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快黑了。
守门卫兵乔纳最后调整了一下反幻术装置, 将所有指标调到最高,随后打了个哈欠——不知为何,近几天造访肯雅塔的人突然增加了个几倍, 他工作量也随之翻了几番。
乔纳的喉咙火烧火燎地痛, 脖子直发僵, 腿麻得不像自己的。
身为一个单身汉,换班后酒馆里冰过的酒是他眼下唯一的支柱。
日落之后就可以解放了。
乔纳咳嗽几声, 清清嗓子, 试图减弱喉咙里有沙粒摩擦似的肿痛。
他再验过两个——不不, 一个就收工。
然后绝对要去酒馆好好喝一杯。
或许今晚他可以奢侈一把, 多点两个小菜,好好犒劳一下累得站不住的自己。
见鬼,他看了整整一天的人脸。
哪怕闭上眼,黑暗中都要到处飘起人的五官。
男女老少在他眼里渐渐变成同一个样子,他的人生快被这份该死的工作污染了。
乔纳在心里愤怒地咆哮, 试图回想几秒酒馆里漂亮的女招待,却发现往日仿佛刻在心里的容貌变成了模糊的一团。
他泄气地抬起眼,望着逐渐暗下去的天色。
他最后一个处理名额终于从浓稠的夜色中显出身影。
那是个披着棕褐色兜帽的人。
瞧那接近一米九的身高和廉价的兜帽,八成又是哪里来的粗鄙男人, 一个傻大个儿。
乔纳心酸地想了会儿自己不足一米八的个头, 暗自腹诽道。
然后守门卫兵的心情变得更差了。
他听到了运尸车特有的铃铛声响。
那个运尸人连马都买不起, 拉车的甚至是只富勒山羊。
简陋的木板车上躺着三四具棺材, 看用料也高档不到哪里去。
浓烈的腐臭直冲他的鼻孔, 然后一路打上他的天灵盖。
乔纳差点绝望地骂出声, 尸臭可不容易散掉,待会儿进酒馆八成得迎接老板娘的怒吼。
他绝对得给这瘟神找点儿不痛快,这家伙把他今天最后的盼头都毁了大半。
脸,身份证明,目的。
倒霉的守门卫兵用沙哑的喉咙低吼。
那人顺从地摘下兜帽。
乔纳下一句嘲讽刚冒出喉咙,就被他自己生生咽了下去,甚至差点呛到自己。
这是好运气,绝对的好运气。
卫兵迷迷糊糊地想道,冰过的酒和女招待的黄裙子在他脑海中登时消散,连个影子都不剩。
困扰着他的恼人幻觉瞬间消失,他想不起之前任何一张脸,更别提零碎的五官。
老天,他真美,卫兵想。
乔纳十分确定自己喜欢身体温软的女人,却仍然不由自主地被那份异常的美吸引。
他第一次感受到惊艳这个词的确切含义,他将那个形容词从脑子里夸张的那栏小心翼翼地捧起,放进现实的分类——那是个年轻的男人,长长的金发从粗糙的兜帽中垂出,在昏暗的夜色中泛出柔和的光。
他冲卫兵笑了笑,冰湖般的蓝眼睛微微弯起,漂亮得像个幻觉。
乔纳瞬间涨红了脸,因为那笑容目眩了几秒。
可在短暂的冲击之后,他立刻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所在:身份证明……呃,您的身份证明和入城目的,先生。
这次他的口气缓和了不少,目光不怎么自在地反复瞄着金发青年的脸。
真抱歉……我的身份证明丢了,尊敬的先生。
漂亮的青年好声好气地低声说道,声音同样低沉好听,带着亲切的加兰口音。
您瞧,我们这行总得出入些乱糟糟的地方——我进城正是要补办.证明,好把这些可怜人送回家乡。
哦,哦。
乔纳晕乎乎地瞄了眼旁边的反幻术装置,这张脸真的没加幻术吗?为什么它没有反应?那恐怕您得出示您的从业证明,先生,我们得做登记。
那青年又冲他笑了笑,从薄铜筒子里倒出一张结实的羊皮纸片,双手递了上去。
唔。
乔纳捻起纸片看了看,那印章不似作伪。
