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力全在自己没有被深渊往下扯上, 尼莫这才发觉在皮肤上蠕动的微凉空气, 以及身下奥利盔甲的冰冷触感。
就算是尼莫,除了在异常状态对战威瑟斯庞那一次,他也从未成功从地表直接连接深渊深层。
为了顺利潜入深渊调查, 尼莫做过无数计算——如今他成功了。
借助卡在空间夹缝的上级恶魔, 他勉强得到了一个直面深渊深处的机会。
所有事情顺利得超乎想象,除了这个——戴拉莱涅恩的旧式研究袍下摆太长,瞬间被空间撕裂迸发的火焰引燃。
几块起不到什么作用的布片顺着他的手臂和胸口垂下,宽松的长裤烧没了大半, 硕果仅存的焦黑布料摇摇欲坠。
黑影瞬间腾空而起, 迅速裹住尼莫的身体,让场面变得不再那么暧昧。
考虑到一会儿可能要集中精力用黑影御敌,尼莫有点尴尬地咳嗽几声, 手指敲了敲还在当肉垫的奥利弗的鼻尖:披风借我。
奥利弗闷声卸下披风,脸上的红意还没有散去。
有了材料, 事情就方便了很多。
黑影迅速缠绕, 将底部边缘稍带黑雾的布料改造成一件式样简单的法袍。
只可惜布料取代不了鞋,尼莫只得暂时赤足站在地板上。
不幸中的万幸, 提前放在马匹上的法杖逃过一劫。
还脸红呢?拿稳法杖后, 尼莫坦荡地扬起眉毛。
成功解放潘多拉忒尔,又发现自己能够陪奥利弗调查深渊。
此刻魔王先生的心情久违的不错。
他注视着自己的恋人, 语调里带了点调侃的味道:拉蒙先生, 我真诚地建议您, 您应该把您的脸红用在该用的时候, 比如那天晚上——我要撤下防护罩啦。
奥利弗挠挠鼻子,打断尼莫的话,本来退下不少的红晕可疑地回归。
撤吧。
尼莫笑着摇摇头,拍了把奥利弗的骸骨头盔。
你猜他们的包围情况如何?只要不被看见脸,我们不会有问题……除了烧焦的研究服碎片,他们找不到任何东西。
啊,说到这个,稍等一下。
尼莫转过身,无数黑影从他背后的虚空中激射而出。
被摧毁的大厅迅速复原,就连那个黑色的立方牢笼也再次合起,恢复原状——只不过上面的法术纹路不再发光,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力量。
黑影甚至清理了地上的烧焦衣料。
整个地下大厅被灯光浸透,干净整洁,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样足够扰乱他们了。
奥利,你跟你的教皇谈判好了吗?它要五十块马点心,加了苹果泥和糖浆的那种。
成交。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变成了佣兵公会长时间流传的未解之谜。
深夜的古老幻影穿墙而过,上级恶魔凭空蒸发,以及最后冲出包围圈的巨大怪物——一个漆黑的球体向包围圈冲去,下面伸着四条马腿,跑得飞快。
这滑稽可笑的东西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紧绷神经的守军们面前,足足让严肃的战士们愣了数秒。
法术、弓箭、甚至血肉之躯,没有任何事物能挡住那个怪异的……球状马。
它虚影般穿过层层包围,快速融入夜色。
奥利弗的黑毛教皇飞奔出一定距离,直接穿过事先计算好的空间裂缝,跃到远方的树林之中。
眼见身后的裂缝闭合,解除掉黑影裹成的球状影盾。
马背上的两人终于不再憋气,畅快地大笑出声。
次日,风滚草两位罪魁祸首抵达近在咫尺的哈特菲尔德,脸上的微妙笑意还迟迟没有散去。
拉德教圣地哈特菲尔德,大小抵得上两座大型城市,紧邻佣兵公会总部坐落的小国普莱朵。
宏伟的中心教堂在这片土地的正中央,拉德教的教皇常年居住在此。
奥利弗牵着黑马的缰绳,将骸骨头盔背到身后。
蔫成一团的灰鹦鹉瘫在尼莫肩膀上,看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告诉我杰西·狄伦是谁。
它小声尖叫。
马上就要见到狄伦了,你自己问。
尼莫戳戳它的羽毛,持续回避这个问题。
灰鹦鹉委屈地哼哼了几声。
出于某种奇妙的心理,虽然又买了几件备用的法袍,尼莫还是更喜欢穿着恋人披风改来的黑袍。
奥利弗也没有换新披风,这让那身黑甲显得更加不起眼。
见两人接近,路人们自发避开,交头接耳。
尼莫对此有点意外。
尽管他很清楚——他这么一个黑袍法师,加一位黑铠骑士,再外加两块闪闪发亮的黑章,他俩的确怎么看都不像好东西。
