉的高僧,娇嗔道:小女想要那和尚的头颅。
新帝阴笑,下令即刻行刑。
高僧双手合十,眉目依旧,不着一丝悲喜,应道:昔年有负施主,此生追悔莫及。
唯愿施主百岁无忧,得偿所愿。
她错愕间,忆起多年前与他的一夜迷醉……刽子手手起刀落,那颗高贵的头颅滚落她的脚边。
她俯身捧起他的头,朱唇如血,深吻他苍白的唇。
苦涩中带着一丝甜蜜。
最后,她被幽禁三年,一杯鸩酒赐死。
————重活一世,朝露觉醒。
她前世不过是新帝屠戮皇室的美人刀。
这一世,她要为自己而活。
那夜,出使西域的大唐使臣进宫,她偷偷跑入客间,一头扎进那高僧怀中。
她赤着一双玲珑玉足,凝脂般的足尖勾着他半敞的袈裟,轻启朱唇,娇憨道:襄哥哥,你再疼我一次可好?于是,他因她削发为僧,却又为她还俗入世;为她剃度受戒,又为她重披战袍,杀尽天下负她之人。
【女主复仇,男主救赎,1v1,sc,he】【男女主伪兄妹,无血缘关系】【男主有大马甲】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千百劫》双重生悬疑cp文【文案】大梁鸿宸年间,一夜大雨滂沱。
当朝宰相林弗,自雷音寺礼佛归府,遭无名刺客暗杀。
现场翻覆的马车之中,仅余数道斑斑血迹,不见一人。
当夜,雷音寺大雄宝殿,全殿二十八尊佛像泣血不止。
朝堂骇动,人心惶惶。
圣人震怒,下令彻查。
——上元节花朝夜,御侍女官孟无双与太子显同游。
灯火阑珊中,竟途遇失踪十日的林相。
太子显追去中计,落入陷阱,身死箭阵。
无双就此卷入诡事,与大理寺少卿裴渡不期而遇,谜案接踵而至,二人不断重生于上元节当日,探寻重重迷雾中隐藏的真相一角。
——大理寺少卿裴渡乃是京城第一浪荡子,放着侯府世子不做,当着杀人不眨眼的差。
那日他打马而过,与御前的第一女官打了个照面。
她的一缕丝发勾于他的甲臂,撩了他的心弦。
旷世逐鹿自此开场。
谁为傀儡,谁在弈棋?谁在台前,谁为幕后?碧落黄泉,永劫无间,与君并肩。
—————【小剧场】一日,官衙里几人磕着瓜子对几个女官评头论足:可惜那么美的一张脸,偏生穿了一身官服,谁会娶她?裴渡长腿一跨,横刀桌案,剑眉微挑,道:我娶,怎么着?—————【1v1,双c,he,情有独钟!超粗双箭头】【cp:又美又飒女官玉面罗刹+x+浪荡痞帅大理寺少卿。
男主蓄谋已久~】【诡计环环相扣,反转多,极限反转更多!爽!非常爽!】【中篇,不长~可看剧情可磕cp】◉ 96、一生一世(正文完)清河一时寒毛颤栗, 心惊肉跳。
想要躲避却无处藏身,奈何身上不着丝缕,无所遮掩, 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她还在犹疑,并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已被疾步走来的男人高大的身姿阴影所笼罩。
下一瞬,一双遒劲有力的臂已深入水中,掐着她柔若无骨的腰肢, 将她整个人捞了起来, 不容拒绝地像是要把浑身湿漉漉的她揉进他怀里。
浴盆顿时水花如泉涌,飞溅开去, 洒了一地漫散的水渍。
他敛起身上的白袍将出水芙蓉般的人儿裹起来, 大片大片的水渍浸染了他敞开的衣襟,恣意地流淌在他精壮的胸膛。
凝燕见状, 默默退出了浴室。
她留闹腾的二人在内, 自己紧阖大门后, 摇了摇头, 心中暗自腹诽:她早就料到, 主子这真是引火烧身,怕是今日要自食恶果。
