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疯了。
或许这是此刻大厅内大部分人的想法。
艾尔德里克亲王的猜测其实没错, 并不是每个家族都像索尔特家族那样忠心不二。
比起索尔特家那群脑子被无用道义支配的傻瓜, 多给自己的家族捞点好处才是正事——奥尔本这个庞大的机器还在运行,并非是因为他们多么热爱它,仅仅由于他们是这条大船上的一员。
各个古老家族的根系已经扎得太深,如果奥尔本倒了, 大厅内的诸位无疑会受到不同程度的重创。
先帝桑普森极为强势,但看在滚滚而来的黄金的份儿上,臣子们愿意按捺住自己的某些想法,恭顺地弯下脊背。
桑普森去世后, 继位的大王子埃忒拉姆试图效仿父亲, 可惜才华和气魄上都稍逊一筹。
年轻的国王身体虚弱,迟迟没有子嗣, 不少人早就私下打好了小算盘。
在应对威拉德频繁挑衅的同时,各个家族都在谨慎地收拢触角。
年富力强的亲王与固执虚弱的国王必有一争。
这并非是一场会因为死亡而结束的争斗。
哪怕国王已死, 也能够在生前下令,将摄政的权力暂时交给索尔特家的人。
直到新的继承人能够坐上王位。
索尔特家是个大家族, 阿拉斯泰尔家世世代代都会迎娶索尔特家的姑娘为后,利益早就绑死在一起。
重视血统的奥尔本皇家为防止后嗣效仿威拉德, 没事杀杀自己的兄弟姐妹, 能够暂时交出的摄政权无疑是最后一道屏障。
横竖没有直系也有旁系, 甚至某些大家族中都有拥有稀薄皇家血统的人。
众人眼中, 这场战争无疑是亲王与国王的幽灵在角斗而已。
大家都猜到了七八分, 但谁都知道——历史在被记录下前, 向来是任人改写的。
证据没有曝光, 就没有所谓的事实。
加拉赫·索尔特倘若败北,下一任国王无疑会是亲王本人。
而如果加拉赫元帅足够聪明,能杀到殿前,并公布滴水不漏的证据——亲王会被拘禁,加拉赫将摄政到新的王子出现。
不出意外,他会在公主成年后迎娶公主,亲自确保这一点。
不会有其他可能。
……原本他们是这样想的。
没有人注视过角落里的黛丽娅公主。
她只是个干瘦的小丫头,一个亲王的提线木偶。
她的话从来不会一下子超过三句,安静而木讷,甚至不少人私下怀疑过她的智力。
沉默的棋子,好用的道具。
可那愚钝的公主正立于王座前,切割鸡肉那样划开亲人尸体的咽喉。
森寒的气势在她身周涌动,天知道她是疯了还是被恶魔附身——棋局好不容易要收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直接掀了棋盘。
亲王握剑的手在颤抖,先前憋得紫红色的脸开始慢慢变得苍白。
你没有资格这样对我说话,黛丽娅。
最初的震惊过后,亲王的语调平静得吓人。
孩子,规矩是规矩,你必须为这些话付出代价。
我理解你的痛苦,你只是——可小公主没有就此罢休,她似乎打算把这些年来积攒的语句全部丢向他,像丢出涂满剧毒的刀刃。
谮尼在上,您真是无所不知。
您说您理解?我可是一直注视着您,舅舅。
您的话我一直都在听,整整八年,没有漏过一天。
小公主将那把刀在手指间熟练地转着,声音里的笑意愈来愈浓。
午饭不合口味少吃了几口,就自以为理解即将饿死的悲苦。
养在后院的花突然枯萎,就自以为理解丧失挚爱的绝望。
练习挥剑手腕酸痛,就自以为理解终日劳作的疲惫。
被锋利的纸页划伤,就自认为理解伤口腐烂的剧痛。
或许您读过无数书本,知晓这些痛苦的因果。
但您不会理解的,您只能想象。
没人能理解他人的痛苦。
我想在这一点上,自知冷酷的理性比自以为是的悲悯要强。
一个十六岁的小丫头。
小聪明外加点疯狂而已,你又懂什么?亲王冷笑起来,微微抬起手中的剑。
捉住她。
他烦躁地向身边的护卫下令。
不像您,至少我很清楚‘我永远无法理解’这件事。
小公主同样回以冷笑,随即提高声音。
是时候了!大贵族们早就齐齐挤到了广阔大厅的另一侧,给护卫小队让出战斗空间。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明智无比——小公主的话音刚落,两个身影从空气中缓缓显现,随即架住了扑上前来的护卫。
身穿精致盔甲的男人和打扮朴素的女战士的立场十分明显,两人将小公主与亲王隔开,与护卫厮杀成一团,鲜血与碎肉横飞。
皇家大厅内禁掉了绝大部分攻击魔法,此刻只有最原始的杀戮才能占有一席之地。
大贵族们当机立断,几乎在同一时间砸开随身携带的魔法首饰,决定用行动自由交换人身安全。
各式魔法护盾的光辉瞬间照亮大厅。