但这里好歹是审判骑士比比皆是的拉德教圣地,行人们不至于对他们这样避如蛇蝎。
这诡异气氛一直持续到他们正式抵达中心教堂。
换行头啦?杰西·狄伦啃咬着看起来不太新鲜的蛋糕干,含糊不清地打了个招呼。
金发青年还穿着那身夸张的礼服打扮,而艾德里安·克洛斯正站在他身边,垂眼阅读手中的书本。
灰鹦鹉再次哼唧几声,它伸着脖子瞅了杰西两眼,随即张开翅膀,停在艾德里安的肩膀上。
骑士长颇为意外地挑挑眉毛,但没有赶走它的意思。
巴格尔摩鲁就那样站在艾德里安的修士服上,一张鸟脸写满忍辱负重。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尼莫的视线在骑士长身上多停留了几秒——克洛斯先生的气息似乎……少了点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
嗯,一言难尽。
尼莫简明扼要地答道,狄伦,一会儿有空吗?我和奥利想和你单独谈谈。
我就知道有这样一天。
杰西夸张地叹息道,他吃光手里的蛋糕干,舔舔手指。
奥利弗有点紧张,他攥紧手中黑马的缰绳,屏住呼吸,紧紧盯住杰西·狄伦的嘴巴——拉蒙先生一看就很没有经验,他绝对需要我这么一位可靠的技术指导。
风滚草的团长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忍住当场开除这位成员的冲动。
上级恶魔失踪那件事,是两位做的吧。
前任审判骑士长的重点倒是很明确。
艾德里安啪地合上手中的书本,压低声音。
我把她送回家了。
尼莫警惕地扫视了下四周,小声嘟囔道。
也好。
艾德里安点点头,他平静地注视了会儿垂下头的尼莫。
我会记得提醒奎因大人,小心之后的恶魔术士。
不过看以往的案例,接下来三百年内不会有事。
我会看住她的。
尼莫连忙保证,送她回去的时候,我标记了她的魔力波动。
向您自己的本心保证就好,我其实想告诉你们的是另一件事。
艾德里安将目光移向奥利弗。
我来告诉他们,我来我来!艾德,你去教堂里通知一下那群人吧,就说我们团长到了。
杰西像是抓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乐子,他友好地勾住尼莫的脖颈,把尼莫往中心教堂旁边的巷子里拖。
俨然一副我们有话要说,求你回避的架势。
艾德里安摇摇头,没有深究。
他原本想接过奥利弗手中的缰绳,结果那匹黑马严厉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努力把自己藏在奥利弗身后。
奥利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用了,克洛斯先生,它跟着我就好。
骑士长无奈地捏捏眉心,转身向身后的教堂入口走去。
他肩膀上的灰鹦鹉猫头鹰似的扭过脖子,望向杰西一行人。
最终它还是没有勇气跟过去询问,只得将自己缩成一个灰色的羽毛团。
来吧。
巷子里的杰西扯扯衣领,拉蒙他到底哪里不——狄伦!抱歉,好吧,我们谈谈正事。
尼莫喷了口气,收回拳头。
他靠回身后的墙壁,奥利弗同样挤进巷子。
他身后的黑马走在最后,把狭窄的巷子入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前几天,我和奥利去调查了边境森林的一处遗迹。
十年前,三层木屋,守门人,多眼移植观测。
你有印象吗?噢——杰西点点额头,拉长腔调。
那小子,我记得。
给他占了个大便宜。
这是奥利弗第一次明确感受到杰西·狄伦的另一面。
那具尸体无疑属于一位年迈的老者,可狄伦先生无比自然地用对小辈的称呼进行了指代,语气充满理所当然。
尼莫的表情同样严肃下来。
……我就开个玩笑!严格来说,他不算看光了我。
杰西摸摸下巴,顶多看到一点点吧,就不到指甲盖那么大的一点点。
我不又是主动出门裸.奔的暴露狂,艾德肯定能理解——没人问你这个。
尼莫的声音有点虚弱。
那您想要问什么呢?先说好,我就瞪了他一眼,别的什么都没做。
要不是当时我正……算了,反正算他运气好。
你的本体,以及我们的交易。
尼莫揉了揉太阳穴。
怎么,您突然对我真正的样子感兴趣啦?我很敬仰您,亲爱的莱特先生。
可这有点……哎呀,怪不好意思的。
深渊生物和地表生物是同源的,那个守门人提出了这样的猜想。
