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令人不快的审视目光终于从尼莫身上移开,他想他大概躲过了这一劫——餐厅中鼎沸的人声终于压下他狂乱的心跳声。
尼莫松开手,长袍的下摆被他握得满是褶皱。
危机既然已经过去,他迟疑几秒,谨慎地端起面前的杯子,借着喝酒的动作调整了下姿势。
而后大方地倾听起来。
尼莫唯一有点自信的便是量。
不过他看书挑剔得很,过于偏门的专业书籍和语焉不详的恶魔资料一概不看。
但对于历史传记之类适合打发时间的东西,他向来兴趣十足。
他清楚得很——这片大陆之上,没有哪个国家或种族是没有信仰的。
无神论者和混入地表的上级恶魔一样稀少。
精灵有他们的森林之神塞莱斯廷,矮人则深爱着火神曼斯菲尔德,甚至连巨龙都有自己的龙神迪米特里厄——这还仅仅是有代表性的几个。
事实上,每个种族内部往往还有复数个宗教存在。
最典型的便是人类,拉德教在信徒数量和传播广度上占有绝对的优势。
可各式各样的小宗教依旧生生不息,新的教派层出不穷。
除了恶魔,基本是个智慧生物都有机会接触到三个以上来自不同宗教的传教士。
在这种环境下,除了在个别极端教派,更换信仰不是什么了不得事情——尽管会惹得部分人不快,却称不上叛教。
叛教特指某项罪名,非常严重的那种。
它意味着罪人不止背弃了信仰,甚至背叛了地表的一切——它甚至不是随便哪个信徒都犯得起的罪,只有宗教高层被发现与恶魔勾结时才会获得这项罪名。
如果真如安所说,叛教的是曾经的审判骑士长,那这个玩笑可就开得有点太大了。
就审判骑士们的狂热程度来看,那种事情无异于寒冰起火。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详情。
芬里尔说,他转移了目标,开始用目光戳刺坐在自己身旁的奥利弗。
拉德教没几个人愿意谈这事——毕竟不管什么原因,审判骑士长失去力量都是了不得的丑闻。
失去力量?他真的失去力量啦?当初听人说他拿力量去和上级恶魔做交易,我还觉得荒唐来着。
我不那么认为。
芬里尔干巴巴地反驳道,你还记得坎达尔之战吗?记得。
据传克洛斯从那时起就没法用魔法了。
你说两年前?!没错,但是加兰教廷并没有立即驱逐他。
你知道的,毕竟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指望他是预言中的剑士。
他们把克洛斯从审判骑士长的位置捋下来,让他去当异端审判所的巡查官,我猜是在等他力量恢复吧。
他们还真有耐心。
安撇撇嘴。
然后几个月前来着?……我记得是下雪那阵子。
克洛斯被发现持有上级恶魔的交易刻印,被抓了个正着——没听说过他被处决的消息,估计现在还被关在异端审判所的地牢里头。
真要命。
女战士重重地把木杯磕在橡木桌面,金黄的酒液溅了几滴到桌布上。
希望他还能动弹。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芬里尔果断地伸出拇指,和安互碰了下伤口,血丝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你怎么突然对他感兴趣?因为我——这世上最大的蠢货在新手们接任务的时候偷懒了,完全没料到时至今日还有人想跟艾德里安·克洛斯约会。
她尖刻地答道,从盘子里抓出只鸡腿,不顾形象地大嚼。
……不该啊?相比安,芬里尔的吃相称得上文雅。
任务申请人是谁?乔安娜·爱德华兹。
尼莫小声说道。
芬里尔拿着叉子的手停滞了几秒。
哦。
他说,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故,下个季度肯定轮不到我们团主持测试。
下季测试顺利,小伙子。
你认识申请人?安把嘴巴里的鸡腿骨吐进盘子,说来听听。
提问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芬里尔用餐巾擦了擦手,掏出羊皮纸册和炭笔。
我没有必要再回答你的问题——你看,毕竟我也没捞到多少好料。
能麻烦你先画下图吗,萨维奇?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
安翻了个白眼,直接用油乎乎的手抓住册子,炭笔唰唰地蹭着纸面。
尼莫探了探身子——纸面上多了些可疑的油渍,除了这点,安的画作没有丝毫缺陷。
她用炭笔轻巧地勾画出潘多拉忒尔被黑影缠绕的场景,与尼莫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给,拿好——安把炭笔和册子塞回芬里尔怀里,用餐巾抹了抹手指上的炭灰。
