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时。
克莱门城中心最大的旅店内, 戈德温·洛佩兹一如往日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
地平线的团长没有去管木架上安置好的盔甲,仅穿着睡衣, 赤脚踏在柔软舒适的地毯上。
随后他皱皱眉, 将地毯掀起卷好, 露出其下光滑的木头地面。
做好准备后,戈德温快速换好训练专用的简单布衣, 将床边的破晓之剑连带剑鞘一同抓进手中。
练习的时间到了。
破晓之剑刚到手时, 他几乎无法驾驭那份熊熊燃烧的庞大力量。
在日复一日的疯狂战斗中, 戈德温终于掌握了一点儿诀窍, 勉强能将其中超过五成的力量握在手里,并在必要时化为己用。
天还没亮,旅店房间的空间有限——没有四处移动的夸张动作,破晓的剑身一次又一次枯燥地劈开空气,力量波动被其主人死死压制在房间内部。
戈德温没有半分懈怠, 这只是十几年来无比普通的一天。
他紧盯手中的剑,任凭汗水渗入眉毛,滑过鼻梁。
时间过得很快,六点的钟声响起那一瞬, 剑身恰到好处地滑入剑鞘最深处。
练习准时结束, 戈德温整个人如同被从水里捞出。
他用手帕随意地擦擦汗, 迅速冲了个澡, 这才换上和铠甲配套的紧身上衣。
清理干净地板上的汗渍, 将地毯再次铺好, 门口分秒不差地响起敲门声。
是来送早餐的女仆。
早餐的内容也一如既往——粗面包,洒了盐和胡椒的水煮蔬菜配煎蘑菇片,蛋杯里搁着煮的恰到好处的蛋,以及一杯牛奶。
按照他的要求,面前的食物和昨天的没有分毫差异。
本应如此。
戈德温挑起眉毛,望向托盘角落的碟子。
一块诱人的棕黄色甜点正躺在上面,散发出阵阵甜蜜的香气——苹果被切成极薄的片,玫瑰般绽开在点心表层,糖衣闪着晶莹的光泽。
点心不算大,就外观来讲,它甚至称得上艺术品。
本店的特色,焦糖苹果挞。
女仆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这是附赠的,我们的厨师十分仰慕您,他想以此来表达对您的敬意。
戈德温微微眯起眼睛,沉默几秒。
十分感谢。
片刻后,他的用开朗的声音答道。
它看上去非常棒。
可惜我最近牙齿有些痛,实在是不方便吃甜的东西。
呃……您有没有喜欢甜食的队友呢?女仆眨眨眼,如果现在端回厨房,它会凉透的。
这东西热着吃比较好——送给您了,可爱的女士。
戈德温比了个嘘的动作,关于我的牙痛,还请您帮我保密,如何?戈德温接过托盘,全程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可年轻女仆的脸还是腾地红了。
她端起那个小碟子,看起来有点手足无措。
而她面前那位英俊的大人物露出一个十分和气的微笑,冲她挤挤眼,随后塞给她几个银币的小费。
女仆捧好那碟价格不菲的点心,带着由衷的谢意点点头。
可惜她无法看到——在那扇门关上之后,戈德温·洛佩兹脸上温暖的笑意瞬间消失。
地平线的年轻团长在桌子前坐好,望着面前热气腾腾的早餐,突然丧失了大部分食欲。
该吃的还是得吃。
戈德温将叉子插入柔软的蘑菇,机械地将它塞进口中,仔细咀嚼。
可眼下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食物的味道之上。
焦糖苹果挞,这简直是讽刺。
咽下口中的食物后,他从嘴唇间漏出一声叹息。
整个地平线都知道戈德温·洛佩兹从不碰甜食,他倒不会像苦修士那般特地吃些难以下咽的食物。
状况艰苦时他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对食物毫不挑剔。
只不过在任务结束,大家尽情大酒大肉地狂欢时,他们的团长依旧数年如一日地只吃那几样东西。
强者们多多少少都有点怪癖,地平线的成员们早就见怪不怪。
毕竟他们的团长又没有绝食自虐,吃得清淡点反而健康,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去在意。
酒精、烟草、糖分、过量的香料和油脂,戈德温一概沾都不沾。
如果换做其他甜点,他并不会因此动摇半秒。
