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 艾德里安·克洛斯对克莱门大教堂不算熟悉。
克莱门大教堂算是奥尔本境内最为宏伟的教堂。
奥尔本王室向来推崇拉德教,尤其是拉德教中的旧派。
旧派的排他性十分之强——也就是蚊子腿似的无名小宗教能在这个国家的角落里苟延残喘,而在那些稍具规模的城镇, 其他有点名头的宗教早就被清理得一干二净。
而奥尔本法律对于恶魔相关事物的严苛, 和拉德教旧派的盛行不无关系。
艾德里安本人算是拉德教中较为包容的沃登派。
只不过身为曾经的审判骑士长, 他对两派之间的利益纠葛并不感兴趣。
除了外出执行任务,他通常会回加兰的忏悔教堂苦修。
在他的记忆里, 自己只来过一次克莱门大教堂——那一次也是为了面见教皇。
教皇本人大部分时间会停留在拉德教的圣地哈特菲尔德, 偶尔也会去加兰的忏悔教堂或奥尔本的克莱门大教堂待一阵子。
看来这回他再次撞上了教皇出行。
只不过上回是为了汇报任务, 这次他成了被汇报的对象。
艾德里安将视线从教堂尖顶上收回, 垂向地面。
这一路上,戒律主教并没有亏待他们。
除了态度有点冷漠,脸色有点难看,该有的礼节半点的没缺。
而那态度问题……其实他能理解,艾德里安皱着眉想道。
因为某个人完全没有正常人在公共场合该有的矜持。
比如现在。
杰西·狄伦如同一块刚熬出锅的稠糖浆, 整个人糊在了骑士长的身上,活像全身上下一根骨头都没有似的。
哪怕是等在教堂门口的现在,一根胳膊也正绕着艾德里安的脖颈。
开始艾德里安还会皱着眉头将它拨开,后来索性懒得再管。
他站得笔直, 目不斜视, 任凭那根叫杰西的藤蔓缠着自己。
可哪怕艾德里安·克洛斯早已从审判骑士长的位置退下, 作为曾经教皇亲封的启明星, 影响力并未完全消失。
站在四周看守的审判骑士们纷纷看向别的方向, 脸上基本都是些压抑的愤怒、厌恶和不快。
杰西只当没看见。
面前是肃穆的教堂, 两边是手持凶器,盔甲闪光的审判骑士。
那个身份成谜的漂亮青年却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子观光客的气息,手指还不怎么规矩地探向前任骑士长的领子里。
如果人的目光也算是某种攻击,这会儿他绝对被无数根目光刺成筛子。
艾德里安叹了口气,将那只不怎么老实地手牢牢握住,甩下脖子。
通讯水晶亮了,狄伦先生。
……您到现在还叫我狄伦先生!杰西不满地叫道,撇着嘴掏出水晶。
就算你不愿意叫我宝贝儿,好歹也叫叫我的名字嘛。
艾德里安根本不打算理他。
好在杰西似乎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脸上半点泄气的表情都没有。
他熟稔地从口袋里捞出水晶,一个隔音咒直接打了出去。
审判骑士们曾经试图破开阵法,终止这种明目张胆的挑衅行为。
可他们的失败次数完全等于尝试次数——本来看到那张漂亮到过分的脸,再加上可怜的知名度,他们本以为杰西·狄伦是借助了某种强力道具才展示出那样的力量。
戒律主教一开始便将那根散发着深渊气息的法杖取走,仔细封印。
骑士们本以为剩下来的工作不会太麻烦。
事实证明,现实比幻想残酷得多。
一句连咒语都没有念出口的隔音咒,他们硬是解不开分毫。
这不禁让骑士们怀疑起来看守两人的意义何在——如果狄伦先生想走,别说带上一个艾德里安·克洛斯,哪怕他要把教堂尖顶拆下来带走,他们都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拦住。
于是审判骑士们只能眼巴巴地望向空地上的两人。
金发青年软塌塌地靠在他们曾经的领袖身上,连个读唇语的机会都不留给他们。
克莱门皇家军事学院。
艾德里安可不在隔音咒的影响对象内,他听得很清楚——杰西的声音像是在憋笑。
这是我见过最天才的主意,真的!天啊,我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我们需要完美的背景资料。
安的声音从水晶中传来,没好气地打断了狄伦的哼唧。
完美的资料,狄伦先生。
看克洛斯的态度,他八成没有扒出你的底细。
如果连曾经的审判骑士长都找不出关键的蹊跷之处,你应该还蛮擅长这方面的。
我们马上就要面见教皇了,亲爱的萨维奇小姐!您就不能稍微关心一下我吗?为什么我有一种被当做利用工具的感觉?啊,我好担心。
