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莫甩甩脑袋, 终于把最后一丝睡意也甩了个精光。
他抹了把脸,站直了身子——随后他发现自己只能俯视海登,而后者做了个很明显的瑟缩动作。
于是尼莫再一次坐回床沿, 微微抬起头:说吧。
首、首先, 十分抱歉。
海登用力瞪着地毯上的印花, 典礼的时候,我对你产生了错误的看法。
你是有恋人的, 真的很抱歉, 我……我以为……啊?尼莫先是茫然了几秒, 随后才反应过来。
典礼聚餐刚刚开始那会儿, 海登第一次看清他的脸时,称呼上的确出现了微妙的疏远。
呃,别在意,这不是需要特地道歉的事情。
不。
海登的语调意外地强硬了几分,我必须道歉, 你看,你也察觉到了不是吗?我讨厌偏见,结果自己也……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咕噜。
好的, 我原谅你。
尼莫严肃地应道, 我得去洗漱啦, 海登。
如果你还有别的事——有。
海登头埋得更低了, 那个……其实有点难开口, 但是……呃……请尽管说。
尼莫的表情有点复杂, 护理按理来说应当作为治疗师的助手,在战场上面对各式血淋淋的惨状。
而海登·维尔赫姆表现得就像一只受了惊的斑鸠,他有点不确定对方是否真的适合这个专业。
在你没和男友在一起的时候,能尽量和我共同行动吗?海登用蚊子哼哼似的声音说道。
呃,我的意思是,就、就一起上课下课,好不好?我是用自己的钱跑出来的,雇不起护卫。
每天五个银币,如果你觉得不够,我可以加……还有,如、如果你的男友介意,就当我没问。
尼莫愣了愣,他的视线划过对方额角的淤青,内心隐约有了猜测:不用给钱。
我们当然可以一起走,小事而已。
你很了解克莱门?或许我还有不少问题要问你呢。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尼莫。
我对这里还是有点研究的,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
海登的眼圈刷的红了,他用力点点头。
我准备好啦,那我等你洗漱完啊?他一溜烟回到了自己那半边房间,活像下一秒尼莫就会改主意似的。
尼莫无奈地摇摇头,后勤专业需要在早餐六点出门集体训练,而不知道是否因为护理大部分是女性,护理专业的训练时间是晚餐之前。
奥利弗现在应该刚下训练场。
他飞快地洗漱完,挑好了今天需要用到的课本。
半嘱咐半威胁了巴格尔摩鲁几句后,尼莫慢吞吞地换上了那件白色的制服。
而等他们正式出门时,海登像他的尾巴似的黏在他身后,依旧是一副抖抖索索的样子。
绕过宿舍走廊,尼莫开始怀疑对方是否把自己当成了盾牌——无数好奇或轻蔑的视线射过来,九成以上都被自己挡了个彻底。
他们离城堡中属于护理专业的那部分地盘越近,这类目光越密集。
只不过这些青年大部分没有在外闯荡过,尼莫则在最初的任务里就接受过艾德里安·克洛斯的寒冰目光洗礼,这点气势不足的轻蔑,他压根不打算往心里去。
今天中午吃什么呢?尼莫拎着早饭面包,严肃地思考道。
见离教室近了,海登终于敢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和尼莫并排着走。
两人一个在神游,一个低头看着鞋尖,幽灵式地在走廊上前进,完全没有注意四周的喧闹。
直到一声巨响——尼莫下意识侧身一看,他矮小的新室友不见了。
海登正仰坐在地板上,怀里抱着的书本散落一地。
而撞倒他的意外不是什么男人,而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她的身材被护理制服衬得格外丰满高挑,人稳稳地站在原地,正俯视着摔在地上的海登。
漂亮姑娘的气质分外冰冷,眼下她的脸上堆满微妙的愤怒和厌恶,活像地上摔着的是只巨型蛞蝓。
尼莫一时间不知道谁撞了谁,按海登那个走路方式,他的室友估计能顺畅地撞上一头大象。
所以他决定暂时保持沉默,蹲下帮海登捡书本。
姑娘冷哼一声,径直越过了他们。
而一个高大的青年紧随其后,他随手戳了刚站起来的海登一指头,后者再次一屁股坐上坚硬的地面。
下次走路注意点,小丫头。
看得出你是对女人真的没兴趣了,听说你和这个小白脸一个宿舍?怎么,他有没有给你来点特殊服务?他甚至懒得掩饰语调里的讥讽。
是她先撞的我。
海登小声咕哝,别这么说尼莫,他可是有恋人的……什么恋人,情人罢了。
青年身上的制服是战斗系的布甲,按理说,战斗系的学生目前不该出现在这里。
那边区区一个后勤,除了脸没什么可取之处,谈什么‘恋人’。
尼莫扬起眉毛。
而海登再次默默地爬起来,拍了拍尼莫的胳膊。
我们走吧。
哦,我认为这位先生应该道歉。
