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醒安的并不是疼痛,而是伤口快速愈合产生的麻痒。
汗湿的衣物紧贴皮肤上的伤口,给她一种自己正在腐烂的错觉——或许并不是错觉,没准这就是死亡应该有的样子。
安朦胧地思考道。
她尝试挪动手指,可它们像深埋在沼底的泥浆之中,没法移动半分。
橘红色的光穿过她的眼皮,她耗尽全身的力气,才把眼皮抬起来一道小缝儿——两张脏乎乎的脸顿时塞满她的视野,女战士差点条件反射地把眼睛闭上。
她醒啦——我刚刚看见她眨了眼!尼莫激动地宣布。
安费力地转动着眼球。
夏日的日出很早,半个天空已经透出些属于白天的明亮蓝色。
她当然没有错过那堆抢眼的巨大冰刺,它们帮她毫不费劲地在脑海里拼凑出大半事实。
她张开嘴,竭力无视因为焦渴而疼痛的喉咙。
谁打的我?安小声问,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大概完全没想过女战士第一句话会是这个,尼莫下意识退了步。
……是我。
他理不直气不壮地回应道,我……我还以为你中了魔力燃烧。
我没打算把你怎么样。
安把嘴凑近奥利弗递过的水袋,无视袋口的污渍,贪婪地咽了几大口。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通过的……那是货真价实的深渊魔法。
你能用深渊魔法?!尼莫嘴里嚷道,下意识把目光转向奥利弗。
并不,所以它画在纸上。
安一如继往的懒得解释,用起来代价大点而已。
奥利弗看上去有点失望,但他把它藏得很好。
我用指头戳了下,想看看恢复力能不能跟得上。
尼莫搓搓手指,你那个时候的样子吓人极了,我没敢想太多。
它没有伤到我的指头,我就闭眼一冲——接下来的事情你知道的。
安瞪着脸上糊满不明液体的黑发青年,沉默不语。
看来她的世界注定不会只松动一个角落。
她很想揪住对方的领子大喊大叫一通,告诉他这种屁事不可能发生。
但鉴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已然堆积成山,她又累得半个指头都懒得动,女战士决定转移个方向,认定这法阵假冒伪劣后劲不足——至少这个猜想不至于让她头那么痛。
……也许我该立刻把你送进异端审判所。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决心先不去问上级恶魔的事情,给自己的神经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
算了。
所以测验结束了吗?奥利弗看上去有些莫名的心虚,呃……我或许该弄断根冰柱,我们现在正被圈着呢,佣兵们估计不好进来。
他们早跑干净了。
安慢慢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尼莫从里面察觉到了点儿幸灾乐祸的成分。
我真期待芬里尔将要露出的表情。
多少?!芬里尔·特洛伊的唾沫星子溅了索恩一脸。
索恩此时脸上多了副圆框眼镜,他拉下脸,把眼镜取下,用袖子擦了擦。
一百二十四个铅方还在激活状态。
红发青年把眼镜戴好,不满地重复道。
诺埃考场还有一百二十四个参加者活着。
五分之一,团长,那可是将近五分之一的人。
潘多拉忒尔出了什么毛病?芬里尔烦躁地来回踱步,活像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我下手都不至于搞成这样!索恩耸耸肩,显然并不为此感到困扰。
谁知道呢?她还只是个小姑娘——小姑娘的心思可不好猜。
他甚至扯出个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我说过,不许打这种比喻。
……抱歉,团长。
所以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对蠕虫下手的人肯定还活得好好的。
走正常流程。
他们总不能把潘多拉忒尔的失常也赖到我们头上,这次活下来的人太多,诉讼团肯定已经盯上了他们,就等着佣兵公会翻脸不认——潘多拉忒尔的事情还没到弄清楚,没人想担这个责任。