安干巴巴地说道,……喂,狄伦,尼莫向你问好。
他说你肯定有办法。
说起来,你俩什么时候这么熟悉的?别问这种事情嘛,您瞧,我现在可是在一心一意地追求艾德。
杰西扫了眼四周一头雾水的审判骑士们,似乎对撤掉隔音咒这件事有点跃跃欲试的意思。
这种听上去暧昧得不得了的问题——奥利弗也向你问好,他微笑着请你聊聊正事。
安说,顺便一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说正事吧,狄伦。
克莱门学院的身份核查方式……我确实知道,也能伪造。
但就像我说的,我们现在要去见拉德教的教皇。
杰西换上委屈兮兮的强调,我重复一遍,教皇。
我和艾德甜心不是去看草坪上的兔子,您觉得我能想走就走吗?……我可以协助你,我需要怎么做?好说。
杰西冲一位紧盯自己的审判骑士扮了个鬼脸。
我可以帮那两位弄两份带着主教签名的介绍信,至于出身信息……这个您自己来应该也没问题。
唔。
安应道,只要介绍信?信纸、墨水、笔迹、签名、印章,缺一不可,所有细节都要对上——这可不是‘只要介绍信’。
杰西嚷道,您知道造一份假的有多难吗?很贵哦?而且还不一定能造出来!可以,那么拜托你了。
我可以搞定出身相关的其他资料。
虽然我对您的请求方式有点儿不满,但是我真的很喜欢这个主意。
杰西声音里的笑意又回来了。
所以我会在两天内搞定这件事,随时保持联系。
说罢他终止了通讯,然后抬起闪亮的蓝眼睛。
我亲爱的艾德。
杰西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愉快笑容,我真的迫不及待地想要归队啦——我们需要面见教皇大人。
我知道,我知道。
相信我,我有办法。
……您最好不要做些太过分的——怎么会呢?杰西脸上的笑意更盛,我只是打算把您从这里带走而已。
毕竟他曾经做到过一次。
杰西再次勾住艾德里安的脖子,解除了隔音咒,随后在聚集而来的目光中蹭了蹭对方的颈侧。
——那么他当然能做到第二次。
奥尔本境内,某条乡间的土路上。
狄伦那边需要两天。
安将自己包在看不出男女的马夫斗篷里,甩了下鞭子,拉车的瘦马打了个响鼻。
看来赶得上。
简陋的运货马车里很是热闹。
富勒山羊占了绝大部分地盘,奥利弗和尼莫艰难地挤在一边。
灰鹦鹉终于从昏迷中醒来,它仰躺在山羊脖子附近厚厚的羊毛上,一言不发。
其余空间几乎堆满了书本。
奥利弗的铠甲和头盔被粗布简单地包裹起来,塞在马车的角落里。
两人换上了最为简单的平民服装,尼莫甚至有种错觉——他们仿佛回到了刚和安相遇的那个时候。
眼下奥利弗正将一本书翻开,整个按在山羊上面,在马车的颠簸中艰难地读着。
尼莫眼看自己的恋人脸色由白转青,看起来一副马上要呕吐的架势。
我们得找个……呃,安稳点的地方。
按住翻江倒海的胃,奥利弗勇敢地开了口。
没问题,不过你们的时间可不多。
安颇为无情地表示,我需要几天来准备咱们的假身份,除开这个,就只剩晚上休息的时间。
毕竟我们现在不能走官方的传送阵,只能靠这辆破车——如果这匹马没有在半路突发急病,勉勉强强能赶上招生手续吧。
马车的布棚上有一道挺大的裂口,被粗线草草缝了缝,可依旧能看到外面——尼莫用手指拨开一点缝隙,打量着外面荒无人烟的原野。
他舒了口气,肩膀微微塌下,差点立刻被一边倒下的书堆埋了个正着。
奥利弗下意识撑起那堆书,另一只手护住尼莫的后颈。
随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怀中人的身份。
气氛一时间有点尴尬。
于是他们的团长连晕车都忘记了,强行扯开话题:这些书真的够吗?你还想要多少?这些足够啦,假设你们都能背下来的话。
安堵了回去,你们的朋友办事很利索——灰狐基本把外面能找到的信息都给好了。
如果我们自己去做这事,估计又要多一点暴露行动目标的风险。
随即她沉默片刻。
我尊重你们的秘密。
她叹了口气,但是我不得不问,奥利弗,那个灰雾是怎么回事?来了,尼莫想道。
顺手把一本旧书从羊嘴边抢救出来。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
就在不久之前,他在破开空间裂缝后,发现了一个不小的问题——无论他如何发挥想象力,富勒山羊看上去都不像一位隐藏的强者。
它绝对没有办法活着通过裂缝,而他们又不可能为了这只羊特地耽误路上的时间。
