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弗现在的感受非常奇妙。
可怕的干渴锉刀般磨着他的喉咙和口腔, 饥饿转为全然的麻痹。
它们掺进束缚和失血带来的乏力感,在他睁开眼的那一刻,奥利弗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死去。
但是他没有。
随之而来的是本能的恐惧与酸涩, 那一剑留下的伤口隐隐作痛, 像是在血肉中留下了一打烧热的金属长针。
他无法再一笑了之, 疲劳终于侵蚀了肉体,开始向心脏蔓延。
但与之相对的, 一股异样的温暖正从心脏涌向他的四肢百骸。
他的意志在死亡边缘挣扎, 肉体却在缓缓苏醒。
像是破败的堤坝被破开, 力量不受控制地涌出, 冲击着他的神经。
说来好笑,奥利弗从未如此明显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尽管不清楚缘由,但这总不是什么坏事。
为他加固束缚的守门人们已经离开了,对方的话并非没有钻进奥利弗的耳朵。
奥利弗说不上自己对此有什么感想。
动摇?悲哀?或许吧。
他不想去思考,也不想再说话。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阴暗的墙角, 维持着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用本能支持身体的运转。
他还活着,那么就还会有人趁机偷袭。
是的,他还活着。
奥利弗原本以为自己会感到暴怒、绝望、抑或是某些更加激烈的负面情绪, 可如今他却平静得如同燃尽的死灰。
或许人在衰弱之中, 思绪反而会变得更加简单而纯粹。
他还活着, 他还能见到尼莫——为此他要继续活下去。
自己守住了承诺, 奥利弗迷迷糊糊地想道。
真是惊人, 他居然成功坚持到了现在。
为什么?奥利弗下意识想要举起剑, 然后才发现袭来的不是凶器,只是一个问题。
那个使用流星锤的男人发出质问,语气里带着微妙的谴责和愤恨。
为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在这种地方就别装什么圣人了吧,让人恶心。
你希望我杀了你?奥利弗费力地清清嗓子。
放屁,但你这种做法和踩老子的脸有什么区别?男人咆哮道,你不是试验品出身吧,啊?你他妈随手就放弃了我做梦都想要的机会!听着,没人会领你的情,我们迟早得死——有十五个人没有回来过。
奥利弗说,我知道。
不。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试验区是怎么回事。
大汉咆哮道,而这里——如果没能出头,没人能在这里活过三个月!我想杀了你。
奥利弗安静地回答道,对大汉的叫嚷充耳不闻。
我不是圣人,我每分每秒都想杀了你。
大汉噎住了。
我不是圣人,差得远。
奥利弗沙哑地重复道。
我只是……不认同。
弱肉强食是铁则。
由不得你认不认,这个天杀的世界就是这样——没价值的人命不值钱。
大汉走近,流星锤残留的铁链拖着地板,发出一串刺耳的响声。
就算你在这里假惺惺地扮高尚,什么都改变不了,守门人可不会在意什么劳什子的良心——高尚。
奥利弗突然有点想笑,你说高尚?……你真的这么想?为了自身的利益残杀他人,他仅仅是还没有来得及这么做,就要被定义为高尚?那就把那副伪善者的派头丢掉,拿起你的剑!我直说了,你让人很不舒服,三十万。
大汉嘶声说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这些咬成一团的恶棍……谁定义的?什么?守门人认为你‘没有价值’,而你接受了。
那打扮古怪的骑士站起身,双手握剑,横在身前。
为什么?我只不过在杀人的方面比你有才能,我就是‘有价值的强者’。
谁定义的?在路标镇的平静生活中,奥利弗偶尔会有一切都符合常理的错觉。