她转身离去, 打算去备下新的一盆浴水和一些去肿消痕的药。
浴室内, 清河已感觉到危险的来临。
蹙起细长的眉, 咬紧嫣红的唇。
她被滚烫热水泡过的身子本就娇软无力,根本招架不住他一身惯于战场杀伐的蛮力, 手臂都懒洋洋地抬不起来, 使不上劲去挣脱, 只绵绵地推了推他绷紧的手臂。
虽然早知道终有一日他会发现她的诡计。
此时, 她望着男人既阴沉又错愕的面容,想发笑却又有些惧怕。
只得仰着头,低声哀求他道:长风我错了……我错了……唔……放了我,我再也不敢了……他哪肯放手,狠狠地啄吻着她沾了水珠后愈发娇嫩的唇,又将她翻转。
你这个骗子。
他能感到怀中实实在在的娇躯,并非身处虚幻的梦境,一股热流霎时直冲天灵盖而去,随即咬牙恨恨道,骗得我好苦。
转眼又天旋地转。
她松松绾起的乌发被水打湿了,晶莹的水珠落在鸦云般浓密的的发髻上,满头的珠翠三千,一下一下渐渐被逐一震落,如同落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清河双手紧紧攀在浴盆的边缘,织贝般的指甲都泛起了白。
她微尖的下颚抵在浴盆上往前送,恰可临水自照,看到不断晃动的浴水中,有起伏雪峦,有玉雕锁骨,有她伸长的秀颈,翕张的朱唇,眯起的湿眸,还有身后一道无情挞伐的高阔暗影。
她垂落的几缕发丝在水面一条条荡漾开去,勾勒出她越来越绯红的面靥,像是一朵春水桃花徐徐绽开,盛放。
嫁不嫁给我?他怒气未消,粗声问道。
嫁的。
我嫁!呜呜……她叫苦不迭,嘤声应道。
那,愿不愿意入我萧氏祖坟?他望着被凌乱乌发掩住的一截后颈,雪一样的白腻,还可见婴孩般的细细茸毛,随着剧烈的动作颤下一滴又一滴的水珠。
愿,愿意……生同衾,死同穴……长风……唔……她好话说尽,已耐不住身间的沸腾。
叫我什么?他没有停下,又发起狠来。
他俯身咬住了她娇粉欲滴的耳垂,自喉底发出一声低语。
长风……夫君,夫君……她气若游丝地向他示弱。
本想用一声声婉转的求饶让他多一分怜惜,却反倒是更加助长了他的欲。
……凝燕静静等在浴室外面。
打好的热水渐渐凉了又换,重打了一盆又一盆。
内里哗啦啦的水声盖不过女子酥骨的低吟,还有时不时的絮絮私语。
直到浴室门开了一小道口子,面无表情的将军从缝隙里探出半身,只随意披了一件中衣,衣料紧贴在身上,浑身不知是汗还是水,映着衣下宽肩窄腰的身形,露出浅蜜色精赤的肌理。
他取走了热水。
浴室的门一眨眼又嘎吱一声被他很快关上了。
浴盆本来的水已凉了,重新换了新取来的热水后,清河被男人抱入了温热的水中。
额间的碎发已被升腾的水汽沾湿,连带着颤动的眼睫也覆满了细小的水珠,半掩住其下一双雾气迷离的眸子。
清河看到他长腿一迈,也进入了逼仄的浴盆。
不由自主地挪了挪身子,往角落里靠,赌气一般别过头去。
脸即刻被一双大掌捧起,缓缓将她的面庞掰了过来。
他要直视她。
男人埋首下来,目不转睛地定在她的面上,深邃的眸子似在一寸一寸描摹着她且娇且羞的容颜。
不是梦……看了许久,他突然喃喃了一句。
清河本是心虚,现下忽地有些心疼,抬手轻抚他的掌,也道了一句:我回来了。
这回,我不走了。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水面猛地一荡,她已被男人搂入怀中。
水波柔柔地在二人身间漾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悠悠散去。
