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时候, 历史上看来惊天动地的大事更喜欢静悄悄地发生。
在当事者的角度上看,那段传奇的时光更接近于平常的一天。
无论乞丐还是国王, 倒地时也不过只有一阵闷响。
边境线上的战争从未停息,士兵们在战场边缘缓缓腐烂,泥土中不时添些新的尸体。
只有在漫长的时光淘洗后,那些平平无奇的日子才会被镀上带血的金色,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或许今天就是这样的一天。
艾德里安·克洛斯勒紧缰绳, 注视着山脚下厮杀的军队。
按照计划,安这个时候早已逼近王宫,甚至已经杀到亲王本人面前。
奥尔本的未来正停在分岔路口, 谁也不知道它将走向何方。
不远处的血腥和惨叫让他想起过去, 但前任审判骑士长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感到惶恐不安。
沉默地注视了会儿交战的双方, 确定提前做好准备的奥尔本守军占优后, 艾德里安策马离开。
知道安有意让艾德里安和杰西前往国境,加拉赫元帅提前给他们备好了足以证明和军队相关的通用信物。
它使得两人不至于被怀疑,也不会因为和反叛军走得太近而被提防。
两人顺利交付情报, 奥尔本守军给他们安排了顶精美程度不逊于高档客房的豪华帐篷。
就这样, 风滚草的两位成员得到了一间不算狭小的休息室。
风餐露宿几天下来, 杰西自从得到了个羽毛枕头,就再也没有跨上马外出的打算——艾德里安刚掀开帘子,就看到满足地搂紧羽毛枕头,慢条斯理地嚼着樱桃派的杰西。
见骑士长进入帐篷, 杰西愉快地招招手, 舔了舔嘴角暗红的樱桃酱。
你回来啦。
他开心地招呼道。
嗯。
看来对方没有询问战况的打算, 艾德里安心想。
不过想来也是,神秘的占卜师大概不会为这种小事操心。
这边厨师的手艺真不错。
杰西嚼着派,含混地说道。
我可以原谅萨维奇小姐前两天的虐待式要求了。
或许我们可以去帮帮忙。
艾德里安随意地接下话题。
不,不。
这可不合适。
杰西少见地没有推销他的樱桃派。
我可不想失去对这场战争的预见能力。
既然亲爱的萨维奇小姐没有要求我们这么做,我不会插手的。
这本身在指令之外,艾德里安仅仅是出于对安的尊敬礼貌性提问。
过了热血沸腾的年纪,深知人各有命,他自身都不觉得这是必须的。
骑士长本来就没有期望得到一个肯定的回复,但杰西的反应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您的占卜存在限制?艾德里安难得起了点好奇心。
世上哪有那么自由的占卜师呢?杰西咔嚓咔嚓地啃着樱桃派的酥皮。
可我没见您支付过‘代价’。
帐篷中央摆放着张不小的茶桌。
上面只有一壶茶,两个茶杯和一小碟樱桃派。
盛放方糖和牛奶的小罐精致小巧,紧紧贴在一起,使得宽大的桌面看起来有些空落落的。
艾德里安正正修士服的下摆,背对帐篷入口,端坐在桌前。
而杰西柔顺的金发披散在肩,整个人散漫地叉腿坐着。
他将枕头用两条上臂卡在胸腹,紧紧搂在怀里——活像那松软的羽毛枕头下一秒就会自己长腿跑掉。
噢,我不是在指‘限制’或者‘代价’。
杰西喝了口茶。
谁都喜欢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感觉,我也不例外。
如果我出了手,就真的没人知道战争走向会是什么啦。
但您一直表现得相当自由。
艾德里安继续板正地端坐,抬手给自己倒了杯清茶。
杰西则咂了咂嘴:比如?比如青鸟,比如寂静教堂,比如不久前的战争……比如刚刚的敌袭情报。
您的预言使用一向非常自然。
艾德里安垂眼看向杯中的茶水。
这是审问吗?杰西饶有兴趣地停住动作。
不。
