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个问题, 尼莫心想。
这不难。
他在之前的人生之中逃避过很多事物。
踏上这旅途之后,他开始习惯于强迫自己在产生退意前率先行动。
曾经简单而随便的生活是怎样的?尼莫当然还记得,然而明明只是不到半年前的事情, 关于路标镇的回忆已经教会了他什么叫恍若隔世。
想起当初数着铜币紧巴巴过日子, 天黑前守着面包店讨价还价的生活, 他突然有一点点难过。
您这可就问对人啦。
杰西半点都没有犹豫,他果断往尼莫的方向蹭了蹭, 紧挨着对方坐好。
尽管当着我的艾德……嗯, 这样不太好, 但我可不是会否认过去的男人。
我亲爱的尼莫, 可能您忘了,但我们过去的确曾经有一段甜蜜的——等等等等,您别这样。
尼莫将视线从尤里瑟斯的雕像上挪开,严肃地抬起手,在脖颈处虚划了下。
一个生涩但十分明显的威胁动作。
好吧, 我的确知道您的身份。
杰西不怎么情愿地叹了口气。
您能问出这句话,相信也是对情况有了那么点儿了解。
尼莫没有取下脸上的面具,他非常轻地点点头。
您知道吗?金发青年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他仰起头, 注视着寂静教堂画满阴暗彩绘的穹顶。
人们常说‘保有希望是好事’, 就算那希望多么愚蠢而不切实际。
你们一直很喜欢这个想法, 我希望您保持这种状态。
你不想说。
尼莫小声总结道, 他攥紧袍子边角。
坐在他身边的人知道答案, 这让他十分焦躁。
因为那样乐子会少很多。
杰西耸耸肩, 语气轻松。
而您总不至于为了这个问题拷问我。
别失望嘛,我可以解答您另一个疑问。
尼莫转过头,银灰色的眸子透过面具上的缝隙,死死盯住金发青年翕动的嘴唇。
我为什么会执意加入?为什么接近这样的危险……唔。
杰西的笑容里混了少许不怀好意。
我刚才的话可并不是玩笑,我们的确有过‘甜蜜’的过去——一个美妙的交易,它现在还在生效呢。
……但您完全可以放心,杰西理了理耳边的金发,我并不是为您而来。
尼莫深吸一口气,再次试图探查杰西·狄伦的实力。
可即使在他已经认知到自己是只不祥怪物的当下,他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对方就坐在他身边,心跳强健有力,有着人类正常的体温,这就是全部了。
他有了个模糊的想法,一个十分疯狂,但的确站得住脚的想法。
尼莫犹豫几秒,集中全部力量,在饼干罐上刻下个小小的法阵。
随即他张开嘴,打算问出下一句话——中殿的大门猛然敞开,队伍整齐的缄默骑士无声地滑入教堂。
就在同一时间,一股相对强大的恶魔术士气息正在接近。
如果他的判断没错,黑根·英格拉姆正在赶来中殿的方向,用这套临时拼凑的伪装和她对上可不是个好主意。
我先撤退。
尼莫站起身,没有再看向杰西。
联系方式?杰西挑起眉毛。
尼莫郑重地将饼干罐塞到金发青年的怀里,并且拍了拍它。
遮住它的气息。
他认真地叮嘱道。
杰西看上去有一瞬的无言。
他打开饼干罐的口,往里瞄了一眼,噗嗤笑出了声。
我知道了。
他说,祭品的位置?刻在饼干罐的盖子上。
……您慢走。
杰西同样站起身,我和我的甜心这就去瞧瞧那些可怜的祭品。
尼莫选了另一条远路,飞快地离开中殿,向他和弗吉尔的房间快步走去。
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天知道他多想腾出几天专门找个墙角缩着,好好整理那些让他胃里翻江倒海的情报。
可他的时间不多,飞速流逝的时间车轮般拖拽着他——尼莫还没有消化好杰西·狄伦的惊人发言和不正常的表现,就又要对上心思缜密的驱魔人。
仿佛有无数小针戳刺着他的神经,尼莫抱紧袍子裹紧的法杖。
他找了个阴暗的室内柱,靠着柱子坐下,尽量控制好自己的呼吸频率。
他的试探没有被发现,而反馈出现得比他所想的还要早些。
他倾尽全力给饼干罐加了个隐蔽性极强的封印。
它对魔力极其敏感,如果发现对方第一次没能成功打开,他可以直接远距离撤掉。
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小试探。
而杰西·狄伦将它轻松地打开了,封印不留痕迹地破碎,没能给金发青年的动作带来哪怕是一瞬的停滞。
尼莫手按上左胸,他能感到心脏在肋骨下剧烈搏动。
夕阳的光辉透过狭窄的窗户漏进来,在石砖上留下一道血红的光痕。
这证明了他的猜想——杰西·狄伦的实力和现在的他不相上下。
尼莫望向自己的双手。
这一发现并没有使现况变得简单多少,但如果他的猜测有那么一丝可能是对的……那么一切或许比他之前所想的更为复杂。
