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弗脑一片空白。
虽说他和尼莫的确预料到安与皇室有关,可能对当年的隐情有所了解,可他完全没想到安会直接将这件事敞开来谈——还是以这样一个身份。
奥尔本的夜莺,双生的公主,两个柔弱而美丽小姑娘。
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不幸而短暂的一生向来是吟游诗人们的喜爱题材,听得久了,奥利弗已经下意识把那名字当做另一个世界的事物。
另一方面,除了出席拉德教的盛大祭祀,奥尔本的公主们很少在平民面前露面。
当她们出现时,也必然是柔弱纯洁的模样。
安则从头到脚都没有半点柔弱纯洁的特质。
可根据她刚刚的声明,悲剧人物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的确还活着——风滚草的老牌黑章安·萨维奇是那位早逝的……公主。
奥利弗困惑地站在原地,有点拿不住自己该先为哪件事吃惊。
说实话有和尼莫的推测在前,他对自己母亲逝世的真相有些许预感。
他的人生从未存在过母亲的痕迹,更谈不上有多么深重的感情,对于安吐露的事实,奥利弗倒不至于因为怒火攻心失去理智。
还是安本身带给他的冲击更大些。
他本以为风滚草里还会有这么一位正常人。
尽管安一向对自身某些不太合理的知识储备一笑而过,奥利弗早有预感,安不会是个简简单单的流民黑章。
可风滚草的团长从未想过,那个一路上比谁都不讲究,在黑章行当摸爬滚打近二十年的女战士会出身皇室。
奥利弗咽了口唾沫,力图将自己的注意力从这个可怕的发现上移开:关于母亲的死……你知道多少?他打心底希望这只是女战士又一个恶劣的玩笑,一个试图活跃气氛的蹩脚冷笑话。
那个时候我还太小,接触不到太多信息。
可惜安板着脸,语调格外认真,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我只知道一点——先帝曾经明确表示过,如果你的父亲为一个底细不明的流浪舞女‘陷进去了’,他不介意让你的母亲消失。
我见过你的父亲,奥利弗,他是个非常温暖亲切的人。
我原本有会将先帝的想法告诉他,我原本……安僵硬地扯扯嘴角,吞下了后半句话,望向自己的靴尖。
之后我一直有心注意这件事。
先帝知道你的母亲去世后一直心情不错,直到有人告诉他‘弗林特发现了拉蒙小姐的事情,他知道是您的授意’。
随即她无力地笑了笑,再次抬起眼:就这样过了一阵子,弗林特不知所踪,对他不利的流言开始从王宫向外传——我当时能接触到的就这么多,但它们已经足够说明很多事情。
无论理由如何,先帝设计害死你的母亲是事实。
……我的母亲死于特伦特枯萎症。
奥利弗沉默许久,终于开口。
安吃惊地睁大眼睛:但是你——在脑袋里轮流过了一遍风滚草其他成员的身份后,奥利弗勉强平静了些。
他将视线从安脸上的伤疤上面移开,投向旁边的尼莫。
和自己不同,尼莫的脸上并非只有迷茫,更多的是悲伤和纠结。
但魔王先生很快感受到了他的注视,用干巴巴的声音接过话茬:这就是刚刚我提到巴尔萨泽·梅德思的原因,我和奥利弗就是想和你谈谈这个,安。
根据我这边的发现,我非常确定奥利弗的母亲死于特伦特枯萎症。
而关于这件事,梅德思先生一定知情——他在她去世前和弗林特碰过面。
也就是说,发觉尼莫的状态不太好,奥利弗顺势接回话题。
关于黛丽娅的情况,梅德思先生或许会有解决办法。
毕竟无论怎么说,本应患病的我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安紧盯着奥利弗的双眼,半晌后再次开口,声音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颤抖: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的意思……你的父亲或许真的杀了我的母亲,可那是你的父亲做的。
我的敌人不是你,更不是黛丽娅……桑普森·阿拉斯泰尔已经死了,我总不能现在冲去把他挖出来。
奥利弗艰难地扯扯嘴角,当然,我不可能完全不在乎这件事,但一码归一码。
无论你是谁,安,你……是我们的恩人,也是我们的朋友。
我当然愿意帮助朋友。
旁边的尼莫似乎陷入了某种不怎么愉快的沉思,奥利弗拍拍他的肩膀。
说起来,特伦特枯萎症是深渊诅咒类的疾病,你这边有没有什么想法?奥利弗用提问打断尼莫的思绪。
那双翡翠般的眸子随即望过来,尼莫清楚对方的潜台词。
他将自己从某个冰冷的事实捞出,挣扎着回到现实。
她的体质不像你那样结实,力量也比你差得远。
尼莫顺从地解释道,虽然我不知道详情,但根据深渊教会那边的理论……要去除诅咒的话,首先要从心脏解放诅咒。
就算我有办法,在我的力量压制诅咒前,她很可能就会被诅咒杀死。
所以我们先去找梅德思,怎么样?奥利弗那只拍在尼莫肩膀上的并没有拿走,甚至掌心多了几分力道。
安,我和尼莫先去那边转转。
你知道你的身份……呃,我们需要消化一下。
安十分理解地点点头。
你怎么了?奥利弗捉住尼莫的腕,将魂不守舍的恋人拉到两丛茂盛的黄玫瑰之间。
我记得她的哥哥。
尼莫的声音很小,他伸出一只,有点萎顿地扶住额头。
阿巴斯·阿拉斯泰尔,锡兵佣兵团副团长,一位可敬的人。
如果安她真的是……奥利,我亲杀了她的兄长。
尼莫……我记得很清楚,我忘不掉。