骑士长的声音不高不低,只是好奇。
既然宝贝儿好奇,我当然乐于解释。
反正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因为有现实的原因存在,我方便顺水推舟而已——杰西慵懒地拉长声音,为了方便活动,他早就解开了衬衫上面的几颗扣子。
一缕金发随他的动作滑下,垂在形状漂亮的锁骨前。
艾德里安目不斜视。
青鸟那个时候,我上一支队伍点名要我来挖角。
寂静教堂那会儿,莱特先生吩咐我们去救那些傻乎乎的祭品。
杰西将那缕不听话的头发撩到耳后,数着手指念叨。
不久前的战争呢……萨维奇小姐委托了我们,她要我们帮忙对敌。
而就在前阵子,黛丽娅殿下向我下了明确的指令——这些都是十分确定的‘原因’。
那么在过程中偷看一眼答案,算不得什么大事。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您是在说,您必须有一个‘他人’的命令,才能毫无顾忌地预测?我讨厌‘命令’这个说法。
杰西嘟囔道。
说罢他伸出手指,在空气中勾了个金色的圆圈:一旦有人成为‘原因’,那么一定范围的‘结果’就会产生。
我人在这个圈里,随便看看圈里还有什么,当然自由又自在。
随即杰西用空着的那只手将最后的樱桃派塞进嘴巴,另一只手劈散了晃晃荡荡的光圈:我随便插手,就会变成这样。
毁灭?不可预知。
杰西耸耸肩,‘占卜师’不能主动插手自己的计算,否则插手的事物会永远变成未知——接下来就只能凭直觉和经验猜测啦。
说实话,算不得什么代价,我只是非常不喜欢眼皮子底下出现太多‘不可预知’的东西。
非常不喜欢。
他特地强调了一遍。
可我刚才提出了建议。
艾德里安不打算放过对方话里的漏洞,那应该足够您‘画个圈’了。
杰西干笑几声:这个解释起来就很麻烦啦,亲爱的。
不是我不想告诉你,如果我要讲起这问题,怕是一下午都不够用……不如我们聊点别的?他暧昧地舔舔嘴唇。
既然对方的拒绝之意表现得如此明显,艾德里安倒不至于强硬地追问下去。
骑士长继续抿着茶水,回归了沉默。
杰西发出一声悠长而遗憾的叹息。
可他那口气还没喘完,一声破空声就从帐篷口传来。
声势不大,魔力波动也不强,但考虑到他们所处的环境——艾德里安动了。
他第一时间站起,踢开碍事的茶桌。
前任骑士长在极短的时间内转过身,在杰西前做出个防卫的姿势。
然后疑惑地打飞了那只直冲他袭来的苹果。
接下来一切都乱了套。
苹果滚落在地,自己在角落爆开,密密麻麻的金色光点腾空而起。
整个帐篷被不均匀的力量冲击,猛烈地摇晃了下。
一串崩裂声绕着内部繁复的小装饰品走了一圈。
精美的装饰们纷纷倒在地上,本来画有鲜花的画框真的探出新鲜花束。
伴随着悦耳的噼啪声,有个不小的黑影从还在摇晃的帐篷顶上落下——然后正正好好砸在还在发呆的两人身上。
那东西柔软微凉,散发出令人愉快的香味。
艾德里安缓缓在头发上抹了一把,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手上的奶油,而后看向对面同样被糊了满头的杰西。
……骑士长困惑地抹了把脸上的奶油。
……杰西这次少见的卡了壳。
他有点茫然地站在原地,看上去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你干嘛非要帮我挡那一下?那东西不强,你肯定感觉出来啦。
职业病。
艾德里安停顿几秒,言简意赅地答道。
介意解释下这个吗,狄伦先生?杰西捻起一缕沾满奶油的头发,似乎陷入了某种挣扎。
他鲜见的闭嘴思考了片刻,从头上抓下来一块蛋糕的残骸。
生日快乐,艾德。
金发青年干巴巴地说道,听起来委屈得要哭了。
如果你动作没那么大,它本该正正好好落在桌子上的。