法律庇护着人们,而人们平静地生活,人生轨迹按照既定路线不住前行,多么美妙的假象。
可这不是一个公平而理想的世界,如今的奥利弗很明白这一点。
所谓的善意不一定会有回报,而作恶者也不一定会得到惩罚。
人们有时聪明得惊人,有时又愚昧得可怕。
很多时候对错模糊成一团,而对原则的坚持显得毫无意义——这世界冰冷、混乱而疯狂,毫无道理可言。
但正因为知晓这份没有道理的疯狂,偶尔的奇迹才愈发珍贵。
就像不是所有被伤害的人都会回报恶意。
就像毫无出路的绝境之中会有人屈服,也有人继续坚持。
就像恶魔们终将与脆弱的人类分道扬镳,也有的……不会。
撇开意义,撇开得失。
固执而愚蠢,执意向痛苦前行的那些生命,它们并未按照所谓的规则、标准和逻辑运转。
这不是个可以被他人轻易定义的世界。
那么他也不想要向那编造出的规则低头。
我说过,我想杀了你,每分每秒都想。
但是我在做选择,每分每秒都做。
骑士的声音有点颤抖,我不是殉道者。
这不是因为他妈的高尚或者卑劣,只是因为我有必须坚持的理由。
他当然会失望,也会痛苦,但是他爱上的人十分温柔——奥利弗希望对方能够继续这样毫无顾忌地生活下去,他希望自己能够有资格成为对方的锁链和铠甲,让对方不至于在敌意中迷失。
而一个向私欲和解脱低头的自己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只不过你选择了动手,我选择了不动手,然后我们各自承担后果。
每一秒都是如此。
我们是一样的。
奥利弗说,嗓子痛得像吞了玻璃碎片。
去他的价值,我的名字是奥利弗·拉蒙,不是‘三十万’……你也有名字的吧?而他的敌人没有回答。
大汉回到了阴影之中,向地上啐了一口,没有再说话。
一时间房间里再次只剩麻木舒缓的呼吸声。
人们继续从阴影之中窥视着,就像那个古怪的骑士刚刚到来的那一天。
没有人接近,没有人出声。
人们只是冰冷地审视着他。
但也没有人袭击。
奥利弗几乎成功睡了过去,而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又是一天新的循环。
奥利弗惯例地吻吻手腕上已经开始愈合留疤的刻印——他能感到自己的力量在束缚下涌动,将四肢的镣铐和项圈绷得咔咔直响。
希望的蛛丝垂到了他的手中。
事情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奥利弗猜那份焦渴已经到了致死的极限,而他堪堪保住了一丝理智,甚至开始试着冲击身上的束缚。
新的项圈构成非常复杂,但在磅礴力量的持续试探下,奥利弗渐渐摸到了一点点头绪。
不知为何,他的力量增长了数倍。
眼下自己只需要时间——再撑一两周,最多一个月,他绝对能搞定它。
夜晚也变得不再那么难熬。
那一天的对话之后,奥利弗的室友们没有再笨拙地偷袭,更倾向于将他当做空气。
他的坚持似乎有了回报。
直到三天后,兰迪站在了他的面前。
那本应是像以往一样平常而疯狂的一天。
只不过在厮杀结束后,角斗场的吸饱鲜血的泥土腾空而起,将奥利弗直接包裹在其中。
而当他再次见到光的时候,场地依旧宽阔,对面只剩下一个人。
对面杀手眼神十分复杂。
他攥紧重盾,嘴唇抿得紧紧的,沉默在空气中飘荡了许久。
只能有一个人活着走出去。
高大的杀手终于开口说道,随即叹了口气。
抱歉,拉蒙——很高兴见到你,但是我们得好好打一场了。
说罢兰迪做了几个深呼吸,压低身体重心,整个人活像一只即将攻击的野兽。
杀气则如同安静绽开的花朵,精密又冷淡地扩散开来。
他是认真的,奥利弗有点茫然地心想。
我们可以合作。
奥利弗飞速说道,声音已经彻底哑掉。
他还有点状况外——没有任何通知,没有任何准备。
奥利弗差点忘记拔剑。
不一定要你死我活。
兰迪,我一直在尝试破开……重盾划过他的耳边,差点把那个不怎么结实的骸骨头盔击碎。
你知道我们站在哪里吗?兰迪的语气依旧冷淡,他收回重盾,狮子似的再次跳近。