氤氲水汽中,男人坚毅的侧脸多了几分清俊,目光比底下的深水更温润,一刻不移地罩在她周身,仿佛怎么都看不够她似的。
她也伸出双臂,环住了他,柔腻的手指一下一下摩挲他有些粗糙的颈背,将她在肃州的经历一点一点说予他听。
为什么不立刻回来找我?他声音低沉,问得不容置疑,却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我本打算想借此机会消失于世的,可还是舍不得。
本来只想回来看你一眼,谁知,来了就走不掉了。
她嫣然一笑,长睫掩落,垂下清亮的眸子,神色仍带着微微的羞怯。
男人眼神温柔,语调却凶狠,手指收紧,掐着她娇嫩都滴得出水来的面靥,道:你若再走试试。
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都会把你追回来。
你这辈子,只能是我萧长风的妻。
我可不敢走了。
她没好气地在他后背用玉指一圈圈勾画着,低声道,我不知道你为了我,河西军不顾了,连命都可以不要。
她眉心涌动着哀意,嘟起了嘴,故意用小臂拍打了一下面前的水,溅了两人一身明晃晃的水珠,气呼呼地垂头道:若不是凝燕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已向圣上下了聘书。
你藏得可真好,让我白白难过一场……长风皱眉,用拇指小心翼翼地拂去她唇上刚沾上的水珠,神容专注,眼神赤诚,道:我与你相守一生的心意,从未改变。
你不恨我了?清河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他,眼尾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心潮已是暗涌不已。
我是恨过你,但并不是因为当年之事。
他望着她缓缓抬眸,面露惊异和不解,语调始终平静,我只恨你选择欺瞒,而不是与我坦诚。
我恨你选择逃避,而不是与我一道直面。
清河眼眶一湿,侧脸贴着他的前胸,低低道:我只是怕你知道了真相后,不会再理我了……你一生清明刚正,又怎会要一个杀父仇人的女儿?长风垂眸摇头,温柔地用长指撩开她唇瓣上被水沾湿的发丝,双唇吻了下去。
不探进去,只是在唇口间浅浅厮磨着,如同在雕琢一件易碎的珍宝。
她听到近在咫尺的他,用深沉的气息对她说道:我已知晓当年之事的全貌,亦知你的难处。
你为我所做的,已经够多了。
五年前,先是让你在你父皇和我之间两难;五年后,我成了叱炎,又让你在长姐与我之间两难;待我归来,你更是在我和与你情谊深厚的陇右军之间两难。
我只恨自己知道得太晚,太过无能,未曾尽到一个夫君的责任,没能保护好你。
却让你独自一人承受那么多年的委屈。
每每忆及你为我所受之苦,我便心如刀割。
他眼中有痛惜,有爱怜,亦有悔恨。
清河怔住。
她曾经觉得,这一辈子都是为了弥补少时一个错误,由此生了心魔,成了执念,一生为憾。
像是独自一人,于长夜无尽中走在一条幽深的歧途。
前不见来人,后不见归路。
每每觉得难以挽回,每每为此心碎胆裂。
直到蹉跎半生,再与他相认,像是那束耀眼的天光再照了黑暗中彷徨的她一回。
身处无间的她,是多么想留住这束天光,由是有了私心,起了欲望,撒下了一个又一个诡计。
可明明最该痛恨她的那个人,却在心疼她所经历的所有梦魇,珍惜她赎罪似的所有付出。
