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尼莫的意料, 这次奥利弗率先出手。
他没有进攻,而是伸手在石阶侧边的装饰盆栽中扭了一片叶子。
随着白色的光芒注入叶片,叶子的脉络闪出隐约的银光。
奥利弗松开手, 叶片无风自动, 晃晃悠悠地向那片错位的怪异森林中飘去。
然后没前行几步就自动裂成数块, 有几块碎片直接凭空消失。
……奥利弗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我开始思考那句‘无法找到你’有没有别的意思了。
他又揪了片叶子, 掷向同一个位置——然而这次叶子前进到了更远的地方。
这东西的攻击模式在不停变动。
尼莫说道, 随手也扯下一片。
和奥利弗的情况不同, 叶子直接枯死在他的手中。
但那枯叶意外的幸运——它绕着他们面前的空间上蹿下跳忽快忽慢地绕场一周, 回到原处时连边缘都没有破。
呃……不过它的攻击好像只针对地表魔法。
尼莫干巴巴地补充了句,先一步踏离石阶。
这只魇豹已经在死亡边缘,别说一个人身,它的本体力量都在自己之下。
尼莫不认为它能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眼下这片梦境的主人已经神志不清,失去控制的深渊魔法在狂乱地涌动, 本能地守卫着魇豹的意识所在。
而那些狂暴的力量击打在他的身上,却只带来温水流过指缝般的柔和触感。
尼莫探出右手,虚按在空气中,登时无数符文在两人面前展开, 不时闪烁跳动。
这里有对深渊气息的鉴定。
将符文挥散后, 尼莫缓缓呼了口气。
还附加了认知干扰。
也就是说我得找个办法混进去。
奥利弗抹了把脸, 骗过门口那堆尸体也就算了, 考虑到来访者的身份不定, 放点水也是合理的。
可面前是深渊教会的监守重地, 防卫不可能那么简单。
认知干扰是什么?很难解释,待会你可以自己体会一下。
尼莫将双手伸向自己的后颈,解下脖子上佩戴的黄金吊坠。
他将它扔向奥利弗,后者下意识接在手里。
这是……?我们都知道,它对我来说十分有价值。
尼莫的声音清晰而认真,奥利弗·拉蒙。
现在我将这份价值借给你,而你需要在离开这里时将它归还。
奥利弗瞬间心神领会:好,我答应你。
顿时他的左前臂一阵灼烧,仿佛有人用烧热的刀刃切开了他的皮肤。
那阵疼痛过后,隐约的灼热感挥之不去。
奥利弗特地卸下盔甲确认了一番,复杂而奇异的刻印出现在他的左前臂里侧,正在靠近左腕的部位静静燃烧。
上级恶魔的交易刻印,和克洛斯先生之前那个差不多。
尼莫干笑两声,作为‘深渊气息’来说,它够格了。
奥利弗走下石阶,向尼莫的方向走去。
正式踏入这片古怪的梦魇森林后,他立刻懂得了认知干扰的实际意思——他确定自己在用一个较为稳定的步速前进。
可感觉古怪至极,仿佛他在用不同速度挤过一根根看不见的狭窄管子,身边本已经足够扭曲的景物更加扭曲,忽快忽慢地掠过。
他停下步子时甚至有种强烈的反胃感,活像乘坐的马车在高速行进途中突然停住。
它在干扰我们对时间的感知。
尼莫抓住奥利弗的胳膊,后者甩甩头,略微扩大的瞳孔收了收。
抱歉,考虑到这只恶魔的身体状况……我不能贸然停下干扰,会反伤到它。
可弗吉尔的前行动作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
奥利弗站稳身子,就算要在这种地方前进……如果我没猜错,只能配合着环境来。
他的情况不太对。
没错。
尼莫点了点头,他应该是这只上级恶魔的恶魔术士。
可你说过‘它的人身正在沉睡’。
奥利弗小心地挪动着,偏头躲开缓慢飘过的扭曲枝干。