尼莫将捡起的书塞进海登怀里。
怎么,因为我‘侮辱’了你的情人?明明都进这种地方啦——我想想,难道他的技术特别好?这真是……不不,您误会啦。
尼莫冷静地说道,我是说,你应当跟维尔赫姆先生道歉。
我看见你用指头戳他了——至于奥利,求您别提他的技术。
如果我把我喜欢他的理由列个单子,那个绝对在倒数第一位。
说实话,我还真不介意您的屁话。
一时间,施暴者和受害者都无言地看着他。
哈!你这个——战士的手伸到一半,被一只苍白的手牢牢攥住了手腕。
道歉。
尼莫露出一个微笑,微微压低声音。
战士难以置信地挣动了几下,却发现那只手纹丝不动,绝对的力量差距。
他一瞬间有些悚然,仿佛腕子上的不是一只手,而是条剧毒的蛇。
抱歉,维尔赫姆先生。
他生硬地说道,一字一顿。
这不就结了。
尼莫松开手,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这位先生。
战士冷哼一声,迅速转身离去。
尼莫甩甩手,转过头——他的室友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山怪。
你……海登哆嗦地更厉害了。
他……我手劲比较大。
尼莫咳嗽一声,放心,毕竟现在我成了众所周知的‘小白脸’,他可不会四处宣扬这种事情。
海登颤抖地吐出一口气。
而当他们正式进入教室时,尼莫再次看到了那个漂亮女孩。
她就坐在大厅第一排,脸上的表情仍然冰冷。
尼莫叹了口气,和海登一起选了个偏僻的角落。
奇异的是,此刻厅内坐满了身着白色制服的姑娘,可她们活像看不到他们两个活人似的,一个眼神都欠奉。
整整一个小时的课上都是如此。
总的来说——作为护理,首要任务不是救死扶伤,而是分担治疗师的压力。
擦伤,割裂,状况不算复杂的骨折等等,都要由诸位处理,而不是浪费治疗师宝贵的魔力。
教授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他身着白袍,声音十分嘶哑。
作为一名曾经的治疗师,我敬告各位,绝对服从治疗师的命令才是第一位的。
战场救助时,还请诸位抛弃无用的多愁善感。
是的,是的,我相信对于女性来说,这是个过分的要求——他抬起下巴扫视了一圈,护理专业的女学生们垂下目光,默不作声。
教授满意地点点头。
诸位作为平民能进入这所学院,我个人十分欣赏你们的努力。
他咳嗽了几声,但这只是个开始。
不管你们是打算在就读期间找个丈夫,还是在战场上寻觅目标,我都会在课业上一视同仁——劳勒小姐,您怎么了?……没什么,教授。
那个表情冰冷的漂亮女生擦了擦手——她似乎不小心握断了手中的羽毛笔。
好的。
那么第一节 课就到这里,请各位休息一阵子。
维尔赫姆,怀特,你们两个人过来一下。
尼莫尽管能够一字不漏地记住,可为了表现得正常一点,他还是认真地记了要点。
维尔赫姆的手速甚至比他还快,他的室友似乎想记下教授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
听到点名,两人放下了笔,乖乖上前。
这次终于有其他学生的目光戳过来了。
维尔赫姆先生,您的父亲和学校交流过了。
他还是希望您转到治疗师专业去。
说实话,我看了您的答卷,治疗师方面的内容虽然算不得优秀,但勉强及格。
如果您考虑转到——不。
海登的声音小得可怜,却十分坚定。
谢谢您,教授。
我建议您好好想想。
毕竟比起护理,治疗师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职业寿命都要长很多。
不。
海登只是小声重复。
我尊重您的决定。
老教授耸耸肩,那么轮到您了,怀特先生。
您在深渊魔法病理学的部分拿到了一个满分,那边的教授对您的切入角度非常感兴趣。
您有没有考虑过转到研究相关的专业?啊?尼莫有点懵。
您没看成绩单,是吗?一封信,应当放在您房间的书桌上。
老教授把眼镜摘下来,仔细擦了擦。
恕我直言……如果您只是不了解护理这个专业,或者当初的推荐名额有限,想拿这里当跳板,我都十分理解。
但您如果是想在这里待下去,我建议您……咳,不要这么妄自菲薄,最好珍惜下您的才能。
海登悄悄握紧了拳头。
尼莫止住了呼吸,下意识看向大厅——教授的声音不小,前排的姑娘们肯定能听见。
可老人依旧毫不在意地吐出了妄自菲薄四个字,听起来甚至不像在刻意讽刺,是真的发自内心。
您听到我的话了。
这些平民女孩挤进这个专业,纯粹是为了找个机会脱离阶层,抓住一位足够富有的丈夫或情人。
您……总不至于有同样的打算吧,怀特先生?不,不是。
尼莫下意识否定道,大脑仍旧有些空白。
我——滚!冰冷而愤怒的声音打断了这场谈话,教授皱起眉。