只有深渊才能影响深渊。
索恩推了推眼镜,要不要对这期的恶魔信徒们‘特殊照顾’下?如实汇报。
芬里尔表情僵硬,他半点都不想为总部的失误擦屁股。
潘多拉忒尔可不止用于考场清扫,在各类战场上也活跃得很。
它所过之处从来只有毁灭,谁都没想到会有幸存者出现——而且幸存者的数量甚至够开个大型篝火晚会。
召集第一小队,跟我去接人。
佣兵们通过传送阵抵达的时候,奥利弗刚刚费力地弄断一根冰柱,而尼莫正不满地瞪着他——治疗师治好了奥利弗的左臂,同时告诫他这几天好好休息,他扭头就又开始胡乱折腾。
好在这次有人热心地提供了长剑,奥利弗至少敢用惯用手出剑了。
尽管那把剑同样没撑多久。
芬里尔·特洛伊踏上冰柱的残骸时,奥利弗还没来得及把剑柄扔下。
芬里尔的表情有点扭曲。
他无视了奥利弗,举头环顾四周——人们鹌鹑般挤在一处,目光中半是警惕半是恳求。
尼莫意识到佣兵头子的目光刺向自己时,整个人从头到脚抖了一遍。
他们会发现吗?会发现是我干的吗?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尼莫抓住走近的奥利弗,我的老天,我会被抓走吗?我想没人看见你动手,奥利弗摸摸下巴,除了我。
尼莫顿时在脸上写满了兄弟一家亲,就差就地勾肩搭背加深感情。
奥利弗则故作深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恭喜。
佣兵头子——芬里尔干巴巴地宣布,语气里没有丝毫恭喜的意味。
恭喜诸位,你们通过了一半的测验。
我们会搭起传送门,诸位回去后可以凭借铅方换到临时黑章。
剩下的事情那边的有人会进行说明。
他背台词似的把话扔在他们脸上,接着背过身第一个穿过传送门,像是跟他们多待一秒就会染上什么了不得的疾病。
尼莫发誓,他绝对听到了安拼命压抑的笑声。
这次人们可比来时积极多了。
他们一拥而上,毫无秩序地向传送门里头挤,直到其中一位佣兵亮出大剑方才作罢。
尼莫和奥利弗扶着安慢悠悠地走在队伍末尾,奥利弗似乎有点走神,不时抬起头望向四周。
怎么?尼莫有点儿紧张,生怕哪里再跳出来个传说中的怪物。
你不觉得我们忘了什么吗?奥利弗困惑地发问。
如果你是说背包的话……跟恶魔拼命那会儿它被咬坏了,我扔在了半路,你没印象啦?不是背包。
水袋?那是那位治疗师的东西。
……也不是水袋。
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先回去吧。
好的。
穿越传送门后,空气似乎都多了些文明的味道。
他们回到了熟悉的后院。
阳光和煦,院子附近传来人们的说笑声,一切和平安定得一如既往。
他们扔在背后的血腥和死亡瞬间变得缥缈,化成了过于逼真的噩梦。
不少人匍匐下去亲吻脚下的土地,抬起头时脏兮兮的脸上满是泪水。
想到去时庞大得多的队伍,尼莫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现在给你们一个小时重组队伍,请务必将人数保证在三人以上。
一位长相温柔可亲的姑娘宣布,发言内容跟温柔可亲四个字毫不沾边。
我们会根据预分组给予你们没有被激活的黑章。
如果对黑章级别或队友不满,在任务完成前,各位可以随心所欲地调整自己的队伍——不过还请注意,如果第一个任务失败,那么队伍所有成员算作测验不通过。
另外,如果您在任务中被所在队伍逐出,并且不被其他队伍接受,也会被视为测验不通过。
她面带微笑微微鞠了一躬,退到木质书桌后面,并不理会瞬间慌作一团的幸存者们。
本来尼莫以为这一个小时算是个白送的休息机会,结果下一秒他就被蜂拥而来的人们挤得无法呼吸。
你们三位是一组吧!请让我加入——我还带着孩子……先生们,我绝对不会给你们惹麻烦!尼莫连连后退,奥利弗差点给挤到桌子底下。
安尽管还虚弱得很,她把猎矛当拐杖往地上一拄,不少人在细碎的电光前退缩了。
非常抱歉,出了些小状况,所以各位的黑章预估出得晚了点。
刚刚解说的女员工再次站起身,打了个响指,一张巨大的羊皮纸凭空出现——那上面本来有六百左右的名字,现在只剩一百多个还明晰可见,其余全化作了模糊不清的浅灰色印记。
