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型笨拙沉重的长马车吱吱呀呀地远去, 尼莫的目光黏在黑暗中的笼子上,直到它消失在愈发密集的枯死树丛之后。
麻烦?他终于回过神来,将脸转向身边的弗吉尔。
祭品会提前一周准备, 但离新月明明还有两周。
杜兰·弗吉尔的声音很低。
他的肤色和发色本来就挺深, 洁白的牙齿在夜色之中愈发引人注目。
如果祭品已经到了, 那么缄默骑士也会提前回来。
我们得抓紧时间——一旦祭祀正式开始,寂静教堂会彻底封闭。
……祭品会怎么样?尼莫将沙角梅压在舌底, 握紧手中的法杖。
不知道, 每个月的做法都不一样。
弗吉尔声音平板, 您别费心啦, 他们死定了。
尼莫再次望向马车消失的方向,没有答话。
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弗吉尔望向不远处宏伟的建筑,表情十分复杂。
没有什么封锁的迹象,我们大概能赶上。
一会儿到教堂后……嗯,您不需要特别注意什么, 我认为您现在的状态十分不错——上级恶魔的种类太多,恶魔术士的异化又千奇百怪。
他们不会闲到去确定每一个临时访客的真实阶层。
信徒间冲突多吗?尼莫立刻确认。
难说。
高大的男人轻叹道,这也是我担心的一点……您号称恶魔术士,恶魔信徒应该不会主动招惹您, 但您最好不要和真正的恶魔术士起冲突。
知道了。
尼莫简单地答道。
至于您想知道的恶魔信息……藏书室是向所有人开放的, 不过能看到多少全凭实力。
明天日出之后, 我可以为您引路。
弗吉尔把玩着手中的画笔, 其实您不用太紧绷, 深渊教会和一般宗教……有点差别。
信徒们大多比较自我, 他们可不会其乐融融相亲相爱。
只是作为访客待上三天,暴露的可能性很——您不用说了。
尼莫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迅速打断了对方的话。
一会儿您记得叫我‘杜里’。
弗吉尔打理了理身上的衣装,没有拿下皮带上稀奇古怪材料的意思。
我该怎么称呼您呢?这里可不适合用真名,既然是黑章,您一定有个惯用的假名吧。
他还真没有。
尼莫迅速搜索着记忆,几乎是立刻有了主意。
‘怀特’。
他严肃地说道,您可以这么称呼我,弗吉……杜里。
怀特先生。
弗吉尔郑重地点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
然而等他们真的到了寂静教堂面前,尼莫发现自己的心理准备还没有做足。
近看起来,寂静教堂的结构显得更加宏伟而扭曲。
长长的台阶直通教堂大门,两侧却没有其它宗教喜爱摆放的大理石雕像——台阶两侧立着绞架般的石台,倒悬着白布包裹的尸体。
尸体被裹得很严实,只有一双双青白的脚露在裹尸布外,被吊索捆得紧紧的。
它们安静而直挺挺地垂在空中,微弱的腐臭味道被呛人的熏香掩盖。
没有任何其他照明。
微弱的月光下,那两排白茧似的东西让人脊背发凉。
尼莫往嘴里整整塞了两颗沙角梅,尽量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靴尖。
可这次他的计划并没有成功——在两人的脚踏上石阶后,窃窃私语声瞬间从两边响起。
尼莫头皮一炸,他最不想看到的场景终于还是出现了——离他们最近的两具尸体开始摇晃,其余得依旧静默如雕像。
那两具白布包裹的东西越晃越快,最终不自然地直直朝向两人,如同被磁铁吸引的铁坠。
白布底下的窃窃私语声越发响亮,伴随着令人汗毛倒竖的嗅闻声。
深渊的味道。
它们用黏腻的嗓音低语,合格,合格。
尼莫差点踩空一级台阶。
他强忍住发问的冲动,将一部分体重分到手中的法杖上,尽量平稳地继续前进。
他用眼角的余光瞄到了——那些他以为是裹尸布的东西变换了下位置,在尸体表面非常缓慢地蠕动。
教会的看门狗。
弗吉尔简洁地解释,棘尸鸟老老实实地待在他的肩膀上,仿佛在上面生了根。
一般情况不咬人。
尼莫向下扯了扯兜帽,尽量缩小自己的视野。
尸体们挨个晃近的视觉效果十分惊人,比起这个,他宁愿去面对十只西摩尔蠕虫。
他真心不太想知道这些东西要怎么咬人。
没有地表魔法的臭味。
没有过量通讯的臭味。
……同伴的味道。
等他们踏过最后一个石阶,最后两具尸体也下了结论。
尼莫能感到自己后背的里衣已经被浸得透湿。
他颤抖着松了口气,望向面前的教堂大门——大门眨动着其上的无数只眼睛,回望着他。
……这个任务我绝对要多讨些酬金。
尼莫咬牙切齿地移开视线。
您说什么?没什么。
尼莫没控制好情绪,他用一种罕见的悲伤语调说道。
我们走吧,杜里。
走在前面的弗吉尔没有犹豫,就像门上那些眼睛只是普通的装饰花纹似的。
他直接伸手推开大门——门缝里露出一点昏暗的光。
您先请。
弗吉尔顶着其中一扇门,毫不在意地赤手按上几只眼球。
