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莱斯托罗坚信自己即将死去。
仿佛会持续到永恒的疼痛突然停止, 随即而来的是不真实的平静和虚无。
在灵魂中奔涌的铁水化作棉絮,腐蚀肉体的毒素转为温暖的风,那个刹那他的躯体似乎不复存在。
这大概就是死亡的瞬间, 他迷迷糊糊地思考, 这漫长的噩梦终于到了终结的时刻。
科莱斯托罗安静地等待着, 可接下来他听到了声音——模糊的人声,低微的虫鸣, 以及树叶摩擦的沙沙响。
空气中填满熟悉的草木味道, 他皱皱鼻子, 吃力地睁开眼睛。
弗吉尔正垂下头, 专心致志地凝视着他。
科莱斯托罗沉默了几秒。
他抬起手来,毫不留情地猛拍了几下对方的头侧,直接将弗吉尔的头往旁边打得歪了歪。
触感是真实的,他对这一事实感到无比惊诧——科莱斯托罗心惊胆战地等待了片刻,剧痛并没有卷土重来。
他张开嘴巴, 许久不发音的声带僵硬得如同干牛皮。
杜里。
科莱斯托罗还处于不太清醒的困惑时期,他努力地用一个词表示震惊。
……你变胖了。
他用第二个短句来了个干巴巴的问候。
弗吉尔露出一个有点勉强的微笑。
他一声不吭,继续打量还在努力转头四下张望的恶魔。
驱魔人心底一直隐隐作痛的溃烂被猛地撕开,深深嵌入的毒牙被扯掉, 带出淤积多年的脓血和腐肉。
新鲜的血液伴随爆发的痛苦奔涌而出, 他知道在这疼痛之后, 那块伤口终将结痂, 随即彻底愈合。
弗吉尔伸出双手拥紧恶魔, 将头埋在对方肩颈, 泪水不断地顺着脸颊落下。
后者则皱起眉,不满地挣扎起来。
太湿了。
恶魔努力清着嗓子,小声抗议。
抱歉。
弗吉尔嘟囔道,我暂时控制不了。
怎么回事?科莱斯托罗的眸子扫过站在不远处的风滚草成员,最后停留在寂静教堂的方向——教堂的尖顶早就消失,天空之下只剩焦黑的枯树树顶。
他皱起眉头,询问弗吉尔的语气里多了些迫切。
您的……呃,恶魔术士委托了我们。
其余人兴致不高,硕果仅存的杰西·狄伦悠然开口。
总而言之,您自由啦。
科莱斯托罗不可置信地站起身,差点没站稳——他虚弱地向外迈了几步,闭上眼睛,似乎在感知什么。
那双淡紫色的眼睛再次睁开时充满狂喜,而当他的视线再次转向杰西,狂喜之中霎时多了几分好奇和警惕。
别那样看着我,杰西摊开双手,向尼莫的方向努努嘴。
不是我干的。
科莱斯托罗这才注意到树影之中的尼莫。
那个狼狈不堪的黑发青年气息十分淡薄,接近于无——他甚至无法分清对方到底是真实存在的生物还是幻术构成的虚影。
谢谢。
科莱斯托罗摸不透对方的实力,只能先礼节性地道个谢。
但对方没有回应他。
那黑发青年倚着树干,抱紧怀中的法杖,目光凝视着空气中某个不存在的点。
很明显,他在发呆。
尼莫的确在发呆,眼前的一切仿佛隔着厚厚的水膜。
外界的声音和颜色无法真正抵达他的精神,它们勉强进入他的脑海,而后只剩模糊而意味不明的一团。
简单地定下计划之后,尼莫便开始了长时间的自我冷静——比起稳定情绪,此刻他的状态更接近于整理思绪。
寂静教堂中的头骨碎片正如当初忏悔教堂的那一片,其中都蕴含着尤里瑟斯的部分记忆残渣。
在刚刚的战斗中,尼莫不敢去探索那些模糊的记忆。
而现在他终于有了个相对安定的环境,允许他粗略地掰开它们,向其中窥视——它能短暂地将他的注意力从奥利弗命运未卜的事实前引开,让他重新获得安稳呼吸的力气。
可它带来的只有痛苦。
尼莫的双脚冰凉,尽管那都是些零零散散的碎片,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也足够沉重。
尼莫将一直挂在胸口的黄金吊坠解下,托在手心。
它被他的体温浸透,带着让人放心的柔和温度。
他将它打开,里面的年轻女孩画像再次暴露在阳光之下。
她的笑容也充满阳光的味道,此刻看来,那笑容带着些莫名的熟悉。
这位女性从来不是他的血亲,这个吊坠也不是他生而为人的证明。
相反,它的含义可能更加冰冷——它极有可能代表着欺瞒与利用。
这是弗林特·洛佩兹给他的谢礼,考虑到那个让洛佩兹先生喋喋不休的话题——尼莫将手覆在吊坠之上,黑影刹那间包裹住金属。
