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德思伸出只剩骸骨的,似乎想要碰触奥利弗。
可他刚探出去一点点,就如同被火灼痛那样将它收了回来。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在痛苦之锁飞速膨胀带来的崩裂声一言不发。
梅德思先生。
奥利弗轻声呼唤道,语调加了些安抚的意味。
我当然可以告诉你。
梅德思终于再次发出声音,音量极低。
你有权知道这些。
尽管亡灵法师没有肉体,梅德思给人的感觉却瞬间苍老了许多:……不过既然你会问这个,也就是说,弗林特他……不愿意告诉你?骨抓紧长袍下摆,亡灵法师的声音多了几分预见到答案的绝望:弗林特他还好吗?父亲在前不久去世了。
奥利弗垂下头,为了保护我们所在的镇子,他强行转移了恶魔召唤仪式。
……他是被恶魔杀死的?梅德思用雕刻满黑色符咒的骨头指撕扯袍子边缘,像是想要以此撕开自己的灵魂。
不。
转移仪式后,他要我杀死他,以此将恶魔直接送回深渊……于是我杀死了我的父亲,梅德思先生。
梅德思不再撕扯袍角,他伸出骨,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奥利弗的头——动作轻得要命,活像奥利弗是什么一触即散的易碎品那样。
他们的身高相近,使得这个行为看起来有些怪异,可奥利弗没有躲开,他直直望向那双透出红光的空洞眼眶。
那的确是我认识的弗林特, 一个纯粹的笨蛋。
梅德思咬着牙说道,声音从空洞的胸腔响起。
神啊,他还不到五十岁,他怎么能就这样……梅德思摇晃着头,他将收回,后退两步,整个人坐在石床边缘,将没有血肉的颅骨埋入掌。
都是我的错,这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他不可能连只召唤恶魔都无法对付。
他抖得厉害,喉咙里发出低声的哀鸣。
比起人类,更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呜咽。
所以,奥利弗……你带着奥尔本口音。
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因为杀死父亲后逃走,才走上黑章的道路吗?弗林特不可能养出一个离经叛道的孩子。
不,奥利弗心想,看了几步外的尼莫一眼。
自己可能已经是这世上最离经叛道的人类了。
一半原因是这个。
奥利弗诚恳地回答,至于另一半,我的爱人是个上级恶魔,而我不想和他分开。
梅德思的骨头脸上没有半分表情,他一动不动,半晌叹了口气,看向安:是这样啊。
女战士非常不给面子地翻了个白眼,啪地拍了下尼莫的肩膀,把他往前推了一步:……我受够了。
那小子喜欢的是这个,是这个!亡灵法师发出几声嘶哑难听的轻笑。
就挑选恋人的奇怪品味上,你的确像弗林特。
他说,淡淡地看了眼尼莫。
这次我不打算评价,孩子。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如果你坚信这是你的幸福。
来吧,既然你想知道过去的事情,以及特伦特枯萎症的相关信息,我可以一次性提供给你们。
梅德思比了个势,在房间上方游荡的照明骸骨同时翻转,水银似的内容物终于倾泻而出——它们摔上地面,化为细密的银色烟雾,瞬间充满整个房间。
那是梅德思的回忆,溢满幸福、痛苦以及罪恶感。
他将它们复制提取,作为墓穴底层的唯一光源。
和克莱门学院禁闭室的不同,众人不需要接触任何人影,直接被回忆包裹起来。
而梅德思的身影没有消失,他站在他们身旁,指点着在四周扭动的幻影。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你的母亲。
梅德思的骨在空气绕了个复杂的图案,周围的影像开始变得清晰——我恋爱啦,朋友们!年轻的青年张开双臂,向天空比出一个v字。
生和喜悦让他的笑容闪闪发光。
他刚从外面冲进酒馆,盔甲上还粘着不少细碎的草叶。
残火之剑正安稳地挂在他的腰带上,点点火光四下飘散。
奥利弗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他认得出来,那是他年轻的父亲。
