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名建筑内部没有什么值得一提。
大堂不算高,木质长桌上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划痕和可疑的污渍,甚至没有供来宾坐下的座椅。
至于锡章佣兵们——为首的男人冲员工们点点头,直接穿过后门离开,并没有久留。
房间里只剩报名者们拖沓的脚步声,偶尔混着几声咳嗽,没人交流,没人提问。
似乎每个人都知道前面等待的是什么,空气比街上还要浓稠冰冷。
人们歪歪斜斜地排着队领测试证明,队伍前进得飞快。
尼莫怀疑接待台后的员工根本没有核查参与者的身份。
这和他所想象的完全不同。
测试应该更为紧张,更为正式,气氛应该是剑拔弩张而不是死气沉沉。
安·萨维奇。
拿了证明的人迅速从后门离开,十分钟不到便轮到了他们。
接待员是个瘦小的红发青年,声音有气无力,很难分清他是想对话还是单纯在自言自语。
唔……第二十六次了,一百金币。
尼莫决定不去深思这个数字的含义。
尼莫·莱特,一个金币。
有人代付。
还是那把有气无力的声音,接待员匆匆抬起头瞥了他一眼。
看上去是本人,拿着。
这位接待员先生似乎很讨厌别人的碰触,他把一个带着吊绳的金属小块扔到桌前,虚弱地一挥手。
方才被布料掩住的徽章露了出来——黑色的圆形徽章,不算精致,正面铸有简单的猫头鹰浮雕。
感谢您选择加兰,祝您一切顺利。
他埋下头,叽里咕噜不带感情地念叨,尼莫险些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这个真的是正规测验吗?尼莫捻起那个骰子大小,看起来十分廉价的金属方块。
它上面画着几笔简单的符咒,更像是集市上卖给孩子们的小玩意儿。
流民没有姓名记录。
安干巴巴地说道,大家大多自己想一个。
流民的名字代表不了任何东西,变成罪犯的正式居民更好核查——如果你是想问这个。
可他没有说明测验内容。
尼莫说,我们需要做什么呢?和怪物厮杀,还是……?他把彼此争斗咽了下去,这个词儿让他的胃有些抽搐。
每次都一样,说明了也没用。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尼莫撇撇嘴,感觉后颈处有种被目光扫着的瘙痒感。
他敏感地回过头去,刚好看到奥利弗把脸转开。
错觉吧,他想。
没几步就到了后门,门后的院落同样平平无奇。
刚刚进来的人看上去没了大半。
两个佣兵正用手掌贴着泥土,手下的法阵散发着柔和的银光。
法阵之上的空间被切了个方方正正的口子,刚好够一人通过。
口子那边的景色清晰可见——一片熟悉的绿色,伴随着悦耳的鸟鸣。
参加测验的人们正慢吞吞地往里走着。
尼莫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而这种预感在他通过门的时候变成了现实——灰烬山脉灰白色的山脊清晰无比。
他们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边境森林这个鬼地方,而且看离山脉的距离,这里算得上森林腹地——在他们目所能及的地方,树干粗得惊人,树皮上爬满厚厚的暗红色苔藓。
鸟鸣中带着奇异的沙哑,空气潮湿却谈不上清新,混着一股子淡淡的腐臭。
唯一让人心安的是,佣兵们跟在最后,和他们一同进入了这片空地。
其中一位佣兵俯下身,打开了提在手里的箱子——无数甲虫大小的飞虫冲向天空,向四面八方散去。
而方才同员工们点头示意的男人伸出手在胸口简单描了个符咒,而后响亮地清清嗓子。
其实挺没有必要的,尼莫四下看了一圈儿,把沉重的法杖换了个手拿着。
参加测试的人们安静得可怕,简直如同什么新品种的人形植物。
边界已经圈好了,这里是中心。
接近边界时示警坠会发热,如果随意越界,它会融化掉。
男人声音格外洪亮,他摇晃了下手里的吊绳,灰扑扑的金属块随着绳子颤动了几下。
明天早上人还活着,示警坠还在,就算通过。
我们会监视你们的行动,所以不要妄想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他补充了一句,向同伴们比了个手势,显然不打算慈悲地留出提问时间。
佣兵们彼此点点头,散向各个方向,很快被茂密的灌木和粗壮的树干吞噬了身影。
方才呆立的人形植物们终于活了起来,人们三五个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散去。
抱着孩子的母亲在其中格外扎眼,她用布带将孩子绑在胸口,飞快地钻进林子里。
就这样?尼莫把吊绳挂上脖子,让那粒金属紧贴胸口的皮肤。
是的,就这样。
安轻笑了声,握紧猎矛。
黑章不养闲人。
她的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一声男性的惨叫。
不知道是被惨叫声惊动还是单纯睡饱,灰鹦鹉终于睡醒了,它把脑袋从尼莫的背包里伸出来,用力晃了晃。
哎哟。
