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态度冷淡的男杀手正在角斗场的另一头。
兰迪用力甩出他的重盾, 动作比当初他们并肩作战时自由了很多——莫拉应该没有和他在一起,他不用顾忌她的行动跟不上。
高大的男人下手非常果决,奥利弗对此略有耳闻。
兰迪来者不拒, 无论同时攻上来的有多少人, 他从不回避战斗, 而战斗必定以对手的死亡做终结。
高大杀手的价值一路飙升。
他依旧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他从未主动出过手,还不够合格。
这里没有人会称呼别人的名字, 倒不如说部分人几乎要忘记自己的真实姓名。
他们以价值的多少互相称呼, 死囚们最开始称兰迪为满脸刀疤的一万, 然后是满脸刀疤的两万, 短短几天过后,再没有价值和兰迪接近的死囚,他们直接称他为五万。
就像他们直接叫自己三十万那样。
兰迪的行为看似矛盾,但奥利弗能够猜到一点点他的目的。
莫拉还在牢狱外活动,尽管他不清楚两位杀手的计划, 可兰迪这会儿绝对在为她拖延时间。
杀手静静伫立在鲜血之上,夺去无数性命的重盾搁在他身边,上面沾满碎肉和脑浆。
血液的气味撑满奥利弗的肺。
当下角斗场里意外没有火热的战斗气息——大部分人都很安静,就像在执行某项平淡的日常任务。
场内只有伤者的哀鸣和武器碰撞的声响, 鲜少会有咒骂声, 新来的人一开始还会骂几句, 而后大多归于沉默或死亡。
奥利弗将目光从兰迪那边收回。
就在他不远处, 鲜血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 死囚破裂的伤口向外涌着血液。
他赶紧转过脸去, 干枯的喉咙紧了紧,发自内心见不得液体顺着皮肤流淌的样子。
这几天的战斗下来,他的平局风格和战斗技巧也有了点名气。
没人愿意和那个戴着骸骨头盔的奇怪骑士纠缠太久——他的嘴唇干枯开裂,脸上全是尘灰和血渍,整个人没有半分活气。
他们甚至不敢确定对方到底是个活人,还是被守门人刻意操纵的尸体。
毕竟这是个自由的战场。
奥利弗的坚持带来的不是安稳,而是不协调的恐怖感——大部分死囚们宁愿挑选其他攻击欲更强烈的对手。
尽管没有任何时间方面的提示,也看不到外界的天光。
但几天下来,奥利弗还是多少抓住了点对于时间流逝的感觉。
这个漫长的白日即将结束,尽管夜晚并不让人期待,但他至少能够靠墙坐下休息一会儿。
通常到了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会疲乏下来,整个角斗场战斗的节奏将会变慢。
乱斗成一团的死囚们渐渐散开,期望早日得到死囚军团垂青的进攻者们大多遍体鳞伤,而逃避者们也基本筋疲力尽。
但今天有一个例外。
一个瑟缩的中年人靠近了奥利弗。
他全身都是淌着鲜血的口子,有些花白的头发被污垢糊在一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男人右手提着一把锈蚀的长剑,染满血迹的金属牌暴露在外。
他的金属牌上只剩两位数。
那人抖得厉害,头都不敢抬,一副被吓破了胆的样子。
给人的感觉活像风干的兔子尸体。
好心人,我不是您的对手。
他嗫嚅道,声音沙哑得像吞过强酸。
可我知道您是好心人……我看得出。
您能不能让给我一百点?就一百点。
您不缺这一百点。
他拎着剑的手无力地垂向地面,没有半分战意,木柴似的胳膊还在淌血。
血顺着斑驳的长剑剑刃滴上泥土。
我不能再输了……我……我的价值再被夺走一次,就要被送到试验区。
求您了,我不想回试验区,可我今天已经无法再战斗,求求您,求求您……男人的声音里是如假包换的悲切哽咽。
奥利弗警觉地撑着剑。
他不会蠢到这个时候还对对方的话照单全收,但面前的人怎么看都是个十足的失败者。
他的声音,他的外表——这人绝对很久都没有赢过了。
可是……他没有放下剑,认真地打量着对方。
求您了,求您了。
只要让我摸摸您的项圈就好,您知道的。
男人的头都要低到胸口,用破碎的语调重复念叨。