只因为,他爱她,想与她相守一生。
池水的湿气又熏了她的眼,清河止不住垂眸,落下了泪。
他见她眼中又泛起了迷蒙的水雾,无奈地替她拭了拭眼角,轻轻抬起她低垂的下颚,声音放缓,极尽温柔地一字一顿说道:我们还有一生一世,让我用余生来护你,可好?你是在求婚吗?清河一愣,转而狡黠一笑,故作板正地道,若是我不想答应呢?他似是早有预料她会如此调笑,微微挑起俊挺的浓眉,沉声道:方才是谁哭着求着说,要嫁给我,要入我萧氏祖坟的?这么快忘了么?不如,我让你再回味一番……天翻地覆,水花飞溅。
他又连哄带骗,在水池中要了她好几次。
……之后,他小心地替已完全动不了的她一一拭干湿漉漉的身子,望着细密的水珠从她滑腻的肌肤上滚落。
一时间,仍觉得如梦似幻。
他喉结微耸,咽了一口气,用不容辩驳的语调漫不经心地说道:婚期定了,就本月十五。
这么快?她愣了一愣,绾发的手停了停。
嫌早?他眉梢一动,低睨着她泛着红雾的双颊,淡淡道,我只想,越快越好。
免得你又大费周章,想再跑一回。
闻言,清河粉面微含嗔怒,气得转身欲走。
腰间又被劲臂揽了回去。
他搂住她,不管她怎么扭着想挣脱,一句一句将心中酝酿已久的婚礼安排娓娓道来,极其用心,仔细到令人咂舌。
言及宾客,他沉吟片刻,道:到时,让司徒陵作娘家人给你送嫁。
你想邀谁,尽快把来客名单定下来。
凉州乃军机重地,河漠部和回鹘王庭的人不宜来太多……清河观察着他看起来不错的脸色,小声打断道:还有陇右军……依你。
他想到崔焕之那张寻衅的白脸,虽不大情愿,但仍是应了她。
也罢,就该让他亲眼看看,她到底是谁的人。
他松开她,望着她背过身去,身姿窈窕地慢慢换上了素白淡雅的衣裙,一下又一下拢着乌黑的发,不着珠钗,不施粉黛,素衣翩翩。
正是他经年想了很久的,她成了他妻子后自由自在的模样。
他心中欢喜满溢,面上仍是正色道:你已不是公主,不能按照公主出嫁的仪制,但河西主帅夫人的排面不会少。
可会觉得委屈?话音未落,女子已从身后环住了他的腰,为他系上了革带后,轻轻左右摇晃着他挺拔的身姿,从他臂弯处露出巴掌大的小脸,狡然地眨了眨眼,笑道:我巴不得不做公主。
想做河西主帅夫人很久了,我求之不得……他宠溺地勾了勾她娇俏的鼻尖,心下已被她撩得柔情如水,道:这番也算因祸得福,我的清河,终于自由了。
他想感谢上天垂怜。
她没死,回到了他身边,即将要正式成为他携手并肩一生一世的妻。
更重要的是,她不必再以公主之身束缚自己。
那个被命运裹挟多年的清河公主已死去,剩下的,就只是他要用一生一世来宠爱的妻子李清河。
今后的史书上并未有记载清河公主的生平,整个王朝都似乎在刻意抹去关于她的记忆。
因正史极少记载女子,更何况是被敌军俘虏如此不堪的历史,由是被皇室的史官讳莫如深。
只有西北各地的县志对这位为国捐躯,坠楼而亡的清河公主有提笔只字片语,记载着她为河西军破肃州的卓著功勋。
在河西军镇守大唐西北,横扫祁郸强敌,夺取甘凉十一州的壮阔史诗的最末尾,总有一行蝇头小楷,寥寥数语有载:清河公主,谥昭华,河西军主帅萧氏长风正妻,成德十七年薨,殉国于肃州,葬于凉州。
***凉州城五月十五这一日,天朗气清,苍穹高阔。
天气晴好,天公作美,是河西主帅萧氏迎娶李氏女的好日子。
这位李氏女的身世,秘而不宣。
在西北各大高门中亦是查不出由来,只道是寻常人家的小女子,却引得西北大英雄长风将军为她折腰倾心。
由此,引得城中贵女纷纷艳羡不已,争相效仿她的白衣素服,神容举止,一时间竟风靡全城,传为佳话。