他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副古怪的方形面具,黑色面具用红漆涂了个古怪的符号。
恶魔术士先行,怀特先生。
尼莫一脚踏进寂静教堂的大门。
下一秒他就想出去了。
他真的应该珍惜路标镇那段贫穷却正常的时光,尼莫望着眼前的景象,有点欲哭无泪。
寂静教堂内部的装潢倒是正常,温度比室外微微高些,光线仍然稍嫌昏暗。
那股子难以名状的腥臭和熏香的混合味道更加浓重。
而里面的活物——如果能把孩童们的噩梦收集起来煮成一锅粥,差不多也就是这个场面。
尼莫有几秒甚至怀疑向来正直的骑士长是否在蓄意坑他,眼下他根本是因为过于正常而最显眼的那个。
打眼望去,里面的活物大致分三类。
第一类,绕着主人移动的低级或中级恶魔,纯粹的小型异形,几乎没有重样的。
第二类便是他们的主人——恶魔信徒们统一戴着和弗吉尔一样的面具,没有露出半点脸孔。
第三类数量最少——离他最近的是一团黑色油状物,而其中漂浮着一颗半融化的人头。
那团焦油似的东西从他的脚边爬过,头颅浮起看了他一眼,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
而他十几步之外还有一位中年男子,看起来倒还是正常的人形,只不过眼眶,鼻孔和嘴巴里都探出了大量的活动触须,五官几乎撑得看不出原来的结构。
前排有位情况类似的,不过看背影是位身姿曼妙的女士。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清她戴的黑纱帽,以及大得不太正常的头部。
尼莫能明确地感觉出这些人和室内其他生物的实力差距,这些都是真正的恶魔术士。
……他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弗吉尔不和他一起伪装成恶魔术士了。
现在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和这个鬼地方格格不入。
而他们的委托人很可能完全误会了他的强作镇定,真心相信他胸有成竹。
尼莫差点把那根临时拼凑的法杖握断。
来访者。
站在讲道桌前的恶魔术士冲他们点头示意。
这位看上去是恶魔术士中最正常的那个——他只不过是脸上没有五官,只剩一张嘴。
相比起来真的正常极了。
戴着面具的弗吉尔低下头行了个礼,尼莫依旧直挺挺地站着,好在那恶魔术士看起来并不介意。
尼莫被讲道桌后的东西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那是一座栩栩如生的怪物雕像。
和他见过的恶魔们相比,它不算特别庞大的类型,但那副扭曲的样貌却远超他见过的所有东西。
寂静教堂的中殿宽高都十分惊人,那怪物雕像却撑满了中殿的整整一面墙。
他一时看不清它有几对前肢,只能看出那些撑着墙的前肢强健有力,末端的勾爪如同死神的镰刀。
它的头颅倒不大,只有一个成年人的长度,微微低垂着。
头颅两侧的几对眼睛微微眯起,看起来像是被眼魔侵蚀的龙首。
雕像的其余部分同样扭曲而美丽,只不过每个紧绷的线条都透出一丝让人战栗的寒意。
那是尤里瑟斯。
弗吉尔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比起解释,那更像是一个提醒。
上代魔王的雕像,它的大小和本尊差不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而那些声音并没有真正钻进尼莫的脑子。
他定定地望着那座雕像,一时无法分辨心底突然涌上的奇妙感情。
讲道桌前的恶魔术士打量了两人一会儿,失去兴趣似的收回视线。
怀疑一切。
那只有一张嘴巴的人继续讲道,被法阵扩大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在宽大的中殿中回荡。
先行之人总会遭到质疑和迫害。
我相信各位接触过不少地表宗教,他们在权势和利益面前停住脚步,从不会进一步向信徒阐明这世界的真相。
一切归于对神的信仰,一切归于所谓的善恶。
他们的眼睛被蒙蔽,思维被桎梏,仅凭自己的认知去度量世间万物。
在面对肤浅的质疑时,各位只需要持续思考,持续怀疑,并发出质问——为什么恶魔是‘邪恶’的?若说伤人——野兽伤人,人亦伤人。
为什么要将魔王称呼为‘魔王’?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恶魔的权力结构与人相近,这个概念到底何时出现的?为什么深渊之底永远都有……且永远只有这么一个异常强大的生命?既然声称魔王不会降临地表,又为何要远征?永远不要停止疑问——这世间的常理,真的是‘常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