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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生命尽头的恋慕

2025-03-22 07:26:05

谢天谢地, 尼莫想道。

奥利弗的手腕上有金属甲片,他无法感受到自己手心湿冷的汗水。

他尽量做出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可脖子如同被忐忑的情绪添了锈, 让他无法回头看向奥利弗的脸。

现在无论他再怎么给自己找尽量无害的解释, 事实总是和他的期望背道而驰。

尼莫不清楚眼下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但那一定和平静相去甚远。

这是他第三次直接和真正的上级恶魔对上。

第一次是面对潘多拉忒尔。

那会儿他只听到了对方的呼救,对自己的身份还没有半点概念。

对方先行放弃了攻击, 整个事情迷迷糊糊便过去了;第二次是面对威瑟斯庞。

当时他的状态十分微妙, 对使用力量本身没有任何感受上的印象。

这是第三次。

这次他无比清醒, 并确定眼下一切都是出于自身的意志。

正因如此, 他才更深切地感受到了现状是多么不自然。

正常的法师破解法术,必须按部就班地分析敌方法阵的每一个特征,然后在破解过程中及时做出最恰当的反应。

如同沉默的棋手那样——他们万分谨慎地推算着对手的意图,以及将来所有可能的棋路,最终调动自己残余的棋子赢下棋局。

要做到这一点, 知识、经验、力量,缺一不可。

而他看到的世界却完全不同。

他面前的不是棋子和棋盘,只是石子与木头,抬手便能掀翻。

而那些深渊魔法对他的行为没有任何反抗。

就算尼莫再怎么回避这件事, 他也看得出这不正常。

如果不是顾虑到这只恶魔身体状况不佳, 他甚至可以无视那些变幻的法阵强行突破, 直接向法术的源头前进。

没有任何书本记载过这种情况, 甚至连深渊教会的藏书中都没有。

无论是深渊魔法还是地表魔法, 其中的规则和束缚如同真理, 不可能被打破。

可他的确做到了这一点。

不需要咒语和公式,只需要感受和支配。

他只差一个确定的证据。

尼莫胸口有些发堵。

他不愿意思考那个可能性,魔王这个词就像带了刺,划过脑海都能带出割伤般的痛感。

等这件事情完了,他得和奥利弗好好谈谈这个。

他们身侧的回忆还在继续。

复仇。

那位传说中的上级恶魔杀手重复了一遍科莱斯托罗的答案,……我尊重你的选择。

欧罗瑞从腰侧的袋子中掏出一小块通讯水晶,随手扔给白色的恶魔,声音不咸不淡。

如果你改主意了,就用这个联系我。

您和传闻中的有区别。

科莱斯托罗将水晶塞进粗糙的口袋。

我以为您会直接杀了我。

传闻?算了……只是你让我想起一个人而已,很不巧,我欠他的。

欧罗瑞的声音从蠕动的头盔后传来,冰冷的语调中出现了一瞬罕见的悲意。

现在享受你的余生吧,我的同胞。

欧罗瑞小声叹了口气,背过身,步履平稳地离开。

而尼莫握紧奥利弗的手腕,加快了脚步。

这已经是最短的路线了——毕竟现在可不是驻足参观他人回忆的时候,他们的时间不多。

踏过回忆交接之处的感觉并不好受,像是整个人奋力穿过一层厚厚的皮膜。

当他们踏入下一段回忆的时候,尼莫差点下意识停住步子。

奥利弗显然也停住了一瞬,尼莫差点把对方的手腕给扯脱臼。

看季节应该是春季,他们在森林之中看到了杜兰·弗吉尔。

不过是极其瘦削的杜兰·弗吉尔——弗吉尔先生看起来就像一根完全失去水分的枯枝,这根枯枝坐在画架前,正笨拙地描绘着远处的怪物骨架。

是的,只有骨架。

眼下寂静教堂连影子都没有,这少说也要六百年之前……而那长相不是模糊的相似,尼莫十分确定,那就是他们的委托人。

就算他瘦得脱了相,脸部的细节特征也全部对得上。

这样看来,杜兰·弗吉尔是个至少活了六百余年的恶魔术士。

他的打扮还是他们熟悉的样子,只不过大包小包放在一边的地上。

弗吉尔背后的麻布衣衫被汗水浸湿,露出非常明显的脊柱和肋骨。

而他的身边正站着一个青年,白色的长袍有点扎眼。

科莱斯托罗沉默地站在弗吉尔身边,抱着双臂,眼睛盯着画布。

弗吉尔正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声音里带着苦笑:……早知道我就早点不干了。

唉,人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

您知道吗?之前我一直把自己闷在衣柜似的房间里,成天跟资料和样本打交道——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我的工作。