最后的惯例,我必须得问,请您理解……您之前做过入境登记吗?很遗憾,没有。
青年摇摇头。
对方没有受到承认的身份证明,那么按照规矩,他得把这人拒之门外。
可城外一片荒芜,不远处甚至传来几声狼嚎——这里离最近的中转站还有三四个小时的脚程,可天眼看就要彻底黑了。
我理解您的难处,卫兵先生。
金发青年可怜兮兮地说道,将一缕金发拨到耳后。
抱歉,我没跑过几回跨国的生意,对这些手续还不是太熟。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您得从中转站回到您上次登记的国家,在那里补办好证明,然后才能入城做入境手续……乔纳的声音在对方的注视下越来越小。
远方的狼恰到好处地嗥了几声。
您能不能通融一下?金发青年抓住卫兵的手,听起来愈发无措。
这些东西味道太大啦,它们会把野兽招来的!讨生活都不容易,我真的不是什么危险人物,求您啦。
他的确不是,卫兵心想,他不会忘记长成这样的通缉犯。
乔纳看着那只紧紧握住自己左手的手——真美啊,他又在心里感叹了一次,甚至能听到血液冲击自己鼓膜的声响。
唉,那您得赶紧去把手续办好。
他咕哝道,脸红到耳朵根,完全忘记了空气中浓郁的尸臭。
真的十分感谢您!对了先生,您得瞧瞧这些棺材对吧,我这就把盖儿给您打开——金发青年从富勒山羊背上摸出根撬棍,直接将棺材盖撬起一道缝。
有如实质的尸臭冲天而起。
不用了,快关上。
完全忘了这茬的乔纳差点被呛出眼泪,您快进城吧。
肯雅塔的夜晚行人很少,但稀疏的行人们并没有被异味困扰——在运尸车进城之后,那股尸臭骤然消失。
法杖上漆黑的骨球停止转动,从死地吸取来的腐烂法术运行终止。
尼莫直接推开面前薄薄的棺材板,从运尸车上跳下。
干得不错。
安吹了声口哨,你还是有点用的嘛,狄伦。
运尸人证明是我买的,主要出力的也是我。
杰西不满地说道,脸上无害的气息一扫而空。
你们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明明一个魅惑术就能搞定——真厉害。
尼莫生硬地说道,非常勉强地鼓了鼓掌。
杰西从鼻子里喷了会儿气,目光扫向骑士长。
辛苦了。
艾德里安平静地说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加兰这边一定在通缉我们三个——而反幻术装置对魅惑术很敏感,谨慎点总不是坏事。
会给刚刚那位卫兵添麻烦吗?尼莫沉默了会儿,小心地发问。
不会。
杰西咂咂嘴,我们不会在这里久留,还是说您今天特别想屠个城?尼莫毫不客气地甩了下法杖,法杖结结实实敲在了杰西脑袋上。
他用的力道不大,但也绝对小不到哪里去——嗙的一声十分清脆。
杰西嗷地叫了一声,双手捂住脑袋。
您攻击无辜队友!尼莫愣了会儿,似乎对自己的手速感到难以置信:我还以为你能躲开……对不起,狄伦。
姑且原谅您。
金发青年气哼哼地瞥了尼莫一眼,直接拽住艾德里安。
宝贝儿,我们去喝酒。
艾德里安少见的没有反抗。
我和尼莫去找个合适的歇脚地方,通讯水晶联系。
安冲前任骑士长挑起眉毛,将破旧的木板车往城墙角落一推。
我……我有点私事,安。
尼莫将法杖随意地戳向木板车。
接触到骨球的木头开始飞速腐烂,腐烂很快扩散开来,原本就破旧不堪的木车和棺材不出几秒便化为不起眼的黑色碎渣。
我们凌晨见,两点如何?我们两个可能夜不归宿哦?金发青年的语调慵懒而暧昧,如果我们没有按时回来——最晚两点见。
艾德里安冷淡地打断了杰西的话。
行。
安没有多问,我去找找不需要身份登记的过夜地点,顺便补充一下物资。