艾尔德里克亲王却没有这么做。
他仍然牢牢握着手中的剑柄。
索尔特,把他弄远点!安叫道,这样我没法护住黛丽娅。
这次她没有伪装声音。
小公主缓缓将视线移到安的脸上,眯起眼睛。
恐怕要花点时间,殿下。
加拉赫挥开一个守卫。
索尔特。
殿下。
一时间所有人把目光集中在两人身上。
安没有犹豫,她再一次扔出皇家敕令。
而索尔特毫不犹豫地摸出一块金色晶石,将血涂上——另一个阿拉斯泰尔家的徽记腾起。
两个徽记在空中旋转,而后分毫不差地交叠在一起。
可以在皇家大厅内使出的特殊法术,可以在皇家大厅内使用的独特晶石。
如果诸位听到了这个。
那么我必然已经被艾尔德里克·阿拉斯泰尔所杀。
死去皇帝的声音回荡在大厅。
安挡在面无表情的黛丽娅面前,长矛刺穿面前护卫的腹部。
我在我的身边安置了不少记录用的道具,它们应当足够作为证明。
索尔特家族清楚它们的位置。
我特此允许,加拉赫·索尔特可无视王族的荣耀,将艾尔德里克亲王暂时囚禁,并举行公开审判。
加拉赫的长剑凶狠地劈下,直接将给敌人胸口开了道狭长的血口,鲜血染红了他大半个铠甲。
亲王长叹一口气。
自信、放松和骄傲,此刻尽数化为疲惫和落寞。
就算是再年轻的人也看得出,面前的人只有愤怒,没有半分悔恨的意思。
你们不明白。
他喃喃道,一群被无聊琐事困住的可怜虫,永远看不到真正的大局。
是啊,我心眼儿可小啦。
安一脚踹开面前的两个护卫,抹了把嘴角的血丝,一字一顿地往外吐着词。
好久不见,亲爱的哥哥。
你是安德莉娅。
亲王语调平平,……按目前的各种迹象看来,你的确是安德莉娅。
安能听到,她身后黛丽娅的呼吸陡然急促。
我从坟墓里爬出来了,可惜没法带贝儿一起。
安答道。
猎矛与华丽的佩剑瞬间相撞,火花四溅。
艾尔德里克亲王十分聪慧,剑术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安能从那凌厉的攻势中尝到杀意,事情到了现在的地步,亲王已经放弃了按部就班地推进计划,明显打算在绝境中放手一搏。
虽然我对此非常不满——可如果你现在住手,说不准还有条活路。
安嘶声说道。
很遗憾,对于愚蠢的人,彻底的支配才是正路。
父亲的教导没错,女人永远只会坏事。
亲王没有半点住手的打算。
殿下!被护卫有意识地分开,不远处正以一敌十的索尔特边向这边靠,边出声警告。
安知道他在警告自己什么——现在还不是杀死艾尔德里克的时候。
她用猎矛抵挡着剑刃,一丝悲凉突然从心底漫出。
面前男人狰狞的面孔和孩童稚嫩的笑脸慢慢重叠,那笑脸从腐烂的记忆最底层浮上。
或许是上天的某种指示——这将是她和这位血亲的最后一面,所以才特地把第一面送到她的眼前。
【她们真可爱!我可以抱抱她们吗,父亲?】【不,那没有意义,艾尔德里克。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再之后的会面便屈指可数。
当初的孩子和现在的男人,脸上有着某种微妙相似的落寞。
可惜时光早已流逝,隔着无数仇恨、怒火和冷漠,她想他们不会再有挽回的机会。
猎矛穿过亲王的肩膀。
住手吧,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艾尔德里克。
安的语调非常认真。
现在退下,为你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你应该比我更熟悉奥尔本的法律,你知道你还能活。
这一次亲王却没有正面回应。
即使安已经尽力把战斗从黛丽娅身边引离,可就在她悲伤的瞬间,局势突变。
艾尔德里克无视伤口,将剑尖直向小公主胸口刺去。
黛丽娅不仅没有恐惧,反而露出一个略带扭曲的微笑。
她抬起匕首,猫胡子站在她的肩头,高举起两只脚,明显打算用深渊的力量来协助——可艾尔德里克没能再次前进。
他的剑停在黛丽娅面前几厘米处,小公主直冲对方咽喉而去的利刃也停留在半空。
猎矛从亲王背后戳进,从他的胸口刺出。
角度偏得吓人,却正中心脏。
华丽的佩剑率先落地,亲王的表情里还带着些许不解。
似乎对敌人完全不符合常理的攻击感到意外。
他张张嘴,最终只在脸上留下痛苦、愤怒和绝望。
如同有人按下了暂停键,亲王的倒地让武器碰撞声瞬间止息。
眼看面前的尸体倒在王座边缘,黑红的血洇湿了华丽的地毯。
黛丽娅抬眼看向面前的安——她抬起匕首,后退了一步。
安显然察觉了她的警觉,她动了动因为刁钻攻击而扭伤的肩膀,咬住下唇。
殿下……加拉赫沉默半晌,发出声轻轻的叹息。