诸位可以在名字后面看到评级,这是总部根据诸位测试中的表现做的预估——请谨慎挑选您的队友,如果您选择了危险的同伴,那么您所在队伍的危险级别也会变高。
我相信大家都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人们终于从他们身边散开,涌到羊皮纸前头。
尼莫艰难地拍拍胸口,给自己顺了顺气。
他的视力一向不错,在这个距离倒也能勉强看清。
夜枭,夜枭,夜枭,豺,夜枭……安,这都是些什么?我从书里读到过,但是——这些指眼睛数量,佣兵公会的恶趣味。
安扶着猎矛,勉强能站稳。
夜枭是最低的等级,它喜欢睁着一只眼不是吗?数量越低越好,毕竟越危险越会被警戒,也越难接到轻松简单的任务。
蜥蜴和蛇都是有两只眼睛没错吧?尼莫小心翼翼地确认道。
奥利弗名字后面写着蜥蜴,我的是蛇。
安,你名字后面是豺啊,豺不也是两只眼睛的吗?……这都怎么分的。
安沉默地望向天花板。
楔齿蜥有三只眼,响尾蛇有四只。
豺确实只有两只。
几分钟后,她艰难地开口解释。
这两个小混账对战蠕虫的场景绝对被公会监测到了。
好在上级恶魔降临后,他们应该收走了监视虫,否则这两位的等级搞不好能一路飙到顶点——上级恶魔的消失绝对和这两个小子脱不了干系。
尼莫挠挠鼻子,恶魔的血还粘在他的脸上,干涸后弄得皮肤直发痒。
说实话,他对这个等级并没有什么直观的认知。
可不止我,上面还有两位名字后面带着……弃权。
一个胸口爬满畸形昆虫的男人恨恨说道。
我不能接受从蛇开始。
我也弃权。
这次出声的是位眼底青黑的姑娘,她声音尖利,脖子上绕着条肥胖的眼珠蜈蚣。
年轻的女员工微笑着点点头,羊皮纸上两个名字瞬间洇成浅灰色的模糊字迹。
……现在没了。
尼莫干巴巴地补充。
都是恶魔信徒。
安说,‘只有深渊才能影响深渊’吗……我要不要也……这样会拖累你们吧。
尼莫有些退缩。
你不用。
反正我不在乎。
安硬邦邦地回应道。
千万别,她心想,搞不好下次评级会更高。
你呢,不介意吧,奥利弗?然后她发现奥利弗在桌子底下睡着了。
安用力地吐了口气,恨不得再次晕过去。
好在尼莫的等级一出,再没人过来提组队的事儿。
尼莫左右看了看,跑到那张废弃的木桌旁边,大有想要依靠它安眠的架势。
结果他刚迷迷糊糊闭上眼,旁边的奥利弗突然大叫起来,抬起头重重地撞上了桌底。
我想起来了。
奥利弗捂着脑袋,嘴里喃喃说道,我想起我们忘了什么了……尼莫,巴格尔摩鲁呢?灰鹦鹉此时的心情与安十分相似,如果可以就地晕过去,它准要立即实践一下。
它站在漂亮的木桌上,脖子缩着,所有羽毛都炸了起来。
它面前的男人带着温和的微笑,橘红的眼睛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先自我介绍下,我是塔尔博特·万斯,您的同类。
他说道,别紧张,别紧张……我只想跟您友好地聊聊。
男人嘴上说着别紧张,散发的魔压却让灰鹦鹉喘不过气,它简直要被那股无形的力量捏成肉饼。
这男人绝对是故意的,他在立威。
灰鹦鹉苦兮兮地想道。
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很好奇,为什么潘多拉忒尔会为您自我毁灭……虽然那种弱小的种族会本能地向强者献身许愿,但恕我直言,您不像拥有那种级别的力量。
他微笑着点了点桌子,灰鹦鹉发出痛苦的尖叫。
我说,我说!我……我的种族是柯瑞文扁蛇,这都是误会,我只是……我只是……它的声音都开始哽咽了。
……我只是吞噬过魔王的一小块血肉!你在说谎。
自称万斯的男人眯起眼,空气中无形的压力几乎立刻翻倍。
上级恶魔只要还活着,血肉的赠予就必须是自愿的,更何况那一位。
你是说那位……他顿了顿,那位会愿意把血肉给你——一条柯瑞文扁蛇,闻名深渊的懦夫?我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鹦鹉凄厉地嚎道,当时我还是个中级恶魔,我甚至不是自愿的!它快哭了。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