婚礼前一夜,清河宿在了自己在凉州的府邸。
她的府邸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毁,却在她远去甘州之时已被不知不觉重整一新了。
原先的布局和装饰全然换了。
府邸的碧瓦飞甍,花草亭台,雕镂砖面,一点看不出过去的痕迹,可见安排之人细致的心意。
似是刻意避开了之前的所有。
是何人所为,其意昭然。
天色微熹之时,清河就被凝燕唤了起身,被她和几个侍女哄着推搡着,落坐在簇新的妆奁铜镜间,为她着新妇之妆。
三千青丝被一一尽数束起,绾成新妇发髻,再饰以叠翠鸾凤金冠。
她这几日来,日日被那男人盯着饮食,山珍鱼肉,炖汤补品不停,使得瘦削的面靥被养得圆润了几分。
今日膏沐之后,施以粉黛,眉贴花钿,耳坠珠珰。
清丽之中倒更添一丝妩媚,皓如皎月,灼若春光,风华更甚日前。
她以金丝纨扇遮面,大红喜服曳地,款步走向堂前。
司徒陵已等候多时,他今日代父兄之职,送她出门。
今日又是陵哥我为你送嫁。
他见了新娘,目中难掩欣慰之色,微微笑道,嫁了那么多次,总算嫁对人了。
陵哥又取笑我……她不敢笑,怕唇边的金箔面靥粘不住会掉。
吉时已到,你的夫君早就候在外头了,心急得不行。
司徒陵笑得爽朗,将独臂一弯,让她挽着,向门外走去。
她被团团簇拥着,玉步轻移,来到了大开的府门前。
府外,她的夫君,已在阶前等候多时。
少年将军鲜衣怒马,一身绫罗赤袍,如火焰烈烈,身姿笔挺,腰配长剑,鎏金的玉銙蹀躞革带勾出他劲瘦的腰线,时不时以腿踢蹬,似是等得有些心焦。
听到动静,新郎微微侧身,一眼望见了人群中央的她,面上似有掠过一丝笑意。
他从缠着红绸的骏马上提跨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转瞬已来到她身前。
他的身后,旌旗招展,车马如龙,训练有素的河西军三万将士身披清一色铁甲,威严浩荡,此时振臂齐声高呼道:河西全军,恭贺萧帅与夫人新婚之喜!一生一世,天作之合!一生一世,天作之合!人声鼎沸,其势雄浑,余音久久回荡在凉州城半空,直达天际。
凉州城楼上,钟鼓轰鸣,震天动地。
他于千军万马之前,向她伸出手去,唇角噙笑,粲然若神,墨发飞扬,一如当年长街上的那个少年郎。
她没想到他还整排了这一出,微微一怔,随即接过了他伸出来的手,被他牢牢覆住,牵着步入了笼着锦丝帷帘的轿辇之中。
凉州都督府中,宾客毕至,列于大厅两旁。
本是灵堂的厅前已开了喜宴,壁上的奠字早已被撤去,连绵的白幡和招魂的长明灯被大红喜字和红烛华灯所替代。
一片喜庆中,观礼的宾客翘首以待,延颈向走来的新人望去。
众人本是惊异深情如许的河西主帅几日前仍闭门谢客,祭奠亡妻,怎地眨眼又要娶了新人。
直到看到新娘的玉面,纷纷心领神会,心照不宣。
清河走得不疾不徐,手指被他握于掌中,缓步领至堂前。
一步一步,她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每个人都曾见证二人的缘与劫,此时都在向终成眷属的二人点头行礼。
一袭明紫胡裙的帛罗,身后立着怀抱娇儿的葛萨。
往前,是崔焕之领着她陇右军中的几位好友,一身盛装华服,却面无表情,只是望见了她才凤眸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