讽刺的是,他的确知道焦糖苹果挞是什么味道——戈德温迅速吃完早餐,从码得整整齐齐的资料堆中拿出一叠,开始认真地翻看。
那是路标镇相关的记录。
接下风滚草的调查任务之前,知道奥利弗·拉蒙的真实身份后,他就已经透彻地研究过这个边陲小镇。
但他与它的接触并不限于纸面和文字。
他多年前便去过路标镇附近的边境森林。
戈德温翻看纸张的动作慢了下来,他垂下视线,望向羊皮纸上端正的字迹。
在他六岁左右的时候,他的父亲曾带他去边境森林进行生存训练。
那份回忆至今仍旧鲜明得恼人。
那是离深渊最近的森林。
记忆中的父亲向来面无表情,你将拥有一把剑,然后得在那里独自生存一周。
除非你真的垂死,否则我不会出手。
不要抱有侥幸心理随便求救,记住了吗?是,父亲。
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你的身份。
是,父亲。
你只需要知道一点。
你注定不会死在那种地方,戈德温。
他的父亲紧盯他的眼睛,视线里塞满了他看不懂的情绪。
或许这个任务将会给你带来巨大的痛苦,但你要记住——人拥有力量,自然也拥有对应强度的责任。
你注定要拯救地表,维护人类的福祉。
听清楚了吗?……是,父亲。
这句话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但说实话,年幼的戈德温无法真正理解这一席话的意思。
他并非没有憎恨过他的父亲。
傍晚的边境森林深处与魔境无异,各式样貌骇人的奇怪恶魔在阴影中穿行。
尽管这不是他第一次进行生存训练,也事先做好了心理准备,戈德温还是差点吓得掉出眼泪。
植物的形态是扭曲的,透出不太正常的鲜艳颜色,他不太敢吃。
而普通动物又偏偏极其少见,抓不到任何猎物,他饿得快要晕过去。
不到七岁的戈德温握紧胸口的银质牌子,上面刻有定位法阵。
他的父亲可以透过它知道他在哪,知道他的情绪和身体状态——可他那位了不起的父亲没有半点现身的意思。
父亲是个骗子,自己明明马上就要死掉了。
戈德温用早已被恶魔血液浸湿的袖子摸摸脸,抽了抽鼻子。
饥饿使他头晕眼花,方才被他杀死的恶魔正倒在旁边,腥臭的内脏流了一地。
而他一脚踩上那堆湿滑的血肉,结结实实地摔在尸堆之中。
一点点黑血钻进嘴巴,戈德温连忙爬起身,毫不犹豫地开始逼迫自己呕吐。
这东西有毒性,他可不想这么快就彻底失败。
胃里空空如也,他差点连胆汁都呕吐出来。
戈德温将剑插入泥土,强忍着没再跌倒。
被恶魔抓伤的血口还在火烧火燎似的痛,他的四肢软得像棉花。
不想再继续。
戈德温颤抖着地揪下那个银牌,带着初次反抗亲人的恐惧,将它丢在血肉模糊的尸堆之上,随即向森林边缘跌跌撞撞地冲去——如果他没记错,边境森林附近应该有个小镇。
有人居住就意味着有食物,有干净的水,有活人的气息……自己在逃跑,戈德温清楚这个事实。
他仍能感受到银牌子传出的魔法波动,它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这一点。
可戈德温这会儿管不了那么多了。
夕阳即将下山,夜晚来临后,森林深处将会更加危险。
他已经受够了这个,他真的能嗅到浓郁的死亡气息。
戈德温绝望地想道。
虎毒尚不食子,他真的是父亲的孩子吗?不知跑了多久,他在森林边缘停住步子。
染满紫黑色血迹的剑被他随便插在脚下,戈德温双手扶住膝盖,艰难而痛苦地喘息。
然后他看到了食物。
树根边生着白色的小蘑菇,瞧上去圆润可爱,和森林深处一看就有毒的那些完全不同。
戈德温依稀记得这东西能吃,就冲眼下这状况,能满足这一条便足够了。
他向那堆蘑菇冲去,伸手就要去拔——你要吃这东西?有人好奇地发问。
戈德温浑身一抖,他猛地后退两步,手直接握上剑柄。
随即他才看清来人的样貌——区区两秒,他便泄气地松开了武器。
面前的人像刚从沼泽地里爬出来的,满头满脸都是泥巴,衣服上也簌簌地掉着干掉的泥土。
即便自己现在浑身是血,戈德温也微妙地认为自己看起来更体面些。
那是个身高和自己相差无几的男孩,浑身上下只有那双绿眼睛和白牙齿还带着原来的颜色。
他背后的小背筐倒也没沾多少泥,藤条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