尼莫没有被杰西引开话题,当初你在伊萨梅尔大迷宫中心给我讲的那个奇怪故事,暗示的就是这个吧。
唔,这倒是真的。
杰西干脆利落地承认道。
尽管早有准备,奥利弗还是忍不住扶住墙壁,心脏疯狂跳动。
尼莫沉默了会儿:这和我们的交易有关?当然!我可不是吃白饭的类型。
您瞧,您给了我一部分物种,而我现在把他们经营得很好,也给了您您想要的。
虽然我确实没想过您会亲自降临,并从里面挑一位情人。
没想过?你自称占卜师。
队伍里有萨维奇小姐和拉蒙先生的时候,我的确是。
然而现在萨维奇小姐不在这里,拉蒙先生又……唉,说实话,我真的不喜欢两眼一抹黑的状态。
你一直在强调‘我想要的’,现在不妨明说,当初的我到底要求了什么?眼看话题又要被杰西·狄伦带偏,尼莫干脆利落地将它扯了回来。
杰西不出声了,他目光灼灼地盯住尼莫:在我告诉您之前,我想您应该问我其他问题。
就这个。
不行。
为什么?因为我的回答不会改变,就像我之前告诉过您的那样,人们常说‘保有希望是好事’。
看看现在的您,脸上带有笑意,又拥有全心信任的恋人。
我发自内心希望您保持眼下这个状态。
奥利注定是勇者,而之前的我很可能想要毁灭地表。
没有比这更糟的可能了。
有。
杰西轻声说道,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这么说吧,莱特先生。
如果是‘之前的您’在这里,我非常肯定……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头杀死站在那里的奥利弗·拉蒙。
……我永远不会伤害奥利。
说句难听的,您的死活并不会真的影响我的命运。
如果您真的知晓了那个人类的猜测,那么您应该清楚,这世上的所有生命都拥有同一个力量上限。
而那是您亲手设下的,不,不能这么说,应该说是您‘本能’设下的。
需要我回避一下吗?奥利弗闭上眼睛。
不用,你在那里好好听着,奥利。
尼莫的声音有点颤抖。
继续,狄伦。
这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人饲养富勒山羊,首先要驯化它们,去除它们伤人的可能。
一切可能出现的伤害必须在可控范围内,不难理解吧?可这和……现在出现了一只羊,它强大、聪明,拥有天生的野性。
它可以从同类那里更高效地获得力量,比人高效得多。
人饲养的羊不计其数,统统可以成为它的力量源头……如果不加控制,它可能会在某天变得过于强大,杀死它的主人。
我来告诉你普通人会做什么,他们会在发现这一点的瞬间,将那只状态异常的羊羔杀死。
人终归不是羊,莱特先生。
这世间的一切和拉蒙先生是同类,本应和你我毫无关联。
奥利是我见过最正直的人。
我们看到的世界十分接近……至少在现在,十分接近。
如果他认为有杀死我的必要,那么我愿意——杰西·狄伦突然大笑出声。
您真可爱。
他摇摇头,金发在阴影中漾出晦暗的光晕。
我说了,人和羊的比喻并不恰当。
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刻,或许您的选择不会是简单的‘拉蒙先生’或者‘您自己’。
直接点,狄伦,我不想和你绕圈子。
尼莫的嗓子有点发痒,不祥的预感让他的脚底发冷。
我坚持我的想法。
无论是我的本体,还是您的真相,反正您很快会知道答案。
在那之前,多留点充满希望的记忆对您有好处。
杰西耸耸肩,我可是站在您那边的,不要怀疑这一点。
尼莫做了几个深呼吸,竭力稳住自己的心跳。
那么我换个问题。
狄伦,按理来说我的力量应该比你强,但我感觉我们差不多。
这个倒是可以告诉您,因为这是‘这个大小的血肉’容纳力量的极限。
两只差不多的酒杯容量相似,但一个接着酒桶,一个接着大海。
相信我,莱特先生,你比我强大得多。
不要被面前的酒杯误导。
很好。
尼莫说道。
他抬起头,望向巷子上方狭窄的蓝天。
看来于情于理,我都无法撬开你的嘴巴。
那么我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希望你愿意回答,狄伦先生。
试试看?你说我面临的不会是‘奥利的命’和‘我的命’之间的二选一,那么它会是什么?唔,我想想看……杰西·狄伦脸上的笑容愈发淡薄。
‘拉蒙先生’或者‘世界上其余生命,包括您自己的’,这样可能更接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