爪子划过他的动脉,滚烫的血喷出来,以及肉的触感——我记得所有的细节,除了为什么,我不记得为什么……奥利,她向你坦白了,可我还瞒着她。
奥利弗陷入沉默,他张开双臂,给了对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尼莫非常用力地反抱住面前恋人的脊背,他太过用力,奥利弗能感到胸口一阵被挤压的疼痛。
可他并没有因此出声。
你考虑好了吗,尼莫?感受着对方急促起伏的胸膛,奥利弗的声音非常轻。
嗯。
就像她说的,无论理由是什么,逝者已逝。
凶是我,我同样确定这一点。
我尊重你的决定。
等这个任务结束,我们抽空和安好好谈谈,好吗?现在状况已经够乱了,她比任何人都需要保持冷静。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耳边,尼莫一阵心酸。
压抑已久的焦虑和担忧一拥而上,他一时间难以呼吸。
万一当初的自己真的只是出于恶意杀害了阿巴斯,毁灭了锡兵佣兵团…………我知道了。
等这件事结束,我要告诉她真相。
他听见自己如此回答。
嘿,尼莫,看着我。
奥利弗将恋人的脸掰向自己,我答应了和你一起承担,也答应了一旦哪里出了问题,我会杀死你。
不要忘记这一点。
梅德思一定知道什么,他在远征后接触过父亲,或许对深渊之底的真相也有了解。
别急着否定自己,好吗?尼莫有点绝望地收紧抱住恋人的双臂,艰难地呼吸着。
被压抑已久的黑暗从心底蔓延而上,他几乎要开始为此而感到疲惫。
当然,你会自我怀疑也很正常,我完全能理解。
但你同样要记得,就算你不相信你自己——在有确切的证据前,在事实明晰前,我相信你。
半是希望半是绝望的心情几乎要将尼莫撕开,他心里清楚得很——无论是尖叫,嘶吼或是眼泪,都无法改变早已成定局的过去。
就像轻松愉快的时光无法抹去海水下的黑暗冰山。
他们的答案就在某个地方确切地存在,而他还拥有这么一块浮木,他只拥有这么一块浮木。
他何其有幸。
……尼莫安静地将脸埋在奥利弗昂贵的丝绸领巾,做了个深呼吸。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沉稳了不少。
谢谢。
抱歉,奥利,安说的那些事……你应该也不好受才对。
看来我们和安之间是一烂账。
奥利弗疲惫地笑了笑,我老爸还把你的头砍下来了呢——我们还是先去找梅德思,多取得点信息再说。
说到这个,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嗯?我把猫胡子留给了黛丽娅,她现在应该能凭借它正常视物,也可以用它联系我们。
艾尔德里克还不知道这一点。
猫胡子?那只蜘蛛。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没关系,万斯不会立刻察觉到我。
到时候我捉只普通下级恶魔也能应个急。
问题是要怎么跟大家解释它的来历和能力——来历和能力我可以帮你想解释,但为什么是‘猫胡子’……?……呃,至少当我看到一只猫的时候,我通常不会第一眼注意到它的胡子。
尼莫小声说道,这个名字听上去运气比较好。
……等骑士长和杰西归队后,奥利弗简单介绍了下任务的状况。
除了杰西行了个夸张的礼,开始油嘴滑舌地用殿下称呼安,别的倒没有太大的改变。
尼莫倒是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默了些,好在接下来没人来得及为这个起疑——没有做无谓的耽搁,风滚草一行披星戴月地来到奥尔本边境的荒山,梅德思支配的古墓附近。
太阳即将落山。
四处游荡的骷髅们像是察觉了活物的气息,摇摇晃晃走近。
只不过它们没有攻击,只是张牙舞爪地将他们向外推赶。
就算用武器将它们打散,那些枯骨们依旧会摇摇晃晃重聚起来。
深渊魔法?奥利弗看向尼莫。
不。
尼莫坚定地摇摇头。
地表魔法。
是傀儡法术。
杰西轻飘飘地说道,这些东西和那些金属玩具没有区别,只不过用了现成的材料。
怕梅德思误会他们的来意,风滚草众人不敢用毁灭性太强的招式,硬是和这群骨头闹腾了整整半晚上,可梅德思先生仍然没有出现的意思。
某个不算强大,也绝对称不上弱小的生命反应在古墓深处一动不动,奥利弗感觉得到。
既然主人不愿出来,他们只能选择进去拜访。
准备好了吗?将一个咔哒咔哒张合口部的颅骨扔到一边,奥利弗将按上墓穴厚重的石门。
我要打开啦。
他的话音刚落,两扇石门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看上去尘封已久的古墓大门被缓缓推开,带着腐朽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等待他们的是地下无尽的黑暗。
另一边,加拉赫元帅的心情倒是不错,他并未因为皇帝亲自现身首都舞会感到苦恼。
我们的亲王殿下,啧啧,他也就使得出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了。
加拉赫用银叉子插起一小块水果,优雅地在砂糖碟里蘸了蘸。
他根本不知道皇帝留给了我们什么……唔,‘那件事’办得如何了?还在找。
最好快点。
元帅放下叉子,用精致的帕抹抹嘴角。
这是我们占领的第座城镇,动静这么大,应该有不少流民来这边趁乱占便宜才是——其肯定有相貌符合要求的女人,我们是时候制造一位‘公主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