这玩意儿可不能直接吃。
那男孩一本正经地说道,好奇地瞟了眼戈德温手里的剑。
你是冒险者的孩子?应该知道这个吧。
嗯。
戈德温硬着头皮应道,我……记不太清了。
我们叫它笑盐菇。
男孩耸耸肩,开始利落地拽起那些白色的蘑菇。
这东西切碎了放进汤里,会让汤带上咸咸的鲜味儿。
可不能空口吃,你会被咸死。
而且——他神神秘秘地停顿了一阵,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脸上又掉下一块干泥。
如果不和火薯藤一起煮,它会让你保持满脸傻笑的状态。
戈德温遗憾地瞟了眼那丛蘑菇,傻笑倒是其次,高盐分导致的口渴就要命了。
他只能忍痛放弃它们,眼看面前的小子拔了满手。
我叫奥利弗。
那个泥巴小子揪光了所有蘑菇后,大大咧咧地做了个自我介绍。
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唔。
当年的戈德温还不太习惯撒谎,他只得尴尬地移开视线。
反正对方的名字也没有任何参考价值,他努力给自己找着借口——这个镇上搞不好得有十个以上叫奥利弗的小男孩。
唉,好吧。
毕竟是冒险者的孩子,我理解。
奥利弗撇撇嘴,你的爸爸妈妈呢?我……和我的父亲走散了。
戈德温努力从脑海里扒拉着谎话。
噢,那你可得早点找到他。
奥利弗从背筐里揪出一根细麻绳,熟练地将蘑菇绑成一串。
你看,天色都这么晚啦……我爸爸说这附近有帕鲁鲁象鼻怪活动,最近死了不少小孩子。
它们专门挑一个人乱跑的小孩子下手,特别可怕。
说着他挺起胸脯,显然对自己的知识储备十分得意。
戈德温哑然。
他早就把恶魔大典背得烂熟,其中绝对没有这么个鬼东西——八成是这小子的父亲编出来糊弄他的。
但眼见对方陷入莫名其妙的欢快情绪,他不太想破坏气氛。
我知道了,谢谢您的提醒。
他咳嗽两声,准备换个地方找食物。
奥利弗掀开背筐盖子,将束好的蘑菇串放了进去。
肉呼呼的菌类蹭过藤条,戈德温忍不住扭过头,眼巴巴地看着。
这个……真的没法吃吗,有没有能弄掉盐分的办法?没办法,除非煮汤。
奥利弗严肃地摇摇头,别看我弄了这么多,我可一点都不喜欢这东西。
这可是报复道具,唉,你看到我这副样子没?都是我爸爸害的。
戈德温本想悄悄溜走,结果被这句话引的留在原地。
我把店里的糖和盐换了。
奥利弗听起来有点生气,他要拿鞋子抽我,追了我半个镇子——到这里我还能理解,毕竟客人不喜欢甜丝丝的洋葱汤。
但我逃跑的时候不小心跌进了泥坑,你知道吗,那么大一个泥坑!结果我爸……他怎么了?我爸狂笑着回家了,甚至没把我拉出来。
奥利弗听上去委屈到了极点,所以我决定在晚餐的蘑菇汤里动点手脚,我已经把火薯藤换成了豆藤,就差这个。
他拎着蘑菇串晃了晃,我要让他傻笑一天。
……戈德温心底莫名涌出一点儿冰冷的失落,他看着面前的同龄男孩,某种陌生的酸涩感情瞬间蔓延开来。
他摇晃着挺直脊背,板起满是血迹的脸,打算离开这里。
哎哎哎,等等。
太阳都下山啦!原本蹲在地上的奥利弗连忙站起,要不你先去镇上过一夜?我们镇上有个孤儿院——呃,对不起,我知道你父亲没事——我只是想说,帕特里克爷爷很亲切的,他绝对愿意收留你住一晚。
不用了。
戈德温小声说道,我知道我的父亲在哪。
他不能轻率地跟着这么个陌生人离开。
好吧,既然你坚持……哎哟!奥利弗挠挠头,结果忘了蘑菇串还捏在手里。
地上的背筐被牵连着扯翻,两个系好的油纸包滚了出来。
烤苹果甜滋滋的气息顿时漏出一点,戈德温差点原地打个摇晃。
他悄悄地瞥了眼那两个纸包,决定赶紧离开这个倒霉地方。
然而他的内脏背叛了他——他的腹部传出一阵令人难堪的巨大声响。
奥利弗愣住了。
他看了眼纸包,又看了眼戈德温,最后又将视线投向纸包。
就算脸上沾满泥巴,戈德温仍能瞧出对方眉眼里的挣扎。
你、你饿了……奥利弗小声嘟囔,唉,好吧。
他愁眉苦脸地拎起其中一个纸包,塞进戈德温手里。
难得我心情不好,一口气花光了所有的零花钱。
这可是要和怀特先生一起吃的。
奥利弗的声音越来越小,虽然怀特先生没法自己吃,我得替他吃掉……总之,让给你一个应该没关系!怀特先生肯定不会怪我的。
戈德温的手有点颤抖。