下面是血肉熔炉。
他们看上你了,拉蒙。
我们逃不掉的。
杀手没有停止过角斗场中的杀戮,他身上的回复术从未断过。
尽管法术被封住,兰迪看起来活力十足,状态绝佳,每个动作都带着锋利的杀意。
他的动作迅捷而灵活,莫拉绝对不在他身边。
……那意味着自己的对手毫无顾虑,这不是个好消息。
总会有办法!奥利弗努力叫道,不知道是要说服对手还是说服自己,再或者只是以此竭力保持理智。
仅仅拼体力的话他的状况并不占优。
艾德里安·克洛斯教给他的都是俘虏敌人的剑式,而不是一击毙命的杀招。
就算是血肉熔炉……说实话,奥利弗并不清楚血肉熔炉意味着什么——他对现况完全一头雾水,而目前唯一知道点内情的人正忙着杀他。
他们没有告诉你什么是血肉熔炉,不是吗?当然。
兰迪的攻速越来越快,沉重的盾沿蹭过奥利弗的胸口。
后者艰难地撑住站姿,生生被击退几步,差点一口血吐出来。
就像他们不会告诉你,你被送去的那个囚室已经到了时限。
时限?奥利弗刚站直几秒,挥剑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差点被盾结结实实地击飞。
字面意思。
兰迪扯扯嘴角,似乎打算把信息作为攻击手段的一种。
血肉熔炉需要血肉维持,你以为他们为什么为你选择了那么一个囚室?晚上受过不少袭击吧,拉蒙?那都是垂死挣扎,他们本来就是要死的人。
他们原本是你的机会,你也是他们的机会。
杀手残酷地宣布,现在他们在这下面等你呢。
是的,等你。
我可绝对不要掉下去。
兰迪的声音里多了点苦涩和自嘲,多么幸运啊,我的对手是位正直的人。
奥利弗举起剑,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的手有点颤抖。
掉下去?守门人搞的无聊试验。
只有一个情报是确定的——之前掉下去的人,全部都被撕开活吞了。
我早就告诉过你,当初随便杀个人要轻松得多。
兰迪警惕地盯着那把剑。
说实话我很欣赏你,拉蒙。
可现在我们注定会有一个人掉下去,无论是尸体还是半死不活的状态。
我的爱人在等我,我不能死。
杀手喃喃说道,僵硬的脸上掠过一丝柔软的情绪。
很遗憾,我也是。
奥利弗舔舔嘴唇。
视线依旧向战斗室四处飘着,试图找出破绽,可他一无所获。
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冲击项圈——兰迪的杀意毫不掺假,如果他冲击不成反被项圈攻击,绝对会在下一秒被杀手取走性命。
他的坚持或许没有任何意义,奥利弗想道。
他之前还有保有性命的自信,但现在……胸口的盔甲被砸得瘪了下去,自己的肋骨应该断了几根。
奥利弗尽量转动着昏沉沉的头脑,根据痛楚判断着伤势——兰迪和他以往的对手不同。
若自己的状态正常还好,就现在的情况,他无法打出一个平手。
而刻意制造出这样绝望的环境,奥利弗也不认为守门人会好心到给他们平手的机会。
不是杀人,就是被杀。
眼下再也没有其他选项。
他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完成当初对艾德里安·克洛斯的承诺了。
要么活下去,承认自己是一个会为了私欲抛弃底线的懦夫;要么死去,随那未完成的约定一起。
可他离自由那么近——只要再坚持下去彻底摸透项圈的结构,就可以弄坏束缚逃走。
他明明只需要一点时间,他明明已经克服了濒死的痛苦……又到了选择的时刻,一秒又一秒,一次又一次。
而这一次,他终于失去了成功抵抗的自信。
奥利弗瞧了眼左腕上的刻印,眼眶有点发酸。
他几乎是本能地迈开步子,第一次摆出攻击的架势。
现在的自己比兰迪强,奥利弗知道这一点。
他可以赢,他能赢,但是……就是这样。
兰迪说道,锐利的眼眸随着剑尖移动,像个男人一样,堂堂正正打一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