感谢您的慷慨,再见。
芬里尔看着册子上的油渍,脸部肌肉抽搐了几下。
他把那页羊皮纸拈起来瞧了瞧,然后板着脸点点头。
用餐愉快。
他僵硬地说道,拎着册子迅速起身离开。
奥利弗和尼莫终于敢拿起餐具了。
方才前者强迫症似的叠着餐巾,后者机械地抿着杯子里的酒——哪怕杯子早已被他喝空。
吃吧,看你们吓得。
芬里尔的背影从门口完全消失后,安把注意力放回了面前的食物。
特洛伊已经买单了,你们好歹多吃点——我不明白你俩紧张个什么劲儿。
莱特先不提,奥利弗,那家伙打不过你。
可我理亏。
奥利弗抬起叉子,尴尬地戳起面前的牛肉。
他们算是某种执法人……吧?……听好,保留守法公民的思想可不利于任务。
你听见他说的啦,克洛斯在异端审判所的地牢。
所以呢?奥利弗停下刀叉,声音第一次带了点儿绝望。
试试总比直接放弃好。
安说,我们可以把他弄出来再放回去。
尼莫的手一抖,叉子上的土豆块滚上桌布。
听听她在说什么——仿佛前任审判骑士长乖得像只小猫,而异端审判所的地牢买张票券就可以尽情参观。
我……我觉得,尼莫咯吱咯吱咬着叉子,实在不行就再等三个月,我们可以参加下次的——我报次名要一百个金币,女战士斜睨他一眼,而你们——尤其是你,绝对已经被上头盯上了。
说实话,下次的主持是审判骑士团我都不会意外。
尼莫嘎嘣咬断了叉子尖,他震惊地把它们吐出嘴巴。
可是……奥利弗似乎打算多挣扎几下。
总之先去看看,行吧?女战士不怎么情愿地安抚道,没你们想的那么疯狂——如果克洛斯不能用魔法,他只能老老实实跟我们走,除非他是个罕见的受虐狂。
至于地牢……如果他们没改习惯,那么我们还真有机会。
反正莱特肯定得去趟海拉姆,就当顺便收集情报——情况真的很糟的话就算了,没人想跟拉德教正大光明地叫板,放心。
食物的味道不错,只是这顿饭吃得两人心情更加沉重。
安维持着她神出鬼没的习惯,在餐厅门前就跟他俩分开了——并且依旧没有说明自己的去向,只叫两人随便走走,太阳落山后回旅店碰头。
你们的资料已经被录进公会了,戴好黑章安心逛,现在没有赏金猎人会动你们。
她甚至扔给他们一小袋钱币,活像在哄十三四岁的小男孩。
尼莫拎着钱袋,和奥利弗一同呆立在街道边,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要不这样。
奥利弗大概觉得在街边长时间扮演雕塑不太像话,他率先开了口。
反正不远……我们去曙光酒馆看看?尼莫缓缓扭过头。
我们能不进去吗?他苦涩地说道,把标本般沉默又僵硬的灰鹦鹉塞进背包。
就在外面看看,怎么样?他是真的心里没底。
结果曙光酒馆比他想象中的要正常得多。
比起酒馆的装潢,两人大白天在街道上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样子反而更加可疑。
但教训挨多了,他们深知好奇心杀死猫这一真理——两个人绕着酒馆转了圈儿,一致认为还是去集市买点诺埃特产更加实在。
尼莫整整长袍的领子,转过身,结果差点迎头撞上站在身后的人——高大的男人离两人仅仅一步之遥,正安静地注视着他们。
他灰白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上,虹膜透出纯正的橘红——非常少见的瞳色。
男人衣着板正,每粒扣子都在它应该在的地方,看样式像是侍者服改的。
抱歉,我还以为两位是客人。
他微微一笑,怎么样,不进去坐坐吗?尼莫愣住了。
……不,谢谢。
见尼莫不说话,奥利弗连忙干笑几声,拖着愣神的尼莫从酒馆所在的街道匆忙离开。
他绕进人流密集的小集市,在一家面包店的招牌旁站定。
你见过他?他松开紧捏尼莫胳膊的手。
不。
尼莫缓缓说道,呃,怎么说呢……听起来可能有点……他不是不想告诉奥利弗,而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种感觉。
尼莫很确定那不是什么负面情感,但也找不到任何合适的正面描述。
他清楚自己从未见过那个男人,可在那一瞬间,有什么细小的情感猛地膨胀并炸开——如果硬要用什么词来形容,那种感情勉强接近于松了口气。
那丝情感并不算强烈,他因此而生的困扰反而更多。
可能是恶魔信徒或恶魔术士间的感应。
尼莫为自己找了个理由,准是这样。
那双眼睛……那不像人类的眼睛。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讨厌它们。