杜里。

科莱斯托罗开口说道,手里提着一只血淋淋的动物肢体。

你该吃点东西。

是杜兰。

弗吉尔耐心地纠正他,我不吃生的,谢谢啦,一会儿我去收拾下。

科莱斯托罗皱皱眉,没吭声。

他将视线从画布上移开,凝视着边画画边唠叨的弗吉尔,目光灼灼——那是审视猎物的眼神。

不难理解,尼莫想道。

杜兰·弗吉尔的资质不错,四肢完好,神智清醒。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他看起来那般衰弱,但对于上级恶魔——哪怕是垂死如科莱斯托罗的上级恶魔来说,人类的疾病从来不是什么大问题。

科莱斯托罗就像只真正的豹子那样紧盯猎物,等待对方露出最脆弱的瞬间,计划着将其一击毙命。

毕竟这里地方偏僻,这具契约不完整的人身活动范围又极小。

好不容易碰到个资质尚可的皮囊,机会实属难得。

上级恶魔的临终十分漫长,少说也要数十年。

科莱斯托罗看起来很是耐心,对面前人类的契约势在必得。

尼莫能看出他的策略,这只上级恶魔决定先陪伴这个虚弱的人类,获取对方的好感和信任。

遗憾的是,科莱斯托罗显然无法从当前大脑病变的身体内取得多少有效情报——他的示好太过笨拙。

白色的恶魔绷着脸,将带血的生肉往弗吉尔脸上塞。

弗吉尔带着笑意将那只手推开,咳嗽了两声,继续在面前的画板上涂抹着。

画错了,人类。

科莱斯托罗的示好被拒绝,语气中带着不满。

别画了,我说过,你该吃点东西。

哪里错了?弗吉尔挑起眉。

科莱斯托罗毫不客气地夺过画笔,飞快地涂了几下。

歪歪扭扭的拙劣画作消失,恶魔的笔触粗犷,塑造却十分准确。

弗吉尔响亮地咂了下嘴。

您要来块画板吗?为什么?科莱斯托罗的口气愈发不满。

因为我这张要改回原来的样子。

可那毫无意义。

……您看我现在的情况。

弗吉尔的眼睛因为笑意微微弯起,像是在追求什么‘意义’吗?我只是喜欢绘画。

恶魔安静地注视着他,左手中的生肉还在缓缓地滴血。

我追求了一辈子‘人生的意义’,科莱西。

弗吉尔的语调十分温柔,按部就班工作,按照长辈的期望活着。

可我到现在才发现……他人的‘意义’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我不明白。

科莱斯托罗声音平板。

你很痛苦,你忍受痛苦总得有个目的。

没有。

弗吉尔摇摇头,自然地活着,自然地死去。

这样就很好。

尼莫忍住了继续待下去的欲望,他扯着奥利弗继续前进,将两人的幻影抛在身后。

下一段回忆中的弗吉尔看起来更加虚弱,他蜷缩起高大的身子,因为病痛而颤抖。

而科莱斯托罗依旧沉默地站在他身边,脸色不太好看。

夏季的森林生机勃勃,蝉鸣声吵得人头疼。

弗吉尔依旧捏着画笔,一笔笔画着拙劣的画作。

你没有什么愿望吗,杜里?科莱斯托罗问道。

他的手里拎着一块带骨头的肉,这次那块肉烤得焦黑。

想要谈谈吗?……是杜兰。

弗吉尔的低笑中带着难听的痰音。

愿望吗?有很多。

这个世界很漂亮,不是吗?如果说最想要的……我想去世界尽头看看冰川,在一个城市闷了一辈子,真是亏大了。

哦。

白色的恶魔陷入沉思。

我不觉得漂亮。

你不需要和我的看法一致。

弗吉尔目光扫过那块肉,消瘦的脸上笑意愈发浓重。

科莱西,你的愿望呢?科莱斯托罗移开了目光,差点将手中的骨头捏成粉末。

我想要毫无痛苦地解脱。

他说,竭力压制住声音里的仇恨。

尼莫听到身后的奥利弗发出一声叹息。

他们离法术源头很近了,回忆片段掠过的速度越来越快。

最后的回忆大概是一个秋日。

郁郁葱葱的森林大半化为金色和红色。

但这次没有立好的画架,它倒在一边,被落叶掩埋了大半截。

弗吉尔半躺着,几乎只剩骨架的身体倚在一棵树下,皮肤透着不正常的青灰。

他看上去随时都可能死去。

科莱西。

他喃喃说道,你还在吗?我看不到你了。

恶魔从附近的树上跳下,脸上仍然不带任何表情。

他依旧拎着肉,它看起来被烤得刚刚好。

可他将它随手扔在了一边。

唔。

他草率地回应。

弗吉尔无力地笑了笑,他脸上的皮肉皱缩塌陷,那笑容看起来甚至有点恐怖。

你要死了。

科莱斯托罗平静地评价道。

是的。

那么许愿吧。