如果他是恶魔术士,上级恶魔的意志不该在他的身体之中吗?还是说除了戴拉莱涅恩之外,还有别的恶魔能够分裂精神——没有了。
尼莫立刻摇头道,他再次伸出手。
但理论上恶魔术士的产生还有一种情况,十分少见的情况。
怎么说?就算不能停住认知干扰,我可以将这些梦境的元素还原——你知道的,它不可能凭空创造这么个东西。
它们的基础都是它的回忆。
尼莫没有看向奥利弗,说不定我们能见识到。
黑色的细丝从尼莫的影子中钻出,涌入那些剥落缝隙之后的黑暗。
随着它们缓慢地闭合,眼前的黑暗森林似乎被看不见的研钵捣成碎末,然后逐渐黏合。
周遭的一切在飞快还原,奥利弗有种不怎么舒服的感觉——就像在目睹一盘苹果酱变回完整的苹果,而如果你不巧正淹没在那堆果酱之中,体验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扭曲的梦魇不见了,四处漂浮的古怪树木不见了,周遭的景色迅速重组。
他们面前的景象已经变成了完整而正常的森林夜景,夜空中繁星闪烁,空气冷冽清新。
听尼莫刚刚的意思,这应该就是那片梦魇的基础材料——那只上级恶魔的记忆。
跟紧我。
尼莫再次抓住奥利弗的胳膊,走在前面。
别停下。
奥利弗目光复杂地盯着那只手,然后将视线移向尼莫的后脑勺。
尼莫变得不同了,而他似乎在拼命淡化这一点。
在做刚刚那些之前的尼莫无法做到的事情时,声音里总会下意识带上些意味不明的尴尬。
奥利弗没有特地去点破。
他有一种莫名的自信,尼莫不会在这件事上瞒他。
对方不愿说,他自然也不会去逼问。
他只是盯着尼莫那只抓紧自己的手,那些修长而白皙的手指紧捏他的手腕。
这场景有点眼熟,奥利弗有点落寞地想道。
在几个月前,也是这个场景——只不过那会儿他是在前面带路的人,他们毫无头绪,恐惧而慌乱。
但同样普通。
而现在尼莫不说他也知道,自己的实力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
他没有产生什么类似于羡慕的感情,只有深重的无力感。
它在这一路上反复涌上,在他的血液中肆意施放着酸苦——尼莫一直在保护他,引导他。
而他无法帮上对方任何事情。
他不喜欢这种被单方面保护的感觉。
奥利弗狠狠咬了口舌头,强迫自己将精神集中在当下。
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这段记忆中有人出现了。
那群人出现时,他们两人正在以一个弯弯绕绕的奇怪线路走着,不远处是一具仿佛要刺入天空的庞大骨架——白惨惨的骨头间还连着一丝血肉。
腐烂的臭味钻入鼻子,强烈的呕吐感袭来,这股味道似乎要通过鼻孔扯出他的胃部。
奥利弗勉强忍住,步子一步不乱。
另一边,身着简陋斗篷的人们走近骨架。
他们跪倒在那半截残躯面前,虔诚地将额头砸向泥地。
那是十分古旧的打扮,看模样也不像恶魔信徒。
那应该只是群……普通人。
叩拜之后,他们将脊背上绑着的人解下,小心翼翼地放置在草地上。
那几个失去知觉的人身穿画着扭曲血字的白衣,有老有少。
这片地方还未变为死地,草叶青翠欲滴,而那些躺在其上的人可没有这么生机勃勃了。
他们的眼睛无神地睁着,瞳孔放得极大,眼球像是失去了转动的能力。
这些人还保留着微弱的呼吸,但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
特伦特枯萎症。
眼下的时间应该是七八百年前。
这瘟疫兴起时,人们应对的方式很是特别——他们会给病人穿上涂满鲜血符咒的白衣,试图用各式祭祀驱赶病魔。
病人的特征也完全符合,考虑到当下的地理位置,奥利弗对自己的判断十分有信心。
为首的人大声嚷嚷了些什么,举起一把锋利的砍刀。