瞬间察觉了奥利弗的异常,尼莫伸出一只,用力地攥住恋人的。
这是第多少次了?坐在桌边的咖啡色长发的法师用双撑住额角,脸上挂着略显无奈的微笑。
尼莫的心情霎时间沉重下去——锡兵佣兵团的副团长,阿巴斯·阿拉斯泰尔。
站在他们不远处的安一声不吭。
第一百四十九次。
加油团长,你再努力失个恋,马上就可以迎来第一百五十次春天了。
还带着皮肉的巴尔萨泽·梅德思正将一本书盖在脸上,这次是谁?酒馆老板的小女儿?店里的制香女孩?还是卖土豆的农家女?阿巴斯,你得说说他——这个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恋爱。
得有人告诉他,在人家背后单方面赞美根本行不通。
弗林特只是在活跃气氛,别当真。
奥尔本的二王子看起来颇为淡定。
怎么说话呢,我的副团长?弗林特不满地嚷嚷起来,好吧,我之前只是用这种方式赞美她们的美好而已,毕竟可爱的姑娘们是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你得承认这一点。
是是。
阿巴斯好脾气地应道,往热茶里加了些牛奶。
要来点茶吗?我这次是真的恋爱了。
弗林特严肃地宣布。
你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都是这么说的。
如果你的‘恋爱’就是跟人家送朵花,跳支舞,然后愉快说再见的话。
梅德思用力干咳两声。
这次不一样。
弗林特扮了个鬼脸,冲梅德思竖起指。
我的天使是一位流浪舞女。
老天,她真的可爱极了,她甚至亲了我一下!阿巴斯,我有预感,我肯定会和她结婚。
哦。
阿巴斯心平气和。
哦。
梅德思从鼻子里哼了声。
奥利弗凝视着这个陌生的父亲,他记忆里的父亲虽然同样爽朗,但比起梅德思记忆的弗林特·洛佩兹,总是缺了点什么。
团长不是个轻浮的人,奥利弗,他尊重每一位他遇到的女性。
锡兵向来冲在各式危险的第一线,现在看来,他的确是用赞美可爱姑娘的方式来活跃气氛。
这一点阿巴斯看得比我透彻。
已经成为枯骨的梅德思开口说道,悲哀地注视着早已流逝的过去。
……当时我们没有当回事,可他的确是认真的。
那时我们没有见到那位索尼娅·拉蒙,但那之后,团长一直在跟她书信交流,或者时不时用通讯水晶联络。
说实话,我们依然不觉得他们两个能成。
弗林特到底是名满天下的英雄,而拉蒙小姐只是个普通的流浪舞女,我个人甚至怀疑过她动不纯。
亡灵法师垂下头,叹了口气,又用指在雾气虚虚划了几下。
场景变为夜晚的某个房间。
巴尔萨泽,我不会带你参加远征的。
名单已经上交了,你的名字不在上面。
弗林特的脸上没有笑意,他非常认真地念着梅德思的名字,一字一顿。
团长!我知道你不甘心,但深渊之底真的很危险。
你的身体状况不允许,这是命令。
年轻的梅德思猛捶了下桌面,倚在桌边的双拐歪倒在地,发出不轻不重的清脆响声。
弗林特静静地望着自己的战友,露出些许悲伤的神色:而且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巴尔萨泽。
万一我们都没有回来……闭嘴。
回忆梅德思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恼怒,不许说这种话!我知道,以防万一嘛。
弗林特勉强地笑了笑。
别激动别激动,生气伤身。
就算尤里瑟斯杀尽了四代远征军队,可是我们有最棒的精灵弓,最强悍的巨龙战士……我们有你。
团长,如果锡兵都杀不了它,我想象不出还有谁能击败它。
梅德思喃喃道。
那样精明谨慎的陛下都肯让阿巴斯随你一起行动,大家绝对不会有事的。
可是我偶尔会想一些奇怪的问题。
弗林特将梅德思的双拐扶起,轻轻放回原处。
巴尔萨泽,你懂很多奇奇怪怪的知识,对吧。
你说我们这种远征行为……算不算侵略呢?……你在说什么胡话?为了准备远征,我收集了很多资料。
弗林特狠狠叹了口气。
深渊的范围从未扩大,而魔王也从未来过地表,可地表的远征行为却已经持续了数千年之久。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恶魔们是在它的授意下破坏地表。