那个漂亮姑娘不知何时离开了座位,正将一束玫瑰花摔出门外。
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伦纳德。
昨天之前我甚至不认识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的地位对你来说太低了?另一个声音从走廊传来,有点耳熟。
……我跟你没什么话可说,我再说一遍,滚。
你们先回座位。
什么时候改主意了,什么时候来找我。
老教授皱起眉头,向走廊走去。
两人趁机回到了偏僻的角落。
到底是怎么回事?尼莫有点迷茫地问道,护理专业不是听上去不错吗,这个评价究竟……说起来,你为什么不去当治疗师?既然你可以——父亲是那么希望的。
海登露出一个苦笑,可我很清楚,我的魔力根本没有那么强。
你今天也听到了,战场上的治疗师极为稀缺,多一丝魔力就能多救一个人。
我这种人……为了家里的面子滥竽充数,和把人害死有什么区别?那为什么选护理?因为我喜欢救助别人。
海登的脸色有些苍白,而且……别看我这个样子,我非常擅长这个。
尼莫,护理专业的入学成绩,我是第二位。
当初为了不那么扎眼,尼莫特地在护理方面答错了不少题。
而他没看过成绩单,只得继续问下去。
第一是谁?玛丽琳·劳勒,今早撞倒我那位。
海登望向站在门口的漂亮姑娘,这会儿她正抱着自己的双臂,看起来依然怒火冲天。
我能理解她为什么看我不顺眼。
尼莫,你是想知道为什么教授劝你换专业吗?其实都是同样的原因。
劳勒小姐的名气不小,她是个当之无愧的治愈法术天才。
凡是和治疗相关的部分,她这次全得了满分……她的专业申请写的是治疗师。
那为什么——在奥尔本,女人不可以做治疗师的工作。
就这么说吧,护理是唯一一个允许平民女性进入的高级职业。
……护理的工作寿命通常很短,最多五六年。
她们大多会在战场上找到喜欢的人,并且结婚。
还有些出手更早,在学院里就敲定了婚事,甚至都不会参与战争。
但刚刚教授的话……我有一点不认同。
至少在战场上拼命的那些,我、我不认为她们全都是为了‘脱离阶层’那么做,有一些或许‘不得不’那么做。
尼莫张了张嘴,脸上的疑问还是没有消失。
尼莫,你是从小地方来的吧——不是看不起你的意思。
小地方可能看不出这种差别,毕竟大部分平民工作没有工作执照的要求。
但是在稍微大点的地方……呃,比如这里,凡是受尊敬的职业,大多都会有工作执照的要求。
嗯,这个我知道。
不过作为一个活在最底层的黑章,尼莫没有深入了解过这些。
深渊教会的藏书虽然丰富,但也不至于有太多这方面的记录和研究。
她们没有父亲或者丈夫的签名许可,无法做有执照的工作。
等等,也就是说……是的,她们是平民。
一旦上了年纪,父亲故去,不可能再有机会从事这类工作了。
贵族们不会看上年纪太大的姑娘,而就算她们嫁给一般平民,通常也不会得到工作许可——没人会希望妻子的工作比自己还体面。
尼莫突然懂了那些敌意和冷漠的来源。
他甚至能懂得那种心情——明明是他人唾手可得的东西,自己却终其一生都碰触不到。
他将视线转到大厅门口。
玛丽琳·劳勒的实力的确出众,至少比她那位轻浮的追求者强悍不少。
她已经离开了门口,正在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劳勒小姐眼眶略微发红,身上还带着点玫瑰的香气。
可她一声没吭,一点儿抽噎的声音都没漏出来。
本来放松些许的心情陡然沉重了不少,尼莫叹了口气,决定中午找奥利弗聊聊自己不那么有趣的发现——结果麻烦来得比他想象的还快。
我相信大家已经了解了自己所在专业的职责,下面进行分组。
午饭前最后一堂课在学院后广袤的草坪上进行,被扩音咒扩大后的声音飘荡在场地上。
真实战斗中一个行动单位应当为三十人,考虑到学院里没有多少致命危险,暂且十五人一组。
战斗单位十人,防御与进攻法师各一位,战士七位,指挥一位;辅助单位五人,治疗师一位,后勤两位,护理两位。
各位请根据名单确定自己的队友,并记好他们的脸。
他们将是你们这一年中的战友和亲人。
尼莫哑口无言地望向站在对面的奥利弗,后者耸了耸肩。
海登还躲在他的身后,而奥利弗旁边的似乎也是他的室友。
行吧,尼莫想道。
如果没有三秒前的发现,这本应是个惊喜,而不是麻烦。
组里的一位战士转过头,正杀气腾腾地看过来——尼莫今早才刚掰完对方的手腕,又目睹了这个倒霉蛋被玛丽琳当场拒绝。
是玛丽琳·劳勒那个轻浮的追求者。
奥利。
尼莫一把勾住了奥利弗的脖子,别往那边看。
可是有人走过来了——等一下,你该不会第一天就惹到……不好意思,没忍住。
尼莫板着脸说道,我有不好的预感。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