尽管这里警戒不太强,你们还是要小心。
说这话的时候,她忧心忡忡地盯着尼莫。
我可不想再弄丢一个同伴了。
我会注意的,多谢。
尼莫能听出安的愧疚,话语无用,他只能尽力做出平和的样子,让她不至于那么自责。
你也要当心。
他冲她点点头,绕过了城墙拐角。
灰鹦鹉站在他的肩膀上,尼莫身边再次一片空荡。
但奇异的是,这次他不再因此感到焦虑而恐慌。
奥利弗不在这里,他的脆弱之处似乎瞬间消失,只留下坚硬又迟钝的硬壳。
这硬壳让他难以呼吸。
黑影从他的脚裸爬上,凝成一件宽大的黑袍。
宽大的兜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而剩余的皮肤也被雾气似的黑影遮起,黑发的年轻人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灰鹦鹉从他的肩膀上飞起,犹豫了几秒,最终开了口。
你……您……妈的算了,你想干嘛?它扯着脖子叫道。
找深渊教会的人。
尼莫轻声回答,轻巧地跃上最近建筑的房顶。
他们肯定不会无视这次异变,我想打算从这里混过去的人不会少。
你知道这城里有多少人吗?灰鹦鹉嘟嘟囔囔道,你该不会真的想屠城吧。
尼莫威胁性地举起法杖,巴格尔摩鲁瞬间鹌鹑似的缩成一团,半点上级恶魔的风范都没有。
我真的不喜欢这个玩笑。
尼莫叹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
闭上双眼之后,他能看到繁星。
他能感觉到无数明明暗暗的苍白光点在闪烁,强弱有别,大小不一,但整体偏黯淡。
尽管尼莫不清楚理由,但他相信自己知道那些是什么——四处奔走的下级恶魔,鬼鬼祟祟的中级恶魔,在阴影间游走的恶魔信徒。
这里没有上级恶魔或者恶魔术士,那么他可以造访一下其中相对最强的那位。
身处人口相对稠密的城市,他不敢随随便便劈开空间,以防刚好伤到哪个倒霉蛋——尼莫用力蹬着房顶,动作快如飞鸟,在夜色中向肯雅塔的某处建筑直冲而去。
同一片暗沉的天空下。
奥利弗没有使用法术,他直接用剑风抗住了对面凶暴的魔法攻击,两只脚上的靴子卡进地面,仍然硬生生地被逼退了好几步。
对面投来的目光不像在看人,更像是在打量势在必得的猎物。
但奥利弗那让人胆寒的装束起了效果——那个满身血渍的男人猛兽般地远远绕着他转,没有鲁莽地接近。
奥利弗将每一根弦都绷得紧紧的,下意识将杀手护在自己身后。
他专注地望向再次袭来的敌人,骨剑劈开空气,轻盈得如同狂风中的羽毛,变幻的招式巧妙地戏弄着对方。
悬殊的实力差距使得这场战斗更像是单方面的操纵——一阵交手之后,敌人却比最开始离得更远了。
这个角度,奥利弗无法看到身后兰迪复杂的目光。
他不适合。
兰迪低声说道,他绝对不适合那里。
是啊。
莫拉的声音通过他的骨头传进他的大脑,所以他注定会去往凋零城堡,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女杀手发出细微的叹息,听起来闷闷不乐。
一个正直的人……我真的不想眼看着他毁掉。
没办法。
兰迪吁了口气,心不在焉地甩出重盾。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只有两种人能离开凋零城堡——死人和杀人狂。
’死人就算了,咱俩已经是杀人狂啦。
可他不是。
……他‘还’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