在十数个叩首之后,他割下骨头之间残余的血肉,挨个喂食给地上平躺着的病人。
是了,彻头彻尾的病急乱投医。
根据那段史料的记载,有不少人被不可解释的瘟疫逼得几近疯狂。
他们会搜寻各式各样的匪夷所思的药材,举办不可理喻的祭祀。
甚至有人掘开棺材,取病死尸体的头发磨成粉给其他病人服食,只为了求得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
眼下这位首领的做法,最初看上去是有效的。
咽下恶魔血肉的病人四肢开始抽动,有两个甚至出现了醒转的迹象。
可惜好景不长——他们的口中渐渐涌出黑色的血液,身体开始迅速腐烂,很快化为一团漆黑腐臭的泥渣。
人们开始尖叫,踉跄着跑远,零碎的祭品和熄灭的火把摔了一地。
不对,不是所有病人都腐烂了。
人们逃亡一空后,一个白色的身影在腐烂的尸首间缓缓站起。
他茫然地打量着眼下的一切,然后蹲下身体。
像是第一次找回声音那般,发出凄厉而痛苦的惨叫。
那些病人没有足够的魔法资质。
尼莫头也不回地补充道,他们离开了那个夜晚,踏入白日的森林。
而那惨叫声似乎还萦绕在他们耳边。
留下来的那一个,马马虎虎。
是特伦特枯萎症,对吧?奥利弗轻声说道。
这样的附身能够成功吗?如果我没记错,这种病的病人……大脑是先一步开始萎缩腐烂的。
如果上级恶魔的契约根基是一个愿望,那这契约明显不可能被完成——彻底失去意识的人类不可能许愿。
对,所以这个契约没能完成。
尼莫的声音有点苦涩。
他得不到完整的契约,按理来说无法离开本体太远。
阳光逐渐灿烂,这次他们进入的回忆里有两个人。
这一回奥利弗看清了那个上级恶魔的人身。
这具躯体明显患有缺乏色素的病症,头发和皮肤的颜色白得惊人,面庞清秀而瘦削。
他的脸色非常平静——不是好的那种平静,比起平静,更接近灰烬般的麻木。
他淡紫色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对面的人。
不,那或许不是一个人。
对方看打扮像位战士,但完全不是人类风格的扮相。
他脸上扣着骇人的头盔——它似乎是活的,孔洞带有明显的生物特征,其上的皱纹不住扭曲。
而战士的背后背着一柄大剑,有脊骨的纹理在棕褐色的剑身上凸出,整把剑如同某种怪物的干瘪尸骸。
您杀不了我。
幽灵般惨白的上级恶魔缓慢地说道,为什么?你在地表的部分已经死了。
一个低沉模糊的声音从头盔中传来,深渊的部分,只有身在深渊才能杀。
就算我杀了你的人身,你的意识只会回到那里。
战士用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指了指远处腐烂的骨架。
……疼痛不会消失,反而会更加严重。
你只会白白废掉一块血肉——现在的你承受不起更多的血肉损失,科莱斯托罗,你应该把所有力量都用在压制疼痛上了吧。
科莱斯托罗没有说话,那张脸依旧尸体般面无表情。
两条路。
你可以耗损部分血肉,换一具身体并获得‘自由’。
那位战士语气平淡,当然,你知道过度耗损的结果——你会变成被疼痛折磨疯的怪物,随即仅凭本能四下破坏。
而我会把你的人身消除,你将回到那具腐烂的躯体里,在疯狂和剧痛中死去。
另一条路。
我可以在你支撑不住时给你一个封印,它不会消除疼痛,但会让你陷入沉眠。
尽管还会痛,总会比清醒好很多——你将在睡梦中死亡。
选择吧。
复仇,还是在这里安静地等死?前者其实挺划算——如果你只杀区区一两万人,我不至于出手,你还来得及拉一批陪葬。
复仇。
科莱斯托罗抬起双眼,声音平静。
我选择复仇,欧罗瑞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