再前面,是凝燕和便服而来的香芝,见了她,忍不住垂头抹了抹泪,向她微笑示意。
在礼官的祝颂后,在众人贺词声中,在繁冗的礼节后。
萧长风和李清河终于礼成,结为夫妻。
……新娘清河依照惯例在洞房中候着。
榻上,几日前已满是斑斑点点的锦衾已换成胭红的寝具,绣有龙凤的一双绢枕被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她坐在榻沿,喜服未褪,百无聊赖地将银雕匕首出鞘又阖上。
所幸,她的夫君没让她等太久。
男人高大的身影从那扇绢丝屏风后疾步而来,走得有些急,步伐却很稳。
她知道,他在军中威望甚高,一向与将士们情谊深厚,每逢佳节定会去军中犒劳将士。
大家本以为他要为娶公主要入京为质,皆是万分不舍,结果他既娶得了心爱之妻,又仍能执掌河西军,真是皆大欢喜。
今日大婚,他怕是不被众人灌个烂醉如泥是不会放他回来。
谁知他竟回来得也不晚,看起来倒也不像是醉了。
似是察觉到了她探寻的目光,男人以手扶额,扯去了箍得头皮太紧的金玉发冠,朝她走来,墨发披散下来,低声道:他们知道我娶你为妻极为不易,并未为难我,一个个酒都不敬我,反倒让我速速入洞房……清河掩袖一笑,起身弯腰去扯他的蹀躞革带。
谁知革带上的搭扣咬合得极为紧实,怎么都解不下来。
她也是第一次解男人的衣,以往一向是他自行麻利地将衣衫一扯,用不着她动手。
熊熊燃烧的喜烛,将她的面庞被映得通红,皎洁的额上已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男人垂首,望着她小巧的头抵在他的胸前,发髻已松散,微蜷的发丝垂落在下腹间回晃着,像是一道钩子,勾住了他酒后易起的欲。
尤其是,纤细的手指不经意间摩挲着,不断挑起底下的火。
他心下轻笑,大掌覆过来,握住她娇小的手,指引着她的手指,轻轻一扣,革带随即松了开来。
在学,怎么侍奉夫君么?他唇角微勾,眼中似有暗火在烧,火星子就要灼了她的眼。
想学,你教我么?她也毫不示弱,秀眉一挑,笑语盈盈,一根玉指还玩火似的勾着他松懈的腰带。
男人见不得她这般放肆,一把将她抱起,搂着如束纤腰,往榻上走去。
见榻上有她丢下的银雕匕首,男人面色一僵,趁她不注意,夺了下来,将匕首远远放在案几上后,坐在她身侧,幽幽道:大婚之夜,凶器就不要玩了。
清河眨眼,忍住没笑出来。
该行合卺礼之时,清河故意将两杯金雕龙凤酒卮放在他面前,问道:夫君,选一杯?长风一怔,随手取了一杯,幽深眸子照着喜烛熊熊的烛火,定定望着她绽开的笑靥,心下暗涌升腾。
二人同举卺,交杯共饮。
接下来,是结发礼。
清河要拿起剪子的时候,男人捂住了她的手制止。
他转而取走了剪子,先剪去了自己的一绺墨发,再从怀中摸索出一截系以红绳的断发。
清河认出来,正是那日在牢里他挥剑割去的她的那缕。
他将两股发一捻,绾成了一个同心结,再以红绳系紧,轻轻放在她手心,道:一生一世,只结发一次。
他的目光灼灼,沉声道:清河,我们终于是夫妻了。
不早就是了么?她的笑映着喜服的红,如花美眷。
他轻轻摇了摇头,伸出双手捧着她的下颔,俯下首,额头贴着她的额头,鼻尖嗅着她身上幽香,眸光落在她涂了口脂的红唇,一日紧绷的心口终于松弛了下来。
这一刻,此情此景,他想了十年。
今日,终得圆满。
他轻声道:踏过万水千山,历经千难万险,总算正式娶到了你。
他的双唇倾覆而下,夺取她的幽香,一字字道:一生一世,此心不变。