下级恶魔和级恶魔造成的破坏和地表野兽没有两样,它们大多都没有什么脑子,也鲜少联合行动。
除了力量系统不同,它们和普通的动物没有什么区别。
上级恶魔就不用说了,它们必须在地表找到合作者,行动看起来也非常自我。
比起联合毁灭人类,它们更像是在通过自己的方式探索和享受。
建立深渊教会的是人类自身,维护力量平衡的卫士反而是上级恶魔‘欧罗瑞’……总而言之,它们的行为似乎不受所谓‘魔王’的影响。
但魔王被击败后的一段时间,深渊会封闭,地表所有恶魔的行动会迟缓一段时间。
这、这是保护人类。
梅德思的语气鲜有的磕巴起来。
那也只不过是短短几年,糊弄下普通民众倒还好。
事实上,人们早就习惯对付下级恶魔和级恶魔。
另一方面,深渊的封闭虽然会让上级恶魔减弱,可比起和人类的力量差距,这种削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你到底想说什么,团长?我翻遍了所有历史,只发现了一个动——取得骨玉。
杀死魔王,获取深渊之底的宝贵资源。
弗林特·洛佩兹开始在房间内踱来踱去:我打个比方,巴尔萨泽。
就像因为有几个流浪加兰人在奥尔本杀了人,奥尔本就直接向加兰宣战。
我们带领军队冲进加兰,处死他们的王室,带回加兰王室积攒多年的财富——然后宣布这是‘正义’。
可我们必须去,团长。
奥尔本比任何时候都需要骨玉,威拉德那边对于武器的研究远远领先于我们。
如果无法取得足够的骨玉震慑他们,奥尔本会输掉这场战争。
这不是关心恶魔心情的时候,归根到底,魔王只不过是个怪物……我明白。
弗林特笑着摇摇头,我会去的。
但是……巴尔萨泽,只因为对方比我们强大,就理直气壮地认为攻击对方是正当的。
我不太喜欢这种想法。
你是人类。
梅德思认真地望向自己的团长,无论正义与否,你有你的立场,团长。
起码现在,你背负着这个国家的命运。
……我知道。
好吧,你本来打算拜托我什么来着?如果我没有回来,你能不能把我的那份财产转给索尼娅?团长……我昨天向她求婚啦,而她答应了。
这种时候?!我们彼此都有觉悟,不想留下遗憾。
……好,我明白了。
尼莫的掌心冰凉,全是汗水。
奥利弗反握住恋人的,试图用温热的掌心帮对方恢复些许温度。
弗林特就是这样一个怪人。
亡灵法师淡淡地说道,远征持续了数千年,地表早已广泛接受了这个概念,他临走时却还在想这种问题。
当时我对于索尼娅·拉蒙几乎是厌恶的,我承认这是我的偏见。
因为她的身份实在是……抱歉,而且和团长聚少离多。
我以为她的目标是团长的财产。
凡是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只要团长能活下来,他必然会跟贵族之女……甚至公主那个级别的女性结婚。
你们什么时候听说过勇者迎娶一个流民?然后他活下来了。
奥利弗小声说道。
是。
梅德思点点头。
烟雾涌动,年轻梅德思的身影再次出现。
这次他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不少,双拐也换成了拐棍。
可他的眼睛肿得要命,脸上满是胡子,看起来很多天没有认真打理过自己。
梅德思的紧紧握着雕刻有锡兵徽记的通讯水晶,茫然地望向窗外的蓝天。
完全不顾身边堆满垃圾,一团乱的房间。
水晶开始闪烁,他喉咙里咕哝了一声,急切地开启通讯。
巴尔萨泽。
团长……梅德思带着绝望的渴求回应道。
巴尔萨泽,帮帮我。
弗林特没有带来他想要的好消息,比如告诉他锡兵的毁灭只是一场噩梦,比如告诉他大家只是给不讨人喜欢的巴尔萨泽·梅德思搞了个糟糕的恶作剧。
弗林特听起来无助又绝望。
他们的团长永远充满勇气,面对任何艰险都能笑着面对。
可水晶传来的声音几乎和水晶本身一样脆弱。
团……弗林特,你说。
梅德思强迫自己冷静,他直接将下唇咬出了血。
索尼娅的情况很不好。
弗林特的声音有点颤抖。
是特伦特枯萎症,巴尔萨泽。
是特伦特枯萎症……我连她都要失去了,是吗?我马上就过去,总会有办法的。
梅德思麻木地重复道,用急切地扫着桌子上乱八糟堆起的书本,而后挠挠自己脏乱的头发。
……总会有办法的,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