它惊奇道,这儿恶魔还挺多的——你们怎么回事,打算趁我不注意别致地自杀吗?别这样。
它的契约者痛苦地看了它一眼,不知道是出于嫌弃还是没睡饱的迁怒,完全没有心情去回答。
跟我来,先找个安全的据点。
安说,你们两个什么都别碰。
尼莫把戳向苔藓的手默默地收了回来,那种被人审视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皱起眉,这次直接对上了奥利弗的视线。
他疑惑地看向对方,有点拿不准要不要开口询问——毕竟那表情挺像便秘的,万一对方真的肠胃有恙又不好意思说,在女士面前直接问有点失礼。
奥利弗再次迅速转开了视线。
尼莫莫名其妙地耸耸肩,跟着安继续前进。
看来有经验的参与者还不少,有四五个人和他们正向同一个方向前进,相距不过十几步。
他此刻终于有了点测试的实感,这也许是最近捉摸不定的疯狂日子步向正轨的好兆头。
撑过这场考验,一切就会回归他常识中的——尼莫瞪大眼睛。
前面走着的两个人突然跪倒在地,接着沉重地倒进草丛。
血液和脑浆溅得到处都是,浓重的血腥味迅速飘散。
两个看起来年长点的男性迅速卧倒一动不动,而同行的少年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他茫然地四下张望,试图去拉扯卧倒在旁边的同伴,却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年轻的男孩崩溃了,他跌跌撞撞地向身后的安冲去,嘴里不成调地尖叫救命。
尼莫盯着安的后背,女战士没有吭声,没有动作,任凭少年向自己跑来。
然而就在他离安还有四五步的时候,他的身体猛地一震,随即软软倒下——男孩下巴以上的头颅消失无踪,整条舌头暴露在空气中,伤口咕嘟咕嘟地冒着血泡。
轻微的咔啪一声,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了他们面前。
这和老拉蒙那时候完全不同,尼莫顿时感觉胃里翻江倒海,要不是胃中空空,他准会转头吐奥利弗一身。
奥利弗脸色发白,看上去也不太好受。
走吧。
安简短地说。
与此同时,不远处那两个男子也默不作声地站起身。
它吃饱了,不会再攻击的。
尼莫难以置信地瞪着安。
她的口气像是在描述自家院子里的刚吃饱的狗,仿佛刚刚不是死了个人,而是少了份饲料。
这些天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差别,他确实一直活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死亡无比沉重的世界。
他在不到一小时前还私心认为她是个温柔却不善表达的人,可人的眼神撒不了谎——她是真的不在乎。
我们刚刚……奥利弗咽了口唾沫,可以救他的……吧。
没有必要。
安平静地回答,看上去心情不大好。
和那东西战斗吃力不讨好。
它又没攻击我们,等它吃饱了自己走开是最合理的做法。
可那是……奥利弗受到的打击似乎更大点。
安转过身走了几步,她本身就高挑得很,站在一米八几的奥利弗跟前也没有丧失多少气势。
你能救他吗?她冰冷地问道。
我不知道。
同情心在这里是最没用的东西。
刚刚那个小子可不想要你的同情,他想要你冒着生命危险救他。
你说你不知道,那你在期待什么,我去救他?听着,小男孩。
她揪住奥利弗的领子,你们似乎搞错了什么——第一,没有实力前提的同情心会让你死得更快;第二,我认为自己的命比陌生人的可贵得多,而我不欠你任何东西——我没有义务回应你的任何期待。
这是常识。
你也听着。
安斜了尼莫一眼,后者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年轻人有点英雄幻想可以理解,但你们最好给我记住——要是你们捅了什么娄子,舍命擦屁股可不是我的风格。
说罢她随意一挥猎矛,一条怪异的触手在奥利弗身边断开,喷出粘稠的紫色黏液。
尼莫不敢看向少年的尸体——他太瘦小了,甚至看不出是否成年。
方才回归常识世界的喜悦此刻烟消云散。
安没有问他,可他却体会到了那种可怕的无力感。
他能救这个孩子吗?他会像这样死去吗——死得悄无声息,没有坟墓或墓碑,知情者的第一感受是松了口气?他开始另一种意味上想吐了。
安说得没错,他确实搞错了什么——他所认定的理所应当的生存和理所应当的死,这里统统不存在。
奥利弗。
他挨近垂头丧气的棕发青年,我们是朋友吧?奥利弗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
……大概是。
她说得确实有道理,可我还是不太能接受。
尼莫的声音带着点没骨气的颤抖,但语调坚定。
如果我一不小心冲出去惹了祸,你可千万别救我。
奥利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最终叹了口气。
那么我也有同样的请求。
他有些沙哑地回应道,不自在地踢了脚地上的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