她回应他的深吻,同样坚定道:一生一世,此情不渝。
朦胧的喜帐帷幄间,帐幔袅袅,如云蒸霞蔚,如晴空碧霄,成云行雨。
其内,人影交织,山峦起伏,经夜缠绵,地久天长。
一生一世一双人。
作者有话说:番外我已经想好了几个超有趣的梗!一定要来看呀!!!!想看什么番外也可以评论或weibo滴滴我~另外再推荐下我的两本新文哦,可以点进去我的作者专栏看,先点个作者收藏~——————第一本:《佛子难撩》超级嘶哈嘶哈的伪骨科重生爽文【会比这本更好看!】【西域小妖女x高岭之花禁欲高僧】邬兹国朝露郡主生得神容绝色,媚骨天成,名动西域。
一朝父王猝然薨逝,母妃被迫改嫁新帝。
那日新帝夜宴汉家使臣,她于席间主动献舞。
其舞姿无双,有如天人。
新帝大悦,允她一愿。
她依照密令,纤手一抬,指着座上那个低眉的高僧,娇嗔道:小女想要那和尚的头颅。
新帝阴笑,下令即刻行刑。
高僧双手合十,眉目依旧,不着一丝悲喜,应道:昔年有负施主,此生追悔莫及。
唯愿施主百岁无忧,得偿所愿。
她错愕间,忆起多年前与他的一夜迷醉……刽子手手起刀落,那颗高贵的头颅滚落她的脚边。
她俯身捧起他的头,朱唇如血,深吻他苍白的唇。
苦涩中带着一丝甜蜜。
最后,她被幽禁三年,一杯鸩酒赐死。
————重活一世,朝露觉醒。
她前世不过是新帝屠戮皇室的美人刀。
这一世,她要为自己而活。
那夜,出使西域的大唐使臣进宫,她偷偷跑入客间,一头扎进那高僧怀中。
她赤着一双玲珑玉足,凝脂般的足尖勾着他半敞的袈裟,轻启朱唇,娇憨道:襄哥哥,你再疼我一次可好?于是,他因她削发为僧,却又为她还俗入世;为她剃度受戒,又为她重披战袍,杀尽天下负她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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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朝宰相林弗,自雷音寺礼佛归府,遭无名刺客暗杀。
现场翻覆的马车之中,仅余数道斑斑血迹,不见一人。
当夜,雷音寺大雄宝殿,全殿二十八尊佛像泣血不止。
朝堂骇动,人心惶惶。
圣人震怒,下令彻查。
——上元节花朝夜,御侍女官孟无双与太子显同游。
灯火阑珊中,竟途遇失踪十日的林相。
太子显追去中计,落入陷阱,身死箭阵。
无双就此卷入诡事,与大理寺少卿裴渡不期而遇,谜案接踵而至,二人不断重生于上元节当日,探寻重重迷雾中隐藏的真相一角。
——大理寺少卿裴渡乃是京城第一浪荡子,放着侯府世子不做,当着杀人不眨眼的差。
那日他打马而过,与御前的第一女官打了个照面。
她的一缕丝发勾于他的甲臂,撩了他的心弦。
旷世逐鹿自此开场。
谁为傀儡,谁在弈棋?谁在台前,谁为幕后?碧落黄泉,永劫无间,与君并肩。
—————【小剧场】一日,官衙里几人磕着瓜子对几个女官评头论足:可惜那么美的一张脸,偏生穿了一身官服,谁会娶她?裴渡长腿一跨,横刀桌案,剑眉微挑,道:我娶,怎么着?—————【1v1,双c,he,情有独钟!超粗双箭头】【cp:又美又飒女官玉面罗刹+x+浪荡痞帅大理寺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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