白色的恶魔说道,我是上级恶魔,我可以让你活下去——杜里,你还有机会去看世界尽头的冰川。

我知道。

很抱歉瞒了你这么久……我的确一直缩在一个小地方,整理资料和样本——作为驱魔人的助手。

弗吉尔叹息般地说道,科莱西,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科莱斯托罗在弗吉尔的正对面坐下,弗吉尔的双眼却只能凝视着虚空。

扩散的深渊毒素已经夺走了他的视力。

但你没有离开。

恶魔的语速非常慢,你知道我在这里,你没有去报信。

是啊,我是个卑劣的小人。

弗吉尔说道,如果要做有‘意义’的事……我应该装作不知情,离开你的活动区域并通知最近的军队。

然后他们会……解决你这个隐患。

科莱斯托罗静静地看着他。

可我知道您遭遇了什么,峭壁魇豹先生。

枯瘦的男人沉重地咳嗽着,唇角溢出的血丝接近紫黑色。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而我知道被困在将死的身体里有多么绝望。

……我不需要人类的怜悯。

没办法,可能是我过于多愁善感。

弗吉尔的声音很低,自作主张地自我感动,自作主张地出走等死,自作主张地喜欢……不知道因为疼痛还是别的什么,他停住了话头,做了几个深呼吸。

我向你许愿。

再次开口时,弗吉尔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要向你许愿。

而那个愿望……你一定能够实现。

他说,很抱歉,我有作为人类的立场。

但是我还能做到一件事情……我的愿望是,‘请你不要滥杀无辜’。

他的躯体抽搐了几下,喘息了好一会儿。

你可以直接拿走这具身体,之后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哪怕是去深渊自我了断……你只需要向我发誓……我知道了。

科莱斯托罗沉默许久,终于开了口。

弗吉尔的手臂动了动,似乎想做一个抬手的动作,最终却没有成功。

他低下头,认命般地垂下头,陷入弥留的昏睡。

而科莱斯托罗又一次带着血肉靠近,只不过那紫黑色的肉块还在搏动。

是他自己的血肉。

白色的恶魔紧抿嘴唇,缓慢地涂画着法阵。

另一边,那块搏动的血肉仿佛获得了生命——它缠上弗吉尔的脖子,生生钻入他的后颈。

颜色暗沉的血液缓缓流下。

你应该继续画下去。

他冲昏迷的人类说道,你画得太糟糕了。

科莱斯托罗直起身,面无表情地站了会儿。

然后扭转身体,头也不回地向自己本体的骸骨走去。

尼莫能看清恶魔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和微微颤抖的身体——耗损了这块血肉,他的力量不再能压制疼痛。

如今它们卷土重来。

欧罗瑞大人。

白色的恶魔激活通讯水晶,我改主意了。

封印我吧……越快越好。

……他做了什么?奥利弗的声音从尼莫身后传来,听起来很不是滋味。

奥利,就像我之前告诉你的。

理论上恶魔术士的产生还有一种十分少见的情况。

尼莫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无比干涩。

上级恶魔放弃契约,自愿赠予力量。

他们将自由赠送给彼此,但没有人真正成功。

考虑到侵蚀符咒的复杂和晦涩,教堂地下被偷偷破开的古旧通路,弗吉尔对寂静教堂了如指掌的程度——就目前的情况看来,杜兰·弗吉尔并没有获得过真正的自由。

他在实现科莱斯托罗的愿望。

奥利弗声音很轻,我们真的要插手吗?对于弗吉尔先生来说,会不会有些失礼?我不知道。

尼莫说,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但理论上……的确还有更好的办法。

常理来说,弗吉尔的选择或许是最合理的。

尼莫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尽量冷静地思考。

如果他的猜想没有出错,如果他真的拥有那份令人恐惧的未知力量——那么另一个选择的确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