三个人围着富勒山羊沉默地站着,不远处还开着一条颤抖的裂缝。
场景说不出的诡异。
我可以试试。
奥利弗望了眼那裂缝,我总觉得……他没有多说,而是揪下一整棵蒲公英,向裂缝扔过去。
新鲜的叶片眼看着要通过裂缝,却在通过的瞬间裂成数块,变得枯黄。
富勒山羊的反刍都吓停了。
奥利弗思索了几分钟,再次拽下一棵蒲公英。
这回他小心地用灰雾将它裹起来,又一次向裂缝的方向掷过去。
这回蒲公英完完整整地掉到了另一边,灰雾散去之后,它看起来依旧翠绿,生机勃勃。
没问题。
奥利弗搓了搓手,我有信心护住它。
他的恋人成功了,风滚草没有失去富勒山羊这位宝贵的成员。
当时安一副要被问题噎死的样子,可那会儿他们要忙的事情太多,经验老到的女战士不会为了自己的疑问耽误计划进程。
而看看现在——马车买好,旧书到位。
奥利弗还晕着车,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
我来解释。
尼莫清清嗓子,凋零城堡把奥利弗从地表魔法体系剥离了。
……你说的是通用语吗?安僵硬地问道。
简单来说,呃,奥利弗的力量现在不属于地表魔法。
尼莫有点磕巴地解释道,其实我不太清楚他的力量有什么属性,但那力量应该没有危害。
……这不是‘应该没有危害’的问题,尼莫。
你的意思是,他的力量现在既不是深渊属性,也不是地表属性?你……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别告诉我守门人为你们好好上了一节课。
感觉到的。
作为深渊魔法的本源,他的判断不会出错。
可如果这句话说出口,听上去更像个疯子。
尼莫缩缩脖子,打算绞尽脑汁扯个谎——戴拉莱涅恩在那边,尼莫跟我说过。
奥利弗直接把话接了下来,他从戴拉莱涅恩那里问出了守门人的研究内容。
安一拽缰绳,直接将马车停下。
她跳进车厢,开始向外丢书——没过多久,车厢里的书就少了一大半。
恭喜你们。
女战士绷着脸说道,拍了拍满是尘土的双手。
你们只剩两个选择啦。
奥利弗和尼莫有点忐忑地对视了一眼。
本来我还想着奥利弗能考个战士,趁机学点指挥技巧和战术。
被剥离出地表魔法体系,哈。
她短促地笑了声,要被克莱门的教授们发现,来的可就不止是地平线了。
听着,团长,不要在克莱门使用这股力量——如果可能的话,洛佩兹面前也不要用。
可是……这是完全未知的力量,不是吗?如果你没什么能力,这种情况顶多算异常。
最多被研究观察,关那么一辈子。
可是你很强——说实话,比我见过的任何人类都强。
女战士叹了口气。
那么你可能会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危险的异端。
两人哑口无言。
奥利弗看了眼尼莫,又看了眼自己的手,随后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
你刚刚说两个选择。
心里一阵不舒服,尼莫试图岔开话题,我肯定不能够使用力量,而如果奥利也不能用……是啊,奥尔本学院的话,只有两个专业会招收魔法才能极其低微的学生。
后勤和护理。
安的表情有点扭曲,选吧,两位。
哪边需要准备的知识多些?对两个专业毫无概念,尼莫只能从最实际的角度出发。
护理。
那奥利去做后勤。
尼莫面无表情,我不需要太多时间背书。
可奥利弗似乎完全没有关注他们在说什么,再次抬起头时,奥利弗径自把话题又扯了回来。
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彻底控制这份力量。
他格外诚恳地说道,但我会小心练习的……谢谢你,安。
女战士铁青着脸点点头,她看起来甚至有几分晕头转向的意思,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
她头也不回地爬回赶车的位置,马车再次开始前行。
熟悉的颠簸感重新出现。
奥利弗微微低下头,在尼莫耳边十分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你看,你不用太过焦虑。
奥利弗的语调十分平静,他伸出手,真正搂住了对方的后颈。
现在我也是个怪物啦。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