尼莫将脸埋在双手之中,指缝里露出几声苦笑。
他之前断然想象不到有这么一天,他居然会有这种可笑而危险的期望——无论是他,还是狄伦,最好都是来自深渊的未知上级恶魔。
那该多好。
尼莫盯着那道阳光发了会儿呆,直到那道光渐渐微弱下去。
眼看时间的车轮要轧上他的脖子,尼莫终于决定将一切抛之脑后,先完成眼下的任务——首先关于这一整个下午,他得先编个足够可信的谎言……盔甲摩擦的咔嚓声在不远处响起,尼莫猛地回神。
他在走神时忘了探测四周,而那缄默骑士已经离得太近。
情急之下他只能尽力消弭气息,将自己隐在柱子后面。
不对。
尼莫突然回过神来。
为什么缄默骑士会发出这么大的行动声响?尼莫狐疑地望向昏暗下来的走廊,那位缄默骑士正在……不怎么利索地走着。
那效果有点滑稽,要么是骑士本身患了严重的关节炎,要么就是那扭曲骇人的盔甲生了锈。
对方缓慢地前进,一会儿是十足的缄默骑士派头,毫无声息。
一会儿又放松下来,十分随性地胡乱活动,让盔甲发出咔咔的声响。
似乎是察觉到了视线,那骑士骤然停住活动。
头盔直接往这边转来。
糟糕。
尼莫决定放弃对气息的隐藏,大不了把对方打晕了封印在杂物间。
他紧张地舔舔嘴唇,法阵在右手蓄势待发。
一身黑色的缄默骑士伸出双手,他没有拔剑,而是直接取下了头盔——出来吧,尼莫。
奥利弗的声音带着笑意,我看到你了。
尼莫一个没控制好,法阵差点炸在手里。
自己可能已经疯了,尼莫严肃地想道,不说杰西,连奥利弗都能看穿他的气息隐藏的话…………你的马尾露出来啦。
奥利弗体贴地补充道。
尼莫顿时失笑。
他摇摇头,从柱子后面大步走出,向奥利弗冲去,想给对方一个结实的拥抱。
而缄默骑士盔甲上的长刺打消了他的想法——尼莫停在奥利弗面前,有点尴尬地张着双臂,开始思考怎么不着痕迹地将它们放下。
奥利弗的一只手执着头盔,碧绿的眼睛里满是温暖的笑意。
那身漆黑瘆人的骑士装扮和他温和的脸搭在一起,有种奇异的违和感。
他迅速反应过来尼莫僵硬的原因,冲盔甲上的长刺挑挑眉。
随即他伸出空余的那只手,轻轻掀开对方脸上的怪异面具。
奥利弗吸了口气,身体稍稍前倾,试探地吻了吻尼莫的嘴唇。
我来找你了。
他说。
是啊,好久不见。
尼莫回给对方一个微笑,那些沉重的思绪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刺人。
他最需要的时候,奥利弗·拉蒙永远都在,并且能轻松地将他带回路标镇时的那份心境。
你怎么来了……不对,你是怎么混进来的?那两排尸体已经漏了他们整整三批人,它们真的有用吗?哦,这个……这个就说来话长啦。
奥利弗挠挠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告诉你。
其实比起说来话长,那更接近稀里糊涂。
奥利弗有点无奈地心想。
半小时前。
我只能把你们带到这里。
审判骑士帕里什严肃地说道。
他一只手小心地托着个精致的银质烛台,另一只手攥紧白马的缰绳。
烛台上没有燃烧的蜡烛,只有五个刺眼的白色光球。
我们两清了,女士。
看在谮尼的份上,别再提那碗汤了。
三个人,一匹马,一只山羊。
五个活物挤成一团,被一个泛着涟漪的透明罩子罩在其中。
他们装了那种东西啊。
安冲远处的石阶撇撇嘴,就算距离不算近,也足够看清石阶两侧吊着的尸体。
这下事情麻烦了。
……等等,你们是想要混进去吗?帕里什抬高了嗓门,我可以很明确地说,除非你们是恶魔信徒或恶魔术士,否则就凭这些东西——他扫了眼富勒山羊,不可能。
而你们身上没有恶魔的气息。
他补充道,别想啦。
混进那个呢?奥利弗伸手指了指不远处巡逻的缄默骑士。
……没有人那么试过,但是……帕里什话还没说完,奥利弗就出了手。
一条柔软的光索激射而出,直接套住了一位落单的巡逻骑士,并直接把对方拽进了他们的防护罩内。
被拽进来的缄默骑士晕倒得很彻底,光索虽然没有弄坏他身上的铠甲,可铠甲中的皮肉发出了细微的嘶嘶声。
帕里什倒抽一口凉气——自己输得不冤枉。
奥利弗有点笨拙地剥下对方身上的铠甲,然后小心地往自己身上套。
不是我浇你冷水。
安皱起眉头,这个盔甲上没有恶魔的气息,奥利弗,你这样未必行得通。
不行就跑。
奥利弗说道,刚刚我们来的路上不是又看到一队吗?我们走得比他们快,一会儿我跟上试试看。
至少我有逃掉的自信。
那我留下做接应。
安说道,毫不掩饰地瞥了帕里什一眼。
但是说实话,我真的不觉得这样可行。
防护咒文背会了吗?待会儿逃回来的时候记得多绕几圈。
可她的告诫没有被用上。
奥利弗跟上了缄默骑士的队伍末尾,小心地一脚踏上石阶。
深渊的味道。
尸体们轻轻摇晃,合格,合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