答应我,控制好你的职业病,好吗?艾德里安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早就忘记了自己还有生日这么个东西,说实话,他已经不记得多少年没庆祝过了。
审判骑士长某种意义上很接近于杀戮傀儡,只不过拥有更加复杂的判断机制。
他盔甲上的血腥味从未彻底消散过,没人会有给冷酷的长官过生日这样蠢兮兮的念头。
作为早早就丧失了亲人的人,艾德里安自己也从来不提。
他并未对存活于世这件事本身感到欣喜或感激,倒不如说,他几乎对此没有任何感想。
自己调查过杰西·狄伦,那么杰西·狄伦调查过自己也并不意外。
可他从未料想过这个。
那个在战场上自信满满的狡猾家伙这会儿正糊满奶油,怀里视如珍宝的羽毛枕头也彻底遭了殃。
那份惊讶和委屈不似作伪,神通广大的占卜师看来是真的没预料到这个。
或许他对自己太过自信,没有计算其他可能。
艾德里安又好气又好笑地想道。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真的在笑。
不是苦笑,不是怒笑。
是多年未曾有过的,真正的笑意——他就这样脑袋上沾着奶油,愉快地笑出了声。
他还是第一次见杰西·狄伦这种……接近于恼羞成怒的样子。
一个罪犯,一个拥有神秘力量的强者,一个随心所欲的混账。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艾德里安·克洛斯都不认为自己会跟这家伙产生半点感情上的纠葛。
对方连示好都目的不纯,他心里清楚得很。
然而……某种陌生的情感渐渐顺着血液蔓延。
那感觉如同从闷热狭窄的房间踏出,瞬间被微风包裹。
仿佛第一次学会呼吸,昏沉的头脑瞬间变得清明。
他不知道如何称呼它。
它或许不是杰西·狄伦一直寻求的爱。
骑士长只在拉德教圣典的教条中读到过那种情感——那是永恒的火焰一般,在看到对方的瞬间便会燃起的激烈情绪。
恋人们拥有热烈的开始,彼此忠贞,怀抱着坚定而纯粹的爱意走完一生。
主人公们往往是美好的人,两人永远相互理解,永远不会动摇。
过于遥远而清澈的感情。
艾德里安曾经相信,他已经沾满血污的手是触碰不到类似的感情的。
他早已丧失那样的资格,更别提对谁燃起那样不讲道理的激烈情感。
时至今日,自己的判断依然没有出错。
骑士长如此想道。
他确实无法触碰存在于传说中的高尚爱意,也没有被炽热的情绪冲晕头脑。
可在那短短几秒,滑稽而狼狈的几秒,他从未如此鲜明地感受到自己活着。
如果人与人之间的爱真的那样干净纯粹。
那么这些好奇、兴趣、陪伴和纠缠,加上些许喜悦和解脱,积累到最后会变成什么呢?杰西被骑士长愉快的笑容惊了下,随即气哼哼地活动着手指,对艾德里安眼中的情绪毫无察觉——他正手里捏紧蛋糕残骸,凝视着头发上的奶油,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某种纠结中。
算啦,先凑合着吃点吧,艾德。
本来物资有限,如果我再去讨个大蛋糕,这边的厨子准得上手揍我。
杰西憋屈地下了决定,尽管……唉,待会儿我再用清洁咒处理。
艾德里安凝视着气鼓鼓的占卜师,他前进两步,抓住对方的手腕,就着杰西的手稍微咬了一小口蛋糕。
谢谢。
他轻声说道,小心地舔舔嘴唇上的奶油。
对自己来说太甜腻了些,但是也好。
毕竟这是从未出现过,或许再也不会出现的甜味。
杰西扬起满是奶油的眉毛,冲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腕啧了两声。
哇。
这会儿瞧上去不怎么漂亮的金发青年发出惊叹,我可没有想到效果会这么好——嘿,艾德,难道你今天真的有点喜欢我了吗?艾德里安伸出手,摸了摸自己还在微微翘起的唇角。
我不知道。
他诚实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