我了解您的担心,我这就把剑放下……他说罢便松开右手,那柄不起眼的破烂武器向土地倒去。
他或许是太渴望奥利弗的同意,完全忽视了那个事实——其他人并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攻击机会。
身着红铠的光头男人不知何时冲到了他们身边,长斧向手无寸铁的中年人直直劈去。
奥利弗的注意力瞬间转移,他尽力做了个利索的回身,安息之剑稳稳架住闪着寒光的斧刃。
可他的对手眼球外凸,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三十万……三十万。
他回味似的重复了一遍,真刺激。
奥利弗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
疲惫麻木了他的痛觉,他只感到微小的刺痛,和一阵不自然的冰凉。
他仍维持着架住斧刃的姿势,慢慢低下头。
他的胸口多了一截血红的金属,像是长剑的剑尖。
剑刃贯穿了他心脏所在的位置,边缘坑坑洼洼,鲜血里能看到明显的锈渍。
不该这样的,他昏昏沉沉地想。
不该这样的。
然后那剑尖在他的注视中缩回他的胸口——它的主人将它抽了回去,带起一串血花。
……这是现实吗?奥利弗有一瞬间的茫然。
随后他面前的世界变成了纯粹的暗红。
在他意识到之前,身体就已经自己跌在了泥地上。
他努力睁大眼睛,可是眼前的一切都在迅速模糊。
奥利弗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思绪似乎在瞬间停止了运转。
他本能地挪动头部,看向自己的左腕。
尼莫,我……可他什么都没有来得及看到,视野便被黑暗淹没。
可悲的本能。
枯瘦的中年人终于抬起头,眼睛是不正常的血红。
刚才那副瑟缩的样子无影无踪。
真是蠢货。
不远处的死囚们纷纷撤回视线,有几个甚至松了口气——没人出声提醒。
那个让人费解的异常人士终于消失,而他们所熟悉的日子即将回归。
一切将通常运转,继续散发冰冷而僵硬的安心感。
红眼睛的中年人把玩着手里的金属牌,声音带着不正常的快意:三千五,你说这三十万够我输多久?而对方只是冲那金属牌皱起眉毛。
中年人挑挑眉,将牌子拎到眼前。
上面还是两位数。
……出问题了吧,这家伙不可能还活着。
他嘟囔道,扫了眼倒在地上的古怪骑士。
那双失神的绿眼睛依旧半张,流出的血液已经聚成了不小的一滩。
就算心脏没有被破坏,这个失血量也足以致命。
中年人不耐烦地擦擦牌子。
可牌子上颤抖的笔画并没有扭曲变形,固执地维持着两位数的样子。
唉,算……这是红眼睛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沉重的金属盾从远处飞来,直接击碎了他的头颅。
它的速度如此之快,盾牌飞过之后,那瘦骨伶仃的肩膀上只剩一个不住喷血的脖颈断面。
手拿长斧的三千五非常识时务,他下一秒便溜入稠密的人群。
角斗场的新晋杀神走了过来,沉默地将自己的盾牌捡回手里,随后在血泊中的骑士面前停顿了几秒,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随后他同样皱起眉——骑士的金属牌几乎要被鲜血淹没,可上面的三十万价值一点未少。
战斗结束。
就在此刻,不带感情的声音被魔法扩大过,响彻角斗场的上空。
试验区的白袍死囚蚂蚁似的匆忙入场,一部分将尸体或尸块收入推车中,另一部分负责将伤者送回囚室。
一切井然有序。
本应如此。
你把三十万的尸体带回来了?使用流星锤的大汉低声抱怨,这不符合规定。
他没死。
麦卡拼命摇着头,小声辩解。
你……你看,他的牌子上还有价值呢。
他没死,守门人不可能搞错。
今夜的囚室也很安静。
人们待在惯常的位置,冷漠地盯着地板上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
哦,那正好。
健壮的男人拎起流星锤,就算他再怎么特殊,头被碾碎也该死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小白鼠?鼹鼠似的矮小男人没有像以往一样一溜烟窜回最阴暗的角落,他半跪在那具躯体前,没有让开。
