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丽娅正悲切地哭泣, 而她母亲的姐妹——死而复生的安德莉娅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耳语般地说着话, 乍看起来像是在安慰这位年幼的公主。
可她刚悄声念叨几句, 她新鲜出炉的骑士就按按她的肩膀, 紧接着摇摇头。
刚才你那是什么意思, 索尔特?在军队控制住场面,三人离开稠密的人群之后,安有点疲惫地发问。
她习惯性地想和向奥利弗他们交代碰头地点, 却被加拉赫元帅迅速拦住。
作为一名成熟的战士, 安无疑给予了她这位新战友相当程度的信任。
她会意地打了个简短的招呼,让奥利弗按兵不动, 而后终止了通讯。
您最好暂时不要和风滚草的人见面。
加拉赫元帅板起脸。
理由。
这东西是恶魔,它的气息和魔法波动倒是不强。
加拉赫指了指爬回小公主发饰,正愉快转圈的猫胡子。
但莱特先生本身太过强大, 他的法术很可能会留下可以被追溯的深渊魔法痕迹。
我清楚你的顾虑。
安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
不过我想尼莫他应该有办法——索尔特先生的顾虑是对的。
黛丽娅抽抽鼻子, 声音低到听不清。
安立刻止住声音,低头看向眼眶通红微肿的小公主。
在过去的十几分钟内, 黛丽娅无疑将这些年的委屈与痛苦尽数发泄了出来。
眼下她再次回归平静——小公主生理性的抽噎还未停止, 眼泪似乎将那层阴冷的黑暗冲淡了少许。
您分不清这里的人都效忠于谁,不躲开的话情报会泄露, 完全躲开更会显得可疑。
等您真的坐稳王座, 和深渊相关的人物来往不成问题——只要您足够低调, 并且能自圆其说。
黛丽娅个子不算高, 加上不太必要的高鞋跟, 勉强能够一米六。
安思考片刻, 示意黛丽娅坐到桌旁,而自己在对面坐下。
她微微塌下上身,将手臂撑上桌面,平视着小公主。
说说你的看法,黛丽娅。
刚刚元帅大人是在所有人面前表态,宣布自己没有与其他拥有皇室血脉的家族‘合作’的意思,借此断了他们‘与索尔特家合作,除去女王,拥立自家子嗣’的想法。
但即使如此,等某些人反应过来,肯定不会放弃让您和我失去继承权的念头。
动手刺杀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奥尔本从不欢迎女王。
安扯扯嘴角:我知道。
所以……嗯……在审判结束,您正式即位前,总会有些人会想方设法设计您。
尤其舅……不,艾尔德里克那边的人。
这意味着您所有的行动都会有人监视,而和您有关的一切都会被调查。
现在风滚草的牵扯不深,还来得及把他们摘出去。
否则——如果您被抓住亲近深渊的明确证据,会失去继位资格。
加拉赫接话道。
如果他们深究下去,尼莫可能会有暴露的危险。
同一时间,安也接了下去。
两个人一言难尽地瞪了会儿彼此。
行吧。
安死命揉揉太阳穴,野狗先生,你要多久才能搞定那群老东西?到您正式即位,大概需要两个月的时间。
加拉赫臭着脸回应道,再次用手帕擦了擦嘴唇。
在此期间,您务必要谨言慎行。
毕竟有几个家族出了名的固执,您最好放下身段,亲切地——安思考片刻,迅速站起身,拍了拍黛丽娅。
而后带着她冲回不远的皇家大厅。
谁对我继承王位有意见?加拉赫的军队还停留在大厅,贵族代表们刚刚缓过神,就又被这么个问题砸晕在当场。
习惯于话里有话的人精们从未见过这么粗鲁的皇室成员,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有意见最好现在说。
安把玩着手里的猎矛,没人吭声,我就默认没有反对者了。
当然,我相信你们总会回过神儿……她呯地将长矛末端往地上一顿。
随时欢迎前来刺杀,只要你们做得到。
女战士张扬地笑了笑。
但是呢,如果你们真的敢动歪脑筋,打算从这姑娘开始下手的话——她用空余的那只手搂紧黛丽娅。
我不介意清理一下你们家族中‘我的远亲’,听清了吗?贵族们噤若寒蝉。
加拉赫太阳穴一阵刺痛,他深信自己的血管将要爆掉。
再次离开大厅后,他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成功让自己平静下来:您在干什么——扮演暴君。
安松开黛丽娅,言简意赅。
没人会想和一个疯女人慢悠悠兜圈子,现在你只需要一个月就能搞定他们了,索尔特。
黛丽娅的眼圈再次变红,显然领会到了安的意思。
我个人用不着维护太多人际,这种事你比我擅长。
我不需要在位太久,留下太深的印记反而不好。
说实话,我不适合当王。
安脸上恣意洒脱的笑容慢慢消失。
吓唬人我倒是擅长极了……反正就这么几年,不如我把该做的都做掉,给这姑娘铺铺路。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沉默半晌后,加拉赫元帅开了口。
什么这么想?您不适合当王。
因为我体会过那种绝望。
在我参加……某个测试的时候。
安垂下视线,可能你已经习惯了那种感觉,但我承受不住。
对我来说,最可怕只有一件事——做下错误的决定,而这个决定招致大量的死亡。
……您不像是这样多愁善感的类型。
加拉赫回忆了下大厅中的鲜血和尸体,以及前不久被扔回队伍的士兵头颅。
那些人临死的时候还依旧相信着我。
他们因我而死,却没有憎恨我。
对我来说,那就是地狱——就算到了今天,我也没能彻底从那里走出来。
安无视元帅的回应,继续说道。
她将视线转向黛丽娅,声音十分认真。