没过半分钟它们便蠕动着退开,露出看起来几乎全新的吊坠,以及色彩鲜活的画像。
吊坠那句赠言后的署名也已经恢复,你的弗林特几个词清晰而漂亮。
是的,如果他没有猜错,这位女性应该是奥利弗那位神秘的母亲。
如果奥利弗在这里,如果他是在别的状况下发觉这一切,他绝对会怀着得意和喜悦和对方分享这个信息。
他多么希望他真的只是弗林特口中好心的游荡者。
但尼莫现在记得很清楚,那些碎片之中包含了尤里瑟斯临终前的片段。
他记得将奥利弗的父亲送回队伍,以及在那之后的那场昏天黑地的恶战。
他现在认得那些片段中的人,甚至谈得上熟悉——他曾经崇拜的那些英雄,那些美丽而灿烂的生命。
弗林特·洛佩兹曾在他面前自豪地提起过他们,那些一定不会丢下他的同伴们。
在之前锡兵佣兵团的冒险时,他偶尔想过这个略带消极的问题——那些火花般绚烂的人,一定会有个英勇而壮烈的临终。
他们立于邪恶之前,将无辜的人们护在背后,堂堂正正地死于那场悲壮的战争。
然而事实并不是那样的。
事实要更加残酷,更加简单。
他们的死和其他人没有区别,尼莫还记得鲜血喷上躯体时的温度,利爪划过肉体时的触感。
更糟的是,幸存者痛失友人的惨叫也十分清晰,清晰到仿佛要刻进他的脑髓。
他们由他亲手杀死,而当时的他没有产生任何接近于悲伤的情感。
他们奋力呼喊,力竭倒下,最终悄无声息。
如同暴雨中熄灭的烛火。
尼莫也记得弗林特·洛佩兹给他的最后一击,锡兵佣兵团团长的面具在激战中脱落,法阵的光辉照亮了他年轻的面庞。
随之而来的刀刃割裂脖颈,冰冷异常,死亡伴随着前所未有的剧痛降临。
可尤里瑟斯那时依旧没有怀有愤怒或者悲伤,平静得可怕。
的确存在某个计划,尼莫将吊坠攥在手心。
他不相信强如弗林特·洛佩兹会蠢到和队伍走散,也不信他会单纯出于好心将对方送回队伍。
他亲口告诉了洛佩兹先生将头骨带出的方法——而此刻,他成功立于地表。
尼莫抱住双臂,夏日的阳光温热无比,他却从未如此冷过。
阳光没有重量,但此刻他几乎要被它彻底压倒。
这时有人走了过来,并在他面前停下脚步,将斜射的暖光遮住。
尼莫微微抬起头来,看到了拉德教制服特有的黑色。
艾德里安·克洛斯正站在他面前。
当然,他麻木地想道。
这一回他不知道暴露了多少破绽。
弗吉尔一定向他们解释过科莱斯托罗的身份,或者更早,狄伦不一定会将寂静教堂的秘密隐瞒。
他的强大不再是朦胧暧昧的未知,而是有了明确的比对对象——他比欧罗瑞要强悍。
加上自己刚刚的表现,前任审判骑士长绝对察觉到了蹊跷。
可是不要是现在,尼莫没有去直视对方的眼睛——求你了,不要是现在。
如果这能让你好一点。
艾德里安·克洛斯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静。
那些祭品没事,我和狄伦已经把他们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尼莫吃惊地抬起头来。
我会和萨维奇女士商量一下,尽量在奥尔本那边找人盯着监狱,看最近转移的囚犯中是否有拉蒙先生。
艾德里安语气有点生硬,您不需要一个人担着。
他冲他点点头,干脆地走开,没有多问哪怕一个问题。
聪明的做法,聪明极了。
待艾德里安回到原来的位置之后,杰西小声吹了个口哨。
我还以为您要去来场小小的审讯——您看,现在的莱特混乱得要命,他一定顶不住您的问询。
他很痛苦,而且依旧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现在知道了他的强大程度……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在这种时候逼迫他。
艾德里安摇摇头,反而紧紧盯住金发青年那张毫无瑕疵的脸。
我更倾向于询问手握明确答案的人。
杰西正在打哈欠,闻言立刻闭上嘴巴,语调暧昧:那您要怎么报答我呢?可艾德里安并没有问下去,反而将话题转向了别处。
……而且比起莱特先生的身世,现在另一件事更值得担心。
什么?刚刚战场中心爆发过一阵气息……有点熟悉气息。