他艰难地道了个谢,飞快扯开纸包,把刻在脑子里的礼仪丢到了九霄云外。
纸包里的东西不算陌生,他在甜品店的橱窗中见过——焦糖苹果挞,漂亮的小点心。
那甜味太过勾人,他向父亲讨要过两次甜食,可惜均以失败告终。
戈德温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种境况下接触到这东西。
他望着纸包里被事先切好的半个苹果挞,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咬了上去。
是这种味道啊。
戈德温说不出任何话,甜点很美味,比他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要好吃。
可他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对面满脸泥巴的男孩看起来完全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反应,奥利弗整个人愣住了。
这么好吃的吗?奥利弗的声音有点颤抖,我……我知道他家的苹果挞很好吃。
毕竟它真的不便宜……可、可是真的这么好吃吗?戈德温没有回答他,只是三下五除二将那半块点心吞下肚,使劲抽抽鼻子。
尽管半块点心完全填不饱肚子,但那味道也足以让他安静很久。
奥利弗看起来更加挣扎了,他龇牙咧嘴地转了几个圈,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使劲挠了挠头,将仅剩的那个纸包也推了过去。
你吃吧。
奥利弗颇为痛苦地宣布,肉疼地抽着气。
你那动作,哎哟……你还是很饿,对吧?你赶紧吃呀,不然我可能会忍不住改主意。
随即他带着决绝的气势迅速收好背筐,像是打算从仅剩的半块甜点旁边逃走似的。
就……就这样吧!我还是再攒攒钱,下次和怀特先生一起吃……奥利弗听起来快哭了。
戈德温叹了口气,刚想拒绝,但对方已经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你要赶紧找到你爸爸啊!跑出一百来米后,那个沾满泥巴的身影停住。
奥利弗回过头来补了一句。
小心象鼻怪!随后他一溜烟儿跑远,很快没了踪影。
戈德温一屁股坐上地面。
这回他十分小心地解开第二个纸包,小口小口地咀嚼,吃得极慢。
非常、非常香甜的点心,只是里面的咸味越来越多。
他没能止住自己的眼泪,积攒已久的委屈和痛苦终于决堤。
他艰难地将最后的点心塞进嘴巴,然后人生中第一次出于悲伤,放声大哭。
他们真的是不一样的,他想。
父亲的确没有说谎,那么剩下的是不是也是事实呢?……比如,他真的可以给地表带来真正的和平这件事。
如果地表毁灭,这些善良的人也会消失吧。
但父亲说自己注定会救他们。
如果这就是责任,那么责任或许不是个很难理解的概念。
轻松而幸福的人,过着他无法触及的生活的人——他喜欢那些,他希望他们能继续这样活下去,不用理解他所感受到的这份苦涩。
这样的世界或许会稍微好一点点。
父亲是对的,他痛苦地想道。
甜味真的会让人堕落,产生幸福的错觉。
戈德温站起身,他再次拔起插进泥土的剑。
这一次是他自己选择的,他再次看了眼不远处小镇的灯火——他逃过了,而这次是他自己选择的不再逃避。
直到现在,他再也没有放纵过一次。
将自己从那份久远的回忆里拽出,戈德温放下手中的纸页,开始穿戴盔甲。
依照契约,他该向雇主汇报现在的进度了——洛佩兹先生。
通讯水晶按时亮起,温暖甜美的女声从对面传来。
早安。
早安,曼迪夫人。
您的身体状况好点了吗?戈德温的语调平静而礼貌。
好多啦,谢谢您的关心。
对面的女人发出一阵轻笑,我想我今天就可以回到我的岗位了……哎呀,几天没见那些小家伙,我还挺想念他们的。
错过了新生入学,您不知道我有多遗憾。
地平线的女雇主顿了顿。
希望深渊魔法病理学那边能有几个好苗子。
她轻声叹息,不瞒您说,我的记忆还是有点混乱。
关于特伦特枯萎症的研究项目……唔,我必须得有个聪明伶俐的助手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