而那无疑是国王‘工作’的一部分,事实证明,我的确没有那个资质。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就像知道艾尔德里克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我还是……会有一点难过。
女战士怀抱沾血的猎矛,坐上椅子,抬头望向华丽的天花板。
她突然觉得这房间有点空旷。
黛丽娅……我知道,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国王。
你比我冷静,比我擅长谋略。
作为一个愚蠢的长辈,我只有一个建议——接下来的几年,我希望你能尽可能走出这里,作为一个曾经背负痛苦的人,去接触这个世界。
我相信你会理解的,因为你懂得如何低头去看。
你不是一直想去克莱门学院读书吗?现在我是你的唯一监护人了,我会帮你想想办法的。
她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像是从一个长长的噩梦里醒来,疲惫与悲哀中掺杂着些许尘埃落定的解脱。
至于以后……野狗先生,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会即位,但是安·萨维奇不会退出风滚草。
与此同时,奥尔本首都城外。
刚从王宫飞出的巴格尔摩鲁不满地站在地上,正用爪子猛刨一个被撕开的信封。
她把我当什么了?你们说,她把我当什么了?忙着撕扯厚实纸张的灰鹦鹉不满地叫个不停:她以为我是只该死的鸽子吗,哪怕让我转述也行!见鬼,这真是耻辱……她就这么让我回来啦!至少也封我个公爵当当啊?我可是大功臣——因为你会把她十句话的内容扩成一个小时的演讲。
尼莫残酷地指出,冷静点,安肯定有自己的想法。
她要我们等她一个月再汇合,低调行事,尤其是你,尼莫。
如果被揪到尾巴,那群反对者可能来挖我们的情报。
奥利弗嘟囔道,合上信,眼神有点空茫。
安真的要变成我们的国王了。
……我知道。
尼莫干巴巴地回答。
两个奥尔本平民彼此凝视,用力惶恐,随即发现自己实在是惶恐不起来——尤其是奥利弗。
看来这世上的确存在准确的预言。
奥利弗虚弱地说道,挥舞包裹起信纸,将它彻底销毁。
老天,我和国王一起冒险过——算了,事到如今……他又看了两眼尼莫,像是试图以此稳定精神。
尼莫则勉强地笑了笑。
……你在考虑和安坦白真相的事?奥利弗敏锐地抓住了恋人的情绪波动。
是的。
尼莫老实地答道,毕竟那不是……适合用纸面或是纯声音交流的事情。
相隔太远,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善意往往难以传达,但消极的猜想会被无数倍放大。
一个月。
奥利弗吁了口气,我们应该来得及去一趟佣兵公会总部,找到戴拉莱涅恩,查清楚过去的事情。
按照约定,之后安会赦免我们。
到时候我们既拥有自由,又拥有答案——事情在变好,尼莫。
他毫不犹豫张开双臂,圈住面前的人。
是的,他们将不再是黑章。
只要这几十年来没有远征,而他们得到的答案又没有糟糕透顶,那么他们或许可以拥有……正常的生活。
离开纷乱的战场,不再四处流离,甚至拥有一个家。
奥利弗的身体温暖,心跳强健有力。
紧紧拥住对方,如同抓住希望本身。
尼莫压制住心底的焦虑不安,努力放空,享受当下的安宁。
换个角度看,我们的运气其实不错。
奥利弗的手掌贴紧尼莫的脊背,安抚地慢慢滑下。
你看,当初咱俩刚跑进边境森林就遇到了安……如果遇到别的黑章,我们说不准早就变成别人口袋里的三千金币啦。
现在安成了王,我们甚至能直接被赦免——从两个逃犯的角度来说,这样已经足够幸运了。
虽然发生了一堆事情,但我们救出了克洛斯先生,也误打误撞治好了我的特伦特枯萎症……最重要的是,我能和你像这样站在一起。
尼莫勾起嘴角,正想回应,某种违和感却裹住他的神经,微妙的刺痛感猛然袭来。
安成为了奥尔本的王,安是他们最初的指引者。
不,安是奥利弗最初的指引者。
尼莫突然意识到了这种不知名恐慌的源头——【生于死亡与背叛。
】奥利弗的母亲索尼娅,在诞下奥利弗后便去世了。
之后梅德思向先帝告密,使得奥利弗的父亲弗林特隐姓埋名,远走他乡。
【踏过至亲的骸骨。
】他亲眼见证奥利弗杀死弗林特。
【粉碎诅咒,拥抱深渊。
】因为对自己的骑士誓约,奥利弗从特伦特枯萎症的诅咒中逃过一劫。
拥抱深渊……或许没有比魔王更适合象征深渊的概念了。
【遵从王的指引,被神所庇佑的骑士啊。
他追随星光,寒冬般降临。
】遵从奥尔本女王的指引,被杰西……字面意思上地帮助。
剑术导师是被教皇亲封的‘辉光的启明星’,惯用冰系法术……尼莫开始呼吸困难,他加大拥抱奥利弗的力量。
手指不小心挠破了对方后背的衣衫。
【他的剑将带来真正的终结。
】如果在前方等待他们的真是一个平和而与世无争的结局,那么为什么带来终结的是他的剑?尼莫抑制不住地抖了下,但他立刻压下了自己的异常。
阳光正洒在两人身上,他能嗅到奥利弗的喜悦与幸福。
面对将要到来的答案,他的恋人在竭尽全力地保持乐观,试图让他开心一点。
那么就等到日落吧。
日落之后,他会和那个擅长预言的吵闹家伙好好确认……如果有必要,他将告诉奥利弗这件残酷的事情。
但至少现在……嗯。
尼莫将鼻尖埋进奥利弗的肩膀,深深吸了口气。
你说得对,奥利。
事情在变好……我们真的非常、非常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