随即他清清嗓子。
艾尔德里克·阿拉斯泰尔已死,但为了揭露他的罪孽,公开审判将如期举行。
时间卡得刚刚好,加拉赫的军队成功破开防卫,冲入大厅内。
还把自己扣在防护罩里的大贵族们如梦初醒。
如同冷水浇入烧热的油锅,一时间皇家大厅的人声整个炸开。
可这会儿安没有心情关心这个。
黛丽娅。
她轻轻唤道。
她知道对方警惕的原因是什么,并为此发自心底地感到难过。
黛丽娅的眼圈微红,但浓浓的警惕里的确还掺杂着一丝没掩饰好的敌意。
对于黛丽娅来说,自己和艾尔德里克没有本质差别。
他们与她都是血亲,但这代表不了任何事。
……黛丽娅没有松开手中的刀刃,为什么?她的声音有点沙哑:为什么不让我亲手杀了他?我不明白,您……您是安德莉娅,我听说过您。
如果我杀了他,对您的继位更有利。
您和母亲的关系已经断了二十多年,按理来说,您——因为你他妈只有十六岁!安大声咆哮道,激烈的情绪让她的鼻尖发红。
什么狗屁按理不按理——你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你脑子里的念头不该是如何杀人!要我站在这里眼看你这么做,我是什么,畜生吗?黛丽娅冷静的面具开始出现裂痕,她的下唇微微颤抖:作为一个合格的皇家成员。
我早晚……放屁!安将猎矛一扔,直接伸手去抓黛丽娅的手。
后者条件反射地挥出短刀,可当刀刃划开血肉,温热的血液流出来时,小公主却无法继续了。
而安活像感受不到这疼痛。
这就是亲手伤人的感觉,记着点。
女战士抽抽鼻子,坚定却不显强硬地将黛丽娅拉到大厅正中,索尔特身边。
此刻大贵族们正视图在有限的活动空间内凑近索尔特,试图在他们心目中新鲜出炉的摄政王前好好表现。
您应当早日同安德莉娅殿下举办婚礼,然后……关于威拉德的战争,您打算……您……没理会那乱成一团的声音,安不耐地拍拍加拉赫元帅的盔甲。
喂索尔特,我得把黛丽娅带到个——她同样没能说完。
加拉赫·索尔特并没有像他们所想的那样理所应当地拿起权杖,遵循王命,开始整顿这混乱的一切——他利落地将长剑刺入面前的地板,并恭敬地半跪下身,向那个朴素的女战士垂下头颅。
时间有限,我长话短说。
他说,将头盔取下,露出束好在脑后的汗湿长发。
我在此将忠诚献予我的君王,我将守护您直至生命终结。
我将成为您的剑,成为您的盾,直言劝谏,永不说谎。
自此刻起,我的荣耀与性命全部归于您。
而后他压低音量。
殿下,剑。
时间的确有限,无数双各怀心思的眼睛正紧盯他们,现在每一秒拖延、每一分泄露的情绪都可能产生变数。
安没有发问,她干脆地拔出剑,轻轻触了三次元帅的肩膀。
你真的打算吻我的靴子吗?她同样压低音量,你看见它们曾经踩过什么。
元帅毅然决然地站起来,扯过安相对干净的手。
下水道出来后我也没有来得及擦手,野狗先生。
安继续小声说道。
轻轻吻过对方手背后,加拉赫元帅整个人都是惨白的。
安勉强笑了笑,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盔甲。
谢了。
她说。
接下来是我的命令。
女战士微微抬起头。
让诸位失望了,我没有和这家伙结婚的打算。
我们彼此看不顺眼。
加拉赫微微扭过头去。
我也不会有后代这种东西。
刚刚还陷入震惊和迷茫之中的贵族们再次炸开锅。
奥尔本的下一位继承人已经决定了。
她再次拉住黛丽娅的手,我将暂时接过王座,直到黛丽娅·阿拉斯泰尔成熟到能接过这个国家。
做为长辈?小公主用安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问道。
不,做为盟友。
安攥紧她的手,没事了,黛丽娅。
小公主一声不吭。
没事了。
安又重复了遍。
终于,她听到了哭声。
奥尔本已经定下的下一位皇帝,尚且年幼的公主张开双臂,将脸埋进了安的胸口,开始低声抽泣。
而十几秒过后,她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开始放声大哭。
安揽住对方细弱的肩膀,下巴抵上小公主的头顶,安抚地拍着黛丽娅颤抖的后背。
猫胡子顺着她的手爬上,在安的鼻子底下用力抖动两只前脚,拼命指向自己。
尼莫他们的联络?安再次抽抽鼻子,忽视了发酸的眼眶。
可以,现在没问题……嘿,听着,团长。
她对那只小小的蜘蛛轻声念叨。
我好像一不小心成了国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