艾德里安下意识抚摸着胸口布料的缝合处,原本是拉德教圣徽的位置。
就算信息略有不足,我能察觉到的事情,其他审判骑士一定也能察觉到——关于莱特先生的力量强度。
拉德教那边肯定会有反应。
与此同时。
罪名判下的瞬间,奥利弗并没有太过意外。
倒不如说,如果他真的莫名其妙成了地表哪位君王或者大主教的骑士,这件事的恐怖程度才会正式升级。
说实话,他不打算接受这个指控——奥利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什么时候和哪位大人物产生过交集。
这可能是对方的手段,他心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些——不管所谓的守门人到底想要什么,行为已经透出明明白白的恶意。
现在看来,守门人明显想让他被判罪,罪名越重越好。
可他想象不出对方的目的。
如果说这和洛佩兹的血缘有关,他亲爱的堂哥在外面闯荡得挺好,奥利弗不认为戈德温·洛佩兹会大肆宣传他们之间的关系。
如果这和他的力量有关……他同样不认为被关进牢狱深处会对守门人起到什么了不得的用处。
我不承认。
奥利弗语气坚定。
我们不需要您的口供。
测试监察耸耸肩,啪地合上名册。
现在的证据就足够了。
很遗憾,看来您真的是一位肮脏的缄默骑士——说老实话,您真的差点把我骗过去……您的话还挺多嘛。
缄默骑士不可能通过之前的测试。
奥利弗明确指出,您知道我没有恶意。
隐藏自己恶意的方法很多,谁知道您是不是暂时封住了部分记忆呢?羽毛笔笔尖飞速擦过羊皮纸,测试监察嘀嘀咕咕地说道。
好了,拉蒙先生,准备过两天回故乡看看吧——对于奥尔本来说,您这样的重罪犯非常值得关上个十天半月,再在广场上被慢慢烧死。
奥利弗握紧拳头。
别慌,等他们放松警惕——自己还有机会。
奥利弗反复对自己强调。
他唯一的优势就是对自身实力的认知,而他不能在现在暴露这一点。
全身被铁皮包得严严实实的士兵左右攥住奥利弗的胳膊,锁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响。
奥利弗没有挣扎,他老老实实地被一路拽下楼梯,最终被扔进气味难闻的囚室。
这里昏暗而潮湿,没有床铺,角落的稻草发出让人窒息的霉味。
地上铺着黑漆漆的粘稠污渍,踩上去会发出黏腻的响声,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往空气中增添腐烂的血腥气和排泄物的恶臭。
但其中没有半点食物残渣腐败的味道,奥利弗抽抽鼻子——这不像长久关押犯人的环境。
应该是个临时关押死囚的地方,囚犯们在这里绝望地等待,随后被运回所属国处死。
奥利弗飞快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试图寻找可以利用的疏漏之处。
可惜疏漏还没找到,他便先一步看到了老熟人——麦卡挤在不远处的一个小间中,正绝望地用头猛撞墙壁。
奥利弗试着招呼两声,结果话还没出口,脖颈上令人窒息的痛苦先一步扼住了他的喉咙。
看来他暂时无法与人交流,奥利弗默默地在心里记下了一笔。
他下意识将手搭上腰侧。
出乎他的意外,他们没有收走他的剑——尽管他现在也无法用它做出什么事情。
但这让他有种莫名的不祥预感,种种细节都透露着疯狂和异常。
就像所有人都知道可能发生什么,而他独自一人蒙在鼓里,他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必须尽快逃走,最好积攒力量,在他们打算转移自己时出其不备——然而奥利弗没有想到转移来得如此之快。
而且看起来,等待他的目的地并不是奥尔本。
来者用宽大的白布缠紧了脸,五官被遮得严严实实。
他冷漠地立在奥利弗的囚室之前,随手向奥利弗指了指。
我们要了。
那位诡异的陌生人说道,声音嘶哑难听。
现在就要,让奥尔本那边开个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