你……你不能。
麦卡哆哆嗦嗦地说道,将缝合的伤口挠到重新裂开。
如果……如果他真的死了。
我当初不就弄错了吗?我没错,我肯定没错的……说什么疯话。
大汉给了他一脚,特地挑了不怎么致命的部位。
眼瞧着那个白色的身影跌倒在一边。
滚一边去。
麦卡呜咽一声,在原地缩起身体,没有再坚持。
他坚决地背对着两人,双手紧紧抱住脑袋。
使用流星锤的死囚则拎起沉重的金属,少见地犹豫了几秒——可他使劲咬咬牙,终究是砸了下去。
然而黑暗中并没有骨肉破碎的声音响起,只是闪过一瞬的火光。
金属在触到那具尸体的前一秒即刻蒸发,连融化的步骤都干脆地跳了过去。
当大汉再次扯起锁链的时候,锁链另一端只剩嘶嘶冒烟的断面,带刺的铁球彻底消失在了空气中。
他倒抽一口冷气,登时退了几步。
他哆嗦着嘴唇,发出了几个无意义的怪声,最终成功问出了囚室中所有人的心声: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固执的骑士安静地躺在石砖之上,伤口不再淌血。
黑色的铠甲边缘闪烁着微弱的火星,仿佛即将熄灭的炭火。
它呼吸似的明明暗暗,带着不属于这片地狱的诡异美感。
角斗场地下。
这个数值是怎么回事?红袍的试验区管理咆哮道,他的力量快超过项圈的限制极限了!戴拉,你说他死不了——我瞎猜的,我那不是睡糊涂了吗?还黏在书堆里的中年人打了个哈欠。
这个反应的确出乎他的意料,恶魔颇为公正地想道。
戴拉莱涅恩拿起一本书,逃避似的盖在自己脸上,以此和周围忙乱成一团的研究者们划清界限。
他一晚没睡,终于给奥利弗·拉蒙的情况找了个合理的解释——二十余年前,有一股强到异常的外来力量包住了拉蒙的心脏,将特伦特枯萎症的诅咒牢牢压制在心脏内部,同时强行让那颗麻痹的心脏保持搏动。
这是自己能想到的唯一解法,而看现在的情况,这个猜想八成是正确的。
但是……戴拉莱涅恩从书本边缘偷偷投出视线,瞄向奥利弗·拉蒙正在不停变化的身体数据。
他从未想过源于深渊的诅咒会完全臣服。
这根本不合理,恶魔在书页下面撇了撇嘴。
那股抑制住诅咒扩散的力量绝对源于地表,根本不可能与诅咒之力和睦共处。
那一剑破坏了拉蒙的心脏之后,平衡被打破,两股力量——不,或许得加上那个倒霉年轻人自身的魔力——三股力量应该在拉蒙的体内相互斗争,直到达到新的平衡。
那过程带来的肉体变化才有看头。
拉蒙可能变成怪物,也可能承受不住力量的斗争而炸掉。
可无论如何,都不该是眼下这种安稳睡着似的情况——戴拉莱涅恩有点委屈。
现在的状况无异于惊天炸.弹的引线烧光,然后安详地哑火。
不对劲。
明明是盘踞多年的深渊诅咒,怎么跟块彻底干掉的血痂似的,一拨弄就没影了。
如果硬是要打个比方——如同残暴的凶徒撬了二十多年的门,终于潜入梦寐以求的豪宅,然后进门就干脆利落地跪下自尽。
而那份长久压制它的外来力量彻底取得了自由,正在毫无阻碍地转化为奥利弗·拉蒙自身的魔力。
这说不通,特伦特枯萎症的诅咒不会这么乖巧地消失。
绝对还有一股他不知道的力量参与了这个过程,而那力量必定源于深渊。
未知的第四股力量。
契约?上级恶魔的血肉?还是别的什么……拉蒙那小子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戴拉莱涅恩不满地按按太阳穴。
目前他只知道一种情况会有这样的效果,而那情况本身也只是基于纯粹的猜想——无论何种法术,回归本源时都会保持安静。
但那是不可能的,拉蒙甚至连深渊法术都没用过,怎么可能跟深渊魔法的本源搭上关系?关于魔法的本质……那可是连自己都至今没搞懂的难题。
算啦。
戴拉莱涅恩叹了口气,将书本从脸上取走。
那个女性人类已经从角落里注视他太久了,他得先解决一下眼下的问题。
恶魔伸了个懒腰,扶着书本站起身,捶了捶腰部。
管理人先生。
戴拉莱涅恩露出一个微笑,看向面前脸缠白布的监狱管理员——倒不如说,看向那伪装后紧张到